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人非完人,对上帝的理解也不完全,尤其对于上帝赐予的法术所知甚少。我们学会以法术彰显上帝荣耀,但恐怕也有人意图以法术污蔑上帝。慎防静夜之中来自幽暗的低语,那声音之中充满腐败堕落。
——圣丹尼斯著述
安德.马特尔爵士担任骑卫,保护杰柯.诺索普神父。神父代表的是神息教会中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惧的秘术院,安德爵士则由上帝见证发下圣誓,以自身性命保护神父,不使神父受到任何伤害。
发誓简单,做到却很难。安德爵士郁闷地脱下刻有骑卫纹章并施以术构强化的胸甲、头盔与配件,放在快艇的固定置物柜内。他习惯武器护甲随手可得,因为与杰柯神父一起外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需要动武。
爵士躺在一张椅子上想要睡会儿,却怎样也睡不着。随着快艇的微弱晃动即将入梦时,他看见的却是昨晚卡皮翁镇遭到血洗的惨况,于是一阵惊吓又醒了过来。
看看一旁杰柯神父,爵士心中真是嫉妒。神父睡得很沉,而且睡姿千遍一律:躺好之后双手搭在胸口、手指交叉,全身无一处不放松。
毫不在意昨天晚上丢掉性命的十一名士兵,毫不在意城镇毁去了一半,也毫不在意几个月的悉心计画就这么被大火烧成灰烬,甚至也别去思考为什么秘术院提供给神父专用的快艇,连夜出航竟是为了回应主教长的召唤。看神父睡得香甜,还打鼾了,彷佛在伤口上洒盐。
「心智是主宰,身体必须臣服。」这是杰柯神父常说的一句话。「心智告诉身体该睡觉,身体应当遵从。无法入睡,代表身体想要窜位,这种事情我绝不允许。」
安德爵士在椅子上扭动,想找找看有没有更舒适的姿势。快艇上有长凳可以勉强当作床,但他不喜欢在航行中平躺,荡来荡去会头晕。
他伸直长腿、贴紧椅子,下巴搁在胸膛上,不想与睡意挣扎,意识又飘进前一夜的火焰硝烟中。一阵激战后,他们获胜了,却发现尽管计画缜密,他们的猎物、被盲目信徒称为「巫师」的男子还是成功脱身……
激斗后生还的士兵们终于攻入巫团藏身处,遵照杰柯神父的指示开始清查死者,于是在废墟中找到一具尸体,特征与他们追捕的巫师雷同:十七、十八岁的年轻人,金发、金胡和湛蓝色眼珠。尸体眼睛睁开着,死后还是瞪着前方。士兵无法判断巫师死因,尸体上没有血也没有外伤。
他们守着房间,派一个人请安德爵士和杰柯神父过来。没有人敢靠近遗体,杰柯神父也嘱咐过一旦找到巫团内殿,千万不要触碰任何东西——这命令大家都很乐意照办。
内殿在地下,墙壁与地板都铺有石砖,并以两列厚重木柱支撑石材顶板。柱子上有防护术印,室内靠铜灯微光照明,每面墙壁中间都开了小监狱,以铁条封住,里头空间只够一人站立。每间牢房内都有一个巫团虐杀的受害者,死状惨不忍睹。
安德爵士并非术匠,如俗话所谓不是法术的料,但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得到这地方邪术弥漫,那术力像炸弹引信般在空气中带着啪嚓声游移。巫师的同党倒在地上,有些中弹、有些被烧死,看来是邪术失控的结果。死者都很年轻,没一个超过二十岁。安德爵士在战场上见过许多种残酷的死状,但一进这密室,仍觉得反胃。
「上帝保佑。」身旁忽然窜出一个声音。
骑士转身,看见修士巴纳比弟兄站在身后。他很讶异,竟然不知道巴纳比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这位年轻修士平时木讷寡言,几乎使人忘记他存在。
