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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颁订律法,惩戒人对他人犯下之恶。秘术院众僧为上帝于埃朗世界之代行,保护信仰不受腐败毁坏。吾辈携光入暗,必将厄忒卢与其奴仆一网打尽。
——秘术院训令,秘术院初代主监圣玛莉.伊莉莎白
巴纳比修士细心地引导双足翼蜥,快艇进入圣都上空的雾气中。占地广阔的圣都是主教长的正式居所,也是神息教会在珞榭王国的根据地,虽然论美观气派不能与飘浮于圣都上方的王宫相提并论,主教长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圣都内建筑物数量与土地面积都胜过王宫,比起一些小城市来得更大。
圣都内有三座大教堂,各自祀奉不同圣人,还有四大修士会、两大修女会以及三支圣军团的总部,以及一间小学专门培育具备法术才能的孩童,与一间备有宿舍的大学。
主教长宫殿在圣都里是最大也最古老,其余建筑在之后数百年慢慢落成,以宫殿为中心往外扩展。因此主教长的宫殿宛如这小世界的太阳一般——这样的安排在上帝眼中、在主教长眼中,都是理所当然。
大教堂以及其他建筑在不同时期兴建,每位建筑师都想超越前人,于是风格便不一致。第一座大教堂有线条优雅的尖顶塔,第二座大教堂有雄伟的圆顶,第三座大教堂用了圆顶塔做装饰。为了超越它们,设计大学的建筑师在圆顶上面放上尖塔与圆塔。
圣都里一直很热闹。白天大门敞开,民众可以前往大教堂礼拜,大学生则在草坪上玩槌球,或在花园内读书。修士、修女以及各修道院成员听见铃声便知道要去做祷告。晚上一般人会被请出去,大门也关闭,若有事需要进入圣都,得走一扇小门,那儿有门房与主教长亲卫队进行监控管理。
亲卫队也负责巡逻圣都上空。他们骑乘狮鹫,守卫围墙与神息,不让闲杂人等擅闯。
黑得发亮的飞艇制裁号带着满船身金光闪闪的铜饰到了亲卫队面前。士兵飞来察看,但与巴纳比修士对话时已经看见船壳上的秘术院金色标志,立刻带路降落在大院内。
巴纳比降低进入浮槽的术力量,这个过程被称之为「冷却」。快艇落地以后,翼蜥对着狮鹫嘶嘶叫,似乎很不耐烦。狮鹫受过精良训练,不屑与低等驮兽一般见识,但也知道闪远些别给翼蜥的尖牙利爪给伤到。巴纳比过去安抚、赞美一番,并确定兽栏有地方给牠们吃喝休息。安顿好以后,翼蜥将头塞在翅膀底下睡了。
「神父不介意的话,」安德爵士趁着巴纳比去兽栏时开口说:「我就不过去见主教长阁下了。」
「明智之举。」杰柯神父道。
蒙丹主教长不喜欢安德.马特尔爵士,当然爵士也并不喜欢主教长,两人之间的对立追溯到败寇之乱,也就是布勒公爵起兵谋反那年代。安德爵士始终对国王忠诚,却也不隐藏心意,直指艾雷瑞克陛下与主教长蒙丹一再逼迫公爵,才导致内战爆发。事后主教长处心积虑阻碍安德爵士进入骑卫团,幸亏爵士在宫廷内有个举足轻重的朋友,也就是玛裘林女伯爵。透过女爵帮助,安德爵士还是当上了骑卫,但主教长的报复则是将他派到秘术院成员身边,对于骑卫而言这是最危险的任务。
「我先去跟团长打声招呼,顺便看看跟王室军械厂要的东西都送到了没。」安德爵士说:「中午在骑卫团一起用餐吧,应该不至于和主教长谈那么久?」
「上帝保佑,希望我走得开。」杰柯神父答道:「啊,巴纳比弟兄回来了,看他全副武装,有笔墨和随身桌,还藏着其他厉害的武器呢。」
