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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贡政局越来越险恶。布勒公爵公开蔑视陛下谕令,召集军队防卫公国,朱利安.迪.吉尚爵士宣示效忠,并带着年轻的儿子斯帝芬诺上战场打头阵。然而众所周知,国王刻意诱逼公爵开战,届时将倾王国与教会全力进攻。这场叛乱还没开始就注定失败,或许你还有机会将朋友救回来。读完以后,烧了这封信。
——败寇之乱前,古瑞果.迪.维伦纽夫致其弟罗德里戈之信件内容
崔斐安籍商船夏风号在埃夫勒城上了货,迎接旅客,也多了一名船员。新增的船员是弥莉,她取代总是醉到不省人事的船医。斯帝芬诺和罗德里戈付费以旅客身分上船,所以有自己的房间。吉瑟表示愿意帮忙修复遭到逆术攻击后损毁的术构,罗德里戈开口表示要跟着去,大家听了吓一跳。
「你们怎么了,我怕无聊不行吗?」罗德里戈说。
斯帝芬诺一脸狐疑。「你以前可是宁愿躺在甲板做日光浴。你明明最喜欢无聊,这下子怎么了?」
他打量罗德里戈,罗德里戈一脸无辜。
斯帝芬诺压低声音问:「我知道原因,你在研究逆术对吧?」
「我?研究?」罗德里戈戏谑地笑了笑转身走开。
出发时天气晴朗,看得见其他船只,没有敌人踪迹。或许与珞榭派遣大量军舰在陆缘线附近巡逻有关。
经过四天航程,他们抵达布勒公国的亚贡港。夏风号准备在这里多上些货、充实补给品,准备应付前往卜拉法的漫长旅途。
此地是前往伊斯塔拉与卜拉法岛的航道上,出国境前的最后一站,当然也就是回程入境的第一站,因此码头非常拥挤,常常必须在神息上排队等位置。但夏风号到达时,港口却几乎没有别的船。
码头管理员开着小船过来指引,解释起这状况口吻相当郁闷。
「外头传言一直说可能要与弗芮亚开战,崔斐安那儿扬言要包围卜拉法,然后强盗越来越多,只有胆量特别大的船长愿意出航。你也是啊,黎玳克先生。」
「准备封锁卜拉法这件事情我有听说,那儿气氛真的这么紧绷吗?」黎玳克船长问:「我下一站打算过去呢。」
「船长,最大的问题就出在我们根本不知道,」管理员回答:「全部都是小道消息!韦斯弗斯港出事以后往来的船只越来越少,再加上卜拉法局势不明,几乎没船来了。哪个船长会希望跑那么远以后不能下货呢?」
「话又说回来了,黎玳克船长……」管理员眨眨眼。「我不是鼓吹大家铤而走险,不过这种时机,有办法进入封锁区自然就有很多好处。」
正在甲板上晃荡的斯帝芬诺偷听到这段对话,窃笑起来。码头管理员用意在帮崔斐安商队招生意,卜拉法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哪位船长有办法绕过战舰封锁线,进去卸货时就可以乱喊价钱。
斯帝芬诺靠在栏杆,望向远方山峦,他家族的山庄就在其中一座山脚那儿。山间许多湍急溪流汇聚成两条大河,由于位于那些小溪流间,因此那块土地得名「碎水山庄」。
他许多年没有到山庄看看,因为居住在里头花费过高。尽管山庄有佃农,但收到的租金仅足够缴税而已。每年罗德里戈都会委婉暗示他可以将土地卖掉,斯帝芬诺也会委婉告诉朋友自己的想法。
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复兴家业、光耀门楣。在想象里,他会在原野上与领地的子民们骑马遨游,或广邀亲友、设宴款待,让班瓦体面地跟在主子后头给宾客斟酒、指挥下人。他更梦想着可以与当年战龙旅里人类和龙族的同袍们在这儿团聚叙旧。
