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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界近期得利于强化与连结术构的新突破而有了新风貌。由于新术构提供更强固的基础,建筑师终于可以采用以往无法做为建材的物质,例如水晶市集外围的玻璃「砖」,即是新术构的衍生物。
——术匠兼建筑大师安东.卡培
术匠工会打造的水晶市集也是世界奇观之一,这栋巨大建筑物由数千块砖砌起,但却不是普通的土砖,而是玻璃砖。玻璃砖经过术构强化与连结,依据建筑师与术匠的说法,它们比花岗岩还要坚固。
这座市集是埃夫勒城里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聚集于玻璃圆顶下贩售商品,所以这儿要什么有什么,无论贝尔登的高级蕾丝披肩、伊斯塔拉的雪利酒,或艾利果斯群岛的香料蛋糕都找得到。正逢假日,里头当然人山人海。
国王书房内众人讶然无语。艾雷瑞克伸手扶着椅背,否则站不稳。他立刻转头望向赛席璐。
但这一幕使王后大为光火,打破沉默叫嚷起来。「确实是很令人意外的消息,但我们就不管贪吃鬼的事情了吗?」
艾雷瑞克射向她的眼神冰冷厌恶。「把她给我带走。」
「殿下,您该回去照顾公主。」银雾夫人上前想劝安玛莉离开。「别让其他人告诉公主这坏消息,由您转达比较好。」
但王后不肯。「别想把我像个下人那样子赶走!」
国王根本不搭理,转头看着达壬。「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陛下,目前还无法肯定。」达壬说:「逃出来的人表示它们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当时有人大叫圆顶崩塌,现场状况混乱至极,很多人是逃跑时被其他人践踏过去。没来得及躲开的人,被玻璃碎片千刀万剐,死状惨不忍睹。据传市集广场的水沟已经积满脚踝高度的血水。」
「谢谢你的报告,」艾雷瑞克面色铁青。「先下去吧。」
达壬飞快望了女爵一眼,意思是还有要紧的事情必须私下告诉她。女爵淡淡点头,也就是会尽快与他联系。达壬恭敬地退出去。
惨剧已经在王宫里传开,赛席璐听见外头叫唤陛下的声音此起彼落,艾雷瑞克走到窗前,往外望着缠绕在宫殿外围的神息。底下有好几百人已经、或者即将丧命。
王后又发难。「你连帮女儿找小狗都不肯,未免也太铁石心肠!」
艾雷瑞克神情越来越难看,这场面实在尴尬荒唐,他怒火中烧。银雾夫人看得出国王耐性到了极限,赶紧出言相劝。
没想到安玛莉竟将她推开。「连自己小孩都不顾——」
「够了!」艾雷瑞克如雷咆哮道:「去找禁卫军,叫他们帮妳找公主的笨狗。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真是多谢陛下啊。」王后闷哼。
接着安玛莉洋洋得意好似胜利者般从赛席璐面前出去,女爵根本不以为意。银雾夫人看来相当不自在,行了屈膝礼以后带着侄子快步离开。
「陛下,先召集众臣——」赛席璐开口。
「让我静静。」他说。
「我不愿在如此危难时刻再度提起,但关于弗芮亚——」
「随妳处理。」他冷冷回应。
也就是将卜拉法的拉锯战都交给自己了。若赛席璐对策成功,荣耀归于国王,但若赛席璐失手,国王一定要她承担后果。和预期一样,但女爵暗忖自己为何也气愤起来。她屈膝以后走出国王书房。
外头已挤满宫廷人士,许多人惊恐慌张,尖声说起市集传回的状况。赛席璐一出来,大家涌了上去,希望得到她证实。
她简短交代,表示自己知道的并不比大家多,赶紧推挤过人群。荒唐的是,贵族正在惶恐失措,仆人与士兵却趴在地上窥探每张桌子下面,低声叫唤贪吃鬼。
赛席璐回到自己住处,发觉达壬很机灵,已经将沙龙内宾客清空,也要担任秘书的子爵先回去,只有自己在办公室内等候。
