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爱使人喘息,爱人的抚触使人颤抖不已。爱是攫夺灵魂的激情,令我赞叹。爱情有时足以改变一生,有时左右我们思想,多半极其痛苦。但,承认吧,心神荡漾的滋味太甜美,即便碎了心也在所不惜。
——《爱情颂歌》,罗德里戈.迪.维伦纽夫
罗德里戈扶着一身红的斯帝芬诺,两人走过码头想回到翻云号,船停在荡舟族船村的队伍末端。路上其他荡舟族人瞧见了都露出好奇神情,不过没有多问,族内规矩就是每个人都可以保有隐私,就算保安官过来问话,他们也会一边擦拭地上血迹,一边发誓自己没见到什么受伤的男子从旁经过。幸好罗德里戈与斯帝芬诺本来就没给保安队发现,加上一身贵族打扮,保安队完全没想到过来询问荡舟族。
弥莉、吉瑟和戴格也正好回来准备上船修理。佣兵一向警觉,远远瞧见朋友步履蹒跚,丢下工具掏出手枪上前要掩护。
「有人追杀吗?」
「那当然,」罗德里戈笑道:「我们走到哪儿都会遇上刺客。不过目前没有人拿枪指着,你先别紧张。」
戴格将武器放回腰带,一起搀扶队长上去。
「老天,别再受伤了吧!」弥莉望着斯帝芬诺无奈地大叫:「这次又怎么了,被子弹打还是被刀剑捅,还是两种都有?」
「剑伤。」罗德里戈代为回答:「依我这外行人的判断,伤势倒是不严重,被餐刀戳到而已。」
「虽然是餐刀也很锋利。」斯帝芬诺皱着眉头让两个朋友将他放在椅子上。
「和屠夫打起来吗?」弥莉问:「躺下来我看看。」
艾灵顿大夫悄悄跑来嗅着血腥味。戴格看了脸一绷,抓起牠往船舱丢。
「是上次开枪打我,杀死凡拉兹克兹,害得翻云号差点沉没的混账东西。」斯帝芬诺告诉他们。弥莉撕开黏住的衬衫,他不禁大口呼气。
「希望那混蛋状况比你惨。」戴格回答。
「相信我,他惨得多了。」罗德里戈说。
吉瑟也过来探望,碰了下姐姐的手,然后比起手语。
「不了,吉瑟妳乖。」弥莉回应。「还不需要找巴纳比修士过来——」
「不必麻烦他吧。」斯帝芬诺说:「哇,小力点……戴格,拦住她!」
太迟了。吉瑟捞起裙襬,跑过甲板,蹦蹦跳跳到了码头上。
「她想去找那个修士,」弥莉说:「到现在还一心想着人家。戴格,麻烦你跟着她好吗?她讲不听的,别出意外就好。」
戴格准备好手枪,赶紧跑下船。要追上吉瑟可不容易,女孩脚步轻盈得像麻雀。
「里戈,你帮忙扶他下去,」弥莉说:「到我床上躺好。」
「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罗德里戈叹口气、眼神暧昧。「害我也想去给牛排刀戳一下试试看。」
「再胡言乱语下去,我会完成你的心愿喔。」弥莉回嘴。
斯帝芬诺开口说自己觉得还好,可是弥莉坚持要给他疗伤、逼他照自己的吩咐做。
「里戈,救我,她又要拿那个臭膏药敷在我身上。」斯帝芬诺低声道:「上次受伤逃过一劫是她手边没药材,这次她才刚去买东西回来。」
「我只能说,下次你和新朋友就别玩尖锐物品了。」罗德里戈回答。
斯帝芬诺已经坐到床上还是不停想阻止弥莉,但她充耳不闻,叫罗德里戈去提水,接着从架子上取来研钵捣碎具有疗效的叶片和种子,以荡舟族语言念念有词,调配出一帖颇负盛名的金创药。
「有调查到奥卡札的消息吗?」斯帝芬诺一脸阴沉看她制作药物。
「烤面包的奥卡札没有兄弟,小孩都是女的,也没出个女工匠。铁匠奥卡札正好是孤儿,完全没有亲戚。港口那边本来你们两个要去问话,但看样子应该没去成吧。」
「里戈先去找裁缝师。」斯帝芬诺静静地说。
「他还嫌紫色衣服不够多就是了。」弥莉语气轻蔑、用力捣药。
「他是去订做丧服。」斯帝芬诺叹道。
弥莉手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再开口时语气也充满懊悔。「唉呀,我压根忘记这回事。他父亲竟就这么走了。」
「别刻意和他提起,不然他也尴尬。」