修士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乍看身子骨瘦弱,褐色眼睛显得很聪明,脸型瘦长细致,缟玛瑙般的黑色皮肤透露出他在港都亚贡东部葛莱尔地区待过很久。巴纳比的黑发泛着蓝色光泽,出家之后顶端削了一个圆形。与外表不符的是他力气不小,远比看上去来得强壮。
安德爵士盯着他颇有顾虑。
「巴纳比弟兄,你不应该过来看这种残忍的场景,先回去休息吧。」
「爵士,我为神父送信过来。」巴纳比掐着一份折好且上有封蜡的文件。「才刚送到,秘术院要我将信转交给神父,而且主教长亲卫队骑狮鹫特地带口信来卡皮翁镇,说有要事必须尽快与神父联络。」
「无论那封信还是亲卫队都可以等这里的搜查结束再说,」安德爵士不想让修士进去目睹恐怖景象。「你回去转告亲卫队,杰柯神父很快就回去了。」
「已经这么告诉过他了,爵士。」修士顽固不肯离去,脸上淡淡笑道:「爵士,你应该明白才对,要打发我没有那么容易。神父也可能需要我帮忙。」
安德爵士张开嘴、又阖上嘴,心想自己的确是白费唇舌。巴纳比弟兄将身心灵都奉献给杰柯神父,除非把他扛起来扔出去,不然真没办法赶得走。
「好吧,」爵士烦躁地说:「那就跟紧一点,而且不要乱碰东西。」
巴纳比点点头,静静跟在爵士身后,一起进入地板上到处是血的房间。密室内没有窗户,暗得与那些信徒的心一样。至少对安德爵士而言是如此。负责看守的士兵提着火炬,但火光却不足以驱退渗进灵魂内的黑暗。
士兵指着巫师的遗体,安德爵士提着以术印发光的灯笼找到杰柯神父。神父跪在密室前厅地上,更过去就是主厅了。巴纳比站在一旁东张西望,对惨绝人寰的悲剧震惊不已、眼眶泛泪。爵士自己也面色凝重起来。
杰柯神父有自己的灯,以术力放出强光。他将灯放在尸体旁边,跪在血泊中专心检查,连同伴接近的脚步声也没有察觉。
他凑到已经硬冷的嘴唇边闻一闻,又很仔细看了死者的袍子、鞋跟以及死前抽搐握紧的拳头。但爵士也观察到,神父一直很小心,绝不接触尸体。
骑士低头,板起面孔盯着年轻人的遗体。
他暗忖见人死去却心里高兴无论如何是种罪过,何况还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可是知道这罪孽深重的年轻人死了、邪教划下句点,安德爵士还是不免感到宽慰。
骑士跟着蹲在尸体旁边。「没有血迹。他怎么死的,服毒吗?」
杰柯神父没有回答,皱眉沉溺于苦思中。安德爵士已经习惯神父的行为模式,耐着性子重问了一次。
神父抬头蓦然答道:「真是怪到极点了。」他嗓子低沉浑厚,但尽管已经住在珞榭王国二十五年,却仍有明显的弗芮亚口音。
安德爵士第三度发问,这次终于引起神父注意。骑士更进一步非难似的补充。「巴纳比弟兄过来找你。」
「神父,有一封奥勃特.赛佛朗师傅写来的信,」巴纳比开口:「另外主教长派人过来通知,他有急事找你。」
杰柯神父鼻息一喷,对信没兴趣、对主教长一样没兴趣,继续专注在尸体上。
杰柯.诺索普神父四十岁出头,如一般僧人剃出圆顶的棕色头发已掺杂几许花白。他不蓄胡,身高普通,但因为肌肉健壮常被误以为很高。那体格来自于年轻时打拳,还得过奖,直到现在他都没放弃这兴趣。身上的黑法袍是秘术院成员象征,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硬呢帽。神父下颚方正强硬,鼻梁高挺,灰绿色双眼放出的精光使许多人被瞪得很不安。
