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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被逐出天国的堕落子民栖息于无法听见上帝的地方,他们活着仅为了摧毁上帝创建的一切。在寂静中保持警觉,听见那可怕的呼喊时,尤其要小心。

  ——无名氏

  修道院主楼外以灰色花岗岩筑起高墙,通往围墙内的大门以橡木包裹铁圈,并镶上青铜蔷薇结装饰。门板十分厚重,铰炼又生锈了,修女们根本没有力气打开。况且因为她们不认为自己会树敌,所以从不关门。

  「不过就算关上了门,也挡不住对方,」奥勃特哀凄地说:「他们从神息中窜出来,直接越过围墙。」

  「骑着大蝙蝠的恶魔,」安德爵士摇摇头。「我们读过报告,知道那可怜修女的口述。」

  「没错,」奥勃特小声地说:「保罗弟兄也告诉过我。」

  「你没有见过那位修女吗?」

  「我帮忙一起抬她去疗养院,但当时修女昏迷了。她醒来以后,我还没机会和她讲话,保罗弟兄也说她得静养一阵子。」

  「我想当面与她谈一谈,」杰柯神父说:「要听她亲口描述。」

  「神父,那位姊妹目前在疗养院内,」奥勃特答道:「疗养院是少数没有遭到严重破坏的建筑物。目前她由保罗弟兄照顾,是个才十六岁的女孩。至于所谓恶魔攻击修道院的说法呢……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他叹口气、耸耸肩。「我个人愿意相信。如果是人类,不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

  「以后你也许会大吃一惊……」杰柯神父与安德爵士交换了眼神。

  「圣人的著述之中提到天使与他们的邪恶反面。」巴纳比开口,声音细微,彷佛说给自己听。「在主教长宫殿里,有些绘画里头也有恶魔出现。」

  「等我听了修女的说法,再来判断这件事。」神父明快地说。

  天空投下的阴影随着龙飞得越来越低而扩大,他已经低得必须很小心才不会让翅膀末端扫过大教堂尖塔。

  「我猜后勤官霍尔夫利格中士也想和你讲讲话,神父。」奥勃特才说完,龙的鳞腹就从他们头顶上窜过。

  「很好,」杰柯神父双掌磨蹭着。「我也很想和他们聊一聊。」

  安德爵士往巴纳比露出一个担心的神情,修士也点点头表示他明白。杰柯神父在弗芮亚的大学就读时,研究领域就是龙术,而且特别着重于龙族天生的奇妙能力:他们能够反制人类使用的术构,喷出的气息可以使船舰的术构失灵。也就因为这一点,过去几个大国都极力笼络龙族。龙并没有办法消去法术,但光是压抑术构作用就能造成严重破坏。

  杰柯研究日渐深入后,又涉猎了龙族的历史、文化、传奇故事等等。若非后来发生重大变故导致他不得不逃离祖国,或许如今会是这方面的学界领袖。

  然而这造成了每当能够与龙族接触,杰柯就容易忘记自己还有正事要办,与龙族聊个没完没了,连对方的家族史、居住地和生活习惯等等都想要问个清楚。如何提醒神父公事优先,又不会损及龙族的颜面,这重责大任将落在巴纳比修士身上。

  不过杰柯神父也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遇见龙。原本有几支龙氏族效忠珞榭王国逾两百年并引以为傲,但艾雷瑞克国王宣布解散战龙旅时他们深感羞辱,龙贵族与王室之间关系降至冰点,他们不再出现于宫廷,都回山里居住。

  霍尔夫利格身子一斜,以绝对谈不上优雅的姿态触地。老龙抖抖身子,抬起头、收了翅膀跛着右腿上前寒暄。

  「这位是霍尔夫利格中士,」奥勃特为双方介绍。「这边三位是杰柯.诺索普神父、安德.马特尔爵士,以及修士巴纳比弟兄。」

  老龙翘起头从围墙内探出来。尖塔有一百五十呎高,他一转身大概可以直接从三分之一高度的窗子望进去。刚才降落得不漂亮是因为他只用肌肉比较强壮的那一侧后腿着地,但走路时则是四脚并用。杰柯神父看了对方鬃毛与鼻喙都短且脖子粗,就知道这是出身比较低微的龙,龙贵族的鬃毛、鼻喙、脖子都比较细长,气质高雅。