给他这么一说,巴纳比有些讶异,低头望着随身桌。其实就是一个上了铰炼的木箱子,里面装有会议纪录所需文具。他不懂神父那番话到底什么意思,不过已经习惯了杰柯怪异的说话方式,于是笑了笑就跟过去。向安德爵士告别以后,神父带着修士朝主教长宫殿走过去,爵士则自己往骑卫团本部前进。
时候还早,大门尚未开启,但已经有许多民众进来,在主教长宫殿周边的庭园里做晨祷、用早餐,之后去进行上帝交付的工作。
杰柯神父从容走着,手搁在背后,锐利目光将一路遇见的每个人都收进眼底。被他瞧见的人可就不自在了,那身黑色法袍使得最纯洁的心灵也会怀疑自己犯了过错,在心里默默细数自己有何等罪孽。
穿着白衣、披着白头巾的修女们看见一身黑衣的他,恭敬行礼之后张大眼睛相觑一阵才赶紧走开。粗布褐袍或衣服较为亮眼的僧人们则斜眼瞥着杰柯神父,然后别开头速速离去,不愿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巴纳比看大家这种态度总觉得不高兴,但杰柯神父自己不以为意,甚至喜欢故意捉弄人,以那双灰绿色眼珠子盯着对方不放,弄得人家面色发白、身子紧缩,甚至有时吓出一身冷汗,之后却又上前去和对方热络地打招呼,然后自顾自地咯咯笑。巴纳比总觉得他一辈子也无法明白神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穿过几道门、被简短地盘问以后,两人终于进入宫殿内。一位年轻僧侣上前接待引路,长廊宽阔、两旁以挂毡、绘画、等身大小的大理石雕像做装饰,主题都是圣人与他们的生平事迹。巴纳比曾进入圣都,但第一次踏进主教长宫殿内,被这些精致华丽的艺术品震慑,老是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忘记自己的身分。他又停在一幅壁画前面看得出了神。
杰柯神父不催不赶,总跟着停下来踩着脚跟前后摇摆,相当悠闲地等待。相对来说引路人就急躁多了,三不五时过去提醒神父,直称主教长的时间宝贵。
「神父,上帝造物真是巧妙。」修士压低声音对神父这么说,他们走在白色大理石长廊上,左右都是圣人与天使。「昨天目睹人类犯下多么恐怖的罪行,使我陷入了绝望,但今天却又见识了人类的艺术成就,这是上帝的恩赐,现在我心里充满希望。」
杰柯神父微笑以对。安德爵士本来担心巴纳比会心灵受创,不如过往那般宁静安详,进入过人性深处的黑暗洞穴、冷漠荒原与腐臭沼泽后,再也把持不住那丝纯净。然而安德爵士靠着身上的术式胸甲抵御各种危难,巴纳比却带着更强悍的防御上战场。保护他的是信仰。
他之所以带着巴纳比当书记和助手,只有一个原因——这年轻人声称是受到圣卡斯提冈的引导,这非常有趣。杰柯神父喜欢研究人类,或许并非像收集稀有甲虫那般要将巴纳比制为标本,却也很期待看看信仰如此强大的年轻人究竟最后会如何。
而且杰柯神父若是觉得巴纳比可能身心受创,就会立刻请他回修道院了。一如他曾向安德爵士所言:「巴纳比弟兄对上帝的信仰心并非装在玻璃杯中的水,杯子破了的话水就会漏光。就算出现了缺口,他的信仰也不会有所减损,因为对巴纳比而言,信仰就如同吸进肺里的空气、流动在身体的血液,以及每一次的心跳。他的灵魂与肉体并非两个独立的存在,早已合而为一,所以不必为他忧心。」
年轻的修士不因世上有邪恶而怨责上帝,他不会对神架起屏障,更不向神要求解释。巴纳比会向神父提问,并非对上帝有所质疑,只是希望能更加理解上帝的心意。
