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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Chapten Eighteen 惊惧

  拉撒路踩着舞步领他们穿过睡莲水池。奥菲丽一言不发,她抱紧欧拉丽·沈的书,好不让自己发抖。尽管夜晚空气潮湿,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血液变成了冰。她尽量什么都不表现出来,但围巾感受到了她的恐惧,紧紧盘在她的脖子上。

  托恩陷入了他自己的沉思,手杖击打着地面,这声音里有一种新的决心。奥菲丽很想对他大喊,告诉他凶手就在他们中间,但这只是自寻死路。不,她一定要保持镇定。直视前方,不要引来怀疑。一个计划,一个不够理智又满是空白的计划开始在她脑中慢慢生成,但好歹她有了一个计划。

  “您还好吧,小姐?”昂布鲁瓦兹礼貌地表示担心。

  他把椅子驶到她的右侧,温和的脸看向她,仿佛他正绝望地寻求她的宽恕。奥菲丽只是点了一下头。

  看见拉撒路蹦蹦跳跳走上露台台阶,西服的衣角像翅膀一样一张一合,她松了口气。托恩没法弯曲钢铁骨架的膝盖,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他身后。通往露台的楼梯上没有残疾人坡道板,昂布鲁瓦兹不能跟着他们。至少,不能轻松地跟上去。奥菲丽从楼梯上朝他看最后一眼时,少年深色的皮肤和轮椅的木头已经完全融进了花园的黑夜中。只有他的白衣服在黑暗中凸显出来,给人一个错觉,仿佛一个鬼魂坐在虚无当中。

  奥菲丽的计划也许能够成功。

  “拉撒路直升机”在大理石露台等他们。这是一架带有旋翼和金属壳的飞机。在路灯的光线下,它像极了一只巨大的蜻蜓。沃尔特正在操作一座登机桥。飞行器的螺旋桨掀起一阵阵狂风,奥菲丽感觉到空气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把她的发卷吹向四面八方。她深吸一口气,好鼓足勇气。当托恩朝登机桥走去时,她把《奇迹时代》递给了他。

  “我们刚刚发现的真相,”她的声音足够响亮,盖过了螺旋桨的轰鸣声,“很可能不是家谱学家想要听到的。”

  “无所谓,我履行了合同。”

  接过书时,托恩强势地握住奥菲丽的手指,紧紧看着奥菲丽的眼睛。风掀起他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比往常脾气更坏。

  “您不打算陪我去纪念馆。”他观察道,“为什么?”

  自从她到了巴别塔,奥菲丽就一直谎言不断,有时是出于必要,有时是为了便捷,但如果这世上有一个她愿意在他面前全然透明的人,那一定是这个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

  然而,她仍然眼都不眨,恬不知耻地对他说了谎。

  “我想跟昂布鲁瓦兹谈谈。他和我,有些事我们需要说清楚。再说,您也没打算把我介绍给家谱学家,对不对?”

  托恩把她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他怀疑她没有跟他坦言内心的想法吗?

  “我回来前您就在这里,一些人因为接近了我们掌握的秘密而死亡。”

  在他沉重的目光下,奥菲丽险些动摇。她想祈求托恩和她一起留在露台上,但她如果在此时此地露了馅,那么,是的,他们两人都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逮捕凶手只有一个办法,而这意味着奥菲丽必须单独和他谈谈。

  “我不会动的。”

  托恩不情愿地松开手指,手中只留下了书。当他走上登机桥时,奥菲丽拼命忍住了想要跑过去的冲动。

  拉撒路赶来握住了她那只悬在空中的手,笑着跟她握手。

  “再次遇到您我真是太高兴了,年轻女士!我们不会很快再见,未来几个星期我有很多事要做,今晚我也一定没时间回家。您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吧!我祝您寻找‘另一位’顺利,”他整个人贴在她耳朵上,补了一句,“不要依靠眼睛,时候到了,没人知道他像什么,以哪种形式出现。请您允许我提最后一条建议:留心反射波,这是一切的关键。该死!”

