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龙族将人类宾客视为瑰宝，有幸得到龙族招待的人每天过着充满音乐艺术、机智慧黠与最舒适奢华的生活。我从不去其他地方度假。
——克莉丝缇娜.曼达雷女伯爵
快艇经过穹壤城，安德爵士起了兴趣低头查看。这城市的名字若说直白些，就是天与地，而如此命名则因为城区位于高山上，相当接近天空。穹壤城是龙族领地内三座人类都市之一。
古时龙贵族与人类接触，并开始欣赏人类文化，特别是艺术这领域。见识过人类的壮丽宫殿以后，他们决定雇用人类建筑师和术匠、工匠去打造出属于龙族的豪宅，于是一群人类携家带眷迁居龙族的国度昂迪亚，建立了市镇。后来许多人类前来服务龙族已换取黄金，市镇一天一天扩大，穹壤城也逐渐跃居珞榭大城之一。
然而光辉岁月已然过去，穹壤城已荒废没落，安德瞭望时只看见毫无人车的空荡街道，仅教堂前面广场有唯一人影移动。
舱门打开，杰柯步出。「不介意我出来聊聊天?」
安德见到他反而开心，旅途里神父几乎将所有时间花在阅读圣玛莉的告解以及思索上头，食量小得过分，长期下来一定会生病，加上老是双手搁在背后来回踱步，一圈完了又一圈。骑士估计他走的距离与整个航程几乎相等。
「底下是穹壤城。」神父坐下时说。
「看起来没人了。」安德问：「为什么?」
「因为艾雷瑞克。」神父语气带着讽刺。「他下令解散战龙旅，你的教子斯帝芬诺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到这愚蠢决定影响的人类。龙族心高气傲，很容易觉得受辱并因此气愤，龙贵族后来彻底退出宫廷，回故乡过自己的生活，并将境内所有人类驱逐出去。」
「龙族不盖宫殿了，叫工人工匠都回家。当时盛传龙族可能进攻，所以其他人也逃命去了。目前双方气氛依旧紧绷，所以没人敢回来。」
安德摇摇头，心想无论人还是龙都太固执己见。「所以终究是上位者造成底下动荡。你要去见哪一家龙贵族?」
「冯芬氏族的公爵与夫人。他们是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龙族集团，名字是山间焚风的发音变化。很多年前刚到珞榭时，我曾去他们宫殿里作客。你也知道，我对龙族和他们的历史与宗教信仰等等一直很有兴趣，所以在那边待了好几个月研究。」
安德并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所以你从祖国逃过来，却没躲到修道院，反而去找龙族玩。」
「那时我还年轻，又亲眼看着母亲病逝。自己信仰的教会受到污蔑、弟兄们遭到处刑，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悲伤。本来以为在这儿的教会可以找回内心平静，后来才发现其实疑惑更多，于是决定向龙族求教。」
「龙族帮你找回信仰?」安德问。
「怎么可能呢!」杰柯一听大笑起来。「龙族有自己的宗教体系，与人类文化相差极大。他们并没有上帝或恶魔这样的观念，也不相信死后世界如天堂地狱。龙族的信念是活在当下，与自我和平共处、接受经历与体验，存而达到精神平衡。公爵夫妇对我相当和善，也很有耐心，尽管他们的思想与人类差异如此之大，却很喜欢形而上的讨论，所以不断鼓励我多开口谈天。透过他们，我对自己有了更多了解。」
飞过都市以后是一片密林，中间有几片农田。杰柯身子前倾，伸手一指。
「公爵的宫殿就在那儿，看得到围墙了。」
安德将快艇停靠在宫殿前面空地上，喂饱翼蜥、安顿过后，安德与杰柯换上最体面的衣服。神父穿着黑色法袍与法冠，并在腰间系上红色丝带。平常他会说呼吸不顺畅，所以不系，但龙族重视礼仪，所以还是打扮妥当些。安德耐着性子换上军礼服，并特地擦亮了会客用的饰剑。
这座宫殿是安德爵士见过最巨大也最怪异的建筑物。有八层楼高，超过一哩长，外观彷佛是建筑师吸了鸦片以后的荒诞梦境。