「杰柯神父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将那个人从内到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安德爵士常这么说。
神父脸上留有岁月的痕迹,额上、眼周都布满纹路。他嘴唇特别薄,露出的笑容究竟是喜悦或者杀意很难分辨。
「神父,是不是叫巴纳比弟兄回去比较好。」安德爵士问。
「我干嘛管他?」神父答得不耐烦。
「一位年轻修士没必要看见这么血腥的画面,我们自己看了都不舒服。想当年我在战场上看到士兵被炮弹炸成碎片也没眨眼,看了这些邪教徒的手段却要做一星期噩梦。他们……还这么年轻……」
杰柯神父扫视密室一圈,视线却又回到了面前的尸体。安德爵士叹息之后放弃了,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他:神父眼睛虽然扫过这房间,但他看见的并不是一群年轻人承受多大痛苦以后悲惨死去。杰柯神父的思路太理性、太擅于分析,倒地的一干年轻人也只是方程式上的数字,存在就是为了解开谜题。然而从神父紧紧蹙眉、抿紧嘴唇的表情判断,这次解题碰上不小阻碍。
「漏了什么,」杰柯神父困惑无奈。「漏了什么……」
他站起来,但仍低着头深思。一名士兵上前,似是要开口打断,安德爵士与巴纳比立刻拦阻。
「『他怎么死的』,」神父喃喃自语。「安德爵士你果然出手神准。『他怎么死的』,这是非常有趣的问题。」
杰柯继续观察尸体,安德爵士蹲得腿麻了,跟着站起来,膝盖关节发出喀喀声,他脸不禁一皱。都五十岁的人了,不管体能维持得多好,骨骼总是没以前那么硬朗。
「这么年轻,却死得这么惨……」巴纳比低声为死者们祷告,然后伸手想要为他们阖眼。
「别碰!」杰柯神父大吼,手一抡将修士整个人打得往后退,差点跌在地上。巴纳比吓得缩到角落。
「神父,也没必要动手打人吧!」安德爵士有点气恼。
但杰柯只是看看进来的士兵。「叫你的人出去,」他吩咐:「把巴纳比也带走。」
「神父,我们队长死了,」士兵说:「不知道——」
「我管你们队长是死是活!」杰柯继续大吼:「通通给我滚出去!守好门,别让人进来!」
惶恐的士兵只好赶快照神父的指令行动,他们迅速列队离去,其实心想可以离开这血腥的内殿再好不过。门被炸开以后击碎在地上,他们就驻扎在走廊。慌乱中士兵忘记将巴纳比也带走,修士就这么躲在阴暗角落,希望杰柯神父不会注意到。
希望落空。
杰柯怒目一瞪。「巴纳比弟兄,我刚刚不是说了你也走吗?」
「我和神父一起走。」他小声回答。
杰柯压低声音不知道自言自语了什么,接着手一扬。「这么想留下来的话,就过去那边墙角站好别动。安德爵士,你别走远,我可能需要帮手。」
他跪在尸体旁边,依旧留意不接触,但手掌隔空抚过年轻人的胸口,发出粗鄙丑恶的声音。那是邪术咒语,听来就像蝙蝠的嚎啸。神父念咒时,原本和善的面容也扭曲歪斜。巴纳比修士看了颤抖着别过脸,安德爵士感觉颈后汗毛立起、浑身不自在。他的手搭上剑柄,随时准备出招。
神父的手继续在死者胸前游移,半晌之后停下来,做了一个召唤手势,同时念出饬令。
忽然一条蛇从遗体的袍子里面窜出来,三角形的头颅正对着杰柯吐信,还发出嘶嘶声准备扑过去。不过神父以法术制住了牠,毒蛇的头前后摆动,眼睛盯着他不放。
「安德爵士,把牠的头砍下来。」杰柯神父淡淡道:「动作快,我没办法一直这么箝制牠。」
骑士压抑着天生对爬虫类的厌恶,阔剑缓缓出了鞘,不想发出铿锵声惊吓到蛇。他握紧剑柄,计算自己的剑幅。
「神父你与毒蛇距离太近,我可不想一次砍掉两颗脑袋。」他轻声说。