  霍尔夫利格与人类保持一定距离,这是龙族的礼仪,避免不慎踩伤对方。他严肃地向每个人点头行礼。

  「幸会,神父。幸会,爵士。」霍尔夫利格声音低沉。「幸会,修士弟兄。」

  龙族很久以前就开始使用人类语言,但学习程度仍有个别差异。至于人类,因为喉咙与舌头构造不同,所以无法发出龙语,也只有少部分人如杰柯神父能够听得懂。

  「飞官霍尔夫利格中士隶属于战龙旅军需队。」奥勃特补充。

  「退役了,」老龙像是不满地低吼着补了一句。「非自愿。」看来他并不是多话的龙。

  「我听说了战龙旅解散的消息,」杰柯神父说:「是个离谱的错误,当初也写信向陛下提出严正抗议。」

  「多谢神父,」霍尔夫利格喜形于色。「叫我霍尔,我弟弟是卓尔。」

  巴纳比本想趁这时引导神父专心办正事,却被自己的伙伴给拦阻了。安德爵士注意起这头龙。

  「你之前在战龙旅,那也许你认识我的教子,斯帝芬诺.迪.吉尚上校?」

  「是我的上司,人很好。」霍尔轻拍翅膀行军礼。

  「你是怎么受伤的呢?」安德又问。

  「王船包围战,」霍尔回答:「大炮,爆炸,太靠近。」

  「你有参战?」

  「不上战场。很想。工作是狩猎,喂饱大家,要很多肉。」

  「龙族部队需要的粮食量确实很大,」安德说:「所以那时候你还在服役。吉尚上校也在那次作战中失去他的龙骑,我常常想——」

  巴纳比忍不住对安德爵士投以责备目光,显得很失望。「抱歉打断两位,安德爵士,不过我想你和神父不该耽搁霍尔夫利格中士的任务才对。」

  「的确。抱歉了,中士,」安德说:「聊得太愉快,忘记了正事。赶快让你回去空中吧,希望我们之后还有机会聊聊。」

  「我也希望能再多聊些,」杰柯神父附和。「也想认识令弟。方便的话,也许今天下午吧。而且我想了解一下两位对修道院事件的看法。」

  龙的眼睛闪烁一阵,凝望着神父,最后轻轻点头。

  「幸会,各位。」说完以后,霍尔夫利格又拍打翅膀行礼。

  知道自己体型硕大、尾巴太长,霍尔维持龙族风度,等到一行人走远了以后,才迟钝地转身、跛着脚走到空地,展开翅膀以后跳了一下,龙族称这动作是「聚风」。四人都听见他疼得哽咽一声,表情也很难受,但终归是升空了。

  「他很拼,」奥勃特说:「一整个晚上没阖眼,都快摔下来了还不承认自己累。等会儿卓尔应该会来接替,两个真的很难分辨。」

  奥勃特又有点顾虑地看着杰柯。「而且,神父,他们两个很认真,一看见修道院冒烟就赶——」

  「别紧张,奥勃特。」杰柯开口:「我不会冒犯到他们,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这天早上太阳很大,或许太大了,阴影深而幽暗、轮廓清晰。悬崖外神息吹来的风不仅冰冷,还变换着难以预料的角度。只穿着制服的安德爵士暗忖没将毛帽拿下来真是失策,巴纳比缩肩拱背、奥勃特用力压着帽子。三个人站在大门前等候,神父黑袍摆荡不停,仔细检查着门板与周围地面。

  「石头太多,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和奥勃特说的一样,反正对方也没走大门。我们进去吧。」

