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Chapten Six 回忆再现
奥菲丽整晚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寝室的鼾声和蚊子的嗡嗡声不绝于耳。她已经完全不了解托恩了。他问的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他认为自己对他隐藏了信息吗?为了找他，她从家里逃出来，在一座说谎是犯罪的悬岛上用了假身份，她宁肯独自承担美狄安娜的勒索也不愿意背叛他，她留在美家大学仅仅是因为他让她这样做。从来，哪怕只有一会儿，她都没有抱怨过。
酷热让她恼怒，她推开被单。她本该对他生气，但她最不满意的是自己。三年前，当托恩真正需要她时，她没能帮助他。如今历史又一次重演，她从未感到自己这么没用过。
也许他唯一等她说的话，就是一句抱歉。
奥菲丽终于睡着了。她飞过旧世界，迷失在过去和未来、梦境与现实之间。在云层下面，她先是看见一座残破的城市，缀满了轰炸的伤疤，接着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不，这远不只是大海，而是大洋。想到有一天这些水都会被虚空吞噬，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受。奥菲丽集中精神，成功地分辨出一片珊瑚礁在水下蜿蜒崎岖的线条和某个泻湖中心的小小绿点。
一座海岸边的小岛。
“这是我该死的家。”
这时，奥菲丽注意到一个男人坐在她旁边，在一片云的边缘。她立刻认出了他。这是她读过的登记簿里面的守门人。他的面纱没能遮住他那张被毁容的脸。他的嘴让人联想到一个愈合不好的伤口。然而，当他朝自己抬起那副圆框小眼镜，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言对她讲话时，她完全明白他。
“小心‘另一位’。这家伙，他和那些该死的孩子不一样。”
“哪一位?”奥菲丽问。
守门人唯一的回答就是凝视他的小岛，扭曲他剩下的嘴唇。
“如果你寻找欧·沈，‘另一位’就会找到你。”
奥菲丽惊醒了。黎明未至，但她已经困意全无了。在隔壁的床上，禅裹在被单下面，一只担忧的眼睛透过黑暗窥伺她，仿佛奥菲丽是个随时会扑到她身上的精神病患者。
奥菲丽抓起眼镜，在屏风后面套上制服和靴子，接着冲下超验通道。她翅膀的叮当声回荡在寂静的宿舍里。她把学员卡插进电报室的旋转门上。只是为了发一条简单的消息，就这样浪费辛苦挣来的积分实在有点可惜，但她觉得自己等不了了。
“致布拉修斯先生，巴别塔纪念馆，部门……呃……书籍分类，”奥菲丽冲着话筒说，“一会儿我需要您……呃……给个建议，有关书……呃……您在大集市跟我提起的那本。欧拉丽……呃……预言师团队二班。”
几秒钟后，窗口的机械手臂开始在底座上旋转。铜手指在电报机上发送脉冲，时而长，时而短。奥菲丽希望它不会复制她所有的“呃”。
她怎么会忘记欧·沈的书呢?就在安静小姐死于心脏骤停之前，她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销毁了它们。她竟然从未想过要把这件事告诉托恩。她必须尽快弥补这个错误。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她都在掐指算时间。美家大学的气氛变得令人窒息。灼热的风让所有的窗户都颤动不止，还把沙子吹进了中庭。每次奥菲丽靠近窗户，她都会透过沙尘暴寻找矗立在远处小悬岛上的纪念馆。但愿今天的航班没有取消!在一种燥热的安静中，她和同学们整个下午都待在鉴定实验室里。预言师们在所有的团体活动中孤立她，禅为了不和她坐在一起而更换座位。往常一直盯着她不放的奥克塔维奥，自从卫生间那次谈话后就故意避开她的目光。至于塞普蒂玛夫人，在整个实践课上，她都没有给出一句评语。她评估、建议、批评每个人，除了她。
一场全员自发的隔离运动。离毕业典礼只剩几天了。
太阳西下，风也随之小了，奥菲丽松了一口气。预言师团队的专属飞艇在黄昏时分起飞，天空滚烫，散发着硫化物的味道。奥菲丽在飞艇上找座位，一个别人不会因为不同意而咳嗽的座位。无论看起来有多奇怪，有些时候，她几乎想念美狄安娜了。预言族姑娘的失踪在奥菲丽的周围留下了一个不断增大的巨大空白。
她在飞艇的最里面、伊丽莎白的旁边找到一个座位。伊丽莎白平静地记着笔记，看起来既没有注意到机舱里的敌意，也没有注意到邻座的慌乱。
“您是怎么成为精英预备生的?”