「我明白。不过他一定很难受吧,没办法去给父亲送终。」
斯帝芬诺摇摇头。「都是我害的。」
「别这么说。」弥莉放下研钵走到床边搭着他肩膀安抚。「你也迫于无奈。」
「本来很想怪在我妈头上,但毕竟是我决定要赶来韦斯弗斯城。结果有什么用呢?明知道奥卡札落入亨利.瓦勒斯手里,我却把他的部下杀死了,失去唯一能够找到亨利伯爵的线索。我妈是个下地狱也不怕的人,但却对亨利伯爵很敬畏。这么一想,感觉不如回家算了。」
「你才不可能甘心回去对女爵说任务失败。」
弥莉拍拍他以后回头捣药,却看见艾灵顿大夫站在研钵旁边,鼻子嘴巴都沾了黄色药膏。
「你这坏猫,滚开!」弥莉举着木杓大吼。
艾灵顿大夫吓得做出预备动作要逃跑,弥莉挥木杓拍过去,没有打中。猫咪跳到桌子上,打了好大一个喷嚏,然后猫掌拼命抹脸。第二次喷嚏以后,艾灵顿大夫落荒而逃,冲出房间。
「跑得快了不起呀!」弥莉往房间外一吼。
「说我吗?」罗德里戈提着水桶,差点给猫咪绊倒。
结果弥莉忽然摊开双臂,轻轻拥抱上去,吻了他脸颊一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罗德里戈觉得错愕。
「跑得快的奖励啊。」弥莉说。
她把研钵端到斯帝芬诺面前,斯帝芬诺神情开始不自在。「里戈,水放这边就好,帮我拿一下绷带。」
罗德里戈放下水桶以后喉咙咕噜了一下,用袖子盖住鼻孔。弥莉为斯帝芬诺解开衬衫,挖一瓢黄灰色膏药起来。
「会有点痛。」她提醒。
「不用担心,斯帝芬诺……」罗德里戈的声音从袖子后传来。「你不会有感觉,因为会先被熏得晕过去。」
外头走廊传来猫咪呕吐的声音。
下午稍晚,吉瑟与戴格还有巴纳比修士一起回到船上。弥莉与罗德里戈安慰着斯帝芬诺时,城市里各处钟响回荡,已经五点了。随后从上甲板传来脚步声,斯帝芬诺正坐在床上与罗德里戈玩跳棋。一听见修士声音,他眉头紧蹙。
「都已经浑身黄色膏药了,还需要上帝来帮忙吗?」斯帝芬诺有点不耐烦。「请他回去吧。」
「让吉瑟丢脸吗?我可没这打算,你们应该也不会吧。」弥莉说:「配合一下。」
「不如请弟兄他替艾灵顿大夫祈祷。」罗德里戈提议。
胖猫缩在地上变成一颗橘球,毛乱七八糟。听见有人叫唤自己,牠发出很凄凉的喵喵声。
「贪吃鬼,」弥莉狠狠一瞪。「连药膏也要偷吃,活该!」
艾灵顿大夫又呻吟一阵,接着发出呼噜声。修士走进来,先看见呕吐的猫咪,又看到包满绷带、臭气冲天的斯帝芬诺,以及干脆拿手帕绑在脸上当口罩的罗德里戈。
「到底谁受伤?」巴纳比一问,罗德里戈和斯帝芬诺不约而同指着艾灵顿大夫。
吉瑟跑进来,抱起可怜的猫咪,用力指着斯帝芬诺。
「吉瑟,其实我真的没事——」
吉瑟望着巴纳比,又指了指斯帝芬诺。斯帝芬诺张嘴以后却瞥见弥莉的眼神,只好乖乖地让修士察看伤势。
「没有发烧,弥莉小姐的药膏非常有效,」巴纳比说:「让我帮你祷告——」
斯帝芬诺闷哼一声。「弟兄,你要祷告的话,应该要帮我杀掉的那个黑心混蛋才对。」
巴纳比闻言一惊,神情阴沉下来。
「他只是讲得比较恐怖一点,弟兄别担心。」罗德里戈解释。「双方公平决斗,而且是对方先开枪想致我们于死地。」
「替你们所有人祷告吧。」巴纳比叹道。瞧见斯帝芬诺眉头绷紧,他微笑道:「祷告不会痛。」
斯帝芬诺让他帮自己祝祷,表情不是很愉悦,弥莉故意站靠近些,要是他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就打算用力掐下去。
听着修士祷告时,她感觉得到巴纳比将灵魂全部奉献给上帝,声调激昂热切,然后偷偷望向妹妹。吉瑟也看着巴纳比,她同样透过闪亮的眼神将灵魂往巴纳比身上倾倒。
做姊姊的不由得重重叹息。她医术很高明,什么疼痛都治得了,偏偏只有心痛没药医。发誓守贞的男性,仍有一些可能破戒,然而巴纳比显然不会动摇,换言之妹妹注定会心碎,没别条路可走。
「好了。没那么难过了吧,上校?」修士祷告结束柔声问。