不过想归想,斯帝芬诺也知道很难实现。即便这次可以见到戴格与五条龙,他们也必须在晚上偷偷摸摸,因为母亲会派人在周围监视,随时准备让警队逮捕自己与罗德里戈。更值得操心的是刺客,他还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虽然目前应该摆脱对方跟踪,斯帝芬诺仍不敢掉以轻心。
他看着山,弥莉到了背后,两手轻轻搂着斯帝芬诺的臂膀。
「回家了,开心吗?」
「现在这样子回家怎么会开心,」他回答:「居然得像贼一样偷偷摸摸溜进去。」
「下一步计画呢?」
「得先问戴格从野生龙那儿知道了些什么。黎玳克船长说会在这儿停泊几天,准备运送一些特殊的东西。妳、吉瑟、里戈先在亚贡城里找地方住下——」
「别傻了,斯帝芬诺,」弥莉说得干脆。「我们当然会和你一起去。」
「不安全呀——」
「斯帝芬诺.迪.吉尚,我听你和班瓦讲这山庄讲了好几年,终于有机会见识一下,怎么可能错过呢。」
斯帝芬诺转身争论。「弥莉,我不能让你们一起去。这次绝对不行,所以别跟我辩。」
「为什么要和你辩?」弥莉说:「你忘记了吗,现在是听我的。何况没有吉瑟,你有办法与野生龙相处吗?还有,我也得去见戴格。」
她神情落寞。「把话谈开比较好。」
「弥莉,听我说——」
她扬起手打断。「是谁想到办法逃出埃夫勒?」
「是妳。」斯帝芬诺微笑,转身继续望向那片山。「但我实在不希望朋友用这种方式进家里。」
「我懂,」弥莉轻声说:「我懂的。」
夏风号进港,黎玳克船长与波曼船副吆喝着,船员手脚勤快,希望赶快下船休息。放下绳索给码头工人以后,商船慢慢到位,船长盯着舵手,停泊时要做的操控很精密,必须以极小的浮力慢慢对准锚点。
斯帝芬诺与弥莉下去通知。在房间里,罗德里戈正在打领巾,他将一块锡片改造成镜子。吉瑟盘腿坐在床上,拿了根羽毛逗弄艾灵顿大夫。
「接下来去哪儿?」罗德里戈问。
「弥莉与吉瑟和我们一起去碎水山庄。」斯帝芬诺说:「我本来没这打算,但弥莉改了我的计画。」
「你得记得想个办法让我回去见我妈一面。」罗德里戈说。
「我想你母亲住处一定受到监视,要进去得有掩护。我最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斯帝芬诺苦着脸。
「抱歉,」罗德里戈也一脸懊恼。「要是我答应去军械厂就没事了。」
斯帝芬诺摇摇头。「别忘记有人想杀我们呢。野生龙这儿处理完,我们就先找地方躲好,然后我试着跟我妈谈谈,查出到底是谁想取我们性命。」
「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弥莉说:「我们可以先打打工。黎玳克船长想要雇用我们陪同过去卜拉法的航程,他听说崔斐亚舰队封锁了精炼厂的港口,藉此对伊斯塔拉施压,要他们放弃卜拉法。可是船长有些货物一定要送进工厂里,所以他得想办法穿越封锁线。」
「这我就不懂了,」罗德里戈说:「夏风号不是与崔斐亚商队签约了吗,他们干嘛拦下自己的船?」
「想要穿过封锁线,黎玳克船长必须先回崔斐亚取得通行文件,而且要花钱打通关节、等文书往返,前前后后得花好几个星期的功夫,加上很可能导致货物曝光。」
「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么不可告人?」斯帝芬诺问。