「阁下,有个人您得见一见。」达壬说:「请稍待。」
他走了出去,女爵在位置上等着,心里思索这二十年来不正是自己辅佐这无能昏君,才为他勉强塑造出一些干练精明形象,所以此刻对他生气失望是自讨苦吃,简直像是叫一头狼不要吃兔子那样无聊,畜生本性如此。
达壬回来时,身旁有一位衣着体面的仕绅,但那人面色死白,脸颊与衣服上都有血迹,手中拿着一条布巾时常按压头部。他对女爵鞠躬,见达壬搬椅子给自己坐时出言婉拒。
「会弄脏的——」
「请别在意,先生,你都已经受了伤。」赛席璐吩咐。「达壬,快去找医者——」
「阁下,请不要叫别人过来。」绅士低呼。
他往椅子一躺,达壬端了杯酒过去。绅士感激地接过,一口吞光,身体颤抖着。
赛席璐望向达壬,还不明白状况。
「阁下,这位先生叫做雷纳.莫罗,是设计水晶市集的建筑师之一。雷纳与我是大学同学,这次事情也是他第一时间通知我。」
「事发之后我就立刻赶过来。」莫罗附和。
他抖得厉害,但其实伤势并不严重,代表内心恐惧很浓烈。
「阁下,莫罗先生是来求助的。」达壬继续说:「这次事件很可能会归咎于他。」
赛席璐也明白这顾虑合理,这么大一件事必须找人承担,若调查结果倾向于市集结构设计有疏失,那他被处死也不奇怪,或许该说罪有应得。
「先生,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呢?」女爵冷冷问。
「我不知道还可以找谁,」莫罗说:「随时都可能被捉走——」
「所以你该长话短说。」
「女爵阁下,我带了这个过来。」莫罗从外套内掏出一张纸,折得破破烂烂。「请您读一读,内容并不长。」
纸上沾了他的血。赛席璐拿起长柄眼镜,速读了上头文字。
「天吶……」她低呼。
花点时间细读一次以后,她放下那张纸与长柄眼镜,凝视着莫罗。
「这是你写的?」
「是,阁下。」
「报告本来呈给主教长,但你留了副本。」
「没错,阁下。」
「是六个月之前就交出去的报告?」
「对,六个月前。」
赛席璐将报告书递给达壬,达壬读了以后摇摇头,又交还女爵。她本想交还给莫罗,但忽然改变心意。
「先生,若你不反对,这报告书我想留着。如果你真的被捕,东西在身上可不好。这类证据通常会消失无踪。」
莫罗一听到自己会被捕,又浑身颤抖,再吞下一杯酒。他脸上回复一点血色,手也渐渐平稳下来。
「你怎么会写出这种内容?」赛席璐问。
「术匠工会里头有人开始注意到裂痕,以及玻璃砖产生奇怪反应,他们告诉我后,我过去研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写了报告,亲自带去给主教长。」
赛席璐拿着长柄眼镜轻轻敲着报告书。「你声称玻璃砖上的术构日渐减弱,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这些事情,你也告诉主教长了吗?」
「是,阁下」
她又拿起报告书对照。「你还说术构……我引述上头的用词,『有异常活动』,可以感觉到玻璃砖『发出振动』,然后术构在你指尖下『分解』。」赛席璐皱起眉头。「先生,我自己也是术匠,明白术构随时间减弱是正常现象,但术力从不消失,术构不可能『分解』。」
「阁下明察,我以前也不相信有这种事情,但是我亲眼看见,也亲手感受到玻璃振动,接着术构在我面前破碎了。我联想到……您或许觉得很奇怪,但我当时立刻联想到叫做玻璃风琴的乐器。」
玻璃风琴与其说是乐器,不如说是一种玩具。表演者在手指擦上一些粉,然后摩擦水晶杯边缘,每个杯子里装有不同高度的水。由于手指摩擦造成振动与共鸣,水晶杯就各自发出了不同音阶。
「我甚至还听见了那种声音,阁下。是很特殊的音色。」
赛席璐越来越茫然,她找不到理由怀疑眼前这人,尤其谁说谎会不打草稿到这种地步。
「什么原因导致术式有这么奇怪的反应?」
「我也一直这么问自己,阁下这也就是我去请教主教长的原因。」
