前言
亨利.瓦勒斯(Henry Wallace)伯爵坐在自己最爱的椅子上。椅背直挺,铺上玫瑰色坐垫,安置在寝室的壁炉前。仆人拉上窗棂的厚帘,吹熄蜡烛后安静告退,房间里只剩下炉火照亮。瘤纹胡桃木床头柜反射出温暖光泽,床上年轻的夫人已坠入梦乡。她怀了第一胎,已有七个月大。
伯爵的关爱眼神停留在她身上。夫人侧躺着,手搁在隆起的肚皮上,几根褐色头发从蕾丝睡帽窜出来。床头柜雕刻精美、气派华丽,流苏挂帘扎实沉重,她的娇小身躯像是被淹没了般。夫人浅浅微笑,沉溺在幸福梦境中。安妮生得不美,褐色头发、褐色大眼睛配上小个子,再加上羞怯的气质,细长而表情丰富的脸蛋,就是所谓的鼠脸,相貌很平庸。亨利后来昵称她是「小老鼠」。
原本亨利并不打算真的爱上妻子。两人成婚只因安妮是女王的侄女,姻亲关系可带来无比的富贵与权势,以及这栋位于弗芮亚首都海佛城郊区的豪宅。表面上赐婚是为了表扬他长年效命于国家王室,实际上却是土地与妻小帮他拿到了史丹佛郡伯爵的官衔,并巩固自己在王室的地位。玛丽.契辛顿女王(Mary Chessington)靠这手段笼络她的机要大臣——专属于亨利伯爵,非正式也绝非赞誉的头衔——以确保秘密不会走漏。
亨利对女王心存感激,并不在乎这些荣宠,他打从骨子里就爱国心切,对陛下忠心耿耿。在亨利看来,玛丽女王是位坚毅且有智慧的统治者——与任性又自负的珞榭国王艾雷瑞克(Alaric)恰成对比——愿意将侄女许配给自己,更使亨利感到庆幸,甚至感动,想不到陛下如此看重他。
安妮夫人今年十七岁,亨利伯爵却已四十二岁。夫人不爱交际,也不特别聪明,可是性情温和。相反的,伯爵急性子、头脑灵活,在国内无人能出其右。宫廷之中有人私下说他冷血无情、精于算计,背地操纵弗芮亚的政治。也因此,亨利真的爱上了小老鼠安妮夫人时,最讶异的莫过于他自己。虽然他身材高挑健壮,但有一对内双的厚重眼皮,鼻梁也歪了,发现安妮居然也喜欢自己时更觉得不可思议。
可惜太过在乎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导致伯爵有了弱点。
亨利叹口气,为自己的多愁善感皱了皱眉头,决定继续专注在正事上。他一手端着水晶杯,里面盛着产量稀少的名贵白兰地,另一手拿着样式平凡的金属啤酒杯,这样的东西在各个酒馆都见得到。身为史丹佛郡伯爵,亨利用惯了来自国内外能够以金钱买到的精品,然而这啤酒杯却使他夜不成眠,只因想为还在妻子腹中、或上帝往后恩赐的其他孩子,造就太平盛世。
气流窜过,炉火摇曳。亨利转身瞧见心腹史隆(Sloan)悄悄入内。他没敲门,以手掌遮掩蜡烛,不想惊扰夫人休息,静静关上房门后不发出一丝声响地踏过地毯。史隆的名字是富兰克林,不过很少人知道,上至女王、下至佣人都只记得他的姓氏。
「大人,一切就绪。」
亨利没再转头,目光停留在手中的啤酒杯。「看上去平淡无奇,你说是不是呢,史隆先生?」
「的确如此。」他轻声回应。
史隆身材魁梧,超过六呎,小腹近年突出了些,头也秃了,蓄着俐落的山羊胡。从站姿与气势,看得出过去他在弗芮亚海军服役多年。在服侍伯爵之前,史隆曾在王室舰队担任军官。
「大人的指示非常模糊,不过我相信已经办妥。」史隆语带暗示地补充:「倘若事前能明白大人的想法……」
「史隆先生,如果有关这啤酒杯的传言属实,我们眼前所见就是未来。」伯爵将白兰地饮尽,放下水晶杯起身。「所以必须进行测试。」
「大人想测试未来?」史隆浅笑。
「不,史隆先生。我们要炸掉它。」亨利答道。
他也点了蜡烛,安静穿过黑暗的房间,离开前满怀关爱地望向妻子一眼,然后小心关门。两人一起穿过宅邸三楼的前厅、数间卧室与小客厅、更衣间、育儿房,接着走下红黑色大理石与橡木扶手的阶梯,二楼有餐厅、舞厅、长艺廊、大书库与他的个人书房。
从二楼后侧的狭小阶梯,两个人降至一楼,沿着石砖走廊进入厨房。史隆开门后,侧身请伯爵先入内。
亨利饶富兴味地张望一番,他没进来过,毕竟厨房是厨师与下人的领土。没想到这儿有一扇高而窄的窗子,外头景致颇佳,看得见远处首都海佛城在夜幕下宛如一片灯海。
