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Chapten Eight 影子
铅笔在白纸上飞驰,巨大的黑暗旋涡从纸张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有时候铅芯会戳破纸张,但跟着又会再次画出旋涡。维多利亚停下笔,透过浅色长发观察绘画的效果。
她画里的黑色越来越多,白色越来越少。
“你不想用彩笔吗,亲爱的?”
维多利亚抬起头。妈妈掀开了蕾丝桌布,看她在客厅的桌子底下画画。妈妈微笑着递给她彩色铅笔。这几个星期以来,她都没有理睬它们。
维多利亚又选了一张白纸,她把纸在木地板上放平,然后用黑色旋涡盖满,像她其它的画一样。
妈妈没有吼她,妈妈从来都不吼她。她只是把其他铅笔放在维多利亚身边的地板上。接着用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维多利亚的脸颊,把她的头发撇到肩膀后面,然后把蕾丝桌布放回原处。
现在,维多利亚只能看见妈妈的绿缎短靴了。她很想把妈妈鞋子的绿色画进画里,她也想画她眼睛的蓝色、皮肤的粉色和头发的金色。
她做不到。金子夫人的阴影比妈妈所有的颜色都要强大。
自从她看见了她见到的东西,即使她不明白她见到的到底是什么,一切也都不一样了。她睡觉会惊醒,也没了食欲。她不断发烧,每次一烧起来就几天没法起床。当她觉得好点时,她也宁愿在家具底下玩,而不是在垫子上玩。
她不再“旅行”了。
每次她刚找回一些安全感,金子女士就会来家里。妈妈给她开门,请她喝茶,和她说笑。金子女士从不久留,对维多利亚也不再有兴趣了,但她的每次拜访都足够让维多利亚在图画上多填一些阴影。
在桌布之外,妈妈的靴子声回荡在房间里。她走远,然后回到桌边,犹豫了一会儿,又再次离开。
“看在这些鞋跟的分上,淡定!”大教母在客厅的那一头嚷道。
妈妈的靴子停在了壁炉前,柴火在壁炉里噼啪直响。
“我是个坏母亲。”
在火焰的爆裂声中,维多利亚几乎听不见妈妈的低语。铅笔的黑色笔芯一厘米接一厘米地吞噬着白纸。
“您只是个过于担心的母亲,如此而已。”
“正是这样,萝丝琳夫人。我一直在害怕,什么都怕。楼梯的台阶、桌子角、绣花针、太紧的衣领、每一口食物……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危险。万一她出点什么事……我太害怕连她也失去了。”
妈妈微弱的声音哽咽了。维多利亚从图画上抬起眼睛,看着大教母的亮光皮鞋穿过客厅,走到绿色缎面短靴前。
“她很好,伯赫尼尔德。”
“不,她不好。她再也不笑了,几乎不吃饭,还被可怕的噩梦折磨。这都是因为我,您明白吗?我知道宫廷里都是怎么说的,他们说她是弱智。”妈妈的声音更小了,“事实正相反,她极为敏感,能感知到我的感受,而我,我却一直把自己的焦虑传染给她。我是个坏母亲,萝丝琳夫人。”
“看着我。”
客厅里落下一阵长长的寂静,接着妈妈的靴子一个接一个转向大教母的皮鞋。
“您放弃了您浮浪的旧生活,全身心投入在女儿身上。您是一位好母亲,但您自己不足以组成一个家庭。他也有要扮演的角色。”
“我一直认为,在他内心某处……我是说,我希望他为了女儿……”
“他会来的。他会来,因为您这样要求了,因为他今天的位置是在这儿,和您一起,而不是和那些部长。如果他不来,我的老天,我会亲自去找他!”
维多利亚握紧了铅笔。他会来的?她们说的是教父吗?这世上若是有一个能赶走那些影子的人,那就是他了!
门铃和维多利亚的心脏同时敲了起来。
“啊,您看到了吧?”大教母说。
蕾丝桌布底下,维多利亚看见两双鞋一起匆匆离开客厅。过了一会儿,音乐厅里断断续续传来交谈声。
“我们大人的日程表极为紧凑……四十七层有一场全体会议……我提醒您……仍然在等待批准……”
这个盖住了妈妈温柔的声音的嗓音不是教父的。
客厅的时钟滴答一响之间,维多利亚有了一股出去“旅行”的冲动,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她什么都没做。“旅行”意味着会看见那些她本不该看见的东西。音乐厅里的对话突然停止了。维多利亚竖起耳朵,黑色铅笔也在画上不动了。她身下地板的木条突然像水波一样晃动起来。一声木头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另一声。
有人在房间里走动。
虽然没看见任何人,但维多利亚立刻知道那是谁了。她惊讶地看到蕾丝桌布外面有两只巨大的白色靴子十分缓慢地穿过沙龙。
是父亲。
维多利亚希望他不会注意到桌子下面的自己,但是妈妈把她从藏身之处拉了出来,把她放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给她梳头,抚平她的裙子,朝她投去最后一个激动的微笑,然后回到了走廊上。在那里,一个男人重复说:“我们大人的日程表极为紧凑!”如果维多利亚会说话,她一定会尖叫,让她们不要把她单独留在父亲身边。
他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走到客厅的另一头,离维多利亚的椅子不能再远。他那样高大,撞到了水晶吊灯,但这一点都不好笑。他走近一扇窗户,微弱的光线让他的侧影看起来十分冷淡,也让他肩上的辫子和身上的皮草大衣比它们原本的颜色还要白。
父亲很像花园里那些他此时正望着的美丽雕塑。他的眼睛和它们的一样空洞,让维多利亚觉得自己根本不存在。
“你现在几岁了?”