「我们并不完美,因此不断追求完美。」穿越走廊时巴纳比说:「神父,我后来想了想,那些屈服于邪恶的人或许也是追求完美,但他们不愿意吃苦,于是才走捷径。因为放弃了挣扎,反而落入火坑中。」
「要怎么帮助他们呢?」杰柯神父反问。
巴纳比思考后回答:「有些僧侣的主张是我们只能站在火坑的边缘,对着已经坠落进去的人布道。但我认为真正想要帮助他们,就必须爬进火坑里,用我们的手将这些人搬出来。」
「弟兄,你非常睿智。」杰柯神父正色道。
巴纳比给他这么一夸反而害羞了,但沉默的脸上写着欣喜。
两人到达主教长办公处,被带入前厅等候,里面很大,收藏了更知名的艺术作品。天花板很高,绘有暮色之下金紫相间的神息美景和云朵、日月、星点。镶木地板上铺着厚毯,踏上去蓬松舒适。前厅有很多僧人在书桌前或四处走动忙碌,但却一片寂静,巴纳比不由得连呼吸声音也压低。
「那位就是主教长吗?」他悄悄问了神父。
巴纳比指着穿了大红色法袍、背着金色宽绶带与白色披肩的人。
「那是蒙席神父。」杰柯大声回答,惊动到所有人,僧侣抬头后纷纷怒目而视。「蒙席神父替主教长阁下处理事务,与你协助我处理事务差不多,巴纳比弟兄。」
对杰柯而言这儿没什么特殊,他快步上前,黑袍摆在脚踝飘动。一干僧人视线追着他过去,蒙席神父察觉后赶快起身迎接。
「杰柯.诺索普神父,」他大声报上姓名后又补充一句。「来自秘术院。」其实只要看他袍子就能明白了。
「主教长阁下吩咐过,请您立刻进去。」蒙席神父回答:「请随我来……」
蒙席神父将手搭上双开门门把,木门雕刻精致细腻。他才要推开门,眼睛却飘到了巴纳比身上,轻咳一声后说:「杰柯神父,您的仆从还是在外面等待吧,我们会妥善照顾,您不必担心。」
「巴纳比弟兄不是仆从,」杰柯眉头一皱,还勾起巴纳比的手臂。「他为我缮写,所以无论我去哪儿都会要他跟着。」
巴纳比抓着随身桌,低着头有些尴尬地说:「我不介意,神父。」
「我介意。」杰柯严厉地说完继续抓着他不放。
蒙席神父衡量一阵。「好吧,」他推开门通报。「杰柯.诺索普神父与,呃……巴纳比修士晋见。」
主教长斐迪南.蒙丹示意二人进去。他在座位上对着昨天晚间送来的一张字条紧蹙着眉。「请坐,杰柯神父和……修士。」
他没听清楚巴纳比的名字,直接往自己对面的两张椅子挥挥手。
「两位见谅,稍等一下。」
主教长叫蒙席神父进来,将一张字条交过去,两人窃窃私语一阵,杰柯神父很有兴趣的在旁边观看聆听。
「昨天晚上杜孛送了这个过来,」主教长轻声问:「他一定写得很匆忙,你看得懂吗?」
蒙席神父读了读。「『调查王室军械厂有何异状』。」
「跟我想的一样,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阁下。我不懂他的意思。」
「那就照他说的去做吧,调查看看。」
蒙席神父点点头,鞠躬接下字条以后转身离去。
主教长叹息一声,搔了搔头。「大事一桩,」他代替道歉似的说:「尽管不愿介入政治,但还是常常被卷进去。」
他往椅背一靠,望向杰柯神父。「神父你近日可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我很好,阁下您呢?」
「说不上好啊,神父。」主教长将手搁在肚子上。「肠胃老是作怪,吃什么都不对劲,又痛又紧的总是不舒服。」
「阁下可否容我提个建议……」巴纳比怯生生地开口。
主教长有点讶异地看过去。
「阁下,巴纳比修士医术高明,」杰柯神父说:「您可以按照他的说法试试看。」
「阁下可以将龙胆根磨碎后加在热茶里,每天服用三次,同时食物保持清淡,戒酒至少一周,应当会有帮助。」