  他又将手握在背后,大步往里头走去,锐利的眼睛在柱子、铰炼、墙壁、地板间来回。另外三人跟在后面,走得很慢,不太想要进去。

  「有种跨进地狱大门的感觉。」奥勃特说。他已经用手帕蒙着嘴,声音变得模糊。

  杰柯神父转身不耐烦地道:「你们别拖拖拉拉的。奥勃特,请你去问问保罗弟兄,看何时方便我们过去见病人。安德、巴纳比,跟我来吧。」

  大教堂很雄伟,两座尖塔更是高耸,塔顶装饰得很华丽,并以红橘色为主的彩绘玻璃闻名。塔里点起灯火时,透出的光线即便神息再浓也可以看见。不过彩绘玻璃全碎了,镀铅窗栅也断裂。杰柯神父凝望这场景好一会儿,露出寻思神情掉头离开。

  两座尖塔中间还有比较矮的钟塔,塔顶是圆形。当天晚上若附近有船只经过,修女们理当会鸣钟求援。不过根据奥勃特的说法,钟完全没有响,也就是死亡来得太过突然,她们连求救的时间也没有。

  钟塔上除了撞钟以外也挂着大时钟,据说是全世界最大的,整点与半点都有乐声,旋律是圣卡斯提冈之歌,几乎全世界的钟都采用这首曲子。奥勃特说过,修道院受袭击以后,时钟再也没发出声音。

  奥勃特赶紧动身去疗养院找保罗,与大教堂的距离有半哩路,靠近修女们的宿舍。

  杰柯神父带着两位伙伴穿过大教堂周围铺有地砖的庭院,外围有景观花园,想必之前赏心悦目,有大理石喷泉、圣人雕像、整齐的篱笆和遮阳树荫以及宽敞的草坪。花园与修道院所处的岩崖对比强烈,访客们看了总是大为赞叹。

  早在圣卡斯提冈修道院的年代,僧人们就知道这地区的岩盘种植不出什么东西,即便勉强发芽了也会被强风吹得枯萎。于是他们从外地运来大量丰饶的黑土,一船一船地倒在大教堂周边,之后又花好几年时间规划、栽植。围墙够高,挡住了强风,各种花草树木得以发育,才有了这样的景致。杰柯神父没有立刻踏进大教堂,而是先转身走向花园。

  巴纳比朝安德露出疑问眼神,安德只能摇摇头。谁能摸清楚杰柯神父的心思呢?不过骑士这时心想自己刚刚应该接下手帕的,虽然早在战场上就闻过尸臭,但这座修道院居然气味更糟糕。巴纳比用手帕遮住口鼻,杰柯神父却早已忘记这回事,后来修士还在地上捡到。

  修女们比较务实,接管这儿以后,她们将玫瑰花挖起来,改种蔬菜与药用植物。占地广阔的的花园有许多空间长年没打理,杂草丛生。

  如今花园更是面目全非,土被翻得乱七八糟、挖开乱扔,根茎枝叶甚至种子都遭到践踏破坏,四周雕像也被推倒砸碎,现场一片狼籍。

  「毫无意义的野蛮行为。」安德爵士说。

  「正好相反,绝非毫无意义。」杰柯神父却这么说,而且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对着一团像是粪便的东西闻来闻去。起身以后,他将手掌拍干净,左顾右盼一阵。「对方是故意的。」

  他又补上一句。「巴纳比弟兄,请你帮我采取样本。」神父指着那团粪便。「我要仔细研究,但你小心别接触到。」

  巴纳比表情极度哀戚,听见神父的指示很讶异,但仍旧赶快动作。他将随身桌放在地上,打开抽屉取出几支小玻璃管与一把木制刮刀,兢兢业业地取了一点粪便装好上栓,再收回桌内。

