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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不可以太长，观众一旦感到无趣，便会离席寻求各自的结局。
——弗芮亚剧作家华特.梅史东爵士
弗芮亚王国首都海佛城内一处豪宅二楼，亨利伯爵的孩子正要降生，但他只能在楼下书房听着妻子哀嚎尖叫，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踱步，然后一边诅咒上帝又一边对祂祷告。在伯爵漫长而精彩、许多人认为声名狼籍的一生中，这是初次无计可施。
他已经尽力了，包括请来一流的内外科医生、护理师与助产士，甚至连专责侍奉女王玛丽的御医也找到家里来。夫人的卧室与外头长廊上挤满各地顶尖的医疗人员，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什么处理方式最妥当。有个助产士只是耸耸肩说了一句话：「小孩想怎样出生谁也管不了，就看妈妈撑不撑得住而已。」这说法非常中肯。
分娩过程对于亨利伯爵同样漫长艰辛。一听见妻子房内传出凄厉叫声，他就忍不住冲过去想破门而入，但一干医师与护理人员联合起来架着亨利不让他进去，共识是准爸爸不但碍事甚至还会坏事。
弗芮亚境内权力地位数一数二的亨利伯爵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乖乖认栽，回到书房等候。他拿起一本新书阅读，著名的弗芮亚史学家详尽整理黑火战役的资料，不过等亨利发现同一个段落自己读了六遍时，将那本书狠摔到地板上。
走到窗边，他阴沉地望向外头街道。夏日傍晚和煦舒适，伯爵脱下外套并解开领巾。
远方地平线上，神息化为粉霞橙光变换不已。夜幕慢慢垂下，周围王公贵族住处一户接着一户亮起了灯火。
亨利暗忖点灯人很快也会出来打理路灯。一声特别响亮的哭叫逼得他身体打颤、冒出冷汗。
恐惧与希望在心里纠结，伯爵没注意到一辆翼蜥车快速掠过薄暮天际，降落在屋外街道上。他以为是别的医生，才要转过头，只见一名披着厚重斗蓬的高大男子跨出车厢，轮廓十分熟悉。
亨利忍不住发出喜悦的惊呼，连外套也来不及搭上就立刻冲向大门要亲自迎接，差点与正要去应门的仆人撞上。
他猛然拉开大门，外头手已搭上门铃的史隆吓了一跳。
「快请进，富兰克林，进来吧。」亨利慌忙中顾不得琐事，否则平常不会直呼史隆的名字。他抓住史隆的手，握得很紧。「见到你真好。」
史隆有点讶异，没见过主子这么激动的模样，所以两颊微红，低声回应希望伯爵也过得安好。
亨利镇定下来，退开一步，仆人上前为史隆脱外套帽子并送去置放。史隆露出担忧眼神瞥了外头无数车辆，车厢上多半有著名医师的家徽或印记。
「阁下，」他开口：「状况还——」
「小孩快要出生了。」亨利回答。
二楼又传来呻吟，意义不言可喻。史隆也做出罕见的举动，他如平辈一般握着伯爵的手，彷佛这瞬间不再是以下对上的关系，只是单纯透过这一握表达内心最深沉的情绪。
「阁下，我会好好替夫人与孩子祈祷。」
「谢谢，史隆先生……」亨利转过身，清了清喉咙，回复以往平稳正式的语调。「你用过餐了吗?」
「还没有，阁下。」史隆回答：「一下船就直接赶来。诺索普船长要我代为致意。」
又一声大叫，史隆显得犹豫。「阁下，如果现在不是妥当时间，不如我先回——」