  拉撒路在露台上一溜小跑。他的白礼帽被螺旋桨的风吹到了天上,直奔星星而去。

  奥菲丽几乎没听他说话。

  “让他们带着书走吧。”等到拉撒路也登上登机桥时,她小声对风说,“你感兴趣的人是我,不是吗?”

  那个存在还在那里。没有欧拉丽的记忆,奥菲丽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它。飞机在螺旋桨的旋转中升上天空,逐渐消失在夜幕里。托恩安全了。

  风停了,寂静落了下来。奥菲丽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坦率地转过身来。露台上的路灯周围围绕着一群嗡嗡叫的蚊子,灯光把留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的影子放大了两倍。今晚第一次,她看清了他,尽管他的头发、眉毛和胡子浓密地交织在一起。即使在这一刻,她也觉得难以置信,这个看起来如此人畜无害的老清洁工吓坏了那么多人。

  “我被关在焚化炉操作间的那一晚,”奥菲丽说,她的内心远没有外表平静,“是你给我开门的。”

  他没有回答她。她也无法看清埋在他层层毛发下的表情。

  “你在那里,”她坚持说,“‘无畏’威胁我的时候,你在那里。美狄安娜勒索我的时候,你在那里。你保护了我,正如你保护我的作品一样。”奥菲丽坚定不移地强调了“我的”这两个字,“沃勒夫教授偷了我的书,安静小姐几乎把它们全部销毁了,你为此惩罚了他们。”

  老人手里没了笤帚,瘦弱的身体好似失去了平衡,摇摆不定。听到奥菲丽的话,他慢慢站直了。奥菲丽感到后背中间流下了一滴汗。她计划的成败全看她能否在他面前演好欧拉丽·沈的角色。他把她们弄混了。她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她在法鲁克和波鲁克斯身上也引发了同样的混淆,甚至也许在海伦和亚底米那里也是。

  “另一个,”美狄安娜说,“还有一个。”

  “你自己也是一位族灵。”奥菲丽坚定地说,“一个不为人知的、阴影中的族灵,因为你的角色与众不同。你保护我的学校,也保护我的作品。”

  老人没有动,像雕塑一样愣在那里。奥菲丽没有弄错。在扑向猎物前,野兽常常一动不动。

  “我给你的超能力是把双刃剑。”她的声音大致还算稳定,“要么激起人们最绝对的恐惧,要么激起最彻底的漠视。这几百年来我让你背负了沉重的担子。除了吓坏别人时,你在他们眼中从未真正存在过。”

  奥菲丽说出的事实都是老清洁工已经知道的,但她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犹豫。她必须说服他,说服她自己,她在这一刻就是欧拉丽,仅仅是欧拉丽。

  清洁工无力地走上前来,影子和奥菲丽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她不得不调动所有的意志力才没让自己退缩。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太紧了。她很想解开围巾,但围巾越来越焦虑,几乎要把她勒死了,她的手指几乎都动不了。如果她不尽快镇定下来,这位族灵都不需要动用他的超能力就能让她死于恐惧。

  “我很抱歉。”奥菲丽小声对他说,“这么久你都是孤身一人……你不用再为我做这些了。我们认识的学校已经不复存在,你的兄弟姐妹现在也长大了。我的书不值得人们为之自相残杀。一切彼时重要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你得朝前看,你明白吗?”

  也许是她的想象,但她仿佛在老清洁工的刘海间看到了一星闪光。他缓缓地迈了两步,就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像爬行动物那样一节椎骨一节椎骨地朝前俯下身,直到背部形成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人体构造特征的隆起。他那张毛茸茸又怪诞的脸离她只剩一口气的距离。只是,他没有呼吸。这些胡子底下至少有嘴巴吧?像灌木丛一样的眉毛下有眼睛吗?