  杰柯神父又向他要了卷尺,类似裁缝师用的那一种。巴纳比又从抽屉中找出来,神父量了粪便堆的大小,过程中也很细心没有弄脏手。安德爵士按捺着站在一旁,但最后还是忍不住。

  「一百位修女惨死,你居然还在研究绵羊屎!」他吼道。

  「错了,这可不是绵羊屎,」杰柯回答:「假如我没看走眼,这是蝙蝠粪。」

  安德目瞪口呆。「蝙蝠屎?你开玩笑吧!」

  「朋友,我保证没开玩笑,」神父说:「认真得很。你自己看看周围,还有很多类似的粪堆,可是绵羊在哪儿?来,我找给你看。」

  杰柯走了一小段距离,拉起一团染血的羊毛,底下还连着肉。「绵羊被分尸,大概成了饲料。」

  「这怎么可能?」安德问道:「能抓起一头成羊,代表这蝙蝠体型得和马一样大……」他越说越小声。

  「『恶魔骑着巨大的蝙蝠,蝙蝠有冒出火光的眼睛』……」神父重复从保罗那份报告读到的句子。「这证明那位年轻修女没有发疯,她如实地说出了当晚所见。」

  「『地狱之门开启时,堕天使厄忒卢将派遣恶魔军团进攻。』」巴纳比引述典籍。

  「邪恶军团……」杰柯摇摇头。「我得和那个修女好好谈谈。奥勃特怎么去了这么久?算了,外面查得差不多了,我们往里面进去吧。」

  三人从花园往广场走过去,安德爵士心里冒出好多疑问,但却不敢多言。与神父合作久了,他看得出征兆。假如杰柯步伐缓慢、低着头、双手扣在背后,代表正如同猎犬到处嗅查猎物的踪迹。不过此刻杰柯昂首大步、袍摆飞扬,双眼射出精光,代表胸有成竹。

  接近大教堂,安德爵士好奇地观察入口前面地板,不明白建筑师怎么会都铺上黑色石砖,明明其他地方都用白色。当他想通时,颈背汗毛竖起:石头原本不是黑色,那是染上去的。被血染黑了。再靠近一点,他看见地上散落了些物体。能埋葬的部分也不多,奥勃特这么讲过。那些物体就是尸块。

  意识到自己想呕吐时,安德爵士诧异起来,躲到前廊下靠着柱子休息。尽管战场上也有草原化为一片腥红、士兵被分尸断头的场面,他却觉得眼前所见更令人难受。毕竟人类发动战争是有原因——或许不是什么好理由,但终归会有个理由。修道院这儿却是单纯的屠戮,被害者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他随即又暗忖:身为骑士都受到如此震撼,不知对巴纳比弟兄会造成多大的冲击。安德张望寻找,却看见修士已经坐在大教堂前面阶梯上,摆好随身桌拿起纸笔认真工作,而且他竟真找到了一块没被血玷污的地方。杰柯神父绕到大教堂北侧,视线凝聚在地面。

  安德过去坐在修士身旁。

  「你还好吗?」巴纳比轻声叹息着问他,手还继续写字。

  「唔,不好。」安德回答:「很想从大门冲出去,跑远一点。」

  巴纳比抬起头。「神父要我做观察纪录。我一点也不介意,爵士,让自己忙碌一点反而舒坦。」他又埋头苦干。

  安德站起来到旁边,在大教堂角落与神父会合。

  「真是残酷的光景。」杰柯说。

  安德只是点点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根据时钟停下来的时间判断,袭击就在午夜祷告结束之后发生。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才对。」

  其实安德爵士根本没有注意到,反正点头就是。

  「修女们才从礼拜堂出来就受到攻击。由此观之,对方早有预谋。」杰柯神父语气凝重。「而且敌人等到大部分修女都到户外才下手。院子里除了腥风血雨外,还有被重压的痕迹,所以对方确实来自天上。修女抬起头时,看见巨大的蝙蝠俯冲过来,我想她们多半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在错愕之中遭受蝙蝠无情的攻击,身体被锋利的爪子撕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与骨分离却还没立刻断气,然后再活生生被那些怪物吞下肚。」

  「上帝保佑。为什么呢?」安德爵士怒问:「杀就杀,何必做得如此残酷?原本我以为下手的是弗芮亚军人,不过弗芮亚也没理由攻击这么偏远的修道院,还将里头的修女全部杀光才对。更何况,还骑着巨型蝙蝠?这太不合理,每件事情都太荒谬!」