主教长眉毛一挑。「你说龙胆根有效,弟兄?」
「我以前用起来效果不错,阁下。」
主教长立刻摇铃,一位僧人出现在门口。「给我泡一壶热茶,加些磨碎的龙胆根到里面。」
那位僧侣对这要求感到不解,但还是赶快去准备。
「现在呢,」主教长再次长叹。「还是得讨论那桩惨剧。」
「是指圣艾妮丝修道院。」杰柯神父回答。
「修道院以外,还有一个地方。」主教长却这么说。
轮到杰柯神父眉毛一挑,朝巴纳比瞥了一眼。修士点点头,将随身桌搁在膝盖处,打开取出纸笔与墨水,罐子放在桌面上的小洞固定,沾墨以后随时可以开始写字。
主教长又蹙眉。「这人会记下我们的对话内容?」
「请阁下允许,」杰柯说:「我认为——」
「我不允许!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都是最高机密,假如流传出去——」
「阁下您请安心,」杰柯安抚。「巴纳比弟兄做纪录时使用我发明的暗号,世界上只有他与我看得懂。离开之前我会将纪录交给您过目,若您有办法判读,那我就立刻销毁。」他严肃地补充。「阁下请体谅,文字纪录对我执行任务很有帮助,不留下纪录实在不方便。」
「那何必问我呢,」主教长咕哝。「唉,也罢,走之前给我看看就是。」
蒙丹主教长虽然不悦却也无计可施,烦躁地起身在桌子后面来来回回。
「杰柯神父,你也知道那个秘密。就是那个秘密让我夜不成眠,还在肚子上钻了个洞。」
「是指世上的术力,也就是神息正遭到侵蚀吧。」神父回答。
巴纳比很讶异地抬起头,神父使了眼神微微点头,他开始振笔疾书。
「最近情况更严重了,」主教长解释。「术构失灵的频率越来越高,术匠也指出他们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才能维护既有的术构。」
主教长停下脚步,瞪着地毯皱眉头,接着目光忽然射向神父。
「杰柯,说得更明白一点,术力即将消失!在珞榭各地已经出现这种迹象,如今听说弗芮亚也遇上了同样的问题。术印衰败得太快了,目前教会只能试着压抑民众恐慌,告诉大家术力有周期性,就像月亮的盈亏,几百年衰弱一次很正常。」
「阁下应当明白自己刚才说的都是鬼扯蛋吧。」杰柯神父也单刀直入地说。
巴纳比猛然抬头眨着眼睛。
「别怪我讲话有点粗俗,阁下,」杰柯继续说:「但术力才没有什么『周期性』。」
「我当然知道,」主教长不耐烦起来,扬着手感叹道:「不过我们还能怎样宣导呢?告诉他们法术已死,这个世界的神息会被抽光,神也需要呼吸?跟民众说不久的将来他们的房子全部会垮掉、飞船会坠落?要不要干脆告诉他们有些陆块已经沉没了,末日很快就会降临?这样的事情真的可以对大众公开吗?」
杰柯神父没讲话,房间里面唯一的声音就是巴纳比写字时的摩擦声,以及他沾墨水时笔尖与瓶罐的碰撞。
「嗯?」主教长尖声问:「你怎么想呢,神父?」
「我想我八年前就预测到的事情终究成真了。」他回答。
「该死,杰柯!」主教长气得大骂,握拳往桌子一敲。「你这天杀的家伙还这么镇定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失言渎神了,但就算圣丹尼斯在这儿也一定是同样反应!」
「我想这与圣艾妮丝修道院惨案有关系吧,」杰柯说:「你是为这件事情叫我回来?」
主教长深深叹息,手又拨着头发,打嗝后绷紧面孔重新坐下来。
「是有关系,不过还有其他事情得先告诉你。几星期之前,一座哨塔崩塌了。是很古老的建筑没错,可是负责替那座塔维修术构的术匠对着四圣书发誓,术构都完好无缺。这一塌,里面的二十名士兵无人生还。」
