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Chapten Two 捷径
事实上,当奥菲丽戴上围巾,和叔祖父、萝丝琳姨妈一起走上楼梯时,她一直在想阿尔奇巴德是如何来到阿尼玛的钟表节上的,但她完全想不通。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约自己去洗手间。“您要走了!”他是这样说的。如果他计划带她离开,那么在外面某个远离人群和长老们的地方碰面,不是更合适吗?
“您本该看着摊位的。”奥菲丽小声说,“他们一旦发现华夫饼摊位上没人,就会立刻来找我们的。”
她是对萝丝琳姨妈说的。姨妈的胳膊底下夹着匆忙中她能带走的所有东西。
“你不是认真的吧!”姨妈恼了,“只要有一点儿机会可以再去极地,我就会去!”
“那您在工坊的工作呢?您对我说的有关虫子和霉菌的事呢?”
“我们离开后,伯赫尼尔德就必须独自面对那些毒蛇和蛆虫。在我眼里,她比一张纸要有价值多了。”
看见阿尔奇巴德站在楼梯夹层的尽头,奥菲丽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他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斗篷,大礼帽歪歪斜斜地戴在脑袋上,平静地等在洗手间门口。他甚至都没有尝试躲起来,这可不算是多余的谨慎:就算打扮得像个流浪汉,他也是那种会吸引别人目光的男人,尤其是女士们的目光。
“至少,这不是个陷阱吧?”叔祖父抓住奥菲丽的肩膀,不让她再往前走,低声问道,“这家伙可靠吗?”
奥菲丽认为还是不要在这点上做出评判比较好。在一定程度上,她信任阿尔奇巴德,但他也不是她认识的人里最有德行的。她走上夹层,尽量避免靠近栏杆。从这里看过去,庆祝活动化成一片帽子和表盘汇聚而成的汹涌海洋:它们报时,它们上发条,它们彼此祝贺“钟表节快乐”!
“我向您承诺过,托恩夫人!”作为问候,阿尔奇巴德说,“如果您不迅速回到极地,那么极地就会来找您。”
他像打开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车门一样打开了洗手间的大门,用一个夸张的动作邀请他们进入。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个人是谁?”
报告员急急忙忙爬上夹层,上气不接下气,头上的风向标指向奥菲丽他们。
“快点儿进来。”阿尔奇巴德把奥菲丽推了进去。
萝丝琳姨妈和叔祖父也跟了进去。他们在瓷砖地上打着滑,寻找出口,但周围只有小便池。奥菲丽想问问阿尔奇巴德他们该从哪里逃出去,但可惜他现在顾不上她。他正忙着阻止报告员进门。报告员行动迅速,成功用一只短靴卡住了门。
“亲爱的母亲们!”她大声喊叫,声音十分尖利,“她要逃跑!请你们做点儿什么!”
这些话在洗手间里引发了大骚乱。伴随着可怕的咕嘟声,小便池、马桶和洗手池里的水溢了出来。长老们的物灵力已经发动了。阿尼玛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听从她们的意志,手工市场的大厅当然也不例外。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奥菲丽大声地问阿尔奇巴德,“您的计划是什么?”
“关上这扇门。”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好像这一切不过是耽误点儿时间而已。
“然后呢?”她坚持问。
“然后,您就自由了。”
奥菲丽不明白。她盯着报告员的手。这只手刚刚插进了门缝里。她非常了解阿尔奇巴德,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折断一位女士的手指。
“你这家伙,走开!”叔祖父咆哮道,“我来处理这个讨厌鬼,帮这个孩子离开。”
说着,他就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冲出了卫生间,把报告员也带了出去。
阿尔奇巴德“砰”的一声关上门,洗手间瞬间安静了。这是一种难以理解的、超自然的安静。水不再从水管中流出,报告员的喊叫声也听不见了,节日活动中的滴答声也终止了。奥菲丽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阿尔奇巴德让时间停住了。他们再次打开洗手间的门,夹层、叔祖父、报告员和大厅都不在了,面前是一个空荡荡的商店,里面的东西让人联想到一排排空货架。从空气中强烈的尘土味来看,这间商店已经停业很久了。
“小心台阶。”阿尔奇巴德提醒她们。
奥菲丽和萝丝琳姨妈小心地走出洗手间。它比商店的地面略高一些。当她们回头看时,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她们是从一个衣柜里走出来的。
“您是怎么做到这种事的?”
