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Chapten Five 未言之言
奥菲丽从冷藏室的电梯里出来时,塞普蒂玛夫人正在等她。
“您磨蹭了,抓紧时间,学员。”
和每次一样,她们一起穿过秘密馆的圆形走廊。奥菲丽努力克制自己那股想要立刻跑到托恩面前的兴奋。她还是没忍住朝飘在中庭正上方的失重装饰球望了一眼。今晚,旧世界向她透漏了一点点它的小秘密。
塞普蒂玛夫人走进审核间,把鉴定报告交给托恩,丝毫不在乎打断他的连线。通常,奥菲丽仅仅会满足于垂下眼睛,但这次不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像机械一样不带感情地打开信封,展开报告,读它的内容。接着,他的目光短暂地和奥菲丽的目光交汇,然后转向塞普蒂玛夫人。
“让我们独处一会儿。”
“为什么?如果我的学生犯了错,我应该知道情况,并采取相应措施。”她把手伸向鉴定报告,态度专横,但托恩把它放进了审核机的一个抽屉里,避开了她的目光,无论它是多么强大。
“如果可以的话,爵士,我很想看一眼。”塞普蒂玛夫人坚持道,“我曾保证给您找一名翻译,我的责任……”
“不受牵连,”托恩打断她,“因为里面没有错误。您只是不需要知道这份报告的内容。”
“对不起?”
奥菲丽绷紧了脚趾头。她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同样的三个字,根据表达方式的不同,含义可以完全相反。塞普蒂玛夫人感到被严重冒犯了。说到底,奥克塔维奥的内心也燃烧着和他母亲一样的火焰,在他们的克己背后,是烈火烹油般的骄傲。
托恩则是块冰山,在凳子上岿然不动,除了冷漠,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他的金属手指在审核机的控制台上敲敲打打。奥菲丽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副他始终不离身的手套是用炼金术士的合金锻造而成的,可以有效地绝缘。整天连接和断开电线是份不无风险的工作。
“这份手稿的鉴定是家谱学家出资的。”托恩说,“我收到了指示,您也是。您需要找到一名译员,您已经完成了使命,远远超过了您原本的职责。今天在这间屋子里将要进行的对话是最高机密。”
塞普蒂玛夫人指着奥菲丽的肩章。
“这个毫无经验的学员,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将来能否成为预言师,竟比我更了解情况吗?”
托恩站了起来。习惯俯视别人的塞普蒂玛夫人突然显得很渺小。
“如果您有什么不满,我建议您直接去找家谱学家。”
这个建议立刻让塞普蒂玛夫人收起她的骄傲。她双脚一并,朝门口走去,然后再一次转向奥菲丽。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但她火炭般的眼睛则正相反,变得炙热无比。她仿佛用家族超能力检索了一遍这个学生身上的每一个原子,她竟然敢掌握自己所不知道的信息。奥菲丽尽可能地对抗着这道侵略性的目光,当塞普蒂玛夫人终于走出去,在她身后关上门时,她大松了一口气。
托恩转动曲柄,直到审核间与外界彻底隔音。
“一张白纸?”他评论道。
奥菲丽咬住脸颊。他的声音里没有责备,但这不代表什么。无论是巴别塔口音还是极地口音,托恩的语气在任何情况下都单调不变,让人无法猜测他的所思所想。
“我很抱歉。您曾让我不要吸引塞普蒂玛夫人对我们的注意,而我刚刚却做了相反的事。”
托恩没有回答她。他一直站着,从远处观察她。他在等她解释。
“您那份手稿的作者,”奥菲丽说,“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在纪念馆,这里在那个时代还是一所学校。他……我敢肯定他认识族灵们,我是说还是孩子的族灵们。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咽了一口吐沫,补充说,“他也认识神。”
她在托恩的态度中寻找着一丝改变,然而却发现他没有舒展一根眉毛。
“您还知道什么?”
