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Chapten Fifteen 真心话
奥菲丽穿过秘密馆的内庭,确信这是她最后一次走在这里了。外面典礼欢庆的声音在这里有了铜管的回声,像是老式电唱机的前奏。她抬头看了看飘在天井正中的旧世界的球体。它是包裹了它的容器的精确复制品,然而它里面的秘密却超过了秘密馆所有馆藏的集合。
一面悬空的镜子。
一面固定在两个时代之间的镜子。
一面见证了初始故事的镜子。
奥菲丽还是没明白她是如何成功穿越的,但为着这件物品告诉她的一切,她对它心怀感激。
她走上最近的超验通道。
她胸口怦怦的跳动声和数据库滚筒的咔嗒声交织在一起。
“亨利爵士想单独见你。”
进入审核室前,她轻轻敲了两下门。当她撞上一座纸箱摞成的金字塔时,她自问是不是弄错了。室内漂浮着一种晃动的昏暗,当一束强光刺进她的眼镜时,她明白了这昏暗的来源:一台投影仪放在凳子上,对着一面墙播放幽灵般的图像。设备每十秒便在一声机械的咔嗒声中更换幻灯片。图像全是放大了的印刷文字。
“别待在光线下。”
托恩的声音来自房间的最里面,在一摞摞令人眩晕的纸箱堆里最阴暗的地方。他高大的身躯像铁丝一样扭曲着,高高坐在凳子上,朝一台微缩胶片显示仪弯着腰。机器的双筒放大镜盖住了他的眼睛。他以一种天文学的精准每十秒抬起一次眼睛,快速看一眼墙上新幻灯片的投影,同时专心用手指一毫米一毫米地转动转钮,卷盘里的带子透过显示仪的玻璃不断展开。
“拿一个箱子。”他说道,没有停下手上的事。
这可不算多热情,但奥菲丽立刻就感到一股湿气控制不住地上涌,淹没了她的眼睛、鼻子和喉咙。她突然意识到被托恩推开让她有多害怕,而再次见到他又让她有多宽慰。她用制服袖子掩住了一声抽泣,然后在堆得到处都是的数十个箱子里随机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放满了微型胶片卷,每一个上都贴着一张褪了色的旧标签。
“如果您能破译日期,请把最古老的放在一边。”托恩指示她。
他用精准的手法更换了显示仪里的卷盘。奥菲丽很想让他从工作中抽身片刻,但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急迫。他银金色的胡须覆满脸颊,在显示仪灯泡的照耀下闪着光芒。尽管奥菲丽站在房间的另一头,但她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那股好似电场的原始能量。他在凳子上坐了多久?他至少知道毕业典礼刚刚在他的秘密馆正下方举行吧?
托恩看了一眼墙面上的新幻灯片,才注意到奥菲丽还没开始分拣整理,他皱了皱眉。
“我都知道了,你们和‘无畏并几乎无可指摘’的争执,你们和沃勒夫教授之间让人受益匪浅的谈话,还有您在安静小姐毁掉欧·沈的书籍后所做的研究。”他一一列举,“这是一条很棒的线索。如果那晚我们讨论一下,而不是惹怒彼此,就会节约很多时间。您在这里看到的所有微缩文件都是在六十年前的岛际博览会期间制作的。”他一边解释,一边又把眼睛埋进双筒放大镜里,“从那以后,它们从未被整理过,因此可以合理假设欧·沈的书籍副本就在这些箱子的某个地……”
“我没能成为精英。”奥菲丽打断他。
这一刻,她压根不在乎欧·沈的书,她需要的是在这里和托恩进行一场真正的对话,没什么比这更迫切的了。
“我猜也是。”
托恩没从显示仪上抬起头,也没有放慢卷盘的转动速度。
“我对您的晋升给出了否定意见。”他语气匆忙地继续说,“我猜这左右了天平。”
“您做了什么?”奥菲丽结结巴巴地问,“但我还以为您想……”
“我改变主意了。我最近发觉家谱学家对未来预言师的兴趣过于浓厚了。我本不该鼓励您晋级的。您的假身份骗不了他们太久。”
“既然如此,您本可以…….”
