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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Chapten Nine 传统

  奥菲丽急不可待地想把好消息告诉昂布鲁瓦兹,不小心在行政处的台阶上打了滑。翻卷的云潮变成倾盆大雨,楼梯的台阶变成了小瀑布。阳光下已然非常强烈的植物味道在雨水中变得更加浓郁。

  “您去哪里,学员?”

  奥菲丽的眼镜被雨水弄脏了,她望向站在台阶最上面、雨棚玻璃下的身影——刚才陪她去海伦办公室的女学生。她束腰外套的燕尾部分随风飘扬,像一面绣了银花的旗帜。她指了指那条从行政大楼伸出的拱廊。

  “我们走那边。学院所有的附属建筑都有内部走廊相连,可以让我们避雨。”

  “事情是,我得回城里。”奥菲丽说,她的长袍每秒钟都比前一秒更湿一点,“我不想错过最后一班鸟轨火车。”

  “你跟我来。你必须参加第一次测验,这是传统。”

  雨水砸在石头路上,雨势比刚才大了两倍,压住了学生的声音,也模糊了她的身影。奥菲丽只得又逆水走上台阶。

  “现在?但是我刚刚才被录取。”

  “你的察看期开始了。未来的三个星期你不能离开学院,除非你有海伦夫人的特许,否则她会认为你已放弃,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如果你现在想回家,”学生边说边转过身去,“这里没人会留你。”

  奥菲丽一路跟着她走过走廊。她还没来得及得意忘形,就已经清醒了。她要在这座小悬岛上待满三个星期?所以她不能在期满之前去纪念馆秘密馆调查吗?

  还有昂布鲁瓦兹,她拧着湿透了的长袍下摆,突然想到:她不回去,他会担心吧?

  “这待遇真像监狱。”

  “嗯?”学生转过半个身子,好像对奥菲丽跟在自己身后颇为吃惊,“你签了协议,学员。海伦夫人为您提供食宿和未来。作为交换,传统要求您无条件地服从于她。”

  奥菲丽心想在签协议之前,她本应该更仔细地阅读一遍。她擦了擦眼镜,打量了一下这名学生黄褐色长发底下的侧颜。她面色苍白,半眯着眼睛,眉毛僵硬,鼻子毫无个性,嘴唇也没有质感:她的面孔和她的声音一样缺乏表现力。这种面无表情和她脸上烟花似的雀斑非常不协调。她个子还算高,非常纤瘦,束腰外套突显了她那扁平的身材,完全是奥菲丽的对立面。

  “您也是学员吗?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名字。”

  “嗯?”学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我叫伊丽莎白。从今天起,你和我,我们就是对手了,或者说是死敌。”

  在随后的沉默中,奥菲丽久久地听着雨水打在拱廊玻璃上的声音。

  “我开玩笑的。”伊丽莎白走了几步,终于说,“我是精英预备生,比学员高一级。我们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敌人。我是预言师二班的负责人。如果你有问题,需要向我提出来。顺便说一句,恭喜你。”

  她的声音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没有一丝笑意,甚至巴别塔那悠扬的口音也变得平淡无味了。

  “恕我冒昧,您的家族超能力是什么,伊丽莎白?”

  “嗯?我没有。”

  奥菲丽动了动眉毛。

  “他们说无能者在这里极为少见。”

  “目前,我是他们在学院里的唯一代表。我只有两位前辈:霍华德·哈勃和拉撒路。”

  “那个搞机器人的拉撒路?我不知道他曾是精英。”

  又或者说,她内心暗暗纠正,是昂布鲁瓦兹没有告诉她。这就生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他的父亲出身于美家大学,为什么他要劝她打消进美家大学的念头呢?