「我不敢乱动,」杰柯回答:「法术可能会失灵。」
爵士深吸一口气。「那我出剑的时候,请你将头往后缩。准备好了吗?」
「好了。」神父回应。
巴纳比修士继续悄悄祷告。
「顺便为我也祈祷一下吧,弟兄。」安德爵士以反手式挥剑,剑刃划破空气。
杰柯神父侧身一缩,阔剑从面前削得毒蛇脑身分家。蛇头在地上滚动,蛇身一软瘫在尸体上蠕动。
「提修斯毒蛇,」杰柯饶富兴味地端详一阵。「栖息在喀仑狄尔沙漠,毒性极强。巴纳比弟兄,帮我找个布袋好吗?我想将毒蛇装起来,带回快艇上研究——」
安德爵士干咳两声,头一撇。
杰柯神父抬起头,这才看见年轻修士挨着墙壁猛打哆嗦。神父表情温和起来。
「抱歉让你受惊吓了,巴纳比弟兄。」他叹口气。「也很抱歉刚才出手力道重了些。不过要是你碰了尸体,可能就会被这蛇给咬一口。中了蛇毒,不但必死无疑,死前还会痛苦难耐。」
「我了解的,神父。」巴纳比吞口口水,脸色非常难看,却还尽力站好。「不必介意,我这就去找袋子——」
「多谢了,弟兄,不过也不必麻烦。」神父略带遗憾地说:「反正我大概也没空解剖。」
安德爵士掏出手帕小心将剑擦拭干净。阔剑回鞘以后,他露出恶心表情,直接将手帕丢在地上。
「巫师为什么要把毒蛇藏在自己身上?」安德爵士问:「单纯个性偏差到想拖别人一起死?」
杰柯神父望着尸体神情也有疑问。「我不确定原因。但就我所知,这个巫师年纪虽然不大,头脑却非常精明,每个行动都有目的,而且都出于理性和逻辑。」
他继续详看尸体,忽然口吻急迫起来。「叫士兵彻查整栋楼。」
「要找什么?」安德爵士一脸茫然。
「当然是找出巫师的行踪。」神父态度再度急躁。
可是安德爵士完全听不懂——巫师的遗体就在眼前。当然他与神父共事长达十年,已经知道这时多言无益,只会使杰柯更暴躁,何况他也非常信任神父的判断,因此即便认为巫师已死,仍旧吩咐外头士兵传令下去,大家马上在这栋建筑与周边区域搜查巫师下落。
士兵的反应好像以为安德爵士脑袋出了毛病,不过好歹他也是个骑卫,部下们不得不听话,窃窃私语着开始行动。其实大家想赶快出去、搬运同袍遗体,安德爵士很能体谅他们心情,现在连他也不免觉得能去吵闹的酒馆喝一杯,与朋友谈谈天,就已经像是上天堂那样快活了。
「开始搜了,」安德爵士回来报告。「不过大家都不懂原因。」
「反正搜不到。」杰柯神父的态度与其说是回答问题,不如说是自问自答。「巫师已经计画好逃生路线,果然是个天才。要是把这头脑用在正途上多好,偏偏堕落了……」
巴纳比修士也很迷惘。「神父,我不懂,」他迟疑地问:「地上的不就是巫师吗?」
杰柯的回答是将手伸向遗体脸颊用力一扯,金色胡须就这样被扯下来。修士一看大惊失色。
「弟兄,这是假胡子,用黄胶黏上去的。」神父抓着胡须解释。「演员用的东西。」
将下巴的假胡子也撕掉以后,杰柯甚至将红袍前襟也掀开,再解去法蓝绒束胸,赫然露出了女子的乳房。
巴纳比赶紧转头,年轻的他很在乎守贞这回事。安德爵士靠近想看个仔细,但记起刚才那毒蛇又退后了一些。
「别担心,现在安全了,」神父告诉他。「可怜的孩子,她再也伤不了人。」
「这女孩还不到十五岁吧。」安德爵士跪在一旁,看着那张青春脸蛋,内心充满遗憾,叹口气静静说:「是伊莱娜.德弗禄。」
「没错,」杰柯说:「子爵夫妇得知,一定会很痛心。」
「居然残杀少女,还用尸体假扮成自己,想误导我们。」安德爵士语气严厉。
「不是他动手杀的。当然也可以说伊莱娜.德弗禄从受到巫师以及邪教控制的那天起,生命就已经走到终点。」神父解释。「你们看看她神情。这女孩子直到死前都处在药物引发的朦胧状态,没猜错的话应当是罂粟汁。另外,她精心打扮过,甚至想到用束胸来隐藏身材,也换了男性靴子,明显就太大了。」