  任何一个冲动的动作都会引来敌意。

  老清洁工就这样久久地伫立不动,弓着的身子骨头都快断了。他和奥菲丽近距离地面对面,毫无分寸感。当他终于决定行动时,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掀起了头发。

  奥菲丽看到的闪光不是目光,而是一块用螺栓直接固定在额头上的铝质牌子,上面刻着一行小小的铭文,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她不认识这些字——欧拉丽的记忆并不太注重细节,但她认出了这个字体。这是一种和族灵之书里的文字一样的花式字体,一种描述了族灵们的内在本质并定义了他们存在理由的编码。

  这个牌子显然比一本书要简单许多,解释了老清洁工的粗野行为,但它仍然是他能量的本源。正当她思考他为什么要把牌子露给她看时,他用手指敲了敲牌子说:“你想让我摘了它吗?”

  奥菲丽的声带又恢复了。虽然她知道这个古老的生物伤害了几条人命,但她还是没有勇气,也自认没有权利转去谋杀他。无论她多么恐惧,她仍然觉得自己对他负有责任。自从欧拉丽不再是沈,而变成了神时,她就抛弃了他。出于某种原因,奥菲丽继承了她的记忆,她是否也继承了她的负罪感呢?

  “奥菲丽小姐,是您吗?您没跟我父亲一起走吗?”

  昂布鲁瓦兹惊呼,他可能从台阶下听到了她的声音。

  一瞬间,奥菲丽本能地对她的名字做出反应。她的头只是短暂地稍稍朝楼梯移动了一下,但当她把目光转回老清洁工身上时,她知道自己露馅了。他纹丝不动,身体依然前倾,一只手掀开刘海,但他周围的气氛突然浓重起来。

  “我必须逃跑。”她立即明白,“呼救!”

  她什么都没做。她的腿仿佛陷进了大理石,每次吸气都让她觉得像是喝了一口沼泽水。她的身体不再服从于大脑,而只是一片乱成一团的肺肠器官,每个分子都在最绝望的沉默中咆哮。奥菲丽从未感受过这种如此绝对的孤单,哪怕在禁闭室里。这种孤单仿佛一把无情的剪刀划过,将她与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一刀两断,就连她的围巾都像死物一样从脖子上垂下来,泄掉了它所有的物灵。

  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触碰到最深的恐惧时,却发现真正的恐惧才开始沿着她的身体升起,在她的内脏里膨胀,入侵一切,摧毁一切,直到轰然爆炸。

  她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爆炸不是发生在她身上,而是发生在外面。她直视面前老清洁工的脸,肌肉不听使唤,腹部一阵痉挛。

  他额头的牌子上穿了一个巨大的洞。

  里面没有流出一滴血。他依然保持着那个荒诞的姿势,把腰弯成一个隆起,一只手掀起刘海,久久不动。接着,他终于倒在大理石上,宛如一个脱节的木偶。

  死了。

  奥菲丽双腿发软,蜷缩成一团,把刚才喝过的茶都吐了出来,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恢复了力量,转头看向她的救命恩人。

  一个影子蹲在露台的栏杆上,手里拿着猎枪。这影子是那样小,又如此灵活,奥菲丽开始还以为那是一只猴子,但当影子挺直身子后,她看见了一个只穿了缠腰布的孩子。

  “无畏并几乎无可指摘”的儿子。

  他没说一句话,也没发出一声声响,转身跳进了花园。

  “奥菲丽小姐!”昂布鲁瓦兹惊恐地叫道,“这是什么声音?您没有受伤吧?”

  奥菲丽望着老清洁工的身体,他的额头正中是一个洞。他逐渐失去了质量,每秒钟都比前一秒更透明,很快奥菲丽就能看见他躺着的大理石地面了。片刻之后,他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很好。”她终于回答。

  她说出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从没感到如此放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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