  “这件事情人尽皆知,尤其是对预言师来说。赶紧走吧,学员。”

  奥菲丽求之不得,事实上,走得比较慢的是伊丽莎白。精英预备生不断放缓脚步,从外套里取出小本子写下几个字,然后又划掉这些字,嘴里默念着什么。这个年轻女孩还真是个怪人。

  奥菲丽很快就发现,伊丽莎白并不是特例。一伙圆眼族的光头一边高喊着物理公式,一边在走廊天花板上跑步。一个年轻的图腾族姑娘全神贯注地盯着书朝前走,一群蚊子“嗡嗡”围着她,却不叮咬她。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怪笑着,指尖冒出一道道电弧。

  他们都穿着同款夜蓝色和银色的制服。所以,这些都是预备成为精英的人吗?

  伊丽莎白走上高高的台阶,这些台阶通向一栋宏伟的住宅楼。它垂直建在悬岛的边缘,防御外墙像石头翅膀一样展开,划出天与地的边界。大楼的正面嵌着一些巨大的大象头雕塑,严肃的氛围让人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这就是公寓楼。”伊丽莎白一边解释,一边又在笔记本上画了几笔,记下一条新笔记,“你会在这里睡觉、洗澡、吃饭和打扫卫生。不要指望机器人来帮你做清洁。波鲁克斯之子那边有一整套机器人,但海伦夫人坚持让我们自己动手做一切。”

  奥菲丽一直抬着头,脖子都变得僵硬了。公寓楼的设计风格和纪念馆一样,只是规模较小:它有一个宽敞的中庭,楼层像行星环一样一圈圈环绕着。地面、墙壁和天花板都被改造成了自修室。楼上的学员脑袋朝下,正围绕一个修辞问题进行激烈的辩论。楼下的学员让他们安静,好专心做作业。一些人沿着垂直的走廊推洗衣车,一些人在实践课的专属包厢里做着让人费解的实验。大楼的整体氛围像蜂房一样嗡嗡鸣响,飘荡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口音。

  奥菲丽的胸口突然一阵痉挛。哪怕是在此时此地,她也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最高且最安静的那个。如果托恩和她选择了一样的道路呢?如果他也利用美家大学渗透到纪念馆的幕后呢?

  “学院里有很多精英吗?”她问伊丽莎白。

  “嗯?是的,很多,有预言师团队、公证人团队、誊写人团队、保管员团队,其他还有很多。每个团队都有两个班:这边是海伦的教子,那边是波鲁克斯之子。”

  为了强调最后那个词,她指了指一座大阳台。奥菲丽透过雨帘,可以猜到那是隔壁悬岛的悬崖。

  “如果我们的课程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分开?”

  “因为这是传统。”

  奥菲丽不禁想,是不是学院的学生每说一遍这句话都会得到额外的加分。伊丽莎白咬着铅笔上的橡皮,目光迷失在笔记本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的长发随着她的步履波动起伏。一间颠倒沙龙的实验包厢里喷出一阵烟雾,同时响起一阵惊呼,但伊丽莎白丝毫不在意。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想聊天的人。

  但奥菲丽不是这样。

  “是纪念馆里的一张广告招贴把我吸引到这里的。我听说他们在为阅读小组招聘预言师,所以我想申请。我确信我能胜任。”

  伊丽莎白满含深意地看着她。她不再往前走,也不再咬铅笔。她的目光从模糊变得像箭一样凌厉。

  “放弃你所有的确信。”她的声音也突然变了,变得铿锵有力,十分认真,“你以为你是谁?可以这样轻浮地谈论我们的事业?你的天赋只是一根折弯的棍子,必须重新掰正。亨利爵士的阅读小组所需要的学识,你那双手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奥菲丽攥紧了拳头,手套嘎吱作响。今天,这是她的专业自尊心第二次受到打击。现在她确定了,自己不是没有自尊。在大学所特有的乌泱泱的噪声的包围中,伊丽莎白继续凝视着奥菲丽,目光里没有敌意,也没有友好,仿佛在等待她做出叛逆的反应。

  奥菲丽泄下气来,松开了拳头。她明白,好公民,尤其是精英,不该执着于个体。集体利益必须高于个人荣誉。

  “您说得对。我越是睁眼看周围的世界,就越能意识到我是多么不了解它。”

  伊丽莎白半眯的眼睛闭上了,透过睫毛,奥菲丽好像看到了一丝满意的微光。

  “交心之谈。我也是,我也有我的骄傲。我爱大城,我爱纪念馆,我爱美家大学。我常常会期待别人和我一样虔敬,也期待他们尊重我的工作。”

  “您在阅读小组工作?”