“我引入了一条捷径。”阿尔奇巴德回答,好像这答案显而易见,“不要觉得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是暂时的。你们自己看。”
他关上衣柜的门,接着再次打开它。男洗手间变成了一些旧摆件。很难相信三个人能从一件如此狭窄的家具中走出来。
“大厅又找回了它的洗手间。”阿尔奇巴德高兴地说,“那个风向标女士在里面找不到我们,想象一下她的表情吧!”
奥菲丽拧了拧湿透的围巾,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但她还是能隐约看到一条被白雪覆盖的鹅卵石小路,路上满是穿得鼓鼓囊囊、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滑倒的行人。再往下,在苍白的天空下面,一艘驳船在运河半冻的水面上缓缓移动。
“我知道这个地方。”萝丝琳姨妈从她的肩膀上方说,“这里离大湖不远。”
奥菲丽有点儿失望。他们的逃跑行动如此壮观,她本希望可以离开阿尼玛。
“您是怎么做到的?”奥菲丽坚持问。
阿尔奇巴德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可以轻易俘获女士的芳心,也可以轻松渗入别人的思想,但是这个行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这说来话长了。”他边说边在破洞的斗篷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了一些新的可能性,有了新的抱负和新的爱人!”
说着,他以胜利的姿势掏出一串钥匙。奥菲丽借着商店里晦暗的光线观察他。她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天塞堡的站台上,那时他只是他自己的影子。今天,他望着天空中闪耀着的太阳,他眼中的光华和他之前那种苦乐参半的傲慢截然不同。
奥菲丽不禁一阵颤抖。她这样义无反顾跟随的人真的是阿尔奇巴德吗?自从和神在托恩的牢房里发生冲突以来,奥菲丽就再也没有跟他打过交道,但她没有忘记他可以化身成任何人。
“您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尔奇巴德反驳道,“我刚刚在寒冷的轮渡里待了两个小时,又花了一个小时在你们这个小山谷的街道里问路。当我终于找到您父母的房子时,您还不在那里。我只能在我去过的两个地方之间引入捷径,您可真是让我好找!女士们请跟我来。”他走向商店的里间,继续说。
但奥菲丽不想再这么匆忙了。
“您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
“伯赫尼尔德和您在一起吗?”萝丝琳姨妈也跟着问。
“还有托恩呢?”奥菲丽忍不住问。
“慢点儿,慢点儿!”阿尔奇巴德大笑道,“我带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我就是从这里来的。我的捷径引入机制有它的局限。不,那位亲爱的伯赫尼尔德没有跟我在一起。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这里……如果我不快点儿回极地,她会把我削成片的!”他一边看表一边说,“至于那位难以捉摸的托恩先生,自从他越狱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
奥菲丽在重遇阿尔奇巴德时燃起的希望,像蛋奶酥一样塌了。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想过是托恩本人策划了这场绑架。她用审慎的目光看了一眼阿尔奇巴德进入的商店里间,它被废弃的时间看上去比前面的店面还要长。
“您是从这里来的?我不明白。”
阿尔奇巴德试了好几把钥匙,才终于听到“咔嗒”一声。
“女士优先。”
和奥菲丽预想的不同,通道并没有通向地窖,而是通向一个像火车站大厅一样空旷的圆形大厅。穹顶上的大玻璃射下一种透明得几乎不真实的光线。地面由巨型马赛克组成。图案是一颗有着八个分支的星星。每个分支指向一扇门,而门的布局像极了罗盘方位。和这里毗邻的那个商店寒酸破旧,而这个地方却华丽宏伟。
几个镀银的标识上写着同样的标语:“我们祝您过门愉快!”