当然了,奥菲丽并没指望他会把她抛向空中转圈圈,但只要有一点满意的表示,哪怕真的只有一点点,她都会欣然接受。
地板在她脚下吱呀作响。她走近那些装着无数文件和表盘的玻璃门柜子,却看都没看它们一眼。她只看见了那个模糊的、在她身后很远很远的影子——托恩那稻草人般的身影。
“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读了’法鲁克的书开始?是从吸收了您的一部分家族超能力开始?是从我第一次穿越镜子,释放了‘另一个’开始?我有时觉得自己身上承载着第二份记忆。”
她又犯了老毛病,开始啃手套的缝线。她不喜欢柜子玻璃门上的镜像——一个内心充满恐惧的小女人,半个女人。
“小不点儿。”美狄安娜充满讽刺的声音悄悄对她说。
奥菲丽从镜像前转过身,寻找托恩的目光。
“我读了手稿,不仅仅是用手,也用了眼睛。有那么一会儿,我能看懂这个守门人写了些什么,好像我的一部分突然想起该怎么做了。”
她向托恩讲述她在阅读中得知的一切:和平学校、练习课、去城市、L的光、A的望远镜、J的失踪,特别是守门人说的最后一段话:“这一个,他和那些该死的娃娃不一样。我得去跟领导谈谈。”
“那么,”她问,“这是家谱学家要求您找的吗?”
“这本登记簿里还有什么您可能漏掉的信息吗?”
忠于自己的风格,托恩问问题的语气有条不紊。看起来他并没有发现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加强了她那种不愉快的印象:她没有达到他的期望。
“我没有被附体很久,但我认为已经看到了重点。”
“您能重复这种体验吗?”
“可能不能,我完全无法控制这些出现在眼前的图景,我需要一个引发点。我……我会再试试。”面对托恩的凝视,她忍不住许诺道。
她突然意识到,对他的要求,她几乎什么都不会拒绝。看见角色颠倒到这种地步,实在太讽刺了。这种永恒的不安定,他过去是否也感受过?
托恩突然动了起来,钢铁发出刺啦声。
“不用了。”他说。
他走到房间最里面,打开一扇门。门隐藏在墙裙里,她一直没发现它的存在。托恩没让她跟上来,但既然他一直不回来,她还是走了过去。
门通向一个休息间。休息间和审核间使用了一样的木材和黄铜,也同样朴素无华: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盏灯和一张床。奥菲丽注意到了两个幽灵气动舱。一个是垃圾管道,可以把垃圾送出秘密馆。另一个里面放着一碗饭,某种性质不明的粥。托恩的食物是气化送来的?
床单上没有一条折痕,家具上没有一粒灰尘,地板上没有一只被遗忘的袜子。然而,每个架子上都密密麻麻排列着药瓶,宛如一间药房。
托恩面对大敞着门的衣柜,身子弯曲坐进一把椅子。他的胳膊肘撑在两个膝盖上,下巴放在交叉着的双手上面,注意力似乎完全集中在衣柜里面。看见他把挂在衣架上的衬衫推到两侧,奥菲丽扬起了眉毛。当她发现里面有着数不清的打孔纸卷,像蝴蝶标本一样别成一片时,她的眉毛抬得更高了。这些都是审核机生成的书目,每一个纸卷上都打了一个黑色的叉。
“这些隐藏的书目是什么?”奥菲丽问。
她一走近,托恩就猛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那样突然,差点儿卡住了腿的机械装置。也许他是为了更舒适地查看,但她认为他这么做,更是故意和她保持距离。
“家谱学家要求我找的书,他们既不知道作者是谁,也不知道书名。”他回答,“我来这里以后,明白从统计学上讲,按照旧目录是不可能找到那本书的。我需要一个名副其实的数据库。阅读小组越丰富新目录,审核机的查询就越准确,我完成任务的几率也就更大。您眼前的是我建构的候选书目。正如您看到的,”他指着一个打叉的墨迹还未干的纸卷说,“门房登记簿是我最后一本候选书了。”
奥菲丽用指头滑动纸卷。现在,她已经熟知打孔语言,可以几乎毫不费力地破译上面显示的文献了。除了出版日期一致的古老,文献的类型十分多样:回忆录、散文、说明书、专利等。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她小声说,“没有一点线索,您是无法在千百万本书中找到一本的。”
“事实上,我有条线索。”
一惊之下,奥菲丽从别针上扯下了一个书目纸卷,损坏了打孔网。她急忙把它放回原处,但托恩什么都没注意到。他一个接一个地解开手套上的搭扣。
“家谱学家找的这份文献可不是随便什么主题的。它含有一条特殊信息。这条信息,”他弹开最后一个搭扣说,“能够让掌握它的人与神平起平坐。”
奥菲丽目不转睛地看了托恩很久。她没有呼吸,也没有说话。
“我无须强调,”他继续说,“您不能把这个信息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塞普蒂玛夫人。她认为我的研究只是为了目录。她将来也必须这样以为。”
奥菲丽感到一阵眩晕,瘫坐在了床上。
“您说‘和神平起平坐’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
“您是说,这样一条信息在这里,在纪念馆里,谁都能看见谁都能碰到,但是没人知道它的存在?”