巴纳比一边写字一边暗自为死者祷告。
「向秘术院通报了吗?」杰柯神父问。
「当然,」主教长说:「我要你过来,却听他们说你去处理那个自称为巫师的年轻歹徒。可真会挑时间出远门!」
杰柯神父抿起嘴唇。「的确,」他郁闷地说:「阁下应该已经派出教会的术匠去调查了吧?」
「调查团由我的秘书蒙席神父亲自率领,」主教长说:「他自己是颇高明的术匠。报告提到哨塔变成乱石堆,但靠近地面的部分没有损坏。蒙席神父本想研究石砖上的术印,却发现根本没有术印存在,法术完全被毁掉了。」
巴纳比惊恐起来。「没有术印,这怎么可能!」
不过被杰柯神父瞪了一眼以后,年轻修士又赶快低头写字。
「那座破塔连一个术印也找不到。」主教长说:「蒙席神父和调查团的术匠将每一块石头都翻过来,再怎么说也该会有衰退或损坏的术印。蒙席神父的说法,我每个字都记得很清楚,『就好像有人拿抹布把术式全擦掉了一样』。」
「和那艘叫做天胆号的战舰一样。」杰柯说。
「我重新读过你的报告——」主教长答腔。
「阁下您真的有读吗?」杰柯眼睛闪过一丝寒光。「听说我的报告被当作异端邪说拿去烧掉,连档案库也进不去。」
「杰柯神父,我们什么东西都会留下副本。」主教长话中带刺地补充。「你根本心知肚明,就不必装蒜了。」
才说完,蒙丹主教长就激动地跳了起来,椅子也被撞倒。他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叫道:「我错了,杰柯,你才是对的!这样你满意了吗,高兴了吗?」
「不,阁下。」杰柯淡淡地说:「法术消失对这世界影响深远,我一直都希望自己错了。」
他拦着巴纳比的手。「这边不必记录。」
巴纳比点点头,将先前写的一段给划去。
主教长想坐下时却发现椅子不见了,巴纳比见状赶紧放下随身桌,过去将椅子扶好。主教长喃喃道谢,再度就座,巴纳比也回自己位置继续做笔记。
主教长继续说:「杰柯神父,如我所言,已经重新读过那篇报告,但我想直接听你本人对于天胆号事件的说法。」
杰柯神父沉默半晌,回想当时状况,接着娓娓道来。「八年前,很多商船提出报告,它们航行到韦斯弗斯城费耿湾外时遭人袭击,强盗一开始伪装为迷航商船,想询问方向,故意靠近其他船只。等到距离缩短,强盗会用霰弹炮扫射目标的甲板,等对方毫无还手余地后才登船洗劫,夺走财物后让幸存者飘荡在神息上。军方得知此事,派遣直属王室的天胆号前去调查。
「天胆号抵达时,正好一艘商船遭受攻击,于是前往保护并试图逮捕歹徒。天胆号本身是双桅战舰,装备十六挺十二磅火炮,船员共有一百人。敌人驾驶改造商船,只有八挺六磅火炮,无论火力或人力都远不如天胆号。事后我曾与天胆号船长讨论,他说起初认为强盗一定会知难而退。
「但出乎意料,强盗居然将船只掉头,对军舰展开攻击。船长记得他与一干军官真的大笑起来,因为对方竟用一台小炮瞄准军舰的前船楼。他说:『那玩意儿看起来和小孩子的水枪一样。』
「可是敌舰发射出奇怪的绿色光束,直击天胆号控制右舷的舵板,结果绿光破坏了上面的术构,舵手无法继续操作船只。天胆号苦撑着,但另一道绿光随即打中了左舷的火炮。炮台爆炸了,炮手死伤惨重,船壳也开了几个洞。
「幸好天胆号接近陆地,不然沉没在神息中谁也活不下来。侥幸回到岸上后,地面的巡逻部队经过,就过去帮忙御敌。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或者说,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强盗那条船逼近天胆号,却没有继续攻击,而是拿出望远镜来观察。船长说:『真是莫名其妙,好像是故意靠近看看我们受到多大损伤。』地面部队开火之后,强盗就掉头离去,消失在雾气中。