冯芬公爵的住处，形状与人类宫殿大致相仿，却整个放大、大得太多。龙族并不将宫殿兼做为要塞使用，受到威胁的话不如退居山洞故居，但同时他们却也喜欢高塔、雉堞与壁垒，以及烟囱、山墙、直棂、彩绘玻璃，还在围墙上也加了射箭口，又有圆柱、柱廊、怪物造型的滴水嘴兽。外侧可以找到许许多多单片门、双片门、铁门，安德爵士看了半天还无法确定究竟哪一道是所谓的正门，而且有给人类走的小门，也有四十呎高给龙族进出的大门。
杰柯神父带着骑士走向正确的入口，结果竟是大门门板上嵌着独立的小门。两人摇响门铃，声音大得好像埃夫勒城里所有教堂都敲起了钟。每座塔上钟声音色各异，交织成相当悦耳的旋律，安德听得十分入迷。
两人并不知道会受到何种接待。杰柯神父不敢先行通知，担心通信会被秘术院拦截。
一个年轻人出现在门内。他穿着颜色明亮鲜艳的上衣与紧身裤搭配软皮拖鞋，样子像是个吟游诗人。神父见状一呆，但对方露出和善笑容请他们进去。
「经过这儿正好听见铃响，请进吧。」年轻人招手。「公爵夫人已经在大厅了，直接过去拜见吧。本来可以陪你们去，不过我排演要迟到了。」
钟声随着那位表演者远去，杰柯神父与安德爵士站在玄关听着回声飘散，然后巨大的建筑物内部陷入一片寂静。
「与上次相比改变好多。」杰柯感叹道：「之前公爵夫妇这儿仆役、厨师、艺术家、表演者加起来有好几百人，屋子里面总是有音乐声和许多人谈笑。」
他重重叹了口气。
安德被华丽的空旷与深邃包围，感官彻底受到震慑。
高耸的花岗石柱支撑着宛如大教堂的天花板，上面描绘了一天的时辰变化，从日出东方到夕阳西沉以及星月当空，而同时真正的阳光从数百面窗户斜斜射入，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无数光点。
墙壁上挂了许多画，安德的艺术造诣并不很高，却也看得出都出自大师手笔。龙族不用家具，却贴心地给人类宾客准备好了。有许多桌椅、沙发靠在墙壁边，不会挡住龙族通行，此外也能看见钢琴、翼琴以及竖琴，以及同样勾在墙壁上的喇叭号角等等。小提琴悠扬悦耳，他望向另一头，有四名乐师正在为一头巨龙提供余兴。巨龙转过头，望向她的新客人。
龙高度约四十呎，鳞片、翅膀、尾巴都是绿色，对人类而言壮观至极。
「别看傻眼了，」杰柯拉了下安德的手肘。「这位是公爵夫人，我给你引见。」
「杰柯.诺索普神父，」两人上前时公爵夫人开口：「真高兴能再度与你见面。」
她随即要乐师们先休息，乐师们客气鞠躬后离去。
「夫人还记得我，真是荣幸。」杰柯说：「安德.马特尔爵士，这位就是冯芬夫人卓蜜尔阁下。」
「欢迎，安德爵士。」卓蜜尔的声音珠圆玉润，十分动听。安德深深一鞠躬表达感激，由于环境与巨龙带来的震撼尚未褪去，就让神父自己与夫人对话。
「冒昧来访，没有先行通知，希望阁下见谅。」
「你是我们要好的老朋友，请不要为这种小事情挂怀。」卓蜜尔回答：「能见到面就很开心了。你与骑卫要不要住下呢?你该还记得才对，我们在塔里有为人类客人准备的房间。」
「阁下不用费心，我们的快艇就停在附近，在那儿休息就可以了。」
安德听了稍微松口气，他实在无法想象住在大得如此不可思议的建筑物里会是什么感受。
卓蜜尔客气地将头放下来，这样子人类与她对话比较轻松。她目光转到安德爵士身上。
「真可惜没办法好好接待客人，安德爵士。以前我们招待相当多人类来宾，也请了仆役和厨师帮忙，但今非昔比，现在来的客人少，只有一群旅游各地的乐师和诗人在这儿。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相当喜欢音乐。现在很多事情得请客人们自己料理了，神父。」
「这没关系的，你说是吧，安德爵士?」
「是的，请别多虑，阁下。方便的话，我就去搬两张椅子过来这儿。」
夫人优雅地点点头，安德给自己与神父找了椅子，搁在巨龙面前后坐下。巨龙也趴在地板，尾巴蜷在后腿边。她一动作，地板微震。
