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往天国之路非仅一条。殉道者行于暗路,以信仰为烛,照亮前方亦引来暗处虎视眈眈。不以身殉道者蔽烛以待;殉道之人珍其信、光其心而无所畏惧。
——圣玛莉著述(并于此文三年后殉道)
「擦完地板的水要怎么处理呢,神父?」巴纳比修士口气肃穆,将手上抹布拧干。「不能当成脏水倒在院子里吧。」
「没错,弟兄。这里面都是殉道者的血。」杰柯神父坐在自己脚跟上细细考虑。
经过两小时辛勤洗刷,礼拜堂终于焕然一新。巴纳比去兽栏里多搬了几个桶子来,装满血水的集中在祭坛前面,还有一个桶子是神父亲自去外头捡起肉块与残肢装好,并以白布遮盖。广场地面的血迹,就让天使与圣人从天而降的泪水来洁净吧。
「巴纳比弟兄,第一任女院长埋葬在大教堂里,」杰柯说:「地底下有一座陵寝,我们可以将水倒在那儿,其余遗骨埋葬在外面的墓园。」
修士听了很安心,赶紧将最后一点脏污也清除。神父在旁观察一阵子,表情严肃伤感,带着一点忧心。
「弟兄,你一定对上帝有很多疑问吧,」他陡然问起:「会不会质疑祂的爱与慈悲?」
巴纳比抬头回答:「疑问当然是有,神父,不过在上帝指引之下,你和安德爵士会找到答案。」
「也需要你的帮助,巴纳比弟兄。」杰柯说:「我们三个人出的力一样多。」
巴纳比笑了笑。「神父,我只会照顾翼蜥而已。」
「这不就够了吗?我做不来啊。」杰柯起身时脸一皱,膝背痛了起来,心想自己只有二十年前还是新修士时擦过地呢。
想起那年代,也就想起当时的自己。法术才能异乎寻常的他曾经趾高气昂,回顾之下杰柯也承认年轻的自己是个混蛋,一直感受到上帝的召唤,却总是视若无睹听而未闻、质疑挑战神的耐性。他背弃过神,走到悬崖边缘,望进无边的黑暗,差一点要跳下去了,却感觉到上帝的手轻轻将自己带回来。自此之后,他就接受了上帝的指引。
杰柯转头看看。「等安德爵士回来,我要开始仪式。弟兄你找找看有没有蜡烛,不过不知道要插在哪儿好。」
祭坛上有一座金银铸造的烛台,但也被绿火击中过,所以熔解在石头上。神父想起自己与安德的对话,敌人的目的不在劫掠,而是基于仇恨的杀害与破坏,例如这烛台在外头随便也可得到五十枚以上的金币,显见对方要的不是财物,而是更重要的东西。
「我先进书库,」他又说:「假如看到奥勃特——啊,说人人到。奥勃特,你去哪儿了?好几个钟头不见踪影,真叫人担心。你回来的话,代表可以去和那位修女谈一谈了吗?我有很多事情要问,而且都很重要……」
奥勃特站在礼拜堂入口,脸颊涨红、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喘才回话:「神父,关于这一点,恐怕你在天国的这一边没法子与她对话。那位修女死了。」
这句话在墙壁间回荡,听来格外空虚。
「死了?」神父盯着奥勃特。「伤势不是不重吗?」
「身体受的伤不严重。」奥勃特叹口气。「心灵上的伤看来无法痊愈。她自杀了,神父,跳下悬崖身亡。」
巴纳比发出惊叹、唏嘘不已。
杰柯神父沉思一阵之后,做手势要奥勃特随自己到玄关。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只剩两人时神父问。
「我去找保罗弟兄,到了疗养院里面就注意到他面色不对劲。保罗弟兄说修女入睡之后,他自己也很倦,就打了个盹,一醒来却发现人不见了,所以叫我一起帮忙找。
「她很好跟,并没有隐藏去向,顺着脚印我们跟到悬崖边缘,没找到回去的足迹。之后保罗和我到山崖下面去找……」他摇摇头。
「真他妈地狱来的畜生!」杰柯咒骂起来,奥勃特吓得瞪大眼睛。「可怜的孩子,愿她回上帝的怀抱安息。」神父改口重重叹息,眉毛锁在一起,不知脑袋里有什么想法没说出来。「带我去书库吧。」