杰柯注视那张苍白僵硬的脸庞以及嘴角的怪异惨笑。「胡须是以真人毛发制作而成,经由懂得易容术的人帮忙黏贴,可见得一切都在对方预期之中。想必小姐她早就答应了巫师,倘若有必要愿意牺牲自己。她爱上了巫师,为巫师离家出走,而巫师用鸦片控制了她。」
「你怎么知道她吸食鸦片呢?」
「小姐之前被双亲看见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们以为宝贝女儿的脱序行为是『被邪灵附身』。但其实小姐那些怪异动作,是毒瘾无法满足时的症状,以前我在疗养院里头看过以鸦片混蜂蜜止痛的截肢病患有同样反应,部分人之后没继续服毒的话,就会像是被附身那样。」
他将女孩的袍子再拉开些,暴露出脖子上有两个小齿印。
「而小姐就是因此而死:巫师将毒蛇放进她胸口,盖上长袍,她当然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毒蛇咬。」
「但她为什么这么做?」巴纳比听来很沮丧。
「当然是给自己的爱人创造一条生路,」神父回答:「巫师需要时间躲避我们追缉,这女孩的牺牲正好可以拖延。」
「巫师独活,却让小姐和其他教徒惨死。他该下地狱!」安德爵士狠狠道:「而且他居然事前就知道我们要上门了。」
「对。」神父忽然语带怒意。「我居然着了他的道,自己踏进陷阱,还为此折损了十一名士兵。」
「可是到底是谁通风报信?除了你、我以及子爵——」安德爵士从神父脸上看到一丝恨意。「子爵阁下?不可能吧。请我们帮忙的人,却纵放我们要抓的人?而且殉职的士兵也都是他的部下。」
「我并不认为他是故意的,」杰柯说:「不过多调查的话,也许就会知道他家里哪个仆人受巫师买通吧。」
神父起身将手拍干净。「安德爵士,我们对付的并不是一个疯子。这年轻人做事情有计画、有目的,他背后应有一个更狡诈的主谋。」
「你说的是女巫吧。但这样子蹂躏、虐杀,究竟能有什么目的呢?不就是——」爵士转头偷看了一下巴纳比,压低音量说:「不就是性变态吗……」
「当然这是其中一项因素。」杰柯神父环顾四周,连牢笼中的尸体也没放过。「但我认为更实质的理由在于可以引发民众恐慌。正常的罪犯都会试图隐瞒罪行,巫师却反其道而行,故意让大众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于是全国上下陷入惴栗不安好几周,如今发现农田里遭肢解的死者以及子爵失踪的女儿,会引发更大的波澜。这一切都指向他要刻意引起大家的关注,甚至愤怒,连我被派遣来调查也只是计画的一环。」
「但,为什么?」安德爵士想不通。「能达成什么呢?」
「朋友,我现在很担心一件事。巫师要我追着他跑,其实是因为他不希望我察觉别的异状。」
杰柯神父站着冥思良久后才回神。「这儿的调查也告一段落了,」他朝巴纳比修士望过去,表情温柔下来。「弟兄,请你为死者祷告。」
安德爵士和杰柯神父低头合掌,巴纳比悲天悯人地跪下来为受害者阖眼、祈祷,指引所有迷失在黑暗中的灵魂……
安德爵士心想干脆别睡了。他想找人说说话,却不愿意吵醒神父,于是推开舱门,探头到制裁号前甲板。
「不介意我来这儿透透气吧,弟兄?」他问修士。
「刚好来陪陪我。」巴纳比面露喜色。
制裁号的操作台设在快艇前端,不得已暴露在外。漆黑艇壳保护着内舱、储藏室,有一根小桅杆与冷气球7。艇翼从艇首弯曲处一路延伸全长二十呎的艇身,后侧紧贴艇身处装有螺旋桨。舱顶周围插着铜造栏杆,每四呎距离有一盏铜灯,门窗等设施大半也是铜铸,因此快艇外观很气派。艇壳在左右两侧都画上秘术院的标志:分为四格、黑金双色交叉排列的盾徽上,长剑与法杖交叉,顶端燃烧着火焰。