有一次,维多利亚曾把两只手按在了拨弦钢琴的头几个键上。父亲嘴里发出的声音比那些键还要低沉。
“你几岁了?”他又问了一次。
维多利亚明白他的问题,但回答它又是另一回事了。父亲不爱她,他最后会更不爱她。妈妈留在走廊上,好让日历先生等一等。
父亲终于从他巨大的白大衣里取出一个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
一阵沉默后,他说道:“啊,对了。你不说话。”
他沉浸在阅读中,客厅的钟滴答滴答响了很久。他是否彻底忘了维多利亚呢?
“你母亲给我写信了。”他用一根手指指着一页纸,突然说,“她担心你的健康,但你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
父亲高大的身体没有动,依然面对窗户,但他的脸像螺丝一样拧了过来,仿佛他的脖子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
当他无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维多利亚头疼得厉害。
“当然,除了你不能说话和行走以外。”
父亲越看她,维多利亚越头疼。他在惩罚她,如果他惩罚她,那一定是她犯了错。她很怕,怕他永远都不会爱她。
她能感到一滴眼泪流下脸颊,但她不敢擦拭。
父亲睁大眼睛,然后又看向窗户。疼痛立刻停止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超能力……你可能还没准备好承受它。这次见面为时过早了。”
维多利亚不知道父亲想跟她解释什么。她甚至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在对她说话。他总是用复杂的词语。
“我不久留了。”
正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房子的门铃又响了,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和一些窃窃私语。维多利亚被卡在座椅里,只得和父亲一起等。因为出了太多汗,她的裙子贴在了身上。
一股浓烈的香水烧到了她的鼻子,让她僵在那里。
“我的大人!我来拜访亲爱的朋友们,但我不知道您也在这里。我向您致以诚挚的敬意。”
维多利亚浑身颤抖。金子女士在这里,就在她身后。她走进客厅,面纱上小金坠子的叮当声越来越响。
“您是?”
父亲问道,看都没看一眼金子女士,仿佛窗沿上的糖果罐更值得关注。
“是鞠纳宫德夫人,大人,您最好的幻象师之一。”
妈妈进到客厅了,但这也不足以让维多利亚平静下来。她吓坏了。金子女士刚刚把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座椅上,指甲插进椅子的丝绒里,宛如红色的长刀。
“请您道歉……或者说是我应该道歉,我不想打扰你们的家庭小聚会。”
金子女士抚摸着维多利亚的白发。她正是用这只手合上了第二个金子女士的眼皮。她站得是那样近,维多利亚整个人都被压在了她的影子底下。
影子们底下。
维多利亚跑去躲在桌下。她在慌乱之中开启了“旅行”模式,把另一个维多利亚抛在了被汗水浸湿的裙子和座椅里。在桌布底下,金子女士闪亮的头巾依然清晰可见,在妈妈的绿缎短靴和大教母的亮皮皮鞋旁边。另一个维多利亚的心跳声和他们的对话声变得一样遥远,但恐惧继续让她的内心在沉默中拼命呼喊。
又一双鞋进到客厅里。哪怕被“旅行”的影响扭曲了,维多利亚还是认出了“日历先生”的声音。
“再次催促您我倍感抱歉,大人。会议在等您。事情是,我们大人的日程表极为紧凑!”
维多利亚听见地板发出壁炉里木柴一样的碎裂声。父亲巨大的白靴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走向桌子。维多利亚更加害怕,她看见爸爸弯下腰,地板的吱呀声更响了。
他用指尖,巨大的指尖掀起蕾丝桌布。
“哦,都只是些图画。”妈妈说,“孩子经常在底下玩,是不是,亲爱的?”
父亲那像瓷器一样苍白的眼睛既没看椅子里的另一个维多利亚也没看地板上的图画。他看的是藏在桌子底下的真正的维多利亚。
父亲看得见她吗?
“大人,”带着一小声不耐烦的咳嗽,日历先生轻声说,“您的会议……”
“走开!”
父亲的嘴唇几乎没动,他还是弯着身子,手指捏着桌布,长长的辫子像牛奶一样流到地上。
“立刻。”
“大人?”妈妈担心地问,“有什么事让您心烦意乱吗?”
维多利亚在桌子底下蜷缩成一团,震惊地望着父亲。她一直以为他不爱自己,但他从没用此刻看金子女士的那种眼神看过自己。
透过“旅行”时的眼睛,维多利亚看见了父亲的影子,它比妈妈生气时的影子更庞大,爪子也更多。影子所有的尖刺都指向金子女士。
“我不知道您是谁,”父亲一字一顿地说,“但再也不要进这栋房子里。”
他没有松开桌布,维多利亚能看见妈妈、大教母和“日历先生”惊讶的面孔,他们都看向金子女士。她的红嘴唇在微笑,却不再抚摸另一个维多利亚的头发了。她的影子们在她的脚下蠢蠢欲动,像一群疯狂愤怒的暴徒。它们的数量是那样多!它们会攻击父亲吗?
“如我所愿,又或者说,如您所愿。”
在首饰的叮当声中,金子女士出了客厅,所有影子都跟她走了。
她走后,屋里爆发出一阵惊呼声,但维多利亚没在听。她又回到座椅里的另一个维多利亚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他无视妈妈、大教母和“日历先生”的所有问题,用很慢、非常慢的动作捡起桌子底下的铅笔和图画,把它们递给她。
维多利亚看着她之前涂鸦的那些阴影。她翻过纸张。这一边,纸一片洁白。
和父亲一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