托恩放下手套,拧开一瓶医用酒精。令人眩晕的气味立刻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几乎没人。如果家谱学家知道这本书的存在,那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他们。”
奥菲丽皱了皱眉。这就是昂布鲁瓦兹第一次带她参观纪念馆时所说的“终极秘密”吗?她在秘密馆里没有找到任何保险库,她并非没找过。她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只是个传说。
“家谱学家没有告诉我其他任何事。”托恩总结,“如果想知道更多,我就必须先证明自己。”
“您原本认为一个像这样的秘密藏在门房登记簿里。”
奥菲丽越来越理解,当她把自己的发现告知他时,他为什么没有欣喜若狂了。说到底,她也只是发现了他早已或多或少知道的事。
“我曾经深信不疑。您指明我错了。我得把这些告诉家谱学家。”
说着,托恩把双手伸在一个盆子上方,小心翼翼地消毒。奥菲丽注意到,每次他提起家谱学家,或是即将提到他们时,他就会锁紧眉毛,脸上会显出明显的不高兴。他是真的不喜欢他们。
“谁想和神平起平坐?”她问他,“他们……还是您?”
“我不会为了成为另一个神而把神赶下神坛。我越狱后只有一个目标:这个懦夫向世界隐藏了他的真面目,我要找到他的弱点。”
托恩更加锁紧了眉头。
“我很怀疑家谱学家是否和您有同样的世界观。”
奥菲丽不知道哪个前景更恐怖:一个由神统治的世界,还是一个由自诩为神的人统治的世界。
“的确。”托恩咬牙切齿地说,“我们的世界观不一样。”
一阵安静落下。在此期间,奥菲丽忍住了想问那个让她不吐不快的问题的冲动。那她呢?在这个托恩为自己定下的使命里,他把她放在了什么位置?
“守门人提到的这个寄宿生,”她说,“那个他认为和族灵们不一样的人,如果就是‘另一位’呢?也许他变得过于危险了?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神把他关在了镜子里面?您这里没有一面镜子。”她环视了一圈房间,突然注意到这一点。
托恩摇摇头。他卷起衬衣袖子,用酒精擦前臂,仿佛想抹去所有的伤疤。
“您没有成为一名?”
“一名什么?”他低声咕哝。
“一名穿镜人。”
“您的家族能力让我成功越狱,不意味着我养成了使用它的习惯。您也应该远离镜子。”托恩放下酒精瓶,补了这句。
“为什么?您担心我会不小心再放出一个‘另一位’?”