「不、不。」亨利伯爵说：「我需要分散注意力，而且也没吃东西。只可惜现在可能没办法张罗什么美食，厨房被医师他们占用下来烧开水和不知干什么。」
「阁下不用费心，简单的三明治就可以了。」
「不至于这么惨。」亨利苦笑，摇铃铛要下人送来冷盘、乳酪、面包、坚果与新鲜水果，以及自己的一瓶酒，还有给史隆的啤酒。由于坚守宗教训诫，史隆不能喝红酒和白酒，只喝麦酒。
两人进了书房，边吃东西边聊起史隆这趟前往岛都卜拉法，以及同一时间伯爵的经历。
「史隆先生，我本以为你要再过一星期才会回来。」亨利说：「你加速赶返，想必有重要的情报。」
「的确，阁下。艾雷瑞克国王将珞榭舰队自卜拉法岛撤回了。」
亨利本拿起酒杯，闻言一愣，还没品尝就又将杯子放下。
「那家伙!他让舰队去什么地方?」
「回珞榭。」
「看来是韦斯弗斯港遭受攻击以后心有余悸。」亨利说。
「一般都这么臆测，阁下。您是否有从安插于珞榭的探子们那得到相关消息?」
「目前没有。自从韦斯弗斯港事件以后，没几个船长有胆量，或者说死脑筋到愿意航行。这也不能怪人家，我亲眼看着艾雷瑞克最引以为傲的王狮号爆炸之后沉没。史隆先生，那真是非常震撼的场面，对方只发了一炮，而且那炮的大小简直就像玩具，然而逆术的绿色光束就这么击沉了有六十挺大炮的战舰。」
史隆脸上闪过震惊。
亨利叹口气。「本来珞榭舰队被击溃我该庆祝才对，但却开心不起来。」
「我能明白，阁下。」史隆说：「尤其我亲眼看过那些怪物攻击您在郊区的寓所。您担心弗芮亚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我不确定自己究竟该担心什么，但这却使我更担忧。」亨利回答：「另外，很抱歉，当初我居然不相信你提到有骑着蝙蝠的恶魔。」
「无须挂怀，阁下。其实我也不怎么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史隆安抚道。
尽管这间书房透过术构保护，声音不容易传出去，但史隆还是在椅子上身子向前探，并压低音量问：「您提到绿色光束。阁下，这使我想起当年天胆号一事，以及那位女性……」
「艾蒂玟。没错。」亨利面色一沉。「与她确实有牵连，这我可以肯定。在韦斯弗斯港遭受袭击之前，她就想要暗算我。」
「我的天，阁下!」史隆叫道：「你应该没受伤——」
「侥幸全身而退，反而还得到不少宝贵情报。艾蒂玟这一次设计了我和老仇家杰柯.诺索普神父，我们在巷子里遭到恶魔攻击，神父救了我一命。」亨利惨笑。「后来我却救了艾蒂玟。」
「阁下您……?」史隆很困惑。
「当然非我所愿。」亨利挖苦自己。「我雇用了一条商船，载自己与那个叫奥卡札的工匠离开韦斯弗斯城。艾蒂玟假扮成船员躲上船，看来她或许早已知道港口会遭到攻击，又或者根本是她下的命令。总之，她也抢在战火揭幕之前就逃离。」
「您确定她与那些恶魔有关系?」史隆问。
「对。她靠那些恶魔想杀我，第一次是我家，没能得手又到韦斯弗斯城继续埋伏。」
「但若如此，阁下，这代表……」史隆没敢直言。
「代表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是我协助他们开发出逆术兵器。」亨利语气非常苦涩。
「阁下将他们称为人，看来并不认为他们真是邪灵麾下的恶魔大军?」
「史隆先生，我亲眼看见其中一人被子弹打死。在我的想法里，真正来自地狱的恶魔，不大可能畏惧区区一颗子弹。」
「很有道理。」史隆像是松了口气。「不过那位艾蒂玟小姐如今身在何处?听您刚才描述，想必她还活着。」