巴纳比以这艘快艇为荣,所以每天都要将铜器擦到金光闪闪,不过杰柯神父也总挖苦说每天擦根本是浪费时间。
安德爵士走到驾驶位旁边,坐在挡风玻璃后面的长凳上。
修士往他一瞥。「爵士,愿意和我聊聊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夜风清冽,安德爵士深呼吸。两只翼蜥在黑暗中很难看清身影,牠们前后排列、振翅疾飞,巴纳比只是轻轻抓着缰绳。年轻修士性格温和,但对动物很有一套,他自己挑选这两只翼蜥并加以训练,虽然翼蜥通常脾气差、不很听话,在他面前却很乖顺。
安德爵士看着修士将手搭在右边的铜铸小舵盘,上面的术构也放出金色光芒。指尖一触,右舷的偏斜矫正过来,术印转成红色。
「弟兄想和我聊什么?」安德爵士其实心里有数。
「与其说是想,不如说是有必要。」巴纳比这么回答,抬头瞟了气球,微微皱起眉头,手指又在操作盘碰了几个术印来顺应现在的风势。
安德爵士望着他,有点担心。「弟兄,是不是昨天看见的东西使你不舒服呢?杰柯神父不该让你进去才对。」
「我必须亲眼看一看,爵士。」巴纳比回答:「杰柯神父说过,『想要对抗邪恶,就必须与邪恶面对面,无论多可怕也不能逃避』。」
安德爵士摇摇头。他怀疑自己这辈子都会在噩梦中不断看见那些残缺不全的尸块,若可以的话希望任何人都别目睹那种光景,尤其是像巴纳比这样的年轻人。
修士是被抛弃的小孩。一个温暖的夏夜,圣安顿修士会的僧人们在门口找到毛毯包裹的婴儿,只好收养下来。
巴纳比相信自己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孩子。他受到修士会内众人的关爱,而大人也很快注意到这孩子很特别,擅长治疗术式、很会驯服动物,于是教他识字、算数以及如何运用上帝赐予的法术天赋。长大以后,他自己研读药草学与医书,所以是为人与牲畜治病疗伤的大师。
十六岁的某一天,他为祭坛更换蜡烛时,竟看见自己最信奉的圣人、专门保护孩童与动物的圣卡斯提冈化现眼前。
「服侍他。」圣人是这么说的。而圣人伸出的手,放在一位穿着黑色法袍的男子头顶,那法袍代表了秘术院。
修士巴纳比没有质疑过自己见到的异象,立刻报告院长,决定动身完成卡斯提冈显圣托付的使命。修道院里其他人听了感到生气、不安,院长也不断劝阻,但凡人如何能违逆圣人,因此院长还是准了。他大概心里明白,就算硬要拦下,年轻人迟早会找到机会溜出去。
巴纳比走了三百里路才抵达神音堡。只有极少数获秘术院认可的僧人可以进入此地工作生活。他赤脚站在门口,衣衫褴褛、几天没进食,瘦成皮包骨又累得半死,内心却喜悦充实,告诉守卫自己奉圣卡斯提冈之命,前来服侍一位不认识的男子,并且描述了异象中未来主人的形象。
秘术院主监当下知道他口中就是杰柯.诺索普,立刻找来了神父。神父踏入办公室,尽管两人素昧平生,巴纳比却立刻认了出来、脸上堆满笑容。
「神父,圣卡斯提冈遣我过来服侍您,说您会用得到我。」
「圣人为什么这样告诉你?」杰柯好奇打量着年轻人。
「这我也不清楚,神父。」巴纳比谦逊地回答:「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您,并且潜心侍奉您与圣人。」
主监对于这看来不经世事、过分天真的年轻人有很多疑心与顾虑,打算赶他走,但杰柯神父却觉得巴纳比「令人着迷」、坚持将他留在身边。安德爵士得知后,也表示异议。