奥勃特领他穿过一道门,细长走廊连接大教堂其他区域,途中经过教室、院长室、修女们用餐的交谊厅、厨房之后才是书库。
并不需要开门,门已经碎裂在地上。杰柯神父跨过那团凌乱之后停下来检查附近损伤,书架倾倒、书本散落,有些地方堆到脚踝高,除了书之外也有一些纸卷与羊皮卷。
「乱七八糟的。」奥勃特闷闷不乐,弯腰想将一列书架扶正。
「住手,奥勃特,你全忘记了吗?」杰柯厉声道:「别乱碰东西。去门口旁边站着别动吧。你先前说书库整理得很好,有一区是教会纪录——」
「在那儿,神父。」奥勃特指着。
杰柯穿过地上的东西,尽量少接触。
「右手边是神学论述,」奥勃特说明。「倒在地上的书架有颂师和乐谱。」
「嗯,看见了。」
杰柯边走边注意书名,也注意到还有一架没倒,不过上头的书都被拉下来。找到一块没有被书盖住的地板,他果然发现了预期内的证据:沾血的爪印,与广场上、礼拜堂内一样。
他谨慎地挪开几本书,找到更多印子,挺起身子扫视身旁,但看的并不是环境,而是在脑海模拟敌人的行动。
「姑且称敌人是恶魔吧。他们趁修女走出礼拜堂时飞越墙头,可能在外面埋伏了一段时间。到广场以后,他们大概放蝙蝠去吃人,自己走进室内,捉了里头的修女来逼供,问过话以后就杀了。有几个恶魔留在礼拜堂那儿,负责将尸体往外丢给蝙蝠吃,顺便亵渎教堂。其余恶魔进来书库,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他们花了一段时间搜索……」
「搜什么呢,神父?」奥勃特说。
「圣丹尼斯的手稿。」杰柯坐在横倒的书柜上到处张望。「也就是采邑主教手札里提到的东西。」
奥勃特诧异一叫。「神父,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场惨剧都是因为我才发生的吗?我找到手札的缘故?我不明白,恶魔要找书库里的东西,又何必把修女们全部杀光?」
「一方面是仇恨与愤怒,但还有另一个理由。你想象一下,两个大男人在热闹的街头准备打架,很多人围观,大家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结果出现第三个人扒窃民众的财物。」
奥勃特一头雾水。「抱歉,神父,我听不懂。」
「简单来说就是『声东击西』。对方以为我们会专注在修女遭到杀害,不会察觉恶魔想找的是书。多亏他们自己犯下两大错误,于是我又被导回正轨。」
「错误……」奥勃特孱弱地问。
「第一大错误是手札失窃。」杰柯说:「恶魔不得不将手札偷走,因采邑主教可能提及他将圣丹尼斯的东西藏在哪里。」
「但到底是谁偷的呢,神父?只有修女、保罗弟兄和我——」
神父苦笑。「你想想,就算撇开你自己,还有一百零二人,而且实际上可能更多,因为女院长也许将这件事情告诉过主教长,又或者在用餐时间与姊妹们讨论起来,而修女们也可能与靠岸的荡舟族聊到,保罗弟兄也会与船员接触,还有很多可能性。」
「我不觉得修女会想聊——」
「唉,无法肯定。手札被偷时,你离开自己的船至少一个钟头吧,说不定更久些,毕竟钓鱼是很花时间的事情。世界上也有一些滥用天赋的术匠靠偷东西为生,比较高明的人上你的船之后可以先除去法术,东西到手以后再置上同样的术印……」
「那就真的是我的错了。」奥勃特抱着自己一脸哀怨地倚靠在墙上。杰柯神父站起来,回到凌乱书堆中,注意不踩不踢到东西。
「别怪罪自己了,朋友。」他轻声道:「你也不过是找到一本手札而已。」
「理智上我知道你说的对,」奥勃特回答:「但心里还是会宁愿我眼睛瞎了什么也没看到就好。恶魔找圣人写的东西做什么?」
「智者常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杰柯说:「光是提起圣丹尼斯这个名字就足够引起一些人的兴趣。小偷上了你的船,读过手札以后找到关键字『逆术』,所以才将东西偷走。」
