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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Chapten Nineteen 蠢事

  维多利亚从床上惊醒。尖叫声穿过房子的每一层。妈妈没用多久就打开了房间的灯。她只穿着一件丝绸浴袍,头发上到处都是卷发圈。

  “别怕,亲爱的!”她把她抱在怀里,悄声说。

  维多利亚不害怕。自从父亲赶走了金子女士和她的那些影子,她就不再害怕了。她望着窗外闪烁的假星星,困得眼睛睁不太开。不过,她还是对尖叫声的原因感到好奇。这声音听起来是大教母的,如果真的是她,她好像非常生气。

  “萝丝琳夫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紧紧抱着维多利亚走下楼梯。各个小客厅里空无一人,饭厅是这样,备膳室也是如此,不过妈妈推开的门越多,大教母的喊声就越刺耳。

  “谁能想到!我可能会杀了您!您真是……真是……真是比一管牙膏还讨厌!”

  当妈妈带着她走进吸烟室时,维多利亚睁大了眼睛。煤气灯都调到了夜灯状态,但它们的灯光足够让人看清室内了。这里一片混乱,维多利亚还没在家里看见过这样的混乱。没有一件家具还在原位,漂亮的棋牌桌四脚朝天,烟灰缸碎片和黑白棋子一起撒在地毯上。

  大教母穿着睡裙,戴着睡帽,站在吸烟室的正中央,表情有些狰狞。她的一只脚上少了一只拖鞋。

  看见沙发后蹲着一个影子,维多利亚抱紧了妈妈。

  “不请自来!”大教母愤怒地惊呼,“也不看什么时间,随便闯进来!我听见楼下有声响,我……我还以为是个杀人犯!”

  沙发后面的影子站起来,站到了光线里。事实上,这是一个和阴影毫无关系的男人,他的脸颊和胡子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在这些光亮当中的是一个灿烂的微笑。他和在吸烟室窗户后排队的那些人一样手里拿着雪茄,另一只手擦着额头正中的红色印记,却没能把它擦掉。

  “萝丝琳夫人用华夫饼铲子打了我。她太神奇了!”

  维多利亚从头到脚一阵颤抖。是教父!

  “您是怎么进来的?”妈妈问。

  “通过一条我自己建立的捷径。我走时会取消它的。”

  教父用雪茄指了指吸烟室最里面每秒摆动的大座钟,又或者说,它本该是一秒一秒摆动。座钟玻璃柜里的钟摆消失了,在钟摆的位置维多利亚仿佛看见了一条阴暗街道的石头路面。

  “很好,我去备茶。”

  即使在大半夜被吵醒,房子也被搞得乱七八糟,妈妈还是能保持风度。

  “什么都不要做,亲爱的。我们时间不多了。”

  教父跳上沙发,坐在靠背上,根本不在乎鞋子会踩脏垫子。他的裤子上满是破洞,他甚至都懒得把背带拉到衬衫上。他的脸、脖子、手,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黝黑得令人难以置信。维多利亚从未觉得他如此英俊过。

  “事实上,”教父吐出一口烟云,大笑道,“我没有权利来这里,但您是知道我的,是不是?越是禁止我做什么,我就越想逾矩。”

  妈妈把维多利亚放在旁边的长凳上,用一个优雅的手势把一块手帕挡在女儿鼻子上,以免她吸入雪茄的烟气。

  “您真是不可理喻,阿尔奇,不过您要等一会儿再跟我们解释,我得先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您有没有向鞠纳宫德夫人预定过幻象?”

  “这是什么想法!我为什么要去找一些让我反感的东西?”

  教父大笑起来,但维多利亚惊讶地看见妈妈和大教母交换了一个紧张的眼神。她们看起来都不觉得这个回答好笑。

  “所以我们遇到了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一想到我给他开了十次门,让她接近我女儿!不管是谁,她在找您,阿尔奇,因此我认为您得对此负责,您把我们三个都置于危险之中。”

  在妈妈温柔的外表下,维多利亚捕捉到一种严厉。她也不明白这严厉从何而来。教父的笑容没有减少,反而更灿烂了。

  “如果您在这个冒名顶替的骗子面前提到了我正在做的事,”他神秘地着重强调“冒名顶替的骗子”这几个字,“对此您自己也有责任。无所谓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你们三个免受危险。”

  教父从满是破洞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球,用一个玩闹的手势把它抛给维多利亚。球是那样重,又是那样香!妈妈立刻没收了它,仿佛这是一件危险物品。

  “橙子,”教父说,“在您出生前,大小姐,极地的每张桌子上都有橙子。这一个,是我在不到一刻钟前亲手摘的。”

  “您成功了?”大教母大吃一惊,“您找到了地虹岛?”