  伊丽莎白把笔记本贴在奥菲丽的眼镜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没头没尾的数字和字母。

  “算法、函数、迭代结构、条件结构。”她解释道,“各个阅读小组都是为我工作的。我负责新目录项目,为亨利爵士设计数据库,而阅读小组的审阅人需要对数据库进行编码。纪念馆的古老文献大多没有年代认证,也没有确认真伪,所以我们需要无可挑剔的专业鉴定。我目前正在研究一个打孔卡系统,以方便亨利爵士有效地处理成千上万条信息。

  奥菲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这堂谦卑的课程突然有了饱满的意义。伊丽莎白和自己年龄相近,但她领先自己的部分不是可以用年来计算的。

  “塞普蒂玛夫人会花三个星期帮你做准备。”伊丽莎白接着说,“如果你从头至尾照她的指示去做,完完全全服从于她,也许你还有一丝加入我们队伍的希望。”

  “塞普蒂玛夫人。”奥菲丽念了一遍,试着记住这个名字,“我还以为亨利爵士才是阅读组的负责人。”

  伊丽莎白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和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十分不相称。

  “他没有这个能力。亨利爵士是一个机器人,他从不离开秘密馆。”

  奥菲丽需要尽快适应现实:在巴别塔,机器人也是社会的组成部分。它们中的一些会被称为阁下。正当她准备开口问有关秘密馆的问题时,尤其是进入方法,她改变了主意。表现得太过好奇会引来怀疑,今天她已经够笨拙了。

  “谢谢。”她最后只是说。

  伊丽莎白耸了耸肩,然后走向中庭正中央的黑板。一只机械手臂正在上面用粉笔写道:“欧拉丽学员请去跨家族阶梯大教室报道。”

  “我们还是不够快。”伊丽莎白判定,“你现在应该已经穿好制服了。快点儿,我们抓紧时间。”她补了一句,行动上却没有加快速度的意思。

  她把奥菲丽带到学生公寓的更衣室,给她找了一套合身的制服,然后展开一扇机械屏风。衬衣、束身外套、长裤和靴子上全都是系扣,奥菲丽觉得永远都系不完。当扣上外套扣子时,她快要窒息了。这是一件让肥肉无处舒展的衣服。

  伊丽莎白指了指她夜蓝色袖子上的银色饰物。

  “一定要注意等级纹章。精英学员的制服上只有一条杠。低级精英预备生的制服上有两条杠,比如我。高级精英预备生有三条杠。每一条杠都代表着学院里的一年。”

  奥菲丽忍住没说她并不打算待那么久。只要她能进入纪念馆秘密馆或是找到托恩的踪迹,最好两者兼得,她就会离开。

  她开始系靴子上那些无比繁复的鞋带。伊丽莎白的靴子在脚踝的位置装了两个银质小翅膀。

  “这是预言师的标志。如果你能熬过这三个星期的试用期,你也会得到一对翅膀。”

  “如果……”奥菲丽站起身来,同时把托恩的怀表放进外套口袋,“不是等到……”

  “这个我必须通过的测试,内容是什么?”

  “嗯?哦,你会做各种各样的测试。这个过程非常痛苦,一些候选人根本熬不住。虽说很罕见,但也有一些人会死掉。”看见奥菲丽鼻梁上的眼镜变黄了,伊丽莎白稍稍抬了抬眼睛,接着用平淡的声音补充说,“我开玩笑的。从来没有人死掉,也不会有人受伤,你就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吧。”

  之前奥菲丽还不太肯定,但现在她确信了:她的心脏适应不了伊丽莎白的幽默。

  她扣上腰带搭扣,一切准备就绪。她的喉咙收紧了。

  一整天她都试着不要胡思乱想,把精力集中在那些她必须尽快消化掉的新事物上。身上穿的这件衣服让她喘不上气,难以忍受。她深吸一口气,试着抑制住那股从体内喷涌而出的强烈情感,但她还是忍不住去回想那个情景:有轨电车带走了包和围巾。为什么命运允许她找回了一个,却找不到另一个呢?