「目前不知道。」弥莉回答:「我只听到要送进精炼厂,还有他也要在那儿领另一件重要货品。」
「这条商船没有水槽,不适合运送液态的神息,所以究竟怎么回事呢?」
「斯帝芬诺,别过问太多,那不关我们的事。」
「我知道,单纯好奇而已。」
后来斯帝芬诺与黎玳克船长谈妥条件,对方希望仰赖他的军事专业回避崔斐亚的舰队,并请他指挥登陆后的送货队伍。斯帝芬诺假装随口问起货物是什么,船长却摇摇头转移话题。
当天晚上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准备上岸,弥莉出现在房门,拿了两套船员的蓝外衣与裤子过来。
「船长给我大副的衣服,说你们应该用得到。」
「用来干嘛?」罗德里戈瞥了一眼打了个寒颤。「漫漫冬夜里生火取暖吗?」
「白痴,当然是乔装用的。」弥莉说。
船长从弥莉那儿听说了一行人的处境。弥莉谎称斯帝芬诺与母亲玛裘林女爵母子失和,才气得要捉他。船长听说过女爵的行事风格,倒不觉得意外。
「我宁死也——」罗德里戈改口:「啊,斯帝芬诺,你不会想逼我穿上这套蠢到极点的衣服吧。」
「这套衣服很方便。」斯帝芬诺附和弥莉。「警察得到的情报是两名珞榭仕绅,如果看见是衮达商船上的干部,一定不会多心。」
罗德里戈看了那套衣服一眼,是深蓝色长外套缀着浅蓝边饰与铜扣,搭配白色的衬衫与背心,同样深蓝色的马裤和三角帽。
「袖子得改短、腰线也要收起来。我认识一个裁缝师可以帮忙改。」
「听说铁匠都穿皮围裙。」弥莉说。
罗德里戈大叹一口气以后认命地换上船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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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当晚找了旅店住下,隔天用罗德里戈逃跑时拿的钱给弥莉与吉瑟买了新衣服,看起来才像是商船上的旅客。焕然一新的四人从警察面前走过,对方还拉了一下帽子对船副和女伴客气点头。
斯帝芬诺租了一辆有顶的翼蜥车前往山庄,而且决定自己驾驶,所以坐到前面去。
「要人陪你吗?」罗德里戈问。
他摇摇头。这段路途上,脑海里的回忆波涛必然汹涌,还是独处好。
斯帝芬诺数不清自己与父亲在龙背上经过这里多少次。还小的时候,父亲将他放在龙鞍前面;长大以后,斯帝芬诺自己骑一头龙,父子并肩飞行,有说有笑,还有不少龙族同伴会加入,大家一起从山庄附近的碉堡顺坡滑翔。
然而公爵起兵造反,龙族大半都离开了。他们走得并不情愿,多半比较同情公爵,想要留下来帮忙,可是龙族最高议会决定不要参与人类的内部斗争,下令战龙旅内追随朱利安的龙飞官都即刻返乡。
多年后斯帝芬诺还遇见过当年那些龙飞官,个个都觉得惭愧。他诚挚地安慰,表示自己理解当年那种情况,绝对没有怨恨的情绪。后来进入战龙旅,还成为指挥官,斯帝芬诺继续与这些龙族共事,不过始终回避与他们一起出任务。
结果这段路途并没有想象中的煎熬,其实在布勒公国里只有一次重大战役。经过当年的战场,只有牛群吃草,打斗厮杀的痕迹早就被野草和苜蓿掩盖过去。
飞过两河交会点,弥莉从未见过这么壮阔的景色,在车厢里发出欢呼,斯帝芬诺听得漾起微笑。之后也从罗德里戈老家前窜过,他探头出去,一脸盼望地看着那些房舍土地。