「反正我欠一个书记,」神父这么说:「巴纳比纯朴透了最合适。」
「他的确是太过纯朴,」安德爵士严正抗议。「但是杰柯,不能因为你对人家脑袋有兴趣,就把一个年轻人留在身边。没理由让他看见你我每天都要面对的那些暴行。」
「朋友,巴纳比弟兄比你想象得要坚强。」杰柯回答:「另外,他这辈子有使命得达成。我不知道使命是什么,他自己同样不知道。知道的是圣卡斯提冈,而圣人与我都相信年轻人跟着一起来,旅途中自会有所领悟,躲在修道院与世隔绝是没有用的。」
巴纳比就是如此上了制裁号,负责驾驭双足翼蜥,并且在种种荒谬中试着理出头绪。
「那个年轻人要自己的信徒送死,逼他们做出各种可怕的事情再牺牲性命,但自己却逃走了。安德爵士,你觉得他到底是受到什么恐怖的力量推动呢?为什么会有这些行为?」
「这问题很难回答。」爵士说:「我甚至不确定自己真的愿意理解。杰柯神父认为这个巫师听从一个主人的命令,而且还是女主人,也就是养育他的年长女性。」
「你们称呼做女巫的人。」
「没错。关于女巫、以及巫师,除了以年轻人为目标外,我们所知甚少。只要是年轻男女,不分贵贱,都可能被巫师招揽进入邪教,特别是那些孤单寂寞、郁郁寡欢,以至于走投无路的人,特别容易受到巫师的引诱。对方加入之后,巫师以鸦片还有肉欲——抱歉我不该提到这个的,弟兄——总之巫师透过种种手段来控制他们。」
「我心里有点矛盾……」巴纳比望向外头的黑暗,斟酌着究竟如何说明。「假如你或神父找到他的话,一定会杀死他吧?」
「在上帝见证下,的确会。」安德爵士语气严肃。「我绝不拖泥带水,直接往他头上开枪。」
「但他才十七岁,年纪还小啊!」
「从他第一次杀人开始,我们就不该再将他当成小孩看待。」骑士回答:「而且这个『男孩』能够恶意将毒蛇放进少女胸口,明知道这样少女必死无疑。」
「他的确沉沦邪道,」巴纳比语气哀伤。「不过说不定不是他的错。也许他也受到女巫的操纵,如果可以好好辅导教化……」
「弟兄,连我打苍蝇你都会良心不安,」安德爵士搭着他手臂。「但可以先安心。我想我们短期之内不会碰上他了,似乎有更重要的任务得去办。」
「主教长针对圣艾妮丝修道院修女惨死的案件召神父回去,」修士还是郁闷。「今天晚上替她们好好念过祷词了。」
骑狮鹫来的亲卫队,带了主教长的信,内容提及修女遭到屠杀,下令杰柯神父先中断手边工作,立刻回去与主教长会晤。
杰柯神父本打算翌日继续搜查巫师去向。他习惯按部就班、专心致志,对于主教长突如其来的命令颇为不满。
「可以让秘术院其他人去处理吧。」看过信后神父口气很不好。
「主教长特别指名了,神父。」亲卫队员说:「他说您是第一把交椅。」
安德爵士本来很有把握,认为杰柯一定会拒绝,因为他不调查个水落石出绝对不会离开,而且神父从不会因为拒绝别人而感到为难,无论对象是国王、百姓或主教长。
这一回却让骑士大感意外。杰柯神父竟然说:「转达主教长,我会尽快过去。」
从安德爵士的角度看,杰柯神父是生平仅见最睿智聪明的人。与秘术院内其余僧人比较,他也确实堪称最厉害的一位。但问题就出在杰柯自己也意识到立场,因此变得有些难相处。
舱内忽然传出叫声,安德和巴纳比非常错愕。
「我真是大笨蛋,怎么可以笨得这么彻底!那封信呢?」杰柯神父吼道。
「怎么回事,神父?」巴纳比焦急地问,注意力在操作台、翼蜥和神父之间来回。「要我帮忙吗?」
「他没事,」安德敷衍地说:「他可是一夜好梦呢。」
「信呢?」神父的叫声再度传来。
「在桌上,」骑卫回去,开了舱门一指。「就在你眼睛前面呀。」
「你干嘛碰。」杰柯咕哝。但他随即拉了椅子,坐下来拿了信。