「消息传到附近军营,立刻请了韦斯弗斯城的术匠协会派一位术匠师傅过来修复术构,希望尽快回复天胆号的航行机能。不过奥勃特.赛佛朗师傅上船检查后震惊不已,只能依法通知秘术院。后来阁下您就派我过去进行复查。」
讲到这儿故事被打断。僧人端茶进来,按照巴纳比的配方加入龙胆根。主教长喝了一口,味道很苦,不由得皱紧眉头,然而马上肚子咕噜一声,打了很大一个嗝,接着神情好像松了口气,往巴纳比投以感激神情,又要神父继续说下去。
「天胆号船长与船员已经先送回所属军营,而奥勃特师傅因为太讶异了,就请当地部队看好船只,一直等着我过去。后来我与安德.马特尔爵士就展开调查。」
神父暂停了一会儿,话锋一转。「下面有很多细节,但我首先想请问主教长阁下,您对飞船了解有多少?」
「我只知道经由上帝祝福,船能飘浮在神息上。」主教长回答:「其他技术层面的事情就交给船长了。」
「那么,阁下,我必须先岔开话题,解释一下飞船如何建造。术匠得花几个月的时间将术构安置于船身各处,有大型术构可以强化木头船壳,也有精细的小型术构在舵板上,透过它们舵手才能够控制飞船。可以说飞船每个地方都用了法术:从船身的木板到大炮的金属,甚至滑轮、索具都不例外。不过术构的效力会随时间慢慢衰退,因此飞船停泊时才需要军方术匠进行维修。
「再来这一点最重要,阁下。术构由术印组成,但即使术印衰弱到完全失去作用,术力还是会留下『烙印』。只要术印曾存在于木头或金属上,术匠都可以看见烙印,不然就没办法修补。
「然而在天胆号上,被绿色光束击中的部位,法术完全消失了,什么也不剩。没有术构、术印、甚至烙印,完全是空的。」
杰柯神父轻声道:「就好像法术从未存在。」
「但就像年轻修士所说,这怎么可能呢?」主教长答道:「上帝的造物怎会消失?」
「在这案例中,上帝的造物确实遭到抹煞。恐怕阁下提到的哨塔与圣艾妮丝修道院也出现同样状况了吧,否则不会找我过来。」
主教长含糊地自言自语之后,挥挥手要神父继续说下去。神父开口之前,先叹了口气。
「我回到秘术院以后,与世界第一的术构权威讨论此事。阁下应当记得他,安东尼奥斯曾在战场上击沉了伊斯塔拉人的飞行要塞,当时他的手法是同时操作石材上数百个术构。我请安东尼奥斯神父尝试重现天胆号遭遇的状况,而他的答案与您一样,也就是任何术匠,就算是受上帝祝福的圣人再世也没用,绝对不可能毁去上帝的造物。『想分解术构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这么告诉我。不过,阁下,不可能的事情成真了,是我亲眼所见。」
杰柯神父停顿半晌给巴纳比跟上进度。修士赶快誊写完毕,放下笔表示可以继续了。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钟摆的滴答声显得特别响亮,提醒三人一分一秒不断流逝。
良久之后,主教长不安起来。「很遗憾的是我派蒙席神父去哨塔查探,也发现同样的情形。不可能的事情确实成真了,法术遭到抹煞,目击者也表示崩塌之前哨塔曾发出绿光。」
「无论凶手是谁,他们的武器更强大了。」杰柯语气沉重。「但并不意外,毕竟有八年时间给他们好好研究。」