「那么主教长如何回复?」
「他再三向我保证,术力有自然循环,如同月盈月缺。阁下,我不能否认,术构减弱的情况时快时慢,而且水晶市集会受到特别严重的影响,或许是因为太过仰赖术式。传统的木造、石造建筑不需要经由术式提供这么多的支撑力。」
赛席璐没讲话,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她目光回到桌上的报告书。
「我猜你与主教长之间这段对话,没有其他证人存在?」
「确实没有,阁下。」莫罗回答:「我本想带工会同仁一起过去,但主教长表示只能私下讨论。」
「而且我不认为你真的相信主教长那套理论。」
莫罗苦笑。「阁下,我进大学接受术式科学教育,从实证资料得知术力并没有盈亏现象。当我提出这些论点时,主教长打断我,质问我是否相信圣人训诫,也就是术力为上帝之声、上帝可以出声也可以缄默。」
「先生如何回应呢?」
「我能怎么说?」莫罗显得很无奈。「难道可以告诉主教长,我认为那些经典其实只是精美的诗词,与科学背道而驰?当然只能说我信仰很坚定。他又追问有没有可能我的研究发现有问题,一切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我给他问得慌了手脚,也只能支支吾吾说当然有这种可能。难道还有别的答案可以给他吗?」
「确实没有。」赛席璐喃喃道。
「当时我就知道迟早会有大祸,所以每天去水晶市集继续观察,想了解为什么术构会分解。今天我也在场,突然……突然间,玻璃振动到了很可怕的程度,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我的天!」
莫罗额头冒出斗大汗珠,他吞口口水却哽到了。达壬立刻给他斟酒,女爵等他镇定下来,莫罗抹了下额头以后继续描述现场状况。
「我就站在大门前面,与一个维护术构的术匠正在聊天。裂痕出现,那声音与枪声差不多响亮。圆顶掉了一块玻璃砖下来,之后……像瀑布一样……哀嚎、惨叫……我现在还好像可以听见。我这辈子都会一直听见吧。」
莫罗摀着脸,肩膀晃个不停,大声啜泣起来。达壬搭着他安慰,但眼睛望向女爵。
「阁下,该怎么处理?」
赛席璐想起杰柯神父与他提过的绿色光线或逆术。「莫罗先生,请问你在事发之前是否看见过绿色的光?」
「没有,阁下。」莫罗感到困惑。「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只是个联想。」赛席璐说:「先生,你说得对,现在你身陷险境,迟早会被逮捕灭口。我们得想些办法避免这种结果。」
赛席璐拿起桌上银铃,一名初入宫廷就追随着女爵的中年女侍赶了过来。
「玛莉亚,妳带这位先生出去,帮他打扮成宫廷的仆役,让他从厨房那儿离开。达壬,准备马车,去厨房那儿接应,送到拉普拉斯街那间屋子去。之后到他办公室里,找出所有与水晶市集相关的研究纪录带走,莫罗先生应该知道位置才对。另外,先生你有妻子或亲戚在城里吗?」
他摇摇头。
「那就好,简单多了。达壬会安排将你送到国外,但恐怕你只能先远走他乡,至少避过锋头再说。」
莫罗大表感激,玛莉亚带他出去,达壬留下来等候进一步指示。
「达壬,你恐怕也会受人怀疑。」
「我确实有此担心。莫罗说他进宫以后,为了找到我有问过一个下人。」
「卫兵如果问起来,就说你的朋友受了伤,神智模糊、胡言乱语,所以你找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家,之后就没再见到。」
「好的,阁下。研究纪录取得之后要怎样处理?」
「找可以相信的人。送去秘术院给杰柯.诺索普神父。」
达壬点点头。
「有空帮我捐款给慈悲修女会,请她们协助伤患,也为丧家办一场弥撒。」
「遵命。」
「就这样,达壬。辛苦你了。」
他走到门口,赛席璐却又叫住。