本来厨房独立在外,以免发生火灾时波及主楼。两座大炉每天都要生火,意外几乎不可避免,也因此厨房的地板和墙壁都使用不易燃的石材。
可是分离设计代表无论天气如何,仆人进出都得经过户外,所以五十年前为了方便缘故,砌了这条石头甬道将主楼与厨房连接起来。厨房除了烹饪用的主场地外,还有几个小隔间做为一般储藏、冷藏和酒窖等用途。
平常入夜后炉子都会熄灭,但今晚史隆先点起一炉火,火光满溢房间内。亨利好奇探看,这儿有料理桌、橱柜、水槽,厨具排列在内侧墙架上,环境整齐清洁、有条不紊,简直像是军营。
「大人,我都打理好了。」史隆说。
「让我看看吧,史隆先生。」亨利回答:「我没进过厨房,以前根本没想过这地方是什么模样。」他走来走去,研究起一个铜壶。「懂得用铜呢。铜的导热性比较好。」
他参观结束后面露赞许之意。「史隆先生,这套单纯的秩序,可以对抗即将到来的混沌……你好像挺开心呢?」
「只是想象着如果您的敌人们看见此情此景,不知做何反应。」
伯爵干笑两声。「亨利.瓦勒斯,弗芮亚王国最麻烦的家伙,大无赖、大骗子,间谍和刺客背后的黑手,脸却埋进锅子里。你是这意思吗,史隆先生?」
「差不多吧,大人。不过我得承认,对于您口中所谓的混沌,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就是早餐时间。」亨利说:「想象一下今天早上旭日东升之前,主厨要率领军队与琐碎事情大战一场,快煎慢烤、提水洗刷、揉面调酱,得经历这么多过程才能做出一餐。」
「原来如此。」史隆语气恭敬。
「你这四个字的意思其实是『大人快点动手』,对吧?那就不耽搁了,史隆先生。」
亨利转身,发现要求的东西都摆在桌上:牛角火药筒、三把短手枪、一把长管滑膛枪。枪枝都装好了弹药。另外还有十呎的引火线,一根装满黑色液体且塞好的玻璃瓶,以及一迭泡过蜡的纸张。
「和佣人提了?」亨利问。
仆役寝室在主楼一楼邻近厨房的角落。伯爵事前吩咐过史隆,希望不必吵醒佣人,也不想担心他们夜里听见怪声会议论纷纷。
「我请主厨交代下去,今晚大人会在厨房做科学实验。她已经传达了讯息,但提到希望这次实验不会像上次在城内别庄那样使牛奶发酸。」
「唔,那可以开始了。」
「大人,您究竟想要做什么?」史隆问。
「你看看就明白了。」
亨利走到没点燃的火炉那里,炉子清扫过,旁边预备了早上生火用的柴薪。
「昨天这杯子送到以后就没离开我身边。晚上我还拿着它睡觉,夫人见了觉得很滑稽。」
伯爵将啤酒杯放在炉内,回到桌边取了手枪,瞄准之后往杯子击发。子弹将酒杯打得在石头炉子里跳来跳去、铿锵不绝,他又拿起另一把手枪再次射击,再一阵叮叮咚咚。第三回,伯爵举起长管枪,这发子弹差点将啤酒杯轰进烟囱。
「史隆先生,我们来看看这杯子的损伤。」
史隆拿起后端详片刻。「我的老天……您看!」他震惊得用词也俗气起来,望着伯爵说:「上头一点痕迹也没有。」
他将酒杯交给伯爵察看。金属部分依旧光滑平整,别说是凹洞,连刮伤都找不到。两个大男人亲眼看见子弹命中,杯身在炉子里撞来撞去,还连续三次。
「该来做最后的测试了。」
亨利拿了牛角火药筒与啤酒杯,装了半杯的火药粉,重新摆回炉子里,并放入六呎长的引火线、杯口以蜡纸密封,从旁边取了一条小木块压好。
「我最喜欢科学实验了。」他说。
史隆一脸狐疑。「您把天花板炸开压死我们之前,请解释一下用意何在?」
亨利伯爵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走到窗边凝望灯火通明的海佛城。他爱自己的国家。
「史隆先生,我们已经知道珞榭王国投下重本打造舰队,想必会在不远的将来侵攻我国,届时我们必定无力抵挡。」
史隆想要反驳,伯爵摇了摇头。
「敌我双方的实力一目了然。假如没有奇迹,对方船坚炮利、兵力雄厚,我国毫无优势可言。勇气与坚持在枪炮面前支撑不了多久,长此下去弗芮亚王国必然战败。」