“罗盘玫瑰。”奥菲丽自言自语。
从它的规模来看,这是一个跨悬岛的岛际罗盘玫瑰。这是奥菲丽第一次踏进这种罗盘玫瑰,可惜是在刚刚被洗手间的水浇了之后,她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湿哒哒的嘎吱声,这可不怎么好听。
“我听说阿尼玛有这种罗盘玫瑰,但我一直半信半疑。”
奥菲丽的声音不大,但马赛克和大窗户的扩音效果让她的声音在整个圆厅内回荡。
“只有一座。”阿尔奇巴德关上身后的门,澄清道,“像所有自尊自重的罗盘玫瑰一样,它的位置是保密的。如果这座能离您家更近一点儿,就再好不过了。”
圆厅的中央有一个柜台。奥菲丽吃惊地发现上面趴着一个小姑娘。她趴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画画。她是那样安静,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女士们,你们眼前看到的是我新的可能性和新的抱负。”阿尔奇巴德对整个大厅做了一个充满占有欲的手势,宣布道,“至于我新的所爱,她在这里!”他从柜台上举起小姑娘晃了晃,仿佛这是一座奖杯。“我的小维多利亚,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下您的教母和您教母的教母。”
惊讶之下,萝丝琳姨妈把手里拿着的雨伞、手笼、披肩和华夫饼的铲子都丢到了地上。
“看在婴儿推车的分儿上,伯赫尼尔德的孩子!这张脸和她一模一样。”
奥菲丽很激动,也有点儿害怕。她望着这个朝她们睁大了浅色眼睛的小姑娘,这是伯赫尼尔德的眼睛。事实上,维多利亚其他地方长得更像爸爸。她的脸像仙女一样苍白。相对于她的年龄,她那一头浅金色的头发不同寻常的长。她也会用奇怪的方式半张着嘴,却不发一言。这让人想起法鲁克那无尽的沉默。
“她还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阿尔奇巴德告诉她们,同时晃着维多利亚,仿佛她是一个有故障的留声机娃娃,“她的家族超能力也还没有显现,但别以为她笨,我的前妹妹们加起来都没她懂得多。”
萝丝琳姨妈怀疑地皱了皱眉。
“至少,伯赫尼尔德知道她女儿在这里吧?您总是这么不负责任!”看见阿尔奇巴德笑得更开心了,她发火了,“这可是族灵的孩子!您是想引发外交事故吗?简直太不像话了,真的,您不配当大使。”
“我不是大使了。这个职务现在由我的前妹妹耐心担任。自从你们知道的那件事发生后,我的家族就把我从健在成员的名单中除名了。”阿尔奇巴德用手指模仿了一个用剪刀剪断的动作。“对我的评判不要太严厉,萝丝琳女士。维多利亚有一个总想把她裹在摇篮中的母亲和一个永远都记不起她名字的父亲。作为教父,我有责任给她一个振奋人心的生活……别听那些说你是弱智的坏话,年轻的女士!”阿尔奇巴德用他的旧礼帽盖住维多利亚的头,说道,“我预言,您会成就伟大的事业!”
一股强烈的感情冲击着奥菲丽。她订婚时,叔祖父对她说的话和阿尔奇巴德的这句话并不完全一样,但它们真的很像。奥菲丽突然想到,如果长老们没有掺和进来,她本可以看着维多利亚长大,像一位真正的教母那样行事。甚至此时此刻,她或许已经找到了托恩。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年之久,而与此同时,整个世界都在继续前进。
“这座罗盘玫瑰是如何运作的?它能把我们带去哪里?越远越好,希望在长老和……”
“我”这个字没有从奥菲丽的嘴唇发出,阿尔奇巴德用一个戏剧化的动作拽掉了柜台后面的一块帘布。帘布的后面藏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卡莱尔和雷纳俯身在上面。他们正忙着做笔记。在他们的遮耳皮帽下面,二人都戴着双筒放大镜,让人几乎认不出他们。一只大橘猫(奥菲丽猜它就是蠢蛋)在他们的腿上蹭来蹭去,想引起注意,但他们是如此专注,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来说,除了这张桌子,其余的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一样。
至少,奥菲丽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雷纳在两条笔记之间朝她抛了个媚眼。他的眼睛被放大镜放大了。他那运动员般的身材、蓬乱的眉毛以及浓密的红胡子,让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烟囱。
“老板好!我们先算完,再来找您。如果我们半道儿停下,就得从头再来一遍,这会让我另一个老板很火大。”
“别再叫什么‘老板’了。”卡莱尔没有从桌上抬起双筒放大镜,低声埋怨道,“你是工会成员,要有工会成员说话的样子。”
“好的,老板。”
这一天,奥菲丽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华夫饼摊子上睡着了,是不是在做梦!