“嗯?亏了很多很多咖啡。”
“求您了。”奥菲丽叹了口气，“我的学业开始得比其他人晚，又惹怒了塞普蒂玛夫人。我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留下好印象了，给条建议吧。”
伊丽莎白的铅笔继续在纸上飞驰，写下一串数字、字母和符号。它们在她眼里显然是有意义的。
“保持中立。”她终于用平静的语气说，“观察而不评判，服从而不争论，学习而不站队，留意而不牵绊，尽义务而不等待回报。这就是不受苦的唯一办法。”她划掉一组指令，总结说，“越少受苦就越有效率，越有效率就越能报效大城。”
奥菲丽望着伊丽莎白布满雀斑的手。她写字又划掉，从零开始，从不气馁。
“您从没感到过孤单吗?”
“我们总是孤单的。”
飞艇到了纪念馆。奥菲丽感觉下艇的时候比上来时更幻灭。
目录编写的工作似乎没完没了。如果她想在去秘密馆见托恩之前腾出足够的时间，就必须完成今日的任务。然而，她的脑子里萦绕着无数问题，这让她无法集中精神。为什么安静小姐秘密毁掉了欧·沈的全部作品呢?这跟托恩的调查有关系吗?为什么一位古老童书的作者会掌握能让人和神平起平坐的信息呢?发生在美狄安娜和沃勒夫教授身上的事，也跟这个秘密有关吗?
“如果你寻找欧·沈，‘另一位’就会找到你。”
当然了，这只是个梦，但奥菲丽总是认真对待从潜意识浮到意识表面的东西。她和神共享的记忆似乎比她知道的多。
那么，守门人这样害怕的“另一位”是谁?是奥菲丽从镜子里放出去的那一位吗?这些和欧·沈有什么关系?
她需要和别人谈谈。
她从隔间的隔板上朝外瞥了一眼，希望能看见布拉修斯，但她只看见了隔壁隔间里预言族那帮家伙的眼神。在他们抹了发油的胡须底下，飘着一种让她很不舒服的微笑。当她编目完毕，从椅子上起身时，他们齐声哼道：“晚间天气预报：热浪警报。”
奥菲丽没有理睬他们。她急忙把书放在幽灵们的柜台上，然后去地下室打了卡。大厅的机械雕塑正朝访客深深鞠躬以示欢迎。她看了看上面的时钟，舒了口气。她正好有找到布拉修斯的时间。
然而比她预想的要难。因为临时展览的缘故，纪念馆在星期六这天都会晚一些关门，但今晚的访客比平时的都要多。在空旷的中庭，机器人正在操作起重机，放置一面比例惊人的锣。这些准备工作是为了新目录建成的剪彩仪式，该仪式将和毕业典礼在同一天举行。她在超验通道和颠倒客厅里跑来跑去，踩了无数人的脚。每次见到有人穿着纪念馆的制服，她都会转过去看，但每次都不是布拉修斯。如果找不到他，她会无比沮丧，那将意味着她白白打破了自己在目录编辑上的速度记录。
在一个书架的转角，她遇见了这世上她最不想看见的人。一个留着银色长发的男人坐在皮沙发里，他穿着白色西服，戴着粉色眼镜。
家用机器人的发明者，著名悬岛旅行家，昂布鲁瓦兹的父亲，拉撒路!
奥菲丽拿起身边最大的书，把脸埋进书里。这个人曾在极地跟她握过手，他知道她是谁……以及她不是谁。幸运的是，拉撒路没有看见她。他正对着纪念馆的老清洁工侃侃而谈。老清洁工一寸一寸地用羽毛掸子清扫书架。
“因此我们要为未来做准备，老朋友!”拉撒路激情四射地说，“您应该丢下扫把，表达不满，享受您当之无愧的退休生活!为什么不做一次长途旅行呢?墙外的世界美妙无比，相信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位和他密不可分的机械管家沃尔特靠在沙发上，用梳子梳理主人的长发。它不停地点着那颗没有脸的头，强调主人说出的每一个字。
作为回答，老清洁工耸了耸肩，接着又去清洁灰尘了。他的胡须、刘海和眉毛遮挡了他的脸，奥菲丽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为他感到愤怒。如果他高兴在这里继续工作，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让他这样做呢?她观察着沙发上的拉撒路，他漫不经心地翘起二郎腿，像魔术师一样转动礼帽，用夸张的句子赞美未来和现代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觉得他难以抗拒地讨人喜欢。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开始警惕他，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可能会戳穿她。他和神几乎在同一时期去了极地，和神一样，他也对海德嘉尔妈妈的家族超能力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哎!欧拉丽小姐!这儿!”