斯帝芬诺呼了口气抓抓身子。「这鬼玩意儿弄得我好痒。」
「轮你了。」罗德里戈说:「要一起玩吗,修士?」
吉瑟碰了碰巴纳比,做手势道谢。修士微笑以后,告诉她上校会很快好起来。看样子吉瑟好像还想表示什么,弥莉也盘算如何将修士单独带开讲话,戴格正好给她制造了机会。
「喂,谁毒了我的猫?」戴格在上头大喊。
「吉瑟,去看一下艾灵顿大夫,」弥莉趁势说:「跟戴格说,那笨猫偷吃了一口药膏,等都吐光拉光就没事了。」
吉瑟羞涩地看了巴纳比一眼以后跑上去,安抚戴格也安慰猫咪。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转头继续玩跳棋,弥莉将修士拉进走廊,察觉对方低着头默默思考什么,而且皱着眉头、眼神不太高兴。巴纳比打算上去,被弥莉拦下来,她觉得自己猜得出修士的心事。
「弟兄,我代替妹妹说声抱歉,」弥莉觉得尴尬。「她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但都是无心的。我之后会好好看着她——」
没想到巴纳比却露出讶异的神情,彷佛不解弥莉为何这么说话。
「弥莉小姐,妳妹妹没有给我添什么麻烦。我很高兴她过来——」
「修士,我妹妹喜欢你。」弥莉开门见山地说。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本就黝黑的脸庞蒙上一层阴影。
「喜欢……我?」他害羞地摇摇头。「弥莉小姐搞错了吧,吉瑟小姐怎么可能喜欢我呢?她漂亮得像个天使,我……我生得又不英俊。」
「在她迷失、恐惧的时候,你从黑暗中将吉瑟带回来。弟兄,在我妹妹眼里,你是非常俊美的。」
巴纳比思索了一阵,表情严肃起来,弥莉听得出他语气中压抑一丝痛苦。
「那么我感到非常荣幸,」修士这么回应。「可惜我配不上她的青睐。」巴纳比抬起头,看着弥莉的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信仰与虔诚,太深、太坚定了。
「弥莉小姐,我将自己奉献给上帝了。」
本来抱持最后一线希望的弥莉,此刻只能苦叹。
「弟兄,我不希望你为此心里不痛快,不过感觉告知你比较好,吉瑟没有恋爱经验,所以一定会心痛。」
「真的很抱歉。」修士口吻带着遗憾。
「别自责,弟兄。上帝会明白这并非你的错。」弥莉安慰道。
两人到了上面甲板,吉瑟抱着可怜兮兮的艾灵顿大夫轻轻拍着、用脸颊蹭牠,头发随风飘扬,在阳光下散开来好像一轮光晕,确实就像是图画中的天使。
「或许你们别再见面比较好……」弥莉说。
「我明白。」巴纳比幽幽地说:「我真的无意给她带来困扰。」
双输的局面,弥莉内心感叹着修士自己也受了伤。善良的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居然伤了少女心,自然也是难过。吉瑟注意到姊姊看自己与修士的眼神不对劲,猜测两人一定聊到自己,说不定还猜到了姊姊透露什么。她在猫咪头上吻一下,抱给戴格,接着一脸愠怒到了两人面前。巴纳比越来越迷惘困惑。
「吉尚上校状况很稳定,弥莉小姐。」他目光扫过甲板,悄悄地往登船板靠过去。「我该回去了。」
「好的,修士,」弥莉也打算送客。「让你奔波真是抱歉。」
吉瑟却忽然站在两人前面,先是责备地瞪了弥莉,又指了巴纳比一下,开始比划手势。一开始她碰了下修士的嘴,再指自己的耳朵,接着碰自己的额头,做出「爸爸」的手势,最后抱着自己装出害怕的模样又指了巴纳比。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吉瑟告诉我们,你现在很担心,可是并非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杰克老爹。你认为他有生命危险。」
