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妈
「妈──!」我脱口而出，但她的手在我来得及说完那个字前便掩住我的嘴巴。
妈。
在那一秒，我真的希望怀念之河偷走我的记忆。因为如果它偷走的话，我就可以冷静面对她，毫不在乎她还活着，手掌温暖，仍旧非常美丽。我不会想搂住她，吸入她颈部的香气。这一刻的亲密，对我而言，可以带回整整失落的六年。
我只会知道我正在看着一名杀手的脸。
那会让一切简单多了。
她小心地将手指按在嘴唇上时，我浑身发抖。
我摇摇头，不是表示不同意，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眼神射过我的肩膀，投向街底的吵杂。
「我是南西姊妹。」她说。
「不!」我说，「妳不是，妳是──」
「来吧。」她拉住我的手，开始跑离喧嚣，朝哥伦布大道而去。凯斯和亚莉已经跑在我们前面。
「快点!」凯斯大叫。
我转头往后看。尼可、尤格和史戴洛斯正蹒跚朝我们追来，四肢挥舞。马可在回旋踢，打拳入空中，那看起来像是某种奇怪的武术舞蹈仪式。
在我能反应前，我就感觉到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掐住我的脖子，然后是另一只。我死命抓住它们，试图将它们扳开。浓密的黑暗在我眼前改变，变得更为浓厚。眼睛凭空成形，然后是下巴、牙齿和颧骨。现在我看见剥落皮肤的破裂笑脸和空洞的眼睛。
影子。
当他们在上层国度里徘徊时，他们的外表会变得比较……透明……
阿尔特米西亚女王的大军在此，在活人世界。嚎叫、咕噜咕噜出声、吐着口水，忽隐忽现，宛如黑色迷雾的闪烁摇曳。他们在不是光的水流中飘浮，吸入黑暗，既是实体，又彷若烟雾。
他们是怎么来这里的?
「让……我……咯咯咯……」我用刺耳的声音嘎嘎说。影子抓得很紧。
一只脚丫从黑暗中飞出，在影子的下巴上猛力一踢。带着一声沉闷的咯咯尖叫，那影子随即倒地不起。
「你没事吧?」妈说道，拉着我跑过街道，手臂搂住我的腰际。「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现在跑过哥伦布大道。对街有家忙碌的餐馆，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当我们以沉重脚步走过下一个街区时，我看见亚莉的脚丫离开地面，然后是凯斯的。我听到他们吃惊的尖叫。妈也是。
现在，我们被困在汹涌的影子中，影子在我们底下和四周流动，将我们向上抬起。我看见这里一张鬼脸，那里一个皮肤剥落的头颅，我得准备打另一场战役。
但他们的眼睛，至少就我看到的那些眼睛，正在往上看，眺望附近一栋赤褐色砂岩公寓的屋顶。我循着他们的眼神看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直到天空开始闪动。
我几乎没注意到它，但大气开始在那聚集，这次不是变成黑云，而是形成暗蓝色光线的椭圆形物体。它像慧星般以慢动作向我们飞来，愈变愈大，将一棵骨瘦如柴的行道树叶子摇得沙沙作响。它既伸展又收缩，形成手臂、双腿和头部。它在车子顶端水平伸展开来时，变成一位赤脚女人，穿着破烂衣着。
「史菈琪……」我说。
她扫视街道，皱着眉头，怒目瞪着看不见的活人。她的脸似乎失去某些皮肤，嘴中只剩两颗牙齿。她说话时，她的声音似乎绕过我的耳朵，直接进入我的大脑。「任何伤害选民的人，」她宣布，「准备承受阿尔特米西亚女王的愤怒吧!」
我们下方传来一阵咕噜咕噜和哼哼哼的兴奋骚动。
「快将他们带来。」她继续说，削瘦的手指指着街道远处。「如果你们要让女王开心，就活逮他们。」
我们愈升愈高，在看不见的手所形成的河流上，顺着街道漂流。四周是琥珀色的窗户和砖造石砌建筑，在变幻莫测的黑暗中频频颤动，忽明忽灭。我环顾四周，寻找凯斯和亚莉，看见他们飘浮在前方远处，几乎抵达下个大道。「你知道那个生物是谁吗?」我妈问道，她的声音里敬畏的成分大于恐惧。
她的冷静让我吃惊。我整个身躯都在颤抖。「一位前任女巫。」我说，「她效力于……」
不，不要泄漏天机。保守秘密。
「效力于谁?」妈问。
我能告诉她真相吗?我能再度信任她吗?
我们现在移动得更快了，穿越一条又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教堂、商店、城堡似的公寓建筑像幽灵般快速闪过，直到灯光黯淡，废气味道消失，迎面扑来青草和土壤味。我们转右，循着被月光照耀的宽宽河面而去。
河畔公园。
现在我们就要追上凯斯和亚莉。他们看起来和我一样受惊害怕。亚莉瞥瞥我妈，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妈?」她用嘴型说。
我点点头。我看见她对凯斯耳语。
「妳要带我们上哪去，史菈琪?」我狂吼。
那位前任女巫在半空中转身。「你们可能已经猜到了，自从你们离开后，伯格洛便死气沉沉，我完全相信气氛可能变得更糟。所以我猜，我该感谢你们。」
「感谢我们什么?」亚莉大叫。
「打开死者之门，当然。」史菈琪说，「因此死者才能穿越过来。」
「我们──我们没有那样做啊。」我抗议。
史菈琪靠过来的速度如此快速，我以为我会摔出殭尸云朵。她用咔答作响的削瘦手指轻敲我的背包。「是的，你们这样做了。透过找到和启动马萨林这个反复无常的礼物，你们打开一个长久以来关闭的裂缝。很讽刺，对不对?」史菈琪的头往后一仰，发出嘶嘶大笑。「这个能治愈身体、骗小孩子的玩意儿竟能让死者进入活人世界。」
「马萨林?」我妈倒抽口气。
我的心像石头般往下沉。秘密现在不再是秘密了。
我可以听见影子们纷纷点头和发出鼻息，直到史菈琪举高僵硬的右臂。「安静，你们这些笨蛋便便!」
「便便。」其中一个重复说，发出一种尖锐、喘不过气来的声音，我想那是大笑。
史菈琪举高削瘦的手指对着那个咯咯傻笑的影子，我看见一道黑雾刷地往上一挥。顷刻间，听到一阵撞上树的重击声，令人作呕。
「我会将阿尔特米西亚女王的礼物归还到它原本归属之地，」史菈琪继续说，「而且，由于她对你们鲁莽和非常具破坏性的离开举动还有点气恼，要是能再跟你们见面了结旧仇，她将会非常开心。」
亚莉和凯斯投给我恐慌的一眼。我们现在移动得很快，强风狂拍着我的脸。
「她说阿尔特米西亚吗?」我妈问道。
她知道。马萨知道我们去过哪，他们也知道我们找到什么。
直到今天之前，治疗魔球一直静躺在仓库里，只是一颗石头、一个装饰，一个从奸诈的艺术交易商买来的古物。
等待着一位选民来临和启动它。
跛子行走，病者升起，死者永生。
影子们现在速度变慢。他们的声音变得疯狂、兴奋不已。我看到远处有个有大拱顶的纪念建筑。
「史菈琪，」我说，「妳要带我们上哪去?」
她转身时，她脸上斑斑剥落的皮肤随着微笑裂出一道伤口。
「观光。」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