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破碎之海卷一:半个国王> 自由

自由

苏梅尔飞快地引路,其他人都跟在她身后,尽可能不提问,就像他们还在船上划桨时那样。他们挣扎着穿过这片满是黑岩和白雪的崎岖土地,在这里,在风的摧残下,低矮的树木全向海洋的方向歪斜着。
“到凡斯特还要走多少步?”鲁尔夫大声问。
苏梅尔查对工具,双唇无声地计算,抬头盯着铁锈色天空中污浊的太阳女神,最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
“什么都不是”那卷霉烂的帆布在托尔比城大概很难卖出多少价格,但现在却是他们最宝贵的财富。他们就像海盗瓜分偷来的财富一般,小心翼翼将它们撕开,平均分配,然后将它包裹在衣服底下,裹住冻僵的脑袋和手,塞在靴子里面。剩下的半卷由裘德扛着,这样一来,夜晚来临时,他们就可以睡在帆布底下。毫无疑问这样比直接躺在黑暗中好不了多少,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感激这一点点的温暖。
因为它可能意味着生与死的区别。
他们轮流开道,裘德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的,鲁尔夫则在雪地里边骂边走,就好像这片雪是他的某个老对手,安克兰双手抱胸挣扎前行,而“什么都不是”则高昂头颅,紧抓手中的剑,仿佛他正想象自己是钢铁铸成,没有任何天气可以令他感到炎热或寒冷,即使白雪完全无视雅维的祈祷,落在他偷来的外套下的肩膀上,也是一样。
“太他妈的妙不可言。”鲁尔夫望着天空喃喃道。
“这对我们有好处,”安克兰说,“它能隐藏我们的踪迹,让我们能一直藏身其中。要是运气好,我们从前的女主人说不定会以为我们已经冻死在这里了。”
“要是运气不好,我们真的会冻死。”雅维喃喃道。
“不管是哪一种都没人在乎,”鲁尔夫说,“不会有人疯到跟着我们走的。”
“哈!”“什么都不是”吼了一声,“沙迪克施兰姆疯到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他像甩围巾似的,将沉重铁链的末端甩过肩膀,然后如同在南风号上杀死守卫一般,终结了这段对话。
雅维皱眉回望他们来时的方向,他想知道沙迪克施兰姆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的船被破坏了。然后他又想知道她发现后会怎么做。接着他咽了一口口水,尽可能快地跟上其他人的步伐。
即使是在中午,太阳女神处于微弱的顶峰时,她的位置也没有高过裘德的肩膀,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穿过雪地,最后蜷缩在一个洞里休息。
“食物。”苏梅尔说出了每个人心中都在想着的词语。
没有人自告奋勇。他们都知道在这地方食物比黄金更珍贵。这时候,安克兰在所有人惊讶的眼光下,首先伸入毛皮中,拿出一小包咸鱼。
他耸耸肩膀:“我讨厌鱼。”
“过去总是让我们挨饿的人,现在给了我们食物。”鲁尔夫说,“是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的?”他也跟着拿出了一些饼干,此时在他们看来,这些饼干远好过他们吃过的任何饼干。苏梅尔则拿出两块面包。
雅维只能展开空空如也的手掌,试着露出微笑。“我只能谦虚地……接受你们的慷慨……”
安克兰轻轻擦擦扭曲的鼻子。“看到你谦虚的样子就足够让我感到温暖了。你们两个人呢?”
裘德耸耸肩:“我没什么准备的时间。”
“什么都不是”举起他的剑:“我带上了武器。”
他们都开始思索这贫瘠的食物储备,它们对于六个人来说,都算不上一顿像样的饭。
“我猜我最好来扮演母亲的角色。”苏梅尔说道。
雅维坐着,像他父亲的狗等待食物的残渣似的流着口水,苏梅尔以惊人的精准分出小得可怜的六份面包。鲁尔夫两口就吃完了他那份,然后看着安克兰闭上眼睛,带着狂喜将每一小块面包屑都咀嚼了上百次。
“这点就是我们能吃的全部吗?”