  「这惨剧绝非出于弗芮亚人,或者我们所知的任何一国。」杰柯斩钉截铁地道:「这种暴虐无道的行为出自仇恨,而且是我们难以理解的深仇大恨。」

  「那些畜生过来这儿只是为了杀修女?」

  「很有趣的一点在于,对方过来不是想杀人,而是另有目的。大屠杀只是看见有机可乘的临时起意罢了。给你看样东西。」

  杰柯蹲下来,安德颤抖的手抹去额上冷汗,深呼吸一口气以后才跟着蹲在神父身旁。

  「看这边,还有这边。」

  骑士凑近后叫道:「脚印!」

  「不是脚印吧。」神父说。

  「的确,是爪印。」安德十分吃惊。「很像熊的爪子。」

  「很像而已,」杰柯解释。「不过熊用四脚走路,现场留下的爪印却和人一样是双足站立。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前端有四个趾尖、后端还有一个,而且后面那痕迹凿入土地特别深。你没联想到什么吗?」

  「装了镫的马靴……」安德爵士狐疑地回答。

  「英雄所见略同。」杰柯神父说:「这些脚印是凶手留下的,地上到处都是,而且朝着同一个方向。」他指着大教堂。「换言之,有人骑着蝙蝠来。」

  「而且这些人的脚是爪子。你的意思是……恶魔……」安德骇然。

  「就像巴纳比弟兄赞叹的那些画作。从目前的证据判断,他们让蝙蝠自己找东西吃,然后进入大教堂内。」

  「这些没人性的畜生杀光修女以后,进入大教堂大肆破坏,就像捣毁外头一样。」安德压低声音。「神父,恶魔的目的就是毁掉所有圣洁的事物吧。」

  「但他们却没有把大教堂给毁了。」杰柯一语道破。

  安德思索了一阵。「的确,他们烧了宿舍和周围一些建筑物,为什么反而留着大教堂?」

  杰柯站起来,心不在焉地用沾了灰尘与血的手在衣服上拍一拍。「理由不是很明显吗?」

  「对我而言不是。」安德烦躁地回答。

  杰柯笑着走开,吆喝着要巴纳比将爪印画下来。

  安德摘下头盔任风将滴落脸颊的汗水给吹干。在他看来这里的一切都莫名其妙,不过杰柯神父看出了端倪就好。他迟疑一会儿,接着走进大教堂静静祷告一阵,祈求上帝赐予力量和智慧,然后随神父踏进礼拜堂。

  里头也非常凄惨,地板和墙壁都涂满血,到处都是同样的爪印,差别在于这儿的爪印都踏在血上。圣人雕像倒下、祭坛被敲碎、挂毡撕成碎片、彩绘玻璃窗四分五裂。然而一如神父所言,大教堂本身却还屹立不摇。

  一会儿以后,巴纳比也进来了,环顾四周时沉默不语、神情哀戚,但如神父指示坐在长凳上开始做纪录。

  「尸体被吃掉,所以找不到。」杰柯说:「从地板上的血迹来看,留在室内的修女遭到蝙蝠背上的人攻击,恐怕受了刑求拷问。之后,对方还是将修女拉到外面给蝙蝠吃。」

  巴纳比猛眨眼睛,还是忍不住泪水,滴在纸上、墨水渲染开来。他赶快用袖子擦过双眼。杰柯神父根本没发现这件事,因为注意力都放在大理石柱上。神父伸手上上下下触摸,口里继续喃喃说道:「——烧了外头的宿舍,却没有烧掉大教堂——」