「唔,想到另一件事。」她说:「帮我找术匠做一个项圈给贪吃鬼,镶些宝石,用术构让公主可以掌握牠的位置,省得王后每次都要演戏。」
「阁下这方法真妙。」
赛席璐又看了一次莫罗写的报告,然后带着走向位在塔上的音乐室。这儿鲜少有人使用,女爵偶尔会办些活动,或自己过来弹琴,平时都上锁。她解开锁以后,进去点了灯,房间中央有一架钢琴与竖琴,周围有乐师的座椅与几排观众的椅子,可以容纳的人数不多。落地窗以天鹅绒帘遮起,墙壁上挂满图画,各种大小形状都有,较小的例如金框椭圆肖像,大者则有两条满帆的船、衣着华丽的龙伯爵,其他大多与音乐界相关。
赛席璐关了门重新上锁,提着灯走到里面角落,墙壁上有一张小肖像。她触碰画像里的女子,忽然术力一闪。女爵将画像取下,后面墙壁只有画框摩擦的痕迹。但她在墙面画了术印,密柜形状浮现,再一道法术,密柜开启,第三道术印打开了里面的铁盒。赛席璐将许多重要文书资料收藏于此,包括结婚证书与遗嘱,此刻则准备将这份报告也放进去。
但她迟疑了。
因为看见盒子底下,靠近角落,有一幅极小的人像画。
小画像以椭圆形瓷板为底、水彩上色,纯金裱框,画中人面容俊秀,是朱利安.迪.吉尚,女爵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旁边另有一幅斯帝芬诺穿着战龙旅制服的画像,这是女爵私下的珍藏。斯帝芬诺得到爵位时,请了画家给自己作画留念,同一位画家受女爵偷偷聘用,于是多了一幅。
赛席璐拿起两幅小肖像,内心非常激动,父子长得真是神似。她吻了两人,轻轻放回盒内,接着将莫罗的报告也收进去,盒子、柜子都重新以法术锁好隐藏、画也盖了回去。她将灯熄了,坐在竖琴旁的椅子上,在黑暗中拨弄琴弦,感受那股振动,聆听回荡的音符。
就这么一个人沉思,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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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长在办公室里润饰稿子,他在仲夏节晚上的布道演讲一向非常受到欢迎。正念诵着其中几段、欣赏声韵之美时,门忽然被打开,蒙席神父冲了进来。
他讶异地看着对方粗鲁无礼的举动。蒙席神父四十多岁,平时木讷寡言,行事周全慎重,但此刻衣衫不整,帽子不见了,一进来先站着不断喘气,看来跑得很匆忙。
「蒙席神父,」主教长严肃地说:「冷静下来,这样闯进来是什么意思呢?」
「阁下!」蒙席神父边喘边说:「水晶市集崩塌了!」
蒙丹不敢置信自己亲耳所闻。「你说什么?」
「水晶市集崩塌了。玻璃屋顶就那么……碎了。死者、伤患太多……我已经要所有人……所有修士与修女都出动……」
蒙丹整张脸失去血色,身体如同死去一般冰冷。蒙席神父站在面前等待他的命令,仍旧上气不接下气,望着主教长却也担心起来。
「阁下,您还好吗?」蒙席神父紧张地问:「真是抱歉,我不该这么唐突地向您报告这么重大的消息,先去帮您找医者——」
「不,不必了,我……没事。」蒙丹用尽力气挤出这句话,但他下颚紧绷、双唇麻木,连讲话也变得好困难。
或许是神迹,他的大脑居然还有一部分可以继续运作,事后回想起来,蒙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听见自己下了许多命令,首先派遣所有神职人员去现场救灾,也告诉蒙席神父如何处理遗体和安置伤患。
主教长甚至还有余裕警觉到存活的术匠一定会有许多臆测,而他不容许这状况,本想将他们都送去秘术院以密誓限制行动,但忽然想起杰柯神父此刻已经回到秘术院内。
「柴伦顿疗养院,」主教长这么说:「把他们先送过去那儿,我们才能好好辅导。」