是布拉修斯。他刚刚出现在走廊另一头两排书架之间，一如既往地呆头呆脑。他朝奥菲丽各种比划，并且很可能觉得自己很低调。她别无选择，只能去他那里。她把脸深深埋进书里，承受着老探险家好奇的目光。
“您旁边的不是拉撒路先生吗?”布拉修斯悄悄问她，“他回巴别塔已经几个月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奥菲丽皱了皱眉。几个月?昂布鲁瓦兹是因为父亲回来才开始避开她的吗?
“在这里看见他似乎让您不太高兴。”他们走远时，奥菲丽说。
布拉修斯拱起肩膀，拖着沉重的脚步推动运书车，仿佛在推一口棺材。
“哦，您想错了。”他叹了口气，“我非常敬佩拉撒路先生。我甚至感激他。他曾经是我的初中老师，比任何一个大人对我都好。我的厄运、我的笨拙、我的……好吧……我的某些取向，这些从来都没有让他厌恶我，他觉得我很有趣。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很特别。”布拉修斯喃喃道，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咱们私下说，我不喜欢的是他的那些机器人。它们几乎完全取代了原有的清洁人员：拉撒路先生今天来这里，也许是为了向纪念馆推销新款产品。新型号也许不仅能够做清洁，也能……整理书籍和为访客提供资讯。”
布拉修斯摩挲着别在制服上的“办事员”标牌。他的姿势表明了他的焦虑，奥菲丽咬紧牙关。不，说真的，她对拉撒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了。
“您收到我的电报了吗?”她轻轻问。
布拉修斯眨了几下他湿润的大眼睛。
“什么?啊，是的，是的，我收到了。说您的诉求没让我感到惊讶，那是骗您的，而且我也很担心，自从安静小姐发生了那件事……总之，我希望您不会再给自己找麻烦。您想知道什么?”
奥菲丽四下瞥了一眼，确定周围没有耳目。除了几座支撑图书馆的宏伟雕塑，走廊上空无一人，地上没有，天花板上也没有。
“您能告诉我欧·沈的书在被取出之前存放的确切位置吗?”
“当然!随我来。”
走着走着，运书车掉了一只轮子。当布拉修斯弯腰把轮子安回去时，他的裤子扯开了。奥菲丽必须承认他真的很倒霉。在儿童部，她认出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她看见自己撞翻了欧·沈的书，又把它们捡起来。那天，就在它们被毁掉的前几个小时，她竟然碰过它们……
“事实上，安静小姐那时还指责我偷窃。”她低声回忆，“她甚至还想搜查我的包。”
布拉修斯把上衣往下拽，好挡住裤子的裂缝。他用下巴指了指最后一个书架，上面五颜六色的书脊排列整齐。
“欧·沈的全套著作就在那上面。安静小姐也是从那里摔下来的。”他加了这一句，同时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现在我还能闻到她的恐惧。”
奥菲丽看见了一架优雅的滑动梯子。一块牌子上写着：儿童不得自己从高处取书。
“所以，这是安静小姐爬的那架梯子?”
“不，这架是新的。”布拉修斯回答，“事故发生后，我们就处理掉了原来的梯子。器具没有异常，但为了以防万一……”
这对奥菲丽很不利。阅读一件和猝死相关的物品很可怕，但它也许是现场的唯一目击者。
“您说安静小姐是在销毁了书籍之后回到这里的?”
布拉修斯困惑地挠了挠他的头发。
“的确，大半夜的。我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早上我们在这里发现她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
奥菲丽滑动梯子，爬到书架的最高层，都只是些新版的识字读本。
“什么都没剩下。”她纠正道，“也许安静小姐回来找的东西已经被别人拿走了。”刚说出这句话，她突然有了灵感，“纪念馆是否会保存主管审查员销毁书籍的书面记录?”
布拉修斯朝奥菲丽伸出一只手，扶她下来，但他在木地板不平的地方绊了一跤，差点让奥菲丽也失去平衡。
“对不起!至于您的问题，是的，在审查部的档案中心。安静小姐一定都记在那里了。她也许喜欢自作主张，但她向来遵循程序。”
“您能带我去那儿吗?”
布拉修斯看了看走廊上的钟。
“我能帮您开门，但我没法久留。我已经下班了，我父母特别邀我共进晚餐。我不能让他们等。”他藏起裤子后面的裂缝说道，“他们觉得我太丢脸，任何一个借口都会被拿来跟我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