「这信一定有问题,」安德爵士对巴纳比说:「神父正在施法呢。」杰柯施展的法术与罗德里戈将灰烬还原为文字的技巧很类似,然而罗德里戈画了术印、术线以后,还必须以自己的身体进行连结,将体内术力供应给术构,神父却只是手一拂就使信纸发光。
杰柯神父是一位异人,也就是凡人口中「天赋术力」的特殊族群。某些人无须繁复地加减乘除便能解开方程式,而异人正是能够跳过很多繁琐仪式,直接将术力形塑出想要的结果。
神父瞪着信纸。
「修女遭到屠杀的是哪座修道院?」
「圣艾妮丝修道院。」
「如我所料。你进来,有话要说。」
安德留下修士,自己进入舱房。神父坐在桌旁,握着那封信,术力的光辉逐渐黯淡。
「这封信是奥勃特.赛佛朗师傅捎来的。你应该还记得,他和我们一起调查了军方那艘天胆号,而且他最近当上韦斯弗斯城航运协会分会长。」
「真要恭喜他了。」安德爵士诚恳道。
「那不重要。」神父语气不耐。「重点是他想找分会的旧记录,却发现本子都不见了。城里发生过大火,毁了不少房舍,后来为了预防万一,就把簿册送交邻近的圣艾妮丝修道院代为保管……」
「什么!」安德爵士很讶异。「未免太巧了。」
「你应该知道,我从不相信世界上有巧合。」他又指着信。「奥勃特师傅在这儿写着:『我发现收藏在修道院里的纪录内有极其珍贵的情报,事关重大,我不敢写在信上。』」
「就连必须要用法术来读的信也不行?」骑士浅笑。
那封信有七页之长,表面上说的只是奥勃特师傅家里十个逗趣小鬼的近况,但真正内容以术力封锁,需要以术力加以抵销才有办法阅读。
「显然如此。」神父回答。他又指着信顶端的日期。「奥勃特师傅写这封信已是两周之前的事情,收件者写『秘术院』,所以送到我们住的神音堡,经过主监再转过来,所以拖了很久。偏偏同时间,我们又从主教长那儿得到同一座修道院遭到袭击、修女几乎全死光的消息。」杰柯思索一阵后问:「我们现在距离埃夫勒主教长宫殿有多远?」
安德看看怀表。「已经航行十小时,应该再一个钟头就能到。」
「你和巴纳比都一晚没睡,该赶快休息一下。」神父说完起身走向舱门,推开了说:「巴纳比弟兄,我来开船。」
「呃,不,神父,没必要。我不累。」
修士以眼神哀求骑士帮忙。翼蜥不喜欢神父,给他拿缰绳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我也不困,」安德压了一个呵欠。「神父,试试你玩骨牌到底能不能赢我吧。」
杰柯眼睛一亮,他的一大弱点是对于玩骨牌毫无抵抗力,马上在信纸上画了术印,随着口令信纸爆出蓝色火焰、烧得连灰烬也不剩。
安德爵士鼻子给焦烟刺得打起喷嚏。神父从一个手工雕刻的柴檀木匣取出珍藏的象牙骨牌,两人坐下来准备对战。驾驶座上巴纳比修士松了口气,悄悄关上门。
安德爵士将牌倒出来,杰柯神父全部翻面遮住点数,骑卫伸手洗牌。
「可惜信没早点送到。」安德说。
「本来这封信根本不该到我手上。」杰柯回答。
安德的手凝住了,瞪着他问:「什么意思?」
「如我猜想的,巫师犯案是为了引开我的注意,朋友。」他说完,拿起一张牌,但只是点着桌面没有开始玩。「可怜的伊莱娜小姐。子爵急切想找回女儿,所以坚持找我去调查,而我也真的去了,于是我错过奥勃特师傅的信,圣艾妮丝修道院的修女们就这样白白送了命。」
「到底为什么?」安德问:「这几件事情之间有什么牵连?」他取一张牌转开。
「抽到空白了。真是命中注定。」神父说:「在我调查出更多线索前,给你的答案就是空白。」
7 内装冷空气,可以调节浮力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