“我的旅伴们!”阿尔奇巴德解释说,胳膊上仍稳稳地托着小维多利亚,“我们彼此讨厌。除了这个细节,我们是一个优秀的团队。我负责找到罗盘玫瑰,他们负责解码。这里的八扇门中,有七扇通向其他悬岛。那边还有别的入口。每座罗盘玫瑰和这座都极其相似:八扇门、一个柜台、一张路线桌。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单单是从极地到阿尼玛,我们经过了多少条通道,还不算走错路的情况。”
奥菲丽靠近圆桌更仔细地看了看。大理石上刻满了数字、记号和方向线路。罗盘玫瑰路线图像是一种噩梦般的可怕谜题。雷纳和卡莱尔用手指指着线路,使用工具测量,然后草草记下指示。他们没有触碰彼此,也没有说话或看向对方,但单是看他们站在彼此身边的方式,奥菲丽就都明白了。她移开视线,突然对自己这样观察他们感到不好意思,仿佛她侵犯了他们的隐私一样。她抚摸着蠢蛋,它在寻找着别处得不到的爱抚,看到连蠢蛋都长这么大了,她的内心一阵恼恨!
她克服不了那种不快感:她不是仅仅踏空了一个台阶,而是踏空了整段楼梯。
“工会成员是什么?”她问阿尔奇巴德。
阿尔奇巴德刚放下维多利亚,小姑娘立刻又在柜台上继续画她的画了。
“哦,我们那儿的新潮流:补偿性休假、涨工资、降低工时等,老海德嘉尔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鲜活,把那些疯狂的念头塞进用人们的脑袋里。自从您离开,极地的风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您也是,您也变了。”奥菲丽指出,“现在您能跟我解释一下您是怎么引入捷径,解锁罗盘玫瑰的吗?我还以为只有地虹岛人才能做这种事。”
阿尔奇巴德从维多利亚的脑袋上摘下帽子,绕着手指转圈圈。
“我曾经跟您提过奥古斯丁——我的曾祖父,还有他和老海德嘉尔之间的那些情事。您还记得吗?”
奥菲丽震惊地望着阿尔奇巴德。她依然蹲在猫的跟前,抚摸着猫的手悬在半空,甚至都没注意到蠢蛋正在跟她的围巾闹别扭。
“您和海德嘉尔夫人?您是她的……”
“曾孙,是的。”阿尔奇巴德奸笑道,“噢,这可是一件被小心掩盖的丑闻。如果我不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出一些戏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去年的一个下午,我醒来时依然很困,前一晚我刚刚参加了一场婚礼,那婚礼的细节我就不提了。我进到自己的浴室,结果却掉进了宠姬们的温泉,就这样。”他边说边打了个响指,“从天塞堡的一头到了另一头。之后,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好几次。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造出一些通道。给我一扇门,一个封闭的空间,我就能给您造出一条捷径。然后有一天,我碰到了一座真正的罗盘玫瑰。它藏在空间的皱褶里,我……这很难描述……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您明白吗?别问我这是什么原理,我只要在某座罗盘玫瑰附近的任何一扇门的门锁上转动钥匙,我们就到了!无论哪扇门,无论哪把钥匙。老海德嘉尔留给我的是一种过分精细的能力。不过我喜欢它!”
奥菲丽试着把猫和围巾分开。她用尽一切想象,要把自己有关海德嘉尔妈妈的记忆叠加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您之前从来没意识到吗?”萝丝琳姨妈以她惯常的实用风格插话道。
阿尔奇巴德敲了敲他双眉之间的眼泪状纹身。
“正是与网族连接的中断,开启了我的另一种家族超能力。它在我的体内休眠,耐心地等待时机。那么您呢,托恩夫人?”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您在过去两年里做了些什么?”
奥菲丽张开嘴,又闭上了。阿尔奇巴德掌握了一种新的家族超能力,雷纳成了工会成员,而她,她的时间用在了哪里?她被困在一个无尽的括弧里。不,甚至比这还要糟糕。她套上那身孤独少女的旧皮囊,朝后退了一步。还有,她还多长了几斤肉。
“我读书来着。”她终于回答。
“行了,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卡莱尔忽然打断他们,“这里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需要解决。”
她终于从路线图上抬起眼睛,抖了抖那些挡住视线的深色发卷。她的异色瞳在双筒放大镜下被不成比例地放大了,一只像黑夜般漆黑,一只像白昼一样湛蓝。这两只眼睛虽然大不相同,但当它们探入奥菲丽的眼镜里时,却表现出了同样冰冷的愤怒。
“神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