「神父,我知道教会禁止大家提到那两个字,但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恶魔会想研究这个吗?」
「因为他们使用逆术啊,奥勃特。绿光不就可以摧毁术力吗?」杰柯向他露出沮丧眼神。「朋友,想必你明白,这些事情不能外传,所以我恐怕得用密誓限制你了。」
「意思是要将我带回秘术院监禁起来,才不会随便将事情说出去吗?」奥勃特惨笑。「或许休息一下也好。神父,我想知道真相。虽然你说我不必将责任揽在身上,但我还是觉得——」
「假如听了你会好过一点,我就把目前所知的部分告诉你。何况……」杰柯神父叹息道:「之后教会恐怕也无法再隐瞒了。经过一番研究,我得到的结论是当初天胆号遭到逆术攻击。你应该还记得才对,船员也提到过绿色的光线。」
「上帝保佑!」奥勃特震惊大叫。
「主教长一开始不愿意相信我,或者说不愿意相信逆术确实存在,甚至因为我提出这种可能性而想将我关起来。不过蒙丹现在终于肯相信我了,应该说他别无选择吧。这座修道院唯一的生还者也提到抛出绿色火球的恶魔——」
「但她精神错乱了。」奥勃特低声说。
「她精神正常得很。」神父正色道:「这就是恶魔的第二个错误。他们留了一个活口,原本用意只是要修女提到恶魔和大蝙蝠,好造成我们对地狱的恐慌,分散注意力以后不会察觉书库的异样。偏偏这位姊妹多嘴了些,泄漏他们底细,于是恶魔担心我们过去问话时她会说更多,所以非得害死她不可。」
「那位姊妹是自杀啊!」
「设计给我们看的。」
「保罗弟兄呢?他一直陪在那位姊妹身边。」
「他昏睡了,对方逮到机会。」
奥勃特脸色发白。「意思是说对方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
「我确实这么认为,尤其他们并没有达成目的。」
「这是怎么判断的呢,神父?」
「本来他们可以烧掉大教堂,毁去所有证据,现在看来他们还想回来找东西。采邑主教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保全那些书,一定藏得很隐密,想找到圣丹尼斯留下的知识没有这么容易。」
「你根本不认为敌人来自地狱吧,神父?」奥勃特问。
「我很难想象为什么堕天使厄忒卢会对圣人写的东西有兴趣。」他回答。
「但我有看到一些爪印,」奥勃特说:「是那些怪物留下来的,他们还把可怜的修女分尸。这一点你可能推论错误,神父。」
杰柯从破窗望出去,然而看见的并不是染了血的草坪、烧黑的树干与飞龙投射在地面的阴影。他眼中是未来,令人重重叹息的未来。
「我也希望自己错了,朋友。我宁愿自己对抗的是堕天使厄忒卢,也不想面对那一夜来到这儿的敌人……」
安德爵士回去制裁号的路上走得从容不迫,内心试着平息目睹惨况后所受到的震撼。霍尔仍尽忠职守在天上盘旋。说不定其实是弟弟卓尔。安德朝巨龙挥挥手,对方微微点了下翅膀回礼。
回到船上,他望向神息,看见一条战舰的船帆与气球。军方要介入调查吗?神父知道会很生气。
军舰在薄雾中缓缓航行,距离近得可以监控沿岸,却又显然没打算登陆。
推敲起来他们应该也正在巡逻,搜索附近可以藏匿盗匪的小洞或山谷。或许是主教长提点了一下军方,请他们多注意这一带的安危,但想必蒙丹不会要他们注意骑着蝙蝠的恶魔才对。船员最迷信、上岸休息时最多嘴,主教长一定会尽量隐瞒这次事件的细节。
船舱门不仅有一般锁,杰柯神父还上了术式锁,因此爵士使用的钥匙上还附加了一个术印。他进去以后,先确定自己的武器都打理妥当、上好子弹,接着开了藏在床底下的柜子取出回转枪座,爬到船顶架设好。
然后打开神父装祭服的箱子,拿出白袍、圣带与弥撒衣。捧着祭服时,他与杰柯一样,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战斗。