他在位置上很长一段时间动弹不得。终于回神时,蒙席神父已经出去了,但主教长根本不记得对方何时离开,也对两人方才的对话只有模糊印象。恍然想起自己竟将术匠都送去精神疗养院,他打了寒颤,叹了口气。
城里各钟楼狂鸣,埃夫勒城陷入一片混乱。人民期待主教长能够出面领导,分担苦痛。
然而他却内心罪恶感作祟,像是被钉起来的小虫一样蠕动挣扎,尽管想站起来,四肢却不听使唤。身子一滑,蒙丹跪在地上,压低了头,发抖的双手握了起来,双眼涌出泪水
「噢,上帝,所以是真的!」蒙丹低语:「先人的罪孽,要由后人来承担是吗……」
他打了个哆嗦。「所以后人回来要杀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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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孛去拜访一位女性朋友。对方身材丰满,住在干净整洁的房子里,位于很平凡的地段。她是寡妇,四十多岁,人很和气好相处,作风低调,厨艺很精湛。总而言之,杜孛花钱留下这棋子算是投资得宜。她家距离水晶市集不远,两人都听见坍塌的巨响与人群疯狂尖叫。杜孛立刻赶到现场,想了解发生什么状况。
那人间地狱才一眼就足以使他大惊失色。杜孛并非军人,没有上过战场,只听说过别人的描述。当下他心想这与战场相去不远才对,也许更恐怖。救灾者已经开始搬运遗体,连小孩子也死无全尸。
水晶市集正中央崩塌下来。玻璃圆顶高耸巨大,里头可以种植大树。圆顶碎裂坠落时底下正人潮汹涌,或购物、或欣赏街头艺人的歌唱和杂耍、吃吃喝喝、谈笑风生,然后全部被如暴雨洒下的玻璃碎片切成肉屑。
死神最为平等,不分贫富贵贱,从王宫过来的绅士淑女与巷子里钻出的扒手死在一起,不分男女老幼,许多家族在那瞬间断根绝后。人与摊子上的猪肉差异并不那么大,特别是手脚切断、头骨裂成两半的时候。许多尸体被长条玻璃片钉在地板上,血水流入街道。有些市民因为看见水沟变红,才知道出了天大的事情。
玻璃砖坠落,撞击地面炸裂成无数碎片往行人激射,被割伤的百姓惊慌失措、血流如注,其余人见状吓得乱窜,或者跪在地上拥抱即将断气的挚爱。
城里喧闹到了极点,困在市集内的人不停尖叫哀嚎,在外头看见惨况的人也禁不住哭喊。车辆行经,马匹被弹来的玻璃刮伤后惊恐嘶吼,翼蜥嗅到这么刺鼻的血腥味躁动咆哮。警队赶到现场以后持续鸣哨,各教堂都敲响钟楼示警。
在这片惨绝人寰之中,却还继续传来最令人胆寒的玻璃破裂声。仍有玻璃砖往下坠,玻璃墙持续崩溃。
杜孛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肚子涌上咽喉。如此浓的血腥味使他感到恶心,他躲到一颗树旁吐过以后才觉得好过些。接着,杜孛冒险走近一些,但没进入可能被玻璃砸中或射中的距离。
市集建筑结构上,中央有圆顶、往左右延伸侧翼大街。圆顶崩塌,连带拉动大街也坍落,虽然还有些部分尚未倒下,却已经出现裂痕。警队驻扎现场,避免民众走进去送死,有时必须动用武力,因为许多人想冲进去找到亲人或爱人。
围观人潮涌现,现场更加混乱,妨碍了医护与神职人员进出,伤者、死者都没办法顺畅运送。
警队与首都卫兵遭遇危机,人力不足也应变不及。幸亏艾雷瑞克之前无心插柳,将舰队从卜拉法召回。舰队指挥官是王储赫诺,事发当时旗舰正从上空飞过,而且他正好站在甲板上,目睹了一切。
赫诺王子性格严苛,纪律严明过度,并不很受军官与船员爱戴,然而与父母相比他头脑却好了一些,加上行动积极,立刻派遣船员与士兵下去帮忙。有运输船的帮助,伤亡者总算快速得到救治或安置,士兵协助封锁现场、挡下推挤的民众,并大声叱喝请他们回家去。