“先跟您谈谈?”托恩替她说了下半句,“过去几天可是不太容易联系您。”
奥菲丽沉默了。她的情绪很混乱,很难确定这是极度的宽慰还是深刻的失望。
她深吸一口气。
“有件事我得告诉您。事实上,我之前就该告诉您的。”
“这肯定可以等一小会儿。”托恩低声嘟囔,“按照每十秒一张幻灯片,每四分钟一卷微缩胶片的进度,黎明前我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说着,他换了一张卷盘,又把眼睛贴在双筒放大镜上了。
奥菲丽穿过房间,小心不撞倒箱子,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托恩全神贯注在微缩胶片上,没注意到她走近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望着他固执地朝向自己的后背,弯曲又巨大的后背。他们之间只有一臂之遥。上次她试着跨越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或者说鸿沟时,托恩在她身上动了爪子。
他每次拧转钮,肩膀上的骨头就在衬衣底下转动。她腼腆地把手伸向他的肩膀。她终于要把长期卡在她内心的话说出口了,她想得到托恩全部的注意力。
“我也爱您。”
她吓了一跳。托恩闪电般地转过身,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反应是如此突然,眼睛的光芒又是如此冷峻,奥菲丽以为他又要推开她了。然而,他以一个反动作出乎意料地把她拽向自己。凳子倒了。伴随着一阵钢铁的哐啷声和纸箱雪崩似的翻倒,他们一起倒在地上,奥菲丽感到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托恩的肋骨间。
这是奥菲丽经历过的最为壮观又最不可理喻的摔倒。她的耳朵像蜂巢一样嗡嗡作响。眼镜框让她的皮肤生疼。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意识到自己正压在托恩身上,便试图起来,却没能成功。他紧紧抱住她,双臂是如此坚定,她都分辨不出两人的心跳声了。
当他开口时,浓密的胡子扎进她的头发:
“不要有突然的动作。”
他刚刚才让两人摔倒在地,这个警告有些不合时宜。钳住奥菲丽的手臂肌肉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为了站起来,她不得不按住托恩的肚子。他半倒在地板上,后背靠着书架,紧紧盯着奥菲丽,整个人都收紧了,仿佛他随时准备应对她会制造的灾难。
“再也不要这样做了。”他强调每一个音节,“永远不要突然碰我,您明白了吗?”
奥菲丽整个人都僵住了,无法回答他。不,她不明白。她甚至怀疑他到底听没听见她对他的表白。
看见地板上零落的金属片,她的脸色变了。托恩的支撑骨架已经所剩无几。
“所有东西都可以修复。”他说,“我的房间里有工具,但是这个修起来有些麻烦。”他扫了一眼碎成几块的微缩胶片显示仪,补充说,“我得再弄一台。”
“我不认为这是当前最重要的。”奥菲丽恼了。
当托恩把嘴压在她嘴上时,她咬到了舌头。事情发生时,她什么都不明白。她感觉到他的胡子扎了自己的下巴,他身上消毒水的味道让她头晕,她唯一的想法又愚蠢又显而易见,她的一只靴子踩到了他的大腿。她想退后,但托恩阻止了她。他匆忙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手指伸进她的头发里,把她的后颈往前拉,这让他们一起失去了平衡。书架上大堆的文件倾倒在他们身上。托恩终于呼吸急促地松开她,把钢铁般坚毅的眼神钉进她的眼镜。
“我预先通知您,您刚刚对我说的话,我不允许您收回。”
他的声音很刺耳,但在这些话语的权威之下有一个裂缝。在他笨拙地捧着她脸颊的双手上,奥菲丽能看见血管的脉搏。她得承认她的心脏也在荡秋千。托恩无疑是她见过的最令人困惑的男人,但他让她觉得生命无比鲜活。
“我爱您。”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又说了一遍,“当您想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巴别塔时,我就应该这样回答您。每次您想知道我真正要对您说什么的时候,我都该直接告诉您。我当然也想解开神的秘密,夺回我人生的控制权,但是……您正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一直指责您自私,但我从未把自己放在您的立场上。我请求您的原谅。”
奥菲丽想表现得不可动摇,但在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惊慌失措。托恩凝视着滚到他拇指上的泪珠,他的眼睛睁得那样大,伤疤不停地拉长。
“我必须坚持,”他把她的脸捧得更紧了,低声抱怨道,“永远都不要在我背后或视力盲区触碰我,不要做任何我无法预料的动作,要是这样做的话请高声警告我。”
幻灯片投影仪继续时有时无地闪烁。每一次闪光,都有新的光线让奥菲丽看清托恩:那些退后的动作,朝旁边走的步子,隐居的生活,他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和世人的距离。
“您不能控制爪子了吗?”