主教长听得出神父的指责,瞪大眼睛说:「意思是说我们当初就该集结兵力攻打弗芮亚,是吗?你明知道为什么我不主张那种作法。陛下以前也同意我的论点,无端对弗芮亚出兵,将会引发世界大战,我们还没准备好。我们……」主教长摇了摇头,双唇紧闭。
「真正的原因是我告诉您那种光束可以消除术力,而你不相信我。」
主教长没有回应。
杰柯盯着他一会儿,淡淡地说:「我收回刚才那句话。您或许相信我,但您不信任我,因为我是弗芮亚人。」
主教长又站起来,走到柜子边似乎想倒酒,巴纳比察觉了干咳一声,主教长叹了口气改倒清水。
「国王陛下与我原本认为幕后黑手是弗芮亚。」他凝重地说:「但现在我们得重新思考了,因为……杰柯,我刚才说的哨塔,是弗芮亚境内的哨塔。」
「我的天啊!」杰柯神父也感到诧异了。
「弗芮亚教会凯灵顿教区大主教已经好几年没与我们联系过,直到这一次他从旗下术匠口中得知状况后,觉得事态严重才向我们求助——当然,并非直接联络,而是透过秘密管道。」
「那位无所不能的杜孛吗?」杰柯问。
主教长白他一眼。「你到底知道我多少机密?」
他走回座位但没坐下,站着蹙眉望向桌子。「杰柯神父,我知道自己欠你一个道歉,但既然你是注重逻辑的人,想必明白我对你是否忠诚有所保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我现在将这些情报告诉你,也就是希望证明我已经信任你。这些事情要是传出去,教会将毁于一旦。」
「我也觉得您欠我个道歉,」神父冷冷道:「不过现在先办妥正事。假如发明这种武器的不是弗芮亚,那么到底是谁?其他国家应当没有实力与资源才对,您确定不是弗芮亚?」
「本来不确定,现在确定了。」
「因为修道院的关系吧。」神父猜测。
主教长伸手压着一份卷起捆好、上有封蜡的薄卷轴。「这份报告来自一位修士,他为修道院的修女们担任告解师。事发那晚,保罗弟兄并不在场,因为他不住在女修道院里,而是在数哩外的茅屋中独居。回来圣都以后,他将自己的发现写出来给我们。」
杰柯神父打断。「我想我应该可以与他谈谈?」
「当然,已经吩咐过了,他会等着你。修道院那边……该说是修道院的遗址吧,也都严加戒备,不准任何人乱动东西。」
主教长将卷轴递过去,顺便瞟了时钟一眼。「神父,我还有其他的约,而且即使你有其他疑问……」他犹豫一下苦笑道:「我也没有办法解答。愿上帝指引你。」
神父明白会晤到此结束,交代了巴纳比一声。修士将笔记收了尾,开始打包文具。
「阁下说过要看笔记吧。」巴纳比呈上纪录。
主教长望了一眼。「像是鸡爪子沾墨水走过去一样。」
「没错。」杰柯神父说。
主教长耸耸肩,将纪录交还。巴纳比小心地将纸、笔、墨塞进随身桌内,阖上以后示意一切就绪,杰柯神父起身。
「我还想与蒙席神父谈谈关于哨塔崩塌这件事。」
「那就不必了,」主教长回答得干脆。「能说的我都说了。修道院那边调查有结果以后,请写份详细的报告给我。」
杰柯不太高兴,但也不方便多说,只能鞠躬后走出去。回到前厅以后,他左顾右盼,希望找到蒙席神父。
「我帮你出去找吧,神父?」巴纳比问。
「没用的。主教长一定把他藏到我碰不到的地方去。」杰柯很不满,对着带路的僧侣说:「别跟了,我知道怎么出去。」
说完以后神父大步往前,巴纳比代替他以眼神向随行僧侣致歉,然后匆匆追赶。杰柯快步穿过主教长宫殿,怒火像是彗星在心中烧出一条痕迹。
巴纳比将随身桌捧在胸口。他那双腿本来就比杰柯短,得用跑的才能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