回去大教堂路上,安德爵士站在山崖边望向一片崎岖,暗忖荒芜的风景下有太多地方可以藏匿恶魔的军队,也因此更感激两龙协助巡守。霍尔、卓尔虽然已非盛年,但龙的视力总是比人好,不管年纪多大都一样。周遭有怪异动静,他们一定会立刻发现。
安德转头又望向广阔的神息与飘渺云气,倘若敌人由空中袭来确实防不胜防,但有一艘军舰在附近令人安心不少,希望他们不会太快离开。
到了礼拜堂,血迹已全部清干净,祭坛上点了蜡烛,巴纳比将最后几个装了殉道者血水的桶子提过去,而且还有另一位僧人帮忙他做这凄凉的工作。
巴纳比看见爵士笑了一下,接过祭服要送交神父,转身前先介绍身旁那人。「安德爵士,这位就是保罗弟兄,他来自圣伊格纳图斯修士会。」
「能认识骑卫,真是荣幸。」保罗本来弯腰驼背地提水桶,望向安德时特别挺直身子。「你的无私奉献荣耀了上帝。」
「谢谢你,神父——」
「请叫我保罗弟兄就好。」他笑容庄重。「我几年前才加入圣伊格纳图斯修士会,一直专心在修行。」
保罗弟兄生得不算特别难看,但相貌有些特别,安德爵士不由得打量起来。他身材偏瘦,中等身高、体格结实,不过引起注目的是皮肤白得奇怪,几乎全无血色,头发剃了圆顶,黑色、很卷。那张脸相当光滑,一点胡须也没有,不过以年纪而言早就该生出胡子才对,外观看来至少也有三十五岁。至于对方的瞳孔颜色,安德分辨不出来,因为被挡在两片暗色眼镜底下。
「你好奇这个呀。」保罗指着眼镜。
「抱歉,有些失礼,」安德慌张地回答:「眼镜我是看过,但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镜片。」
「没关系的,这副眼镜本来就是特制。我眼睛不好,容易头痛,戴这种眼镜会舒服一点。」
爵士咕哝说这样就好,接着改口问:「需不需要我帮忙?」
「虽然痛心,但已经都清理好了。」保罗回答。他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听了令人心神安宁,但他才举步就踉跄得差点摔倒。
「弟兄,先坐一下吧,」安德连忙道:「你似乎累得站不稳了。」
「修道院遭到攻击以后,我几乎没怎么睡呢。」保罗语带歉意。
「怎么能怪你呢。」安德扶他去凳子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旁边,这时注意到对方袍子下缘沾了泥巴与血。「你一直忙着照顾那位幸存的修女,」爵士说:「听说她还是走了。」
「感谢上帝赐她安息。」保罗沉痛地说:「恶魔没有撕裂她的皮肉,却将爪子伸入她内心、拖她进地狱。希望上帝的慈爱可以拯救她受创的灵魂。」
「你相信这次攻击事件的凶手是地狱恶魔?」安德问。
「爵士,我深信不疑。」保罗似乎很讶异居然有人不这么想,还严肃地望向安德。「骑士阁下,你应该也相信地狱的存在?」
安德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与杰柯先前多番讨论过天堂与地狱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但他始终不大能接受上帝会宣判灵魂必须受到永恒折磨。
「教会命令我们相信地狱的存在,爵士。」保罗几乎是训斥的口吻。
安德暗忖继续讨论下去一定会陷入神学辩论的荆棘回圈,赶紧岔开话题,看见午后阳光将大风琴照得闪亮便问起来:「还能用吗?有没有人弹过?」
保罗马上回答,两人间尴尬的片刻总算过去。骑士对他方才那番反应着实印象深刻,心想之后要告诉神父。
两人也不用继续讨论地狱的事情,因为杰柯神父已换上祭袍步入礼拜堂内,巴纳比跟在他身旁,一起走到祭坛前面就定位。奥勃特与保罗坐在前排木凳,安德退到后面去,想要独处一会儿。