「希望神父可以在这儿待久一些，」卓蜜尔说：「我喜欢与人类讲话。公爵和我虽然感情很好，但已经相处两百年，渐渐找不到话题。」
「我也希望能够多留几天，只不过这次前来其实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与两位商议。」
「公爵代表我们氏族前往奥斯卡迪亚山脉参加最高议会了，至少要一星期以后才会回来。」
「这可不妙，阁下。」杰柯非常苦恼。「我急需求见公爵，可否送信过去?」
「神父，即便我送信过去，公爵也不能离席，那是最高议会。」夫人看得出他相当挫折，也跟着有些沮丧。「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帮得上忙呢?」
杰柯想了想。「或许可以。黑暗时代结束不久，有一位叫做玛莉.艾雷曼的修女来过这儿。公爵当时可能尚未出生，所以这位姊妹应当是公爵双亲的朋友。」
「我对这名字没有印象。」卓蜜尔气馁地说：「就算公公婆婆或公爵知道，也没有和我提起过。你可能还是得等他回来……」
杰柯摇摇头。「阁下，没有时间了，这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
「真的很抱歉，神父。」卓蜜尔也很无奈。
杰柯眉头一蹙，起身以后手放在背后不断踱步来回。
安德在一旁也暗忖：大老远来到这儿，结果却像是撞上山壁一样。
公爵夫人望着神父，一脸忧心。龙族不喜欢造成宾客失望，以待客之道为傲，无论客人需要什么都要尽力满足。
「杰柯神父，」卓蜜尔忽然开口：「我想到了，老家仆还活着，也许他会记得那位修女。这位家仆名字叫做弗洛达根，当年你过来时还是由他接待的。」
「我记得，」杰柯安心许多，感到庆幸。「弗洛达根相当能干，而且很懂得如何照顾人类。」
「他可厉害得呢，一直找不到可以取代他的龙。」卓蜜尔回答。
「可是上回见面，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杰柯说：「想不到他这么懂得养生。」
「可以说老当益壮吧。」卓蜜尔解释：「但腿不方便，也没法子飞了。脑袋倒是像人家说的一样，姜是老的辣。要见他的话，我这就带二位过去。」
「即刻动身吧，阁下。」杰柯说。
夫人站立动作沉缓，尾巴伸展时很小心，不想意外打到贵客们。小提琴乐声再度缭绕，这次从宫殿另一个角落传来。
「龙族的家仆负责些什么?」两人将椅子搬回角落时，安德悄悄问。
「与人类的家仆差异不是很大，」神父解释。「就身兼管家与财务经理，也出面接待人类或龙族的访客，居中协调、对两族解释彼此风俗差异等等。以前龙族时常和人类的王室、大使、高官见面，所以家仆扮演了关键角色。」
「刚才听到公爵不在，你好像有点讶异。龙族不常召开议会?」
「很少，」杰柯向他露出锐利眼神。「最高议会要召集各大氏族之首，只有全族面临重大危机才会举行。」
「你是不是认为他们开会与下界人也有关系?」
「我深深期盼如此。」杰柯回答。
安德爵士和杰柯神父随着公爵夫人穿过大厅，途中见到两名年轻女性乐师捧着衣服要去洗。她们心情颇快活，边走路边哼歌，见到龙与两个新面孔轻轻屈膝行礼。看样子对人类而言，尽管少了仆役，住在这座宫殿之中依旧过得很舒适。
「阁下，龙族甚少召开议会，」杰柯加快脚步走到夫人旁边。「公爵与其他氏族领袖会晤，一定出了大事吧。」
卓蜜尔稍微斜着头附和。「这时代相当不安稳呢，神父。」
杰柯等着她解释清楚，但卓蜜尔似乎不打算多说。安德在一旁注意到巨龙有些局促不安，也快步前进以免被抖动的尾巴扫到。
「阁下不一起去吗?」杰柯问。
「是我请音乐家过来这儿避暑，」卓蜜尔回答：「结果还不在家的话就太失礼了。公爵知道我的想法，会代我传达。和议会比起来，我还是比较想听音乐。」
卓蜜尔将他们带到宫殿后侧，一条隧道从主殿往外，后头的空间设计得比较像是原始山洞，而且面积也小了不少，里头没有窗户与家具，连地板也是干硬如岩石的泥土。