托恩皱了皱眉,抿紧了嘴唇。他的整张脸似乎一下子缩小了。
“如果爪子不把您视作威胁的话,我就能够控制。您仍然需要遵照我的指示,避免触动防御反射机制。跟我在一起,您不能轻率行事,就这么简单。”
“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吸收我的物灵力会造成您家族超能力的不稳定吗?”
托恩的眉毛微微颤动。
“这让您不舒服了吗?”
奥菲丽瞬间明白了,对他来说这种失控比他身体的残疾更耻辱。托恩上一次不是故意对她动爪子,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她发誓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不。”她直视他的眼睛回答,“现在我知道了,我会保持警惕的。”
托恩凝视着她,目光强烈到近乎蛮横。奥菲丽突然对这三年来挖空她身体的虚空有了痛苦而强烈的意识。她开始颤抖。她不害怕,她不再害怕了。这是一种来自她生命本源的振动。托恩插进她头发里的手指先是增大了压力,接着突然松开,他的手垂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
“您……我的工具箱在卧室的床底下。您能帮我拿过来吗?我必须找一台新的微缩胶片显示仪,然后继续回到工作中,但为此,”他试着弯曲膝盖的关节,同时做了个鬼脸,“我需要我的腿。”
奥菲丽身上最自我的部分奋起抗议:“真的这么着急吗?”
开天辟地第一次,她惊奇地看见托恩的嘴唇轻微地颤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让她吃惊的是,他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只老怀表。老怀表为了给他指示时间,自行打开表壳又合上表壳。
“事实上,真的很着急,甚至比我认为的还要紧急。开幕典礼结束前,我必须找到家谱学家要求我找的那本书。过了这个期限,如果我空手而归,他们会让亨利爵士消失。您能把工具箱拿给我吗?”他收起怀表,又问了一次。
奥菲丽难以置信地看着托恩。
“他们会让亨利爵士消失。”她用极轻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您就是亨利爵士。”
“这只是家谱学家给我造的一个身份。他们随时可以收回并把我交给神,甚至更糟。如果黎明前我没把他们期待的东西交给他们,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请给我工具箱。”
“从一开始您就知道您的时间不多,却什么都没告诉我?”
“告诉您这件事只会适得其反。”
奥菲丽不知道托恩是怎么做的,但在把她搞得心绪不宁方面,他的技巧和手法登峰造极。上一刻她还在克制冲进他怀里的冲动,现在却对抗着扇他耳光的欲望。
“您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结盟呢?您为什么总是让自己冒生命危险?”
当托恩艰难地试着依靠书架站起来时,好像突然注意到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纸张、金属和玻璃碴。他强迫症似地检查了袖扣和衬衣领子,仿佛担心自己被这种混乱传染。
“因为生命是我觉得自己唯一有权拿来赌一把的东西。请给我工具箱,顺便再拿一瓶消毒酒精。”
“但是为什么?”奥菲丽不耐烦地说,“为什么您要这样对自己?为什么您要不断强迫自己挑战那些超越您的力量?别再跟我谈责任感了。您不欠世界任何东西。世界为您做了什么?”
托恩那双永远皱着的眉毛骤然放松了,然而还不够抹平横贯他额头的裂纹。
“您认为我是为了世界才这么做的?”
那股让他全身通了电似的压力突然倍增,他咬紧牙关,眼睛也变得凌厉了。这时奥菲丽才意识到,那股她一直认为是决心的东西,事实上是真正的愤怒。
“神说过他会一直关注你,”托恩喃喃道,声音有些压抑,“就在我的面前。我是个糟糕的丈夫,但我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他,骚扰我的妻子。我没法把您拽出他的魔掌,但我可以把他从您身边扯开。等您决定把那个该死的工具箱拿给我时,我就会迈出这一步。如果这世上存在一本能够揭示神的秘密的书,能够在他的无懈可击中加入一个漏洞,那我一定要找到它。”
奥菲丽和托恩对视良久,她对抗着他的目光,然后起身跑去卧室床下找工具箱。
“修好您的骨撑,忘了微缩胶片吧,”她把工具箱交给他,“我知道那本书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