  “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在每道罗盘玫瑰间中转,都需要穿越高山、森林和城市!如果说去地虹岛非常不简单,从那里出来就更是难上加难了!阿卡狄亚人也许是我的远亲,但他们可没张开双臂欢迎我。”说着,教父又开始摩挲额头上铲子的印记,“他们的族灵唐·雅努斯明确命令我不要离开悬岛,再也不准用罗盘玫瑰。留在地虹岛本身算不上什么苦难,那里有很多非常美丽的花园。”

  维多利亚深深吸了一口橙子留在她小手上的清香。高山、森林,这些词对她来说不过是图书室书籍上的暗黑版画,但它们从教父口里说出来,她听到了“天空”“树木”和“小鸟”!

  “然而您没有服从。”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您违背了一位族灵的命令。”

  “只能算一半。”教父说,“我来了极地,但没有走罗盘玫瑰!我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终于在我们两座悬岛间开出了一条捷径。它不会持续很久,赶紧去收拾行李!”

  大教母把脸凑到座钟的玻璃盒子上,擦了擦玻璃上那层让她看不清石头路面的雾气。

  “您是说这个……”

  “不,这只是街角,萝丝琳夫人。去地虹岛的捷径在天塞堡别的街区。好了,我已经为你们节省了几千公里的路程,咱们也不在乎走这么一小段路,对吧?”

  “您究竟为什么想带我们去那儿?”

  阿尔奇巴德捡起大教母丢掉的拖鞋,把它当成扇子扇。

  “阳光、咖啡、水果、香料,我捧着天堂献给这些女士,她们还不乐意。”

  一阵沉默。这沉默比放在妈妈真丝睡袍上的橙子还要沉重,沉重到教父本人都突然不再轻松了。他在一个烟灰缸里花了很长时间碾灭雪茄。他的嘴角还带着维多利亚爱极了的小褶子,但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严肃极了:

  “你们见到的那个冒名顶替的骗子是个自大狂。他几乎把所有政治部门都收入门下了,更不要提他还有另一种本领,他能够吸收并复制所有他遇见的人的家族超能力。一些人死了,我自己也差点没能回来,仅仅因为一个男爵想取悦他。这绝对不是特例。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只有一个,这个自大狂的魔爪还没能触及:地虹岛。我终于明白他在找什么,还有阿卡狄亚人为什么一直让这东西和他保持距离了。”教父微笑时露出牙齿,胡子闪出一道光,“你们看,我的表兄弟们拥有一种最迷人的力量。你们听说过‘针人’吗?”

  教父说“针人”的时候清了下嗓子。大教母皱了皱眉,妈妈保持沉默。维多利亚不太理解这个问题,但她明白她们谁都不知道答案。

  “人们也叫他们‘探针’。”教父说,“那是阿卡狄亚族谱树上的一个分支。要不是遇到了其中一个,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原因很简单:他们非常罕见,也极度隐秘。因此,女士们,想象一下,你们体内有一个指南针,可以让你们在任何地方找到任何人。哪怕你们的目标隐藏在世界尽头,在最坚不可摧的堡垒中,他也无法逃脱。你们明白了吗?这就是针人的超能力!现在你们想象一下那个冒名顶替的骗子会怎样使用这种力量。在他的针头下,没有人是安全的!”

  教父不再说话,在品味他这段话产生的效果。在这一段冗长复杂的演讲中,维多利亚只听懂了一个词,那就是“树”。这应该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因为妈妈和大教母看起来非常受震撼。

  “如果我找到了地虹岛,他迟早也会找到。”教父拨弄着雪茄烟头,补充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我们应该在他之前抢先使用针人的力量,然而这也是问题所在。阿卡狄亚人,以唐·雅努斯为首,把他们神圣的中立态度视作第一要义。如果不够有利可图,他们可不想掺和这世上的事物。我受的教育让我在整个人生中都保持中立,如果我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中立’不过是‘卑怯’冠冕堂皇的称呼。总有那么一天,你必须选择阵营,就我而言,我拒绝再站在傀儡的一边。”

  妈妈用她那双漂亮的文身玉手鼓起掌来。维多利亚还以为这是一个游戏,也模仿她拍手。

  “恭喜您,阿尔奇。您成长了一点点,但这跟我们三个有什么关系?”