「这是龙族的寝室。」杰柯告诉安德。「虽然他们建造了这么宽阔的宫殿，却只喜欢睡在刚刚好的小山洞里。育幼室应当也在这儿，我倒是觉得奇怪，竟然没看见小龙。公爵夫妇已经到了该有子嗣的年纪。」
里面阴凉不通风，龙族留下的气味很重。安德见了更觉得留在快艇上睡觉应该比较舒服。
卓蜜尔一路带到了宫殿最后面的房间。房间没有门，看来龙族不那么重视隐私。她请杰柯与安德在外头等，想先看看老龙的状况。
「说不定在睡觉，」夫人说：「如果睡着了，就得委屈两位等一会儿。想叫醒弗洛达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卓蜜尔踏进房里，看看暗处。「唔，还好，他醒着。弗洛达根，有客人想见你，是老朋友杰柯.诺索普神父，希望可以和你讲几句话。他的骑卫安德.马特尔爵士也一起来了。」
卓蜜尔让出路给两人走进去，房间狭小温暖，墙壁上挂着图画，是龙族的故乡风景。老龙的四肢与受损关节下面放有软垫，公爵夫妇很努力想要让这位老家仆安享晚年。
弗洛达根抬起头，体能真的不行了，翅膀根本动不了，四条腿也都逐渐萎缩，鳞片泛灰剥落，露出好几块皮肤。然而他双眼依旧清亮，看得出思考很灵活。
「杰柯神父，真高兴还能见到你。」老龙的声音比较干哑。「像你一样总是客客气气又好心肠、好伺候、几乎没什么怨言的人类可不多呢。」
安德眉毛一翘，暗忖老龙是不是认错人了。
「弗洛达根，我与安德爵士这次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前来拜访。原本希望可以见到公爵，但公爵正好不在，夫人认为也许你能够帮得上忙。」
「请尽管吩咐，我会竭力达成。」
「曾经有一位名叫玛莉.艾雷曼的修女来见过公爵的父亲，她身边大概还有几个骑卫跟着。你是否见过她，又或者听说过什么?」
弗洛达根凝望神父，缓缓点头。「我记得，她在风暴与伤痛的年代之前来访过，几年以后风暴停了，她又来过一遍。」
安德思索着，所谓风暴与伤痛的年代大概就是人类口中的黑暗年代。
「她在风暴与伤痛的年代之前就来过?」杰柯讶异地问。
「玛莉带着几位朋友——都是僧侣——过来这儿。他们叫做……我想想……丹尼斯、麦可、查尔斯还有萨维尔，五个人来这里做研究。」
「萨维尔。」杰柯瞥了安德一眼。「你记性真好。他们五个人研究什么呢?」
「Roed和Raeg。」弗洛达根回答。
「那是?」杰柯追问。
老龙尚未开口，夫人胸喉咕噜一声，爪子在石地板上摩擦，尾巴往墙壁甩了一下。
「我们提到的是一位修女吧。」卓蜜尔语气变得冷淡，不像先前一样友善。
杰柯明白她的顾忌。「弗洛达根，请继续。」
「能说的不多，神父。玛莉修女与她的同伴们在这儿待了好几个月，将学得的知识纪录下来，离开时将书带走了。」
安德爵士一听，想要开口问书上到底记载什么，但杰柯神父以眼神制止。
「方才你提到，玛莉修女过了好几年又回到这里。」神父问。
弗洛达根轻声悲叹。
「她变了很多。我还记得当时的公爵提过，根本认不得了。前一回过来，她有说有笑，对于发现的知识表现得十分兴奋。他们是一群相当要好的朋友。但第二次过来，是大崩坏造成一座岛沉没以后的事情了，玛莉修女不只年岁增长，心里也似乎埋藏着太多哀痛，再也笑不出来。」
「那些书呢?」杰柯问：「她将书寄放在这里了吧?」
弗洛达根瞇起眼睛。「神父，你为什么会知道关于那些书的事?玛莉修女说过她会保密。」
「是玛莉修女告诉我的，弗洛达根。」杰柯回答：「那些书里记载了逆术的知识。」
「弗洛达根，谨言慎行。」公爵夫人又在一旁提醒。
杰柯明白她的不安。「阁下，我知道这话题或许有些敏感，龙族也不愿公开谈论——」
「神父，这话题对于我们并不特别敏感。」卓蜜尔语气锐利。「是你们人类禁止我们提起。」