杜孛不是医者,这儿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事情。他只是小心翼翼踏在覆盖街道的玻璃碎片上,避开一滩又一摊血池,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两度被人拦下劝离,他才取出文件给对方过目,于是士兵也不敢拦阻了。之后蒙席神父带着修士修女出现,围在一旁低声讨论,他溜过去躲着偷听。
「……找出玻璃破裂的时候,哪些术匠工会成员在现场。」蒙席神父吩咐。「必须在他们走漏风声之前,先纪录他们看见的现象。已经备妥车辆,准备将他们送往柴伦顿疗养院。那儿环境偏僻,比较方便访谈问话。大家快点把人找出来,但记得要低调行事。」
杜孛一听起了疑心,本以为这桩灾难只是意外,但看来内情不单纯。
眼看修士修女散开行动,他暗忖如果自己也听一听术匠的说法,或许会得到些线索。找了一阵子,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身上衣服绣有工会标志,站在市集大厅前面,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直瞪着废墟喃喃自语。
杜孛上前。「小姐,需要人帮忙吗?」
她回头。「你有听见吗?那声音?」
「什么声音呢,小姐?」
「玻璃……」她回答:「玻璃像是在唱歌。后来……没了……」
「抱歉,先生。」一名修士不客气地用手肘将杜孛撞开。「我来协助这位小姐。」
杜孛当然可以拿出证件,表示自己是主教长身边红人,但不难想见一旦那么做,修士会去通报蒙席神父,而蒙席神父又会通报主教长。于是他含糊地说几句话,祈祷小姐可以康复后就转身离去。修士出言祝福,然后搭着女术匠的肩膀将她推上马车。
玻璃发出歌声。在场的术匠都要送到精神疗养院。
杜孛继续在市集附近晃荡,直到夜稍微深了。他捡起一些玻璃碎片研究,之后又丢在地上。天黑对他是好事,一片狼籍荒芜,加上还有死者盖着布,民众不敢逗留,纷纷回家或去酒馆待着。
还在现场的只有舰队士兵、搜救队和一些好心人。伤者都送去治疗了,能够辨识的遗体也由家属领回,其余的必须等到早上。当然有些死者恐怕到最后都无法知道身分……
蒙席神父已经下令,死状太过凄惨者直接装入棺木,送至圣地埋葬。今晚棺木业者也没得睡。
杜孛也倦了,正想回住处休息,忽然一辆翼蜥车从天而降,落在市集前方林荫大道上。
而且还是贵族用的私家车,想必是从王宫过来。一整天市集与王宫间车辆来来去去,许多人担心亲朋好友还在市集内,另有些人则是不怕死想凑热闹。
车子停在街角路灯底下,杜孛好奇看了一眼,车厢上的纹章他竟然不认得,于是停下脚步认真打量。金底双头鹰,四等分盾形徽记上一格是黑底银杯。珞榭怎会有杜孛不知道的世族徽章,他当然要看看车里是谁。
车中人没有立刻下来,因为翼蜥嗅到血腥味变得很暴躁,车夫一时控制不住。他大叫着说那些畜生很麻烦,请里头的阁下动作得快些。
车门打开,一个女子现身,披着长斗蓬、戴帽子、面纱遮住脸,踏着轻巧脚步落地以后四下张望一阵。杜孛赶紧躲到更隐密的角落。
对方没看见他,揭开了面纱,望向水晶市集化做的一片狼籍。玻璃破碎,在地上闪闪发亮,月光照耀下血迹凝成漆黑。
女子嘴角扬起笑意。
车夫紧张地说他真的不能等,于是女子回到车厢内,才关上门车夫立刻抽鞭子。翼蜥朝车夫吼叫,但随即往前冲,车厢滚过街道,轮子碾碎了玻璃屑。
杜孛目送车子升空。
「唔……」他闷哼起来。
那张面孔他是认得的。银雾夫人。
因此杜孛面对两个未解之谜。其一是术匠、发出怪声的玻璃,以及主教长为什么要将相关人等都丢进疗养院;其二则是美丽贵妇为何看见尸横遍野的光景居然露出冷笑。该追查何者?
他毫不犹豫做出了决定。上帝将银雾夫人送到自己面前,必然有其用意。依循祂的旨意即可,主教长藏着什么秘密,神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