  “我想劝服唐·雅努斯和阿卡狄亚人放弃中立,但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前任大使,所说的话只能代表我个人。您,伯赫尼尔德,您可以说是极地第一夫人。您的话比我的更有分量,再加上您的个人魅力。”

  教父睁大眼睛。这双眼睛比家里任何时候的虚假天空还要蓝,维多利亚很想在那上面飞翔。

  “不行。”妈妈说。

  “不行?”教父重复了一遍,笑容更灿烂了。

  “您在要求我做不可能做到的事。如果我跟您走,不能保证能够回来。和您相反,我永远都不会冒险违背一位族灵的意愿,引发外交争端。”

  “就当作……”

  “我告诉您了,我再重复一遍,阿尔奇,”妈妈打断教父,“我的位置在这里,我今日比以往更加确定:我们的大人需要女儿在身边。他试着在改变,试着改变他的家庭。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想为她创造一个没有氏族斗争、没有阴谋和谋杀的未来。如果我们走了,他就会忘记为什么他要如此自找麻烦。”

  这一次,轮到大教母鼓掌了。这个夜间游戏让维多利亚很开心,她也尊重游戏规则,跟着去模仿。她觉得这就像是妈妈曾经跟她讲过几次的歌剧表演。

  教父把拇指放在嘴唇上,笑得越来越合不拢嘴。

  “针人的超能力,伯赫尼尔德。想想吧!说服他们为您的理想服务,他们会在弹指间为您找到托恩先生和夫人。”

  妈妈的身体变僵硬了,维多路亚抬头看她,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痛苦,仿佛她刚刚烫伤了自己,但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妈妈很快就又找回了她漂亮的细瓷面具。

  “只要托恩和奥菲丽不想被找到,我就不会去寻找他们,但在时机成熟的那天,我希望他们能在这里找到我。我和我女儿,我们留在这里。我决定了。”

  妈妈在长凳上坐得笔直,神色庄严。她说完这段话,大教母就向教父伸出一只威严的手。他在片刻犹豫后把拖鞋还给了她。

  “我从没强迫过女人,今天也不会。算了!现在我得走了,捷径无法持久。”

  当教父在她面前跪下,握住她的小手时,维多利亚的心脏开始狂跳。他金色的下巴扎着她的手指。他朝她微笑,但微笑的方式却不同往日,这个笑容里没有多少喜悦。

  “大小姐,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会再见,在那之前请别长得太快。”

  维多利亚突然很冷。她看着教父拍了拍漏底大帽子上的灰尘,在头上挥了三下,仿佛他在跟她们每个人道别。

  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看他离开,仿佛真正的天空、真正的树木、真正的鸟儿都随他而去了。她看见教父冲进吸烟室的座钟里,便动了动嘴唇,但他没有听见。

  从没有人听见过她。

  维多利亚看都没看妈妈和大教母,就把另一个维多利亚留在身后,也穿过了座钟。她现在在一条雾气蒙蒙的街道上,“旅行”让一切都更加模糊。从座钟的另一边看过去,吸烟室不过是墙上的一个小光点。教父关上一扇门,又把它打开,吸烟室不在了,房子也不在了。

  维多利亚并不害怕。她还是能够从远处感知到另一个贴在妈妈身上的维多利亚的存在。再说,教父在这里。即使他不像父亲那样能够看见她,在他身边她依然觉得好极了。

  这一次,她会跟着他到有真正天空的地方!

  此刻,教父没怎么动。他站在街道中央,手插在口袋里,用询问的目光在周围的雾气里四下看看。

  “啊,总算。”看见一个身影出现了,他说,“多幸运啊,您本该是站岗的。”

  “我还以为看见了什么人,假警报。”

  维多利亚认出了“红毛大个子”。尽管他试着小声说话,大嗓门还是传遍了整条街道。

  “那么?”