「这决定带来惨痛的后果。」神父回答：「我现在努力想要矫正这错误，希望还来得及。玛莉修女在她的告解之中提到这些书的存在。」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本小册子给老龙看，并根据记忆默诵出一段内容。「亲眼目睹自己与朋友犯下的罪孽，我本想毁掉研究资料，但随后却明白知识本身无善恶，恶果起因于使用知识的人。于是我决定将有关逆术的书籍托付给好友冯芬公爵保管，直到人类有足够智慧的那一天。」
弗洛达根闭起眼睛。安德爵士一看，很担心老龙睡着了。
「确实是她亲口所言，我彷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老龙睁开眼睛。「没有人知道这些书还存在，就连她身边的骑卫也一样。那时候修女告诉骑士们，带来的保险箱内装的都是圣物，实际上是请前任公爵保管的书。」
「我希望可以取回那些书。」杰柯说：「而且我相信圣玛莉指引我前来这里，也是这个用意。」
弗洛达根朝他露出狡狯的目光。「神父，你是否如修女所言，已经得到了智慧?」
「我希望有，弗洛达根。」杰柯回答得凝重。「我必须了解逆术的运作原理。」
他转头望向公爵夫人。「阁下，你们在人类社会里也有安插眼线，想必已经听说我们受到攻击，而且敌人精于使用逆术。对方开发出的逆术武器对于人类或龙族都造成非常大的伤害。」
「神父，我们只讨论那几本书而已，」公爵夫人态度冷漠。「弗洛达根，告诉神父去哪儿找到那些书吧。」
「我可以告诉你，神父。」弗洛达根回答：「不过你得先出示钥匙。」
「钥匙?什么钥匙?」
「玛莉修女对公爵说过，来这儿取书的人一定会拥有钥匙。」
「钥匙?我没有找到钥匙!」杰柯焦躁起来。「她说的是什么钥匙?难道遭杀害的时候，她将钥匙带在身上吗……果真如此的话，可就一辈子找不回来了。」
他抓着头，不小心将法冠给拨下来。安德帮忙捡起，杰柯神父却视若无睹，指着朝着地板皱眉。
「钥匙……到底是……啊哈!」他得意地大叫起来，立刻将那本小册子翻开给安德爵士看。在第一页中间有「我的告解」四个字，底下则有一排以小字组成的句子：通往我灵魂的钥匙。
杰柯也将这句话出示给弗洛达根看。
「是的，这就是钥匙。」老龙回答：「玛莉修女告诉公爵，钥匙会指引智者找到书。书收藏在以铁条和术构封锁的箱内，前任公爵将东西藏在猪圈底下的地窖内。」
「我可以带两位过去。」卓蜜尔说。起初她非常好客的模样，现在却彷佛费尽心力想将两人赶走。
「多谢阁下。」杰柯说。
他也对老龙道谢，老龙表示能帮上忙就好。
「猪圈，」安德开口：「所以我得在挖猪圈找箱子。」
「我会帮忙。」杰柯说。
「废话，你当然得帮忙。」骑士回答。
⚔
安德不想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挖猪圈，本来想回船上更换，但夫人找出以前人类工人留下的衣服给他。换上工作服后，他问起去哪儿可以找到铲子，于是公爵夫人又带他们先找到工具棚，之后才去猪圈。猪圈位在宫殿外，幸好那儿不养猪了。
「因为没有人帮忙照顾，」卓蜜尔解释。「我对养猪一窍不通。」
从现场状况看来，她当然也不知道如何整理粪土。安德爵士不免暗忖：公爵确实找了个绝佳地点藏东西。
卓蜜尔淡淡表示先不打扰两人挖宝。她进了宫殿以后，两人又听见小提琴声传出。看来公爵夫人喜欢自己与音乐相处。
「可能惹她不开心了。」杰柯说。
「看得出来她很不喜欢谈到逆术这个话题。」安德爵士递了一把铲子给神父。「我还不明白一点，为什么圣玛莉要将书藏在这里。或者说，一开始为什么这五位僧侣要到龙族居住的地方来做研究?研究的到底是什么，龙吗?」
「研究的是逆术。」杰柯回答：「其中一位，也就是圣麦可，他在穹壤城长大，从小就与龙族相处。」
「龙懂得逆术?」
「唔，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杰柯卷起长袍下襬。「帮我跨一下栅栏。」
安德与杰柯动手挖掘公爵夫人告知的区域，但神父果然不会用铲子，将一大块脏东西往安德靴子上甩。骑士气得叫他到外头等。