苏梅尔将这点珍贵的食物重新包起来,紧收下巴,一言不发地放回衣服里。
“我想念特里格。”鲁尔夫说道,语调悲惨。
苏梅尔本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祭司。她在逃离南风号的时候,思路足够清晰,抓过沙迪克施兰姆弃置的两个酒瓶,现在,他们在酒瓶里装满雪,轮流放入衣服里随身带着。雅维很快就学会了小口小口地抿一抿他们的成果,因为在寒风中解开衣服小解实在是一种英雄行为,能赢得其他人咕哝的祝贺。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自己迟早也是不得不要在这凛冽的寒风中露出下体的。
白日短暂,所有人都觉得像是遭受了一整个月的摧残,到夜晚降临时,天空缀满星星,它们形成闪烁的旋涡,划出燃烧的轨迹,明亮如同诸神的眼睛。苏梅尔指出那些陌生的星座,她知道所有星座的名字——秃顶织布工、曲折之路、敲击地面的访客、食梦者——她在黑暗中细数着,露出微笑,她的话音中带有一丝欢乐,那是雅维从未听到过的,这令他也露出笑容。
“那么现在到凡斯特还要走多少路?”他问。
“不少。”她将视线转回地平线,欢乐迅速被掐灭,她加快了速度。
他奋力跟上她的脚步。“我还没有感谢你。”
“要是我们最终没有变成两具冻死的尸体,你可以到时候再来谢我。”
“就是因为我可能没有那个机会……谢谢你。感谢你没有让特里格杀了我。”
“要是我有一点时间仔细思考,我大概就会让他杀了你的。”
对此,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想了想,若苏梅尔是那个被特里格掐住脖子的人,他自己又会怎么做,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答案。“那么我很高兴你没有思考。”
一阵长长的沉默,能听到的只有靴子踩在雪上发出的咔嚓声。而后,他看到她转头凝视自己,又转开视线。“我也是这样想。”
***
第二天,他们通过开玩笑来保持精神振奋。
“你又开始克扣存货了,安克兰!快把烤乳猪传回来!”然后他们都笑了。
“我们来一场到伍尔斯加德的赛跑!最晚一个进门的人就要被卖掉换麦芽酒!”所有人都咯咯笑起来。
“我希望沙迪克施兰姆追上我们的时候能带点儿酒。”笑声变少了。
第三天清晨——要是这点儿微光也可以被称之为清晨——他们爬出简陋的帐篷时,所有人都愤愤不平。
“我不会照顾走在前面的这个歪歪扭扭的老东西的。”“什么都不是”在第三次被鲁尔夫的脚后跟绊倒时抱怨道。
“我也不确定自己喜欢这个疯子的剑就跟在我背后。”鲁尔夫转头厉声说。
“那你可以选择让剑插在你背上。”
“你俩差几岁,怎么表现得像两个小崽子?”雅维走到他俩中间,“我们得彼此帮助,否则这冬天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他听到苏梅尔说话的声音从队伍最前面轻轻传过来。“不如说,不管怎么样它都会杀死我们的。”
他没有表示异议。
到了第四天,冰冷的雾气像裹尸布一般横亘在白茫茫的土地上,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有时不时地,有人在绊倒时咕哝一声,而其他人在帮助他起身继续向着荒蛮之地前行时,又咕哝一声。六个沉默的人影在这片广袤的旷野上,在这片宏大而寒冷的虚空中,背负着各自刺骨的不幸,佩戴着各自磨人的奴隶项圈和沉重的锁链,各自承受着他们自己的疼痛、饥饿与恐惧。
一开始,雅维想着那些在船上淹死的人。有多少人死了?厚木板碎裂,海水倒灌,只为了让他能得救?奴隶们拉扯项圈,直到海洋女神将他们拽入海中,沉没,沉没,沉没。
但他的母亲总是说,绝不要为已经发生的事忧愁,要多想想那些即将发生的事。
一切都无法改变,对过去的负罪感和对未来的忧虑都渐渐消失,只剩下对食物的回忆讽刺地残存着。整整四打的猪被烤熟以迎接宗主王到访,它们对于这样一个灰发小老头儿和他严肃的祭司来说,实在是太多了。还有雅维的兄长通过战士试炼时——雅维知道自己绝对过不了,所以只是选择对这试炼吹毛求疵——举行的庆祝活动。还有在他发动那场悲剧的侵略之前,战士们在海滨生火做饭——那或许是他们享用的最后一餐——成百个火堆上都烤着肉,热气如同手掌般抚过脸颊,火焰照耀着周围一圈饥饿的笑容,肥肉嘶嘶作响,油渣则逐渐萎缩变黑——
“自由!”鲁尔夫双臂大张,拥抱空无一物的白色天空,他大喊道,“通向你们想要的冰天雪地的自由!通向你们喜欢的饥饿的自由!通向步行直到摔倒的自由!”