杰柯神父的声音回荡在礼拜堂内。「赐予她们永恒的安详……」
阳光从破窗透进,温暖驱退了爵士心上的寒意。外头鸟儿鸣啭,代替配乐,弹奏风琴的姊妹也死了,然而鸟叫声加上弥撒祷告就足以抚平安德的灵魂。牠们心中并没有天堂或地狱,只要有太阳就有喜悦。
思绪回到弥撒上,正要跪下祈祷时,赫然惊觉最后一排位置上多了个人。对方个头矮、样貌不起眼,披着普通的旅行斗蓬且沾满泥巴,像是普通的文书员放假外出。那人也跪着、双手交握,聆听神父为死者念诵祷词。
骑卫不想为了陌生人打断神圣的仪式,但又好奇对方从哪儿冒出来。他朝神父一瞥,想知道杰柯是否察觉有外人,但即便有,神父也没任何反应。安德又思索着这人如何避过飞龙的监视,霍尔与卓尔明明十分认真。但总之他先将手搭上了龙枪,视线紧紧锁定这生面孔;无法确认对方是不是察觉了,同样也是文风不动,静静坐着听弥撒。
仪式一结束,安德立刻往后翻过几排长凳扣住那人手臂,目光搜索着武器,最后从肩带找到一把造型古怪的枪。陌生人没有抵抗,只朝骑士淡淡一笑。
「先生,您是哪位?」安德逼问:「在这儿做什么?」
「安德.马特尔爵士,」对方回答:「很高兴骑卫如此认真值勤,我非常钦佩。」
「先生,我对自己的职责认真以待,换言之,若您不回答我的问题,恐怕就得冒犯了。」安德爵士狰狞地说。
「他叫做杜孛,」杰柯沿着走道过来。「是主教长的密探。某种角度而言,我们算是同一国的人。」神父打量对方一阵,轻笑着补了一句。「但换个角度或许就不是了。」
骑士不情愿地放开手并交还武器,杜孛将枪收回挂带。
「我们都与天使站在同一边。」杜孛严肃地回答,他向杰柯投以锐利目光。「神父,希望可以占用你的一点宝贵时间。」
「可想而知。」杰柯酸溜溜地回答。
两人走到暗处,安德作势要跟上。「你不必随行,安德爵士,神父由我保护就可以了。」杜孛说。
「我想两位的安全都由我保护就好,」安德沉声说:「目前怀疑犯案者还在附近逗留。」
杜孛听了面色略有诧异,不安地扫视四周,彷佛担心凶手会在木凳底下。
「我时间不多,」杰柯有些烦躁。「你应该也很忙吧,杜孛?」他看看对方脏污的斗蓬。「我猜你是追着某个人一路到这儿来。大概是亨利.瓦勒斯伯爵?」
杜孛再次露出讶异神色,随即冷笑着伸手掐掐帽子。「神父真是一语中的呢。但既然你提起了,容我冒昧问一句,是否有发现什么迹象导致你认为亨利.瓦勒斯与此处惨剧有所牵连?」
杰柯双眼微闭,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吐出一句反问:「你又为什么会认为两者有关呢?」
杜孛干咳一声,两人对峙一阵,看在安德眼里彷佛准备决斗般。
「没有,」神父最后说道:「没那种迹象。」
「那么是否知道亨利.瓦勒斯的下落?」杜孛又问。
「上回我见到亨利.瓦勒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他拿枪瞄准,想毙了我。你可以想象,之后我们就绝交了。」杰柯冷冷回答。
杜孛头一倾戴上帽子。「那么我就不打扰了。但提醒神父与安德爵士,我有理由相信亨利.瓦勒斯已经进入珞榭境内,请两位提高警觉。」
「多谢关心,不过杜孛先生,既然我与王室军械厂毫无瓜葛,想必亨利伯爵对我就不会有太大兴趣才对。」
杜孛惊奇之余摆了摆手指。「呵,杰柯神父你性格真是特别,十分爱说笑。我得先走一步了,愿上帝与两位同在,尽速查明这血案。」
杜孛轻轻鞠躬后离开,安德陪同到大教堂外,并注意到他又是不起眼的文书员模样。骑士一直紧盯着直到杜孛出去大门,外头有一辆翼蜥车等候。飞龙身影窜过,原来霍尔都看在眼里。
待车子升空,安德走回大教堂内,看见杰柯低头深思。
「你认为亨利伯爵是幕后黑手吗?」