  “你跟我来吗,学员?”伊丽莎白折好机械屏风,叫她,“我带你去做测试。”

  “这就来。”

  奥菲丽清了清嗓子。放松自我是她现在还无法允许自己享受的奢侈品。她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来完成测试。

  伊丽莎白把奥菲丽送到跨家族阶梯教室的门口。这是一个半圆形的建筑,阶梯座位能够轻松容纳上百人。对一个学员来说,这里太大了。一个穿长袍的男人把她带到第一排,那里已经摆好了一个文具盒。

  “这是传统。”这是他给出的唯一指示。

  第一道题就让奥菲丽不知如何回答:“列出您所知道的推定年代或日期的绝对方法和相对方法。”其余题目也和这个差不多,都是些关于历史的定义以及方法论的问题,而且一个比一个尖端,每份卷子都有好多页。“就把它当成是一场游戏吧。”但是,测试和打牌完全不同。前一夜失眠的副作用开始袭来,她那空空如也的胃很快就用令人尴尬的咕噜声填满了整间阶梯教室。

  当终于交上答卷时,她已经完全陷进了无知的深渊,穿长袍的男人把她带进了一个装潢优雅的实验室。里面的一位老妇人让她脱下那身她千辛万苦才穿上的制服,从头到脚对她进行了严格的检查,连舌头都没漏下。老妇人让奥菲丽做了一系列动作,一会儿动右手,一会儿动左手,奥菲丽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是传统。”老妇人说。

  她让奥菲丽穿上一套新衣服,这套衣服比制服更宽大,也更朴素。等她穿好,老妇人让她去户外运动场。

  夜幕降临。奥菲丽来到目的地时,天已经很黑了,空气也很潮湿。她听见训练官让她绕场跑十五圈,这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传统。”

  阿尼玛悬岛上仅有的体育项目不过就是游泳、跳舞和爬山,就算这样奥菲丽也一项都没参加过。一圈过后,她觉得自己的肺要炸了。她的长衫和头发黏在身上,就像穿着衣服跳进了浴缸一样。雨已经停了,运动场变成了一片空旷的沼泽地,住满了青蛙。她在训练官责备的目光下完成了任务,跑完的时候变得一瘸一拐,还岔了气。然而,训练官却没有一句评语,只是把制服还给她,告诉她测试结束了。

  奥菲丽顺着悬挂在拱廊上的灯笼走了回来,对撞击她眼镜的夜蛾毫不在意。她太需要泡澡吃饭了,但当她走回公寓楼时,宽敞的中庭笼罩在一片死寂中,大家早就睡下了。

  走上一条超验通道之后,她的身体从和地面垂直变成了与地面平行。疲惫让她真的产生了一种和引力作斗争的感觉,好像她随时都会从墙上掉下来,在地上摔成肉饼。

  她在颠倒客厅里徘徊了一阵,不知道该去哪里。然后,她去了穹顶星星底下的最高层。那里唯一的一条圆形走廊通向不同的门。每扇门外都挂着一个铸铁标牌,上面写着团队的名称。

  奥菲丽进了预言师的那扇门。

  屋内是如此幽暗,她先后撞了几张床,引发了一连串半睡半醒的抱怨,才终于找到一张空床。她把制服搭在一个她认为是椅子的东西上,然后在黑暗里解开靴子。现在她只希望肚子发出的哀号不会吵醒宿舍里的其他人。

  刚一躺下,她便在黑暗中捕捉到了几声强忍的笑声。她的床上没有床垫。

  “当然了。”她把托恩的怀表按在胸前,“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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