他自己一个人挖了四呎深，铲子终于擦到某种硬物。骑士用手拨开泥土，发现一块嵌在地底的石板。两人蹲下检视，发现上面刻有术构。
「希望用的是人类的法术，」杰柯说：「假如上头有龙族才会的术式，我就得请夫人帮忙除去了。」
「为了连我们也除去，她一定会答应。」安德说。
地面晃动，安德起身转头，果然夫人又出来了。
「找到东西了吗?」她问。
「已经找到地窖了，阁下。」安德回答。
神父跪在地上，对着石板施法，手掌从半空拂过三回，术构亮了起来。
他蹲着研究，却是一脸茫然。安德仔细一看，也发出惊呼。
蓝光闪烁，但竟也有绿色的术印浮现。两者合而为一，纠结缠绕。
「Roed与Raeg，」杰柯神父惊叹低声说：「正术与逆术的结合。」
「怎么可能……」安德说。
龙的身影笼罩下来。
「对我们而言是可能的。」卓蜜尔回答：「本不该让你们看见，倘若我知道地窖以龙术封锁，那就不会让你们找到了。」
杰柯起身，将手拍干净，然后望向公爵夫人。「不该看见什么?逆术与正术可以并存，为什么不该看见呢?」
「你们只是来找书的吧，快点带走，别再多问了。我替你解开术构。」卓蜜尔的语气与其说是厌烦，似乎更近于哀伤。「让一让。」
她跨出沉重脚步，接着注视石板。安德爵士从旁观察，留意到卓蜜尔爪子完全没有动作，但术构上两色光辉慢慢褪去消失。解除术构以后，她一爪将石板拔开。
地窖内有六呎深，墙壁上也布满类似术构。里面只有一口保险箱，以及墙壁上用铁条钉出梯子。
杰柯爬下去看了看，保险箱也以魔法封锁，但测试之后发现是单纯的人类术式。虽然只有蓝色光芒，但安德看了一眼，觉得非常繁复。神父研究了一会儿，最后露出微笑。
「三重封锁，」他告诉安德。「圣玛莉的防护滴水不漏。这箱子很重……」
「我帮你拿出来吧。」卓蜜尔说。
「非常感激，阁下。」杰柯站在地窖底部往上望着她。「抱歉造成您的不快，这并非我的原意。」
公爵夫人抓着沉重的箱子提出来。神父爬上梯子后，她将石板盖了回去。杰柯拉好袍子。
「阁下，我们得谈谈。」
「神父，你们该离开了。」
「阁下，没有得到答案，我不能走。圣玛莉和朋友们研究逆术，以及逆术和正术之间如何相辅相成，而不是互相抵销。他们选择来这儿学习，一定是因为知道你们能够同时操作正术与逆术，Roed和Raeg，而龙族一直隐瞒着这种能力。」
卓蜜尔凝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但也没转头。
远方小提琴的乐音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竖琴。
「想必妳也听说了水晶市集崩塌一事，」杰柯继续道：「妳的情报网络并不小。或许探子们也提到过，水晶砖崩落之前，术匠感觉到水晶玻璃在手掌下振动，并且惊恐地亲眼看着术构消失。还有人提到听见类似心跳或打鼓的声音，不过相当微弱模糊。」
「鼓声……」卓蜜尔说：「不，神父，我并不知道人类听见鼓声这件事。」
「但妳明白那代表什么吧，阁下。」杰柯说：「妳也听见了才对。」
卓蜜尔浑身一震，刺鬃劈啪作响，爪子插进地面。
「所以妳才请乐师留在宫殿里。」杰柯静静道：「靠音乐掩盖鼓声。」
「我们都听得见，」卓蜜尔哑着嗓子。「就好像脉搏或心跳。声音从神息深处传来，我们不懂那到底是什么，但随着鼓声持续不停，术力越来越衰弱，更糟糕的是——鼓声会害我们灭亡。」
⚔
安德爵士换回军服，将保险箱放在从乐师那儿借到的推车上。杰柯神父继续与卓蜜尔对谈，骑士将箱子运回快艇上，收藏在被杰柯戏称为棺材的底部密室里，然后再将推车还回去。
回到户外，他看见神父与卓蜜尔还在讲话。乐声从走廊末端飘来，卓蜜尔三不五时会沉默下来，仰起头聆听音乐。