斯帝芬诺叫了一声,指给他们看。果然有两个警察在屋子前面的长车道巡逻,见到有车厢经过也伸长脖子张望。
罗德里戈赶紧缩回车厢里关紧窗户。
斯帝芬诺怀疑自己家也同样有警察驻守。从埃夫勒城出发之前,他写了短信给戴格,告知四人遭遇的难题,抵达亚贡港之后又捎信过去表示要趁晚上碰面。一行人停在距离山庄宅邸几哩处的原野上,以前这儿用来训练龙飞官。
时间已近傍晚,斯帝芬诺将翼蜥与车厢先安置在旧屋附近,这儿是他父亲以前存放龙鞍龙缰的地方。翼蜥拖着车厢摇摇晃晃,因为后腿被绑上了重物,斯帝芬诺出发前买了一些鹿肉,交给吉瑟处理。她喜欢动物,就算脾气暴躁的翼蜥也不例外,除了喂食也会妥善照顾。
斯帝芬诺先观察了一下训练场地,除了土以外没别的东西,多年前来这儿训练起降的龙飞官与龙骑士已经将草给除干净。站在这儿他彷佛可以看见父亲穿着衬衫、马裤和皮靴昂扬走动,挥手告知飞龙不可以冲得太快,或者极富耐心对新人新龙解释战龙旅的要求是什么。
看见场地中央有三堆稻草分开摆放,斯帝芬诺吃了一惊,正心想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罗德里戈叫住他。抬头一看,从山区那儿有五条龙正往他们飞过来。
斯帝芬诺认得出霍尔、卓尔,以及野生的墨绿、炮竹、靛青。他们排好队形,由卓尔领队。
斯帝芬诺摘帽挥舞,龙群在头上盘旋。
卓尔微微点了下翅膀行礼。「长官,欢迎回家!您看看。」
霍尔先降落在训练场角落,接着大吼下令:「地面攻击!」
炮竹转了一圈,冲向一堆稻草,喷火烧毁。靛青紧跟在后,掠过地面,烧毁另一堆稻草。墨绿压得太低,撞进到草堆里,差点起不来,但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将自己拉上去,可是身上沾满了草杆与木屑,伙伴们哈哈大笑。卓尔立刻回头吼了吼,要他们保持纪律。
「漂亮!」斯帝芬诺高呼,几乎冒出眼泪,但随即想到警察可能在附近监视。「你们还是先回去吧,」他又大叫:「状况有点棘手——」
「了解,长官。」卓尔回复。「他们想给您看而已。」他指着晚辈们。「希望您能引以为荣。」
卓尔再次垂翅行礼,接着带队回到山中。
斯帝芬诺回头望向拍手大笑的吉瑟。「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吉瑟笑着上前拥抱。
弥莉只能摇摇头。「之后要拿他们怎么办呢?」她问。
「我还不知道。」斯帝芬诺回答。
「你总是不把眼光放远点。」弥莉叹口气走到他身旁。
「或许因为就算想好计画,却还是被逼到荒岛上,不然就是遇上刺客,连我妈都想把里戈关进监牢里。」斯帝芬诺苦笑。「妳说说,眼光再远又有什么用?」
好天气很适合散步,乡间比都市凉爽,清风自山坡拂下。由于山庄附近绿树成荫,四人尚未看见。从训练场有一条路通往宅子,两侧种满布勒公国有名的松木,空气中也弥漫松针的清新气味。
几乎每个路口都充满回忆,斯帝芬诺庆幸透过活动筋骨可以分散注意力。他目光不停瞟向罗德里戈,因为朋友安静得有些奇怪,大概回到故乡内心有些悸动。一旁吉瑟表情温柔、充满同情,弥莉也三不五时看看两人,露出理解的笑容。艾灵顿大夫很想下来乱跑,在篮子里不断蠕动想逃脱。
一如斯帝芬诺估计,他们在天色即将暗下来时正好抵达宅邸。路分成两条,分别通往前后门。
「我和戴格约好在后头碰面。」斯帝芬诺说。