  安德爵士搭着巴纳比的肩膀安慰,修士静静坐着片刻后放下纸笔与桌子,起身走了出去。

  杰柯还仰着头观察石柱,视线顺势飘向挑得极高的拱顶。

  「巴纳比弟兄,」他开口:「过来这儿,帮我画一下——」

  「他刚才出去了。」安德说。

  「哦?」杰柯茫然地张望。「去哪儿啦?」

  「我也不知道。」爵士口气很差。「神父,他情绪很低落,这对他而言太残酷了。」

  杰柯心思都放在调查上,完全没多想。「你过来看看。」

  安德叹口气,还是走过去。

  杰柯指着柱子。「你觉得呢?」

  那是一根旧教堂常见的柱子,表面有凹槽,但他观察到有些地方凹槽几乎磨平了,而且有些爆炸痕迹,就像城墙被大炮打过。

  神父手一挥。「我们看看石柱上面的术构有什么线索吧。就算是城墙被大炮轰得垮下来,也会留下法术的痕迹。」

  安德希望自己能看见术力的微弱蓝光,希望神父料错,但很可惜,杰柯猜对了。

  「没有蓝色辉光,也就是没有术式存在,所以主教长派你来调查。」安德道:「术构被彻底去除了。」

  「还记得幸存的修女怎么说吗,『恶魔抛出绿色火球、射出绿色光束。』」

  安德算了算,大教堂内左右各还有二十五根或更多柱子。「失去术力强化,柱子一定撑不住屋顶,最后大教堂会坍塌。我们还要站在这儿聊天吗?」他问:「去外头比较安全吧?」

  「没危险,」神父得意地说:「至少现在没问题。我看了看,只有几根柱子被绿火击中过,大概对方在得手之前并不想要毁掉这儿,只是先削弱建筑结构。随着术力逐渐衰退,一两个月以后大教堂真的会垮下来。」

  「而且到时候可能里头都是来整修的工匠、僧人等等,」安德凝重地说:「又要死一批人。」

  「恐怕如此,」杰柯小声递补上一句。「果然邪恶又诡计多端。」

  安德闷哼。「不直接毁掉大教堂,就为了布置这么恶毒的陷阱?」

  「那倒不是。我认为这也只是顺手之劳,」杰柯说:「临时起意罢了。对方没有摧毁大教堂,为的是书库。」

  安德眨眨眼睛。「书库?」

  「还用说吗,」杰柯回答:「他们过来的真正目的在书库里,可是书库在大教堂里。如果还想搜索书库,就不能毁掉大教堂。」

  「恶魔要进书库,怎么说?」

  「这是问题关键。我得找奥勃特问一问——」神父转头看了看很不耐烦。「他人到底在哪儿?也去太久了吧。你过去找找比较妥当,我进书库去——」

  话说到一半,两个人看见巴纳比又进来了,而且搬了一个大木桶,里面装满水,挂着好多条抹布。

  「神父,你都调查完了吗?」他问。

  「是,弟兄。」杰柯回答:「调查告一段落了。你这是?」

  「礼拜堂受到玷污了,神父。如果可以,我想好好清理。」

  说完之后他就将桶子放下,卷起袍摆与袖子,跪下来擦洗地板。杰柯神父看了好一会儿,走到修士身边。巴纳比用力擦地板、拧抹布,水立刻就红了。

  「巴纳比弟兄,你总是能唤醒我的良知。」神父说着也卷起衣袖。「我想圣卡斯提冈就是看准这点,才派你到我身边吧。」

  修士听到自己可以唤醒别人的良知,而且对象还是杰柯神父,露出相当吃惊的表情,自嘲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以后继续擦地板。

  「安德爵士,请你回制裁号一趟,帮我拿祭服过来。」杰柯指示。「清理好之后,我来为死者办一场弥撒。」

  拉好衣服之后,杰柯也跪在地上一起帮忙。

  安德看着两位僧人一起清理神的殿堂,心想有时候——很多时候——杰柯神父骄傲自大得叫人难以忍受,而且不近人情又刻薄严厉,好几次都不想保护这人,反而想伸手掐死他。

  不过安德也多次见到杰柯神父令人尊崇的一面。神父原本是才华出众的术匠,只要愿意放弃旧教,就能在弗芮亚享受荣华富贵。然而他却冒着生命危险离乡背井,只为了坚守自己的信仰。

  安德爵士走出教堂,替神父取祭服,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奥勃特,途中他再次肯定了自己成为骑卫的誓言。

  「『死神若想带走杰柯神父,』」安德爵士说:「『我必挺身护卫。』」他静静加上一句。「还有巴纳比弟兄也由我来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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