杰柯摇摇头。「亨利.瓦勒斯做过的事情很多、干过的坏事更不少,但始终如一,就只是个极端的弗芮亚爱国人士,一辈子用在维护国家、将弗芮亚推到七大国之首。如此看来,他全无动机可言,杀死这些修女对于政治一点帮助也没有。」
安德摇摇头。「不过他来珞榭不会有好事。」
「他当然会兴风作浪,」杰柯附和:「但交给杜孛去应付吧。我们先将殉道者的血带去祭祀。」
奥勃特、巴纳比、杰柯和安德四个人提起装满血水的木桶走到大教堂后侧,保罗带路到陵寝的入口。地面开了个洞,一条长石阶往下,熟铁栅门后面是一片死寂与黑暗。
栅门没有上锁,而且即便铰炼生锈,还是很轻易地推开了。保罗提着两盏灯带头,一行人鱼贯入内。
这儿历史也有好几百年,很可能与大教堂本身同一时期完竣,进入地底相当深。里头长廊有拱顶,而且完全是砖造,应当也利用术构保持干燥并维持结构强度。术构衰弱时,需要术匠进来维护。
墙壁上有凹龛,里头摆着裹上白布的遗体。由于空间并不算充裕,仅教会内阶级较高者才会葬于此处。然而黑暗时代,修道院本身遭到弃置,也就不再进行葬仪。等世界文化重见光明,丧事风俗也出现转变,大众开始认为遗体直接暴露很不体面,因此圣艾妮丝修道院跟随风潮,在户外设置墓园供过世的修女姊妹安葬,只有院长才会先入棺再安置到这座陵墓里。
不过修女并未遗忘此地,每年院长都带着一干姊妹进来向先人致意,一起祷告、献花给第一任女院长。
五个男人排成一列,怀着庄严心情穿过长廊,找到初代女院长安息之地。精雕细琢的大理石棺放入壁龛,前面堆满枯萎花瓣,棺盖上的浮雕是一位姿色端正但神情哀愁的女性。
「她看起来好悲伤。」巴纳比轻声道。
前方长廊收窄,就着黯淡光线他们看见许多墓穴,那区块可以追溯到采邑主教管理的年代。接着四人将木桶放在地上,排好队形,一起低头。
杰柯神父领大家进行祷告,巴纳比缓慢恭敬地举起木桶,将血水倒在棺前地面。殉道者的血流过经年累月以后平滑的地砖、逐渐渗入缝隙中。接着修士又将装有遗骸的桶子摆上祭坛。
完成哀悼以后,大家站着没讲话。半晌后,巴纳比柔声打破沉默。「愿殉道者在上帝怀抱中光辉灿烂,并获得平安。」
保罗转身往外走,奥勃特提灯跟在后面。安德正要随二人出去,杰柯却低声叫住。一回头,爵士看见神父站在墓穴旁边,低着头、两手摆在身后。
「我觉得有必要留在这儿一阵子。」他说完还用眼角余光示意。
安德紧绷起来,手探进外套,内袋装有一把小型手枪。
「巴纳比弟兄,你把灯交给安德爵士,先和他们出去吧。」杰柯吩咐:「我想翼蜥大概也饿了。」
巴纳比听到宠爱的翼蜥神情一亮,但随即脸上写满忧心。「说得对,神父,我都忘记这回事了,牠们一定饿得呱呱叫,我立刻过去。」他将灯笼放下以后一溜烟往外跑。
安德爵士拿灯往墙壁上照,光影窜动起来。「他走远了,有状况吗?」
「我听见怪声。」杰柯仰头道。
安德扳开手枪击锤,仔细聆听。
「没听见呀。」他说。
「一定有!」神父又暴躁了。「没聋的人都能听见。」
「只有水滴声——」
「没错!」杰柯大叫。「就是水滴声!」
安德无奈叹息,拉好击锤收起枪。「就这样?」
「为什么听得见水滴声?」杰柯瞪着砖墙。「你不觉得奇怪?」
「神父,时间晚了,还有事情待办。你得与保罗弟兄以及飞龙兄弟谈谈。」
杰柯摇摇头,无奈地转身。两人也循原路回到阳光下,一出去时猛眨眼睛。安德爵士拿出怀表一看,讶异发现竟然已经下午四点钟。这天有时显得漫长、有时却又如箭飞逝。
「我考虑过了,应当是你去向那两条龙问话。」杰柯说:「同是军职,他们对你比较会放下心防。」
「想要我问他们什么呢?」
「那天晚上他们究竟看见什么。」
「但修道院被攻击时,他们根本不在场。」安德有些困惑。「他们兄弟住在二十哩外,能看见什么呢?」
「我认为他们其实在这儿,也确实看见了什么,」神父回答:「而且因此感到忧心,才自动自发担任巡逻。」