  “那么什么都没有。”教父耸耸肩,奸笑道,“放在以前,我能说服遇见的每一个女人陪我去天涯海角。我本来可以用我的旧伎俩,”他轻轻敲了敲眉间的黑色眼泪,“但我向自己保证过再也不会这样对伯赫尼尔德了。她是对的,我也许开始长大了,多可怕……”

  维多利亚在石头路的石块上跳来跳去,好跟上教父和“红毛大个子”。他们在大雾中走得很快。“旅行”让他们的轻声细语变了形,像吸管在一杯牛奶中吹出的泡泡。

  他们冲进一条更加阴暗的小巷。这是一条砖头死胡同,只有堆积成山的垃圾。要是维多利亚在“旅行”中能闻到味道,她一定会捂住鼻子。这可不是她希望见到的天空。

  教父爬上一个发霉的箱子,爬到一辆没有轮子的旧马车的门那里。“红毛大个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时间刚好,它还在那儿。”教父悄声说,同时示意他抓紧时间,“运气好的话,唐·雅努斯什么都不会察觉。”

  门朝着一片强光打开,仿佛马车里面着了火。“红毛大个子”使劲挤了挤他的宽肩膀才进去。教父朝后看了一眼,确认死胡同里没有其他人,却没有注意到鼻子底下的小女孩也跟着他钻进了马车。

  维多利亚毫不犹豫地和他一起跳进光里。

  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见,既没有光,也没有黑暗。有一天,大教母没留神把袖子别在客厅的门把手上撕破了。此刻,维多利亚觉得自己就像大教母的袖子一样被一分为二。

  然而这种痛苦并不特别疼,下一秒她就不再想它了。她的眼里只剩下头顶的天空,一片无垠的天空,一片不仅仅是蓝色的天空。它也是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和黄色的,上面挂着耀眼的太阳,翱翔着大群的鸟儿。真正的天空!即使被“旅行”扭曲了,这也是维多利亚短暂人生里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我已经跟您说了,这就是浪费时间。”

  维多利亚转向“怪眼睛女士”。她就站在她身旁,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气恼地吐出一口烟雾。和上一次见她相比,她的皮肤也变黑了。

  “去那边,等于冒愚蠢而毫无用处的风险。”

  教父用夸张的动作关上又打开一间小屋的门。

  “好了,结束了,捷径没了!发生什么灾难了吗?有人注意到我们不在了吗?”

  “不知道。”“怪眼睛女士”低声抱怨,“我和猫刚刚一直看着橘园,不让任何人靠近您在星球这边的该死的捷径。”

  她朝“红毛大个子”投去责备的眼神,但他看起来并不想掺和进他们的谈话。他盯着不停嗅他大皮鞋的蠢蛋。蠢蛋的神色有些不自在,仿佛它闻到主人踩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维多利亚突然意识到他们都站在花园的心脏地带,数百棵树被橙子压弯了树枝。是真正的树!上面都是和教父送给她的那个橙子一样的橙子!这里的光比家里所有灯光和花园里所有幻象的总和都还要强烈。

  维多利亚的惊喜很快就变成了不适,她感觉不到远方另一个维多利亚的存在了。

  “别再苦苦等待了,”教父宣布,“我们启动应急计划吧!”

  “怪眼睛女士”做了个鬼脸。

  “什么应急计划,前大使先生?”

  “那个我们需要现在设计出来的应急计划,能说服我那些表兄弟去追捕神,而不是躲避神的计划。”

  说着,教父剥着一个橙子走开了,裤子的背带拍打着他的胯部。维多利亚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继续跟着他?留在原地?无论她怎样专注精神,她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以前她从来都不需要特别努力,回家就像睡醒一样自然。

  维多利亚在“怪眼睛女士”面前蹦来蹦去,希望她奇怪的超能力能取消这次“旅行”,但什么都没发生。“怪眼睛女士”吐出烟蒂,烟蒂像一朵云一样穿过维多利亚的身体。

  “这个白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呢,你怎么了?”她问“红毛大个子”,“你在极地感冒了还是怎的?”

  “红毛大个子”没有回答她。他不再盯着还在嗅他皮鞋的“蠢蛋”了,而是望向天空。

  他忧心忡忡地皱了皱粗大的红眉毛。

  “这是开始的结束,又或者是结束的开始。”

  维多利亚大吃一惊,害怕极了,她突然注意到“红毛大个子”鞋底下的影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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