「别无选择。」亨利又苦笑。「虽然我也想将那个大美人的脖子给折断，但商船上闲杂人等太多。我推敲是她精打细算故意选在那时露面，所以分外小心。最后只是喝了杯酒，敬彼此走上穷途末路的那一天。」
「后来怎么处理呢，阁下?」
「我不能怎么处理啊，史隆先生，只能将她送到珞榭国土上某处荒凉岸边。她下船之后，我就没再看见或听见过她了。但我有警告她，要是再对我或我的家人下手，就算她逃回地狱我也一样会将她揪出来，亲手将她绑在恶魔的烤架上淋热油。」
「她怎么回应?」
「艾蒂玟只是冷笑。她说会对我出手只是想做得干净俐落一点，接下来的事态演变，就算是我也无力阻止。」
亨利伯爵将波特酒喝干，起身过去开门，听了听外头动静，摇摇头又将门关上、回到位置坐下。他给自己再斟一杯酒，却没有端起来喝，只是坐着沉思，视线落在地毯上。
史隆心想也许该替主子找些愉快的话题。
「奥卡札的发明，量产化进度如何呢，阁下?」
亨利抬头时的确露出微笑。「很顺利，史隆先生。他已经打造出相当大量的强化钢材，经过测试以后也证实了他的理论，这种制程使用在钢铁上，效果比他原先制作的杯子更好。强化钢材可以承受炮弹直击，几乎连凹痕也不会留下。」
「真是好消息。」史隆说。
「此外，史隆先生，我有一个重大发现。」亨利告诉他。「这件事情我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奥卡札自己在内。也许我应该强调，我尤其不想透露给那个工匠知道，他的口风与破掉的气球差不多。总之，强化金属不只可以抵御子弹或大炮，」亨利停顿一下，还压低音量，气氛非常戏剧化。「连恶魔的绿火炮也挡得住。」
史隆瞪大眼睛。「阁下如何得知?」
「你应该知道，前往珞榭以后，我将那个啤酒杯放在随身携带的皮革包内。艾蒂玟的部下以手持的绿火炮攻击我，我不得已用包包挡住面部，结果皮革毁了，里头的杯子却没事，我也因此得救。」
「感谢上帝。」史隆肃穆地说。
「确实得感谢神，史隆先生，这无须怀疑。我已经叫奥卡札率领工匠团继续量产融入术力的钢板，之后会安装在炮艇上。根据你带来的消息判断，我得去卜拉法岛一趟，途中若再遇上恶魔袭击，会安全许多。」
他举起酒杯。「为敌人的颓势干一杯吧。无论敌人是恶魔，或是珞榭。」
史隆喝了一小口啤酒，亨利伯爵却吞了整杯波特酒。二楼又传出尖叫，亨利低骂一声，抽出手帕抹抹额头。史隆静静起身，给主子再倒一杯，亨利以眼神示意感激，接过杯子以后继续对谈。
「史隆先生，我现在有一桩顾虑。」
史隆差点脱口而出：「阁下，确定只有一桩?」但他只是歪着头，请伯爵继续说下去。
「稍微交代一下背景。我到了韦斯弗斯港以后，才察觉珞榭宫廷内最难缠的人物玛裘林女爵居然也已经得知奥卡札与他的发明，因此派了她的儿子想阻止我带人逃回弗芮亚。那位吉尚上校相当英勇，然而与母亲相比终究不够机智，最后我不但成功脱身，还带走他的好友罗德里戈.迪.维伦纽夫做为人质，于是吉尚上校为了保全好友性命，一路不敢轻举妄动。」
「那么上校他下场如何?」史隆表露关切。「想必没有追过来才对。」
「别担心，史隆先生。目前吉尚上校与他的朋友都在神息上的边境小岛流浪，这归功于贝克上将的一发大炮。上校不是我顾虑的对象，麻烦的是搭乘银鸦号途中，维伦纽夫与奥卡札讨论起术力强化金属。起初我并没有注意两人的谈话内容，毕竟都是些艰涩的理论和专有名词。可惜后来我才知道艾蒂玟在船上，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听见了两人的讨论内容。」