「假如你真这么觉得,」安德说:「那我现在就过去和他们聊聊看。」
「保罗弟兄那边由我来。」
杰柯离去之前,又蹙起眉头转身凝望陵墓里那片黑暗。
后来的两小时,杰柯神父向保罗问话,但对成果颇不满意,问完之后心想实际上只需要十分钟才对。保罗提供的资讯不多,他知道奥勃特找到一本手札,带回船上,但也就仅止于此,而且对手札显得漠不关心,也没有读过上面内容。
「神父,我眼力变得很差,要读字很辛苦。」他这么说。
而且保罗对于采邑主教写下什么、圣丹尼斯曾经居住于此,也都不太好奇。
「上帝的言语是唯一有意义的文字。」保罗这样回答。
问起是否想得出窃嫌。「我会为那小偷的灵魂祷告。」他说。
杰柯又问起遭袭那夜的状况。保罗描述他那天帮忙修女耕种,回到隐居的小屋已经很疲惫,一下子便睡熟了。对于敌人的攻击,他第一印象就是被天上的绿色闪光给惊醒。
关于侥幸活下来的年轻修女,保罗说刚找到时她实在可怜。恶魔闯进礼拜堂时,那女孩也在里头,还被掴了一巴掌,倒地以后惊愕得不敢动,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恶魔从身旁窜过,她才意识到对方以为自己已经断气。至于修女获救后说过的话,保罗表示已经全部记录于呈给主教长的报告内,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根据你所写的,」杰柯神父提起那份报告。「修女说过恶魔将窗户打坏,其中一个被玻璃碎片打中,而且『那个恶魔大叫』,你记得这一段吗?」
「抱歉,恐怕不记得了,神父。」保罗回答:「你可想而知,我深深受到那天晚上的惨况所震撼。」
「却有办法写下那份报告……」
「只是职责所在,神父。」保罗简单地回答:「上帝引导了我的手。」保罗将年轻修女的死怪在自己头上。「我好几天没睡,所以打了盹,一醒来她就不见了。」
杰柯不断试探,可是保罗的说词没有摇摆动摇,也没显出迷惘、挫折或气愤,每个问题都能耐着性子清楚回应。问话结束以后,他还感谢了神父。
「我希望能尽可能帮上忙。」保罗说。
神父邀请他一起用餐、过夜,但保罗婉拒。
「弟兄,你明白吗,自己在外面可能有危险。」杰柯警告。「与我们在一起比较安全。」
「没关系,神父。上帝就是我的剑与盾。」保罗离开时说:「祂会保护我。」
夕阳将神息染成一片浅红色,神父看了想起木桶里面的血水。他双掌靠在背后,缓缓朝着余晖走去,打算早点回船上休息,明天一整天要用来在书库的混乱中理出头绪。
天上仍有条龙在巡逻。朝远方望去,杰柯看见神息内有一艘军舰,船帆、气球上都是珞榭的军旗。
「神父!」安德爵士的叫声传来。「等我一下!」
他转头看见骑士绕过转角,就停下脚步,同时注意到安德只有自己一人。
「奥勃特和巴纳比呢?」
「奥勃特回自己的船上去了,他差点站着睡着。巴纳比弟兄去照顾翼蜥,他说翼蜥还是情绪躁动,可能是龙在天上盘旋的关系,还提到晚上想与牠们待在一起。我说应该无所谓吧,你不会介意才是,但这样子晚餐就得由我来做了。」
「幸好我今天本来就没胃口,」杰柯回答:「你与龙谈得如何?」
「神父你猜中了,那对双胞胎兄弟当天晚上确实在附近。平常他们吃自己养的羊,不过偶尔也想换口味,所以就会盗猎,毕竟这儿土地都在修道院名下,所以他们才不愿意对外声张。」
「几头鹿而已,主教长还出得起。」杰柯酸溜溜地说:「他们该不会担心遭到我们举报吧?」
「我已经保证不会说出去。如你所料,他们确实看见行凶者。」安德说。
「真是好消息!」杰柯兴奋地大叫:「龙族思考逻辑实际,也不相信我们的上帝或天堂地狱,不会有恶魔与大蝙蝠的想象。他们怎么说呢?」
「恶魔,」安德回答:「骑着巨型蝙蝠的恶魔。」
杰柯神父重重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