小径绕着一座小湖,斯帝芬诺童年时常在这儿游泳钓鱼,尽头则是个院子。斯帝芬诺停在湖畔,先观望古宅的状况。
古宅设计典雅,以灰色石砖砌成,左右两侧各一座塔。主楼有三层,总共八间卧室加上仆役宿舍,外围有小客房、长屋、小教堂与谷仓。
从小径这儿,斯帝芬诺可以看见外围建筑的状况,都年久失修了,谷仓顶有破洞,小教堂也坏了扇窗户,里头说不定积着水。长屋以前用于存放龙骑士装备,但如今屋顶中央凹陷。花园曾由班瓦照顾,他引以为傲,现在也被杂草占据。以前老家仆修剪的围篱全都乱七八糟。
「你家挺漂亮啊。」弥莉说。
「以前是真的漂亮。」斯帝芬诺声音有点沙哑。
「现在还是很漂亮。」弥莉握了握他的手。
他微笑以对,怕开口又会哽咽。
夜幕低垂,一行人却没怎么留意,直到宅子一楼有扇窗透出光。
「是厨房,」斯帝芬诺说:「妳和吉瑟先过去,戴格会接应,告诉妳们他那儿的状况。里戈和我在这儿等,要是没埋伏的话,你们就点一枝蜡烛放在窗户边。如果碰上警察,你们准备好怎么应对了吗?」
「我们沿着亚贡的大路出来,在郊外野餐,结果没把马绑好,」弥莉复诵。「马儿带着车厢跑掉。放心,斯帝芬诺,别紧张。」
姊妹俩戴上帽子,抱着艾灵顿大夫出发。胖猫继续被关在篮子,用各种方式告诉大家牠很不开心。斯帝芬诺坐在老墙上,罗德里戈跟了过去,但用手抹了墙头以后,决定先摆条手帕上去,免得弄脏裤子。
两人不发一语,斯帝芬诺用靴子踢着墙壁,半晌后想起以前常被班瓦骂,这样子鞋跟很容易坏。他跳下墙,不安地来回踱步。
「往事历历在目呢。」罗德里戈说。
「有太多回忆了,」斯帝芬诺压抑着激动情绪。「感觉不该回来这趟。」
外头越来越暗,树林间船来夜莺啼啭,接替白天唱了一天歌的鸟儿。
「你不觉得弥莉和吉瑟去得太久了点?」斯帝芬诺说:「感觉有点奇怪……」
窗户边终于亮起光,弥莉端着蜡烛走来走去。
「总算有信号了。」
「要点灯吗?」罗德里戈问。
「别冒险,」斯帝芬诺回答:「跟着我。」
他还记得这儿每块石头、每道篱笆、每条沟渠的位置。走到屋子后面,绕了一下,找到一扇在地下的门,前面有条小阶梯。
「过去是厨房吧。」罗德里戈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偷了绞肉馅饼,就是从这道门逃跑,厨子拿木汤匙追过来,能打哪里就打哪里,我耳鸣了好几天,后来都不想吃绞肉馅饼了。」
斯帝芬诺谨慎地推开门,探头张望一阵。
戴格坐在桌子边拍着猫咪,艾灵顿大夫终于又回到他肩膀上,呼噜声传遍整个房间。弥莉将厨房的大炉子点了火,吉瑟切萝卜丢进铁锅里,看来没有别人。
斯帝芬诺松了口气,将门推开走进去。戴格立刻起身,猫咪吓得跳到长桌那儿看吉瑟在干什么。
「队长,总算会合了!」戴格一脸欣喜。
他与斯帝芬诺握过手以后,嘴角微扬看向罗德里戈。
「干嘛?」罗德里戈没好气道:「我觉得自己挺像个船上男儿啊。」
「说得好。」戴格朝斯帝芬诺眨眨眼。
「警察有没有过来?」斯帝芬诺问。
「事实上,他们人就在屋子里。」戴格说:「我请他们先在宴客厅里稍坐。」
「这是怎么回事,戴格——」
「队长,跟我来就知道了。」佣兵淡淡道:「里戈你也过来吧,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他们一直都知道你们两个在这儿。」
斯帝芬诺的手搭上枪。
「他们只是想要谈话,」戴格说:「不需要这么戒备。」