「宫廷内有一派声音主张议和,与敌国签订协约。」亨利伯爵视线回到火炉与啤酒杯上。「但史隆先生,你我都是实事求是的性格,想必明白只要珞榭王国存在一天,弗芮亚就永无宁日。一纸和约无法化解数百年来的新仇旧恨,不可能带来真正的和平。」
亨利伯爵走到前一个炉子,炉火渐渐黯淡。他从架上取了引火棒,点燃以后站到土制炸弹旁边。
「不过我刚刚说的是『假如没有奇迹』。史隆先生,印象中你是虔诚教徒,眼前或许就是我们盼望的奇迹了。」
他将引线点火,并快速退开。
「大人,我建议还是避到橱柜后面吧。」史隆说完,细心地将火药筒也带着,与主子一起躲起来。
从屏障后面,两人看着火花烧过引线,爆炸伴随着炫目强光。
轰隆声在墙壁间回荡,震动抖落了一世纪的尘埃,锅碗瓢盆散落在地上。他们等候片刻,烟雾散去,带着耳鸣从柜子后面走出来,检视实验结果。
亨利伯爵摆在酒杯上面的木条化为碎屑,有一些嵌在头顶的屋梁上。器皿摔落迸裂,墙砖也掉了些渣滓下来,厨房里头一团乱。
「这次厨师又要怨声载道了。」伯爵见状叹道。
两人穿过凌乱现场,翻找啤酒杯。后来史隆率先发现,自一堆残骸下将杯子抽出来。
「大人——」他语气充满敬畏。
亨利伯爵检查酒杯,与史隆面面相觑。
握把底部脱落,杯缘略微凹折,但杯身仍是丝毫未损。
「请指出这次实验是否有瑕疵,史隆先生。」伯爵开口。
「大人,这恐怕只是法术。」史隆说:「术匠能以术构强化器物。」
「但,史隆先生,你在这杯子上有找到术构吗?印象中你有法术方面的天分。」
「大人,我本身不是术匠,」他回答:「所以没办法制作术构。但我的确对术导技巧稍有涉猎,也就是说若有制妥的术构,我可以引导出其中蕴藏的术力。」
亨利伯爵微笑道:「史隆先生真是谦虚。」
「上帝要人心怀谦卑。」他严肃地说。
「而你的谦卑,意思就是如果这杯子上藏着术构,你应当可以找出来。」
「是,大人,我能看见发动术力所需的印记。」史隆瞇着眼睛,将啤酒杯内外上下都检查一遍。
「大人,上面没有术印。」他讶异地回报。「不过,除了法术之外别无解释了。」
「可能是法术,也或许是天父赐予的奇迹,但我个人不觉得这些年下来,天父对酒杯会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亨利自嘲地说。
伯爵想保持镇定,但语调里的兴奋与颤抖连自己都听得见。史隆的下一句问题,透露出他也听见了。
「大人——」史隆踌躇一阵才继续说:「倘若是法术,却又找不出术构,那我们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未来的战争必备品,史隆先生。」亨利回应:「这酒杯通过了测试,它装的不只是啤酒,还有胜利的希望。」
史隆不明白这番话,但他的职责本就不是理解,而是听命行事。亨利伯爵已经开始下令:「事情太多而时间太少,我要展开以前与你提过的『卜拉法』行动,虽然比我预期得早了些,但得尽快引开珞榭的注意力。友邦动荡不安,他们不会置之不理。同时你得用最快速度替我拜会好友贝克上将,他应该还没起床,就叫醒吧,带张便条过去。」
史隆如往常备有文具,笔、墨、封蜡、白纸一应俱全,以小木盒收在黑色长大衣口袋内。取出交给伯爵后,伯爵潦草写了几笔。
速派快船与老练船长船员,需守口风。
「交给上将。」
「遵命。」史隆答复。
但亨利伯爵看看酒杯,朝信笺蹙额,又拿起笔将最后四个字划掉,补上另一句。折好以后,史隆帮忙黏上封蜡,伯爵以玺戒上印,并未署名。
「上将看印章就知道了。」他说。
「是,大人。」史隆答道。
「他读过以后,依惯例处置。」
「明白了,大人。会以法术烧为灰烬,混入酒内搅拌,倒于尿壶中。」
伯爵点点头,两人各自离去。
史隆上路时意识到自己三十五年岁月中,有二十二年从军报国,一直以超凡的冷静著称,从未慌张动摇。没想到往马厩这一路上,却察觉自己掐着信纸的手激动地抖动着。
伯爵划掉四个字以后补上的是:事成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