“不。只有我亲自遇见了这个‘另一位’,我才会相信他的存在。在那之前,神在我眼里是唯一一个该对世界衰败负责的人。事实是,他已经知道了您的样子,很可能也吸收了您的家族超能力,而我们不知道他可以拿它来做什么。就我而言,我可不想看见他出现在我的浴室里。”
奥菲丽费劲考虑了一下。穿越镜子需要极大的精神诚实,就她所见,这可不是神的品质。
但这个想法让她联想到一件事:
“他来监狱看我们的那晚,我注意到一件奇特的事。神没有镜像。他有成千上万个不同的面孔,但面对一面镜子,他……”奥菲丽有些犹豫,她在找适当的词汇,“我不知道。好像他并不真正存在,和神平起平坐也许有代价。”
托恩悬在脸盆上方的手停住了。
“的确,这很奇特。”
说着,他又开始猛擦手臂。虽然奥菲丽很喜欢安静,但每次他们说话间歇的沉默都让她痛苦不堪。她不明白,为什么比起过去的三年,现在的她感到更孤独了呢?为什么明明在托恩身边,她内心的虚空还是在继续扩大呢?
“那‘阅读’物品呢?”她问,“这发生过吧?如果您需要建议……”
“不必了,从没发生过。”
“也许是因为您的记忆力。叔祖父总是跟我说,一个优秀的物灵阅读者应该忘记自我。”
“这解答了疑问。”托恩总结道,“我从不忘记任何事。反正,亨利爵士也不该是个物灵者。”
又是一阵静默。奥菲丽得面对现实:她毫无谈话的天赋。托恩跟她分享了有关调查的所有信息,但话题一牵扯到私人领域,他便三缄其口。
当他又拿起医用酒精瓶时,奥菲丽以为他就要塞好塞子,把瓶子放回去了呢,但没有,他第二次给手消毒,仿佛这双手是令人厌恶的。
然而它们在奥菲丽眼里不是这样的。她从远处望着他皮肤上交错的血管,弓起来的长手指和手腕处的骨头,突然心里感到一阵剧痛。她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他的手让她想放声尖叫。
托恩刚刚还忙着消毒的目光转了过来,和她目光交汇,她转开了眼睛。
“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您了。您现在应该归队了。您和我在这里的每分钟都是外面八卦的素材。我宁愿把时间都用在探索新线索上。”
他的声音很僵硬。奥菲丽觉得自己在这里,别人倒还好,反而是让托恩很不舒服。她站起身来,连带撞上了床头柜,碰倒了上面的灯。令她惊讶的是灯自己摆正了,床头柜也毫厘不爽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床单自己铺平了,没留下一条褶子。亨利爵士也许不该是个物灵者,但他的个人家具还是重现了他的怪癖……对奥菲丽来说,这是种奇怪的体验:尽管他们隔了千山万水,她的一小部分多少还是影响了他。她想到了怀表。自从她把它还给他,她从未见他用过。是因为故障而丢掉它了吗?奥菲丽希望不是如此。失去围巾已经够让她痛苦了。
“现在您想要我做什么?”她指着别在衣柜内侧的打孔纸卷说,“需要我鉴定新的文献,直到找出哪一份上有神的秘密吗?我自己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几天以后,要么我变成精英预备生,要么我会交还翅膀。我知道您指望我升级,但……这么说吧,未来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托恩重新戴上金属手套。
“我明天通知您,我得重新思考一下。在那之前,请在塞普蒂玛夫人面前保持低调。今天我向您透漏的信息会让您面临危险。不要独处,注意背后,如果您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事,先报告给我。”
有那么一瞬间,奥菲丽想把她和班里其他同学的纠纷告诉他。
她最终决定闭口不言。
托恩对待她不再像对待一个脆弱的小孩子,觉得必须把她藏在暗处。如今他给她责任,和她平等对话。她已经失去了其他所有,因此她拒绝放弃这一点。
“听到了。”
奥菲丽一点儿都不想离开。如果说和托恩在一起让她一直感到受挫,离开他就更糟了。她感到极为恼火。一方面她不得不想出计谋才能单独见他,另一方面每一次的见面她都必须分秒必争。
当她的手碰到门把手时,一个词让她停下了:“奥菲丽。”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叫另一个名字,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真名,这太令她惊讶了,她的心猛跳了一下。托恩终于要说出那些她极需要听到的话了吗?
他用双拳撑着桌子,沉重的目光压在她身上。
“您确定您没什么要对我说吗?”
奥菲丽措手不及,久久地抓紧门把手。
一个火花在托恩的眼底闪过。
“您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他边说边示意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