「夫人刚刚将龙族的处境告诉我了。」杰柯招手要安德过去。「他们的学者很久以前就确认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法术能量存在龙的体内，而不像人类是以头脑运作。对龙而言，法术是身体的一部分，与鳞片、骨骼、翅膀相似。所以你刚刚也看见了，夫人可以单凭思考就将术构解除。人类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正因为我们选择无知。龙族的血液里同时有正术力与逆术力流动着，而且彼此互补。」
「但我们之前所见，正术力与逆术力碰撞时会消灭。为什么同样的现象在龙族身上不会重现?」
「龙族身体将两者维持巧妙平衡。可是如今下界释放出逆术力，平衡就乱了。我们的术式一一崩溃，对龙族而言影响更严重，由于正术逆术都是生命的一部分，这种波动可以致死。」
「伤口复原非常缓慢，甚至根本不会愈合。」卓蜜尔帮忙解释。「我们变得很容易疲倦，老化越来越快。最糟糕的是，连龙蛋也不能幸免。」
「我先前就好奇为什么宫殿中居然都没看见小龙，」杰柯喟叹。「卓蜜尔夫人刚才告知我原因。」
「许多孩子尚未孵化就已经夭折。」夫人哽咽起来。「勉强撑到破壳而出的孩子孱弱无力，根本没办法长大。如果不能化解这种现象，龙族很快就要灭亡了。」
「所以才召开最高议会。」神父说。
「我们急于找出改变现况的办法。之前并不知道鼓声的来源，方才神父说起源于居住在下界的人。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卓蜜尔龙鬃一抖。「我们族内也有古老传说，先祖们几百年前曾往下探险，旅途太过艰困、无比寒冷，很多同胞都早早折返。少数抵达下界的龙族回报有一大片冰冷混浊的水，就像是沼泽，看起来无法居住，也没找到人类。我实在不认为人类有办法生存在那样的环境。」
「阁下，我认为当年在格拉瑟瑞克岛上居民是迫不得已，必须找到延续生命的办法。人类的生命力十分坚韧。我希望有机会可以将目前对下界人掌握的一切全部告知最高议会。」
「明天我立刻带你去，神父。」卓蜜尔瞥向安德，表情带着歉意。「不过骑卫先生得留下来。公爵认识神父，但还不认识骑士先生。」
安德当然不想将自己要保护的对象托付给龙族，然而从杰柯脸上的神情就可以肯定不可能说动他放弃。
卓蜜尔起身。「两位应该想趁日落前回船上吧，那么就早上再会合。」
夫人轻轻点头，步向空荡荡的宫殿。必须得到音乐陪伴，她才不会一直听见那催命的鼓声。
安德与杰柯不发一语地朝快艇走回去。杰柯无疑在分析着目前得到的种种情报，安德则绞尽脑汁希望有个办法可以说服夫人带自己一起去。
太阳落到山脉后，天空一片橙黄，两人踏进宫殿周边浓密的树林，林间有一条快要看不见的小径，溪流上搭着朴素小桥。
「你打算一个人去参加最高议会?」安德开口。
「朋友，别介意。就我所知从来没有人类获准进入最高议会。公爵认识我，所以愿意担保，你不能进去是无可奈何。」
「或许留在这儿比较好。」安德说。
「只是会等得很不耐烦吧。」杰柯说。
安德一笑。「安安稳稳什么事情也不用做的好日子，没人想杀我，或和死去的圣人聊天。而且你看，这儿还有小溪呢。里头应该不少鱼，我也好久没有——」
他说到一半停下脚步，伸手拦着神父。
两人还站在林荫下。
「怎么了?」杰柯问。
夕阳余晖洒落，夕雾笼罩快艇降落的开敞原野。船的后窗窗帘缝隙忽然闪出一道光。
就在他们眼前，两名穿着红袍的圣克雷武僧搬出保险箱。
「我怎么这么大意!」杰柯骂着自己。「不是只有我知道书藏在哪儿——」
「神父，没时间了!」安德拉着他手臂。「附近一定还有其他武僧在。我们得赶快——」
「太迟了。」杰柯说。
术力光芒包围四周，安德一转身看见手掌发亮的武僧们逼近过来。杰柯翻了个白眼，腿一软就失去意识倒下。
安德伸手掏枪，但却被人从背后制住，随即一只结实强悍的胳膊勾上颈部。他努力挣扎，对方却扣得更紧。
「骑士先生，放松点。」武僧开口：「我不想伤你。你睡一觉就好，醒来时已经在神音堡里了。」
黑暗覆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