弥莉生好火,起身将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吉瑟放下菜刀,将艾灵顿大夫搂进怀里。姊妹俩神情都很严肃。
在熟悉的长廊上,斯帝芬诺还是不懂究竟怎么一回事。戴格似乎不觉得有危险,但他忍不住将手放进口袋、握着手枪。罗德里戈看来很不甘愿地跟在后面。走到底,门虚掩着,戴格一把推开,让出路给他们。
「队长,你先进去吧。」
斯帝芬诺迟疑着。「先解释一下是什么情况?」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戴格说。
他回头看看罗德里戈,罗德里戈只是苦着脸耸耸肩。深呼吸之后,斯帝芬诺跨进门。宴客厅挑得很高,入内后他瞪大眼睛,停下脚步。
宴客厅里头挤满了人,或站或坐,还有一些围着中间的大橡木桌,这古董可以追溯到斯帝芬诺的曾曾祖父那年代。大家脸上堆满笑容,手肘互相推挤着,一个穿着警官衣服的人走出来,踏步后敬礼。
「吉尚上校——」他语气很正式。
「你是鲁希勒先生对不对?」斯帝芬诺认出对方。「法兰柯.鲁希勒?」
「现在是法兰柯.鲁希勒警长了。」对方很骄傲地说:「上校,我收到逮捕你的命令,上头有陛下的玺印。」鲁希勒警长笑了起来。「但我倒要看看布勒公国有谁会理他!」
桌子边那些男人哈哈大笑、鼓掌叫好。
「这到底……」斯帝芬诺还一头雾水。
「上校,当年我们与你一起反抗暴政,现在当然也会与你站在一起!」警长说:「这是你的家乡啊。还有你也是,罗德里戈少爷。」
众人齐声欢迎问候,接着一个头发花白、蓄着胡子的老人家上前。斯帝芬诺也认得,这位是佃农之一,叫做利贝特,他在附近农民之间一直都有带头作用,看样子已经被推举为发言人。利贝特脱下帽子,清清喉咙。
「上校,很高兴你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园。」
一个人喝采,其他人附和起来。利贝特激动地与斯帝芬诺握手,许多人上前包围他和罗德里戈。斯帝芬诺认得很多老面孔,除了农夫还有邻近的居民与店家、铁匠、马厩主人、园丁等等。妇女带了小孩过来,对孩童而言曾经跨上龙背的骑士简直是故事书里走出来的。当年拿木瓢追打两个顽童的厨子也扑过来,抱着他们热泪盈眶。
利贝特开口请斯帝芬诺对大家说话,现场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满脸期待。他扫视一圈,情绪澎湃。
「这些年辛苦你们了。」斯帝芬诺说:「因为各位支持我们家族与公爵,国王派军队过来,烧了房子与农田,抢走马匹、杀光牛羊。我知道在场很多人因为涉嫌参与叛乱而被关过。」
邻人纷纷点头,回想过往一切,斯帝芬诺跟着回忆起。父亲死后,只有班瓦在身旁帮忙,他很努力想要保住这块土地和这栋房子。然而十七岁的他脾气太拗,没法子拉下脸找人帮忙,债务越堆越高,把所有财物典当了还不够。
「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各位会怨恨我们家,毕竟是我们带来这些无妄之灾。」
「没这回事,上校!」有人大喊。
「你开个口,」有人接着说:「我随时跟你再上战场去!」
「你又老又笨,谁让你去。」那人的妻子骂道。
斯帝芬诺的致词在哄笑中告一段落。
「真希望我可以学父亲那样,准备盛宴款待你们。」斯帝芬诺又说:「可是家里什么也没有——」