巴纳比望向吉瑟,瞠目结舌。「没错,我的确正为杰柯神父感到忧心,觉得他正面对很危险的状况。不过,吉瑟小姐怎么会知道呢?」
「谁有危险?」戴格过来加入对话。
「杰克老爹。」弥莉回答:「至少吉瑟是这么说的。」
「确实。」巴纳比附和。「杰柯神父收到一张字条以后,就和不知名人士约在码头附近一条名字奇怪的巷子见面。桥梁、桥墩、还是——」
「桥头巷。」戴格面色阴暗下来。
「对,就是那儿。」巴纳比注意到他神情变化。「怎么了吗?」
「桥头巷正如其名……」戴格语气很不祥。「很多人到了那儿,人生航程也就到了终点。」
「所以真的是陷阱!」巴纳比低呼。
「或许。安德爵士有陪同神父吗?」
「嗯,当然。他不会丢下神父不管,而且字条上说神父可以带一个朋友去。」
「那么或许没太严重。」戴格虽然这么说,表情还是不放心。「我想,也许该去那边看看状况……」他转头以眼神询问弥莉的意见。
「好主意。」弥莉说:「修士,他们约在什么时间?」
「说是敲钟六次的时候。」
戴格望向夕阳。「这么说来时间还够。桥头巷距离这儿不会很远,我先去拿枪。吉瑟,帮我照顾艾灵顿大夫好吗?」
吉瑟想从他肩膀接过猫咪。猫咪虽然发出咕噜声,但肚子叫得更响亮,而且大概知道自己又会被送进储藏室,所以抓着戴格的肩垫不肯放。吉瑟用了点力气,掐着猫咪的颈子将牠揪起来,却被艾灵顿大夫一溜烟跳开,钻到最常藏身的大炮底下。
「妳妹妹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巴纳比问起。
吉瑟自己回应了。她走过去,手指碰了碰修士的额头,牵起他的手,用修士的手指点了自己额头一下,最后露出大大的微笑,眼睛闪起泪光,并做出离去与留下的手势。
「这叫做『交感法术』。」罗德里戈上来正好听到这段对话。「虽然听起来很特殊,但也没那样罕见,尤其得考虑到吉瑟正好是异人,弟兄你又是在医疗法术上有特殊天分。她与你的心智连结起来了,其实就是一种电流形式。」
吉瑟眨眨眼睛,听得入迷,可是巴纳比对于电流这种说法反而是慌张多过于理解。还没人回应,戴格提着滑膛枪、火药筒、子弹,还扶着斯帝芬诺上来了。
「我说不动。」戴格看见弥莉怪罪的眼神。
斯帝芬诺走过去,虽然大腿受伤,但伤口不深,所以行走不算太困难。他只穿着长裤,肋骨与肩膀又多了几圈绷带,还一身药膏的臭味,罗德里戈咳了两下赶快挪到上风处。
「听戴格说神父他可能遇上麻烦了?」斯帝芬诺开口问。
「也许只是我多心而已。」巴纳比脸红了起来。
「修士和我打算过去看一看。」戴格接口。
「嗯,」斯帝芬诺说:「那我也一起去吧。我换个衣服、拿把剑,一下子就好。」
他跑下船舱,弥莉板着脸走到舱口前面将门直接关了上锁,整个身子压上去。没多久就听到斯帝芬诺搥着门板大呼小叫。
「你们快点走。」弥莉非常镇静,但脚完全没动。
戴格笑了笑,提起滑膛枪,腰间还有两把手枪。他与巴纳比快步下船,目送两人离开后弥莉为两人与杰克老爹默默祷告。
「玳督啊,」她亲昵呼唤着荡舟族人的神,这个词原本的意思其实是祖父,在弥莉心中神就是那种模样。「若您指引巴纳比弟兄回去修道院就别再出来,我会非常感激……」
她将舱门打开,斯帝芬诺怒目而视,却被弥莉赶下楼。
「好了好了,你自己看看,」弥莉指着他肩膀的绷带。「伤口又裂开。吉瑟,过来帮我一下。」
「修士帮我祷告过,」斯帝芬诺说。弥莉想帮他重新包扎,他嚷道:「我没事啦。」
「吉瑟,」弥莉又大叫:「过来帮忙!」
然而毫无动静,连裙襬飘动或脚步声也听不到。弥莉心一沉,丢着斯帝芬诺自己跑上去,推开正要下楼和他们两个聊天的罗德里戈。
「吉瑟!」
妹妹不在甲板上。
弥莉又跑下去,罗德里戈正与斯帝芬诺拌嘴,要他回床上休养。
「斯帝芬诺,快去拦她!」弥莉大叫起来。「吉瑟跑去追巴纳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