他的话音在寒冷而稀薄的空气中很快就消散了。
“说完了?”“什么都不是”问。
鲁尔夫放下手臂:“嗯。”然后他们继续艰难前行。
雅维跌跌撞撞地一步接一步,全身疼痛地一脚又一脚,在寒冷中一跤跟着一跤,依然勉力跟在其他人的足迹后向前。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到了母亲,也不是因为想到了未婚妻,或是他死去的父亲,乃至他在戈德琳女祭的火堆边的木凳。他是因为想到了奥登,想到奥登微笑着将手摆在他的肩膀上,想到奥登允诺将成为他的同袍战友,想到奥登如春雨般轻柔地问,一个残废能否成为哥特兰德的王。
“我认为不能。”雅维在雪烟中,以干裂的唇怒吼道,“我认为不能……我认为不能。”
随着饱受折磨的步伐继续前行,哥特兰德的边界也正在逐渐靠近。
第五天,空气清新,冰雪松脆,天空蓝得晃眼,雅维几乎可以经过来时的路一直看到海边,而遥远地平线的另一边,黑与白的土地形成了一条黑白相间的线。
“我们干得不错,”他说,“你们必须承认。”
苏梅尔凝望西方,她眼中的光亮暗淡起来,并没有接上雅维的话。“我们之前的天气运不错。”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幸运的。”鲁尔夫喃喃地抱紧自己,“你觉得幸运吗,裘德?”
“我只感觉到冷。”裘德边说边揉擦耳朵上冻成粉红色的部分。
苏梅尔望着天摇摇头,天空的北部有一块清晰得异乎寻常的青紫色云斑。“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你们就会知道坏天气是怎样了。风暴即将来临。”
鲁尔夫抬头斜望着她。“你确定?”
“我从来不会教你怎么打鼾,不是吗?所以也别来质疑我的导航能力。”
鲁尔夫看看雅维,耸了耸肩膀。但是一入夜,她的话再次被证明是正确的。天空中的那块云斑变成灰色,逐渐膨胀,变暗,并转变成奇异的色彩。
“诸神正在发怒。”“什么都不是”皱眉望天喃喃道。
“他们什么时候不发怒?”雅维说。
雪开始大片大片地掉落,形成雪幕和涡流。烈风带着尖啸刮起,立刻从所有方位向他们发起重击,将他们吹得东倒西歪。雅维摔倒在地,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其他人了。他恐慌地向前直跑,撞在裘德背上。
“我们必须从这风暴中出去!”他尖声喊道。但在风中,连他自己都几乎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同意!”裘德转头吼道。
“我们需要深厚的雪层!”
“这儿到处都是雪!”安克兰喊道。
他们狂奔进入一个狭窄的雪沟底部,这是雅维在这样狂暴的大雪中能找到的最安全的斜坡,其他人在他看来已仿佛小小的幽灵幻影。他像兔子一样挖起来,将双腿之间的雪铲开,拼命向下探挖,直到挖出一个身体长度的坑道。他包裹着潮湿帆布的手因寒冷而阵阵刺痛,肌肉也酸痛不止,但他强迫自己继续。他挖掘的动作就仿