「别担心,上校。」利贝特说:「这次我们招待你。」
妇女们捧出很多篮子,里面有面包、水果和盛满烤牛肉的碟子。两个壮汉抬出大块圆乳酪到桌上切开,另两位男士滚了一桶啤酒出来。
斯帝芬诺转过身,戴格笑得灿烂,旁边弥莉与吉瑟抹去泪光。
「戴格,」斯帝芬诺说:「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这可和我没多大关系,队长。」他回答:「是邻居自动自发准备的。你是他们眼中的英雄,队长,而且实至名归。」
罗德里戈与警长聊了一阵,回来时神情非常兴奋。「太好了,他说我回家也很安全,其实我家前面那些警察是为了挡下想要捉我的人!」
斯帝芬诺笑道:「真是好消息,不过你别大意,还是有人想暗算我们俩。」
「我和他一起过去吧,队长。」戴格提议。「送他平安进家门。」
「代我问候伯母。」斯帝芬诺与罗德里戈拥抱一下。「记住不准去找裁缝师!了解你个性的人一定直接在那儿等着。戴格,你也多小心。」
两人先离开了。罗德里戈太开心,也不再那么介意不能去裁缝店这件事。
宴会结束,邻居一个个离去,弥莉与吉瑟喝了不少啤酒,感觉很疲累,说要先回客房睡觉,早上醒了再来收拾。戴格还没回来,斯帝芬诺一个人在宅子里面,他提着灯打开每个房间看一看。
多半都是空的。当初为了还债,斯帝芬诺卖掉大半家具,所以只剩下一些重到搬不走的,例如宴客厅的大橡木桌。房间里的墙壁空荡荡,要迁居时班瓦特地将家族肖像都取下,以布包好后存放在别的地方。
他走进家里的大书房,父亲最喜欢这儿。朱利安不只收藏很多书,也喜爱每一本藏书。当年斯帝芬诺挑了几本自己最喜欢的书带走,现在这儿只剩下一些关于龙族的史书和故事书。他拨拨灰尘,取下置于书桌,心想弥莉应该会很有兴趣。
在书房里走动,斯帝芬诺差点被绊倒。有一幅画也包裹好了,却靠着墙壁摆放,他暗忖不知道为什么班瓦没将它一起送走。
好奇之下,斯帝芬诺将布解开。是父亲的肖像,以前总是摆在大书房内最显眼的地方做为纪念。这是公爵致赠的礼物,出于相当知名的画家笔下。
斯帝芬诺将灯拿近,光线在父亲脸上闪动。
画像里的朱利安.迪.吉尚穿着战龙旅的军服,大概二十五岁,正是意气风发,憧憬灿烂前程的年纪。肖像与本人极其神似。
斯帝芬诺也明白了为什么班瓦没有将这幅画送走。父亲就该留在这儿,不该离开他最爱的书房。于是他又将画像包好,继续巡过家中其他地方。一路上有回忆里的父亲陪伴,也因为有好朋友和附近邻居的热情,昔日种种不再锥心刺痛,每个房间都彷佛充满了父亲的话语和笑声。
最后到了自己的卧房,床还在,也是用古橡木雕出来的,加上床柱与顶篷,恐怕要找一头龙过来才能搬动。斯帝芬诺记得孩提时代,父亲每天晚上都会过来,站在床边轻轻抚着自己头发;也记得父亲被处死那天晚上,好面子不肯让人看见哭泣模样的自己,窝在床铺上直到眼泪干了、喉咙痛哑了才停下来。
他摸摸枕头,总觉得似乎看见了中间有当初压扁的痕迹。拍平以后,斯帝芬诺静静为当年的男孩以及过世的父亲祷告,然后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斯帝芬诺到厨房里,躺在炉火前面休息,裹着斗蓬凝视火焰好一段时间。入睡以后朦胧之间,隐隐约约感觉到父亲的手指从发梢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