「这可真的很不妙，阁下。」史隆说：「就您所知，她是否确实掌握了这种新物质的资料?」
「恐怕如此。那两个傻子堂而皇之地讨论逆术与术力金属，我还叫他们闭嘴，艾蒂玟一定察觉到两人的话题相当有趣。」
史隆摇摇头。「确实令人忧心。」
「没错，虽然我没有对奥卡札或其他人提过这种金属可以抵抗逆术，但维伦纽夫非常聪明，想必很快会得到同样结论。」
「阁下何出此言呢?」
「我让维伦纽夫下船，过去与荒岛上的伙伴会合时，将啤酒杯交给他，请他带去给我的宿敌玛裘林女爵。」
史隆刚吞下酒就听见这令人诧异的消息，吓得喉咙一哽，以手帕摀住嘴连声咳嗽。
「真是抱歉，史隆先生，应该等你喝完才说的。」
「请别介意，阁下。」史隆停顿一下才开口：「不知可否请问您为何——」
「将这么重大的军事机密提供给敌人吗?」
「想必阁下有很好的理由。」
「的确，史隆先生。」
亨利伯爵将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指尖交触、食指抵着线条尖锐的下巴。他沉默地望着空壁炉良久，史隆静静等候。
「史隆先生，恶魔也曾攻击距离我们现在位置不到二十哩外的哨塔，而你与我一起亲自勘查过现场，发现强化石材结构的术构都遭到彻底抹煞。在韦斯弗斯港攻击珞榭军队的敌人用了一样的手法，或许正如艾蒂玟所说，态势已无法挽回，恶魔的用意就在于使各国明白：他们即将来袭，而我们无力抵抗。」
亨利又陷入沉默，他起身走到窗户边。外头天色已暗，点灯人来过又离开，薄雾弥漫，街灯周围浮出一圈幽渺光晕。
「史隆先生，在我的估算中，珞榭与弗芮亚或许迫不得已必须结盟来对抗这支恶魔大军，无论他们究竟是什么身分。也因此，我希望我的盟友能与我方有同等实力，所以我才将那杯子送交给女爵。以她的头脑，想必能明白我的用心。」
亨利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楼上的骚动打断，脚步杂沓、话语纷乱，随之一声凄厉惨叫，之后再无声息。不消片刻，各色各样的声音又响起。
他面色一白，与史隆面面相觑，不由得伸手扶着椅背，两只眼睛直瞪着房门。
果然有人敲门了。亨利伯爵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请进。」史隆代为回应。
一个仆人开门，表示御医求见。御医进来，满面春风。
「伯爵阁下，是少爷。恭喜!」
亨利紧抓着椅子。「那我妻子呢?」
「少爷出生没有任何问题，安妮夫人还年轻，身体相当好，我判断还会为伯爵您再多添些儿女。刚才我出来，夫人已经坐起身，还要人给她端杯茶过去。」
「感谢上苍。」史隆说。
亨利伯爵喃喃自语，而且转过身去。他眨眨眼睛、抹了鼻子，衷心对上帝祷告。等到情绪终于镇定，他回头答谢御医，并坚持御医与自己喝杯波特酒。
御医早就听说亨利伯爵的藏酒都是一等一，非常开心地接受。三人举杯恭贺伯爵夫妇，此时保姆进来，捧着一个大襁褓。
保姆屈膝行礼。「伯爵阁下，安妮夫人要我前来报平安，并询问您要不要先看看少爷。」
她掀开薄毯，底下小婴儿红通通、皱巴巴还光秃秃，哭声很响亮，小拳头动来动去，眼睛还瞇着睁不开。
亨利伯爵又是骄傲又是无奈。「史隆先生，这小子挺丑的，对吧?」
史隆轻咳一声。「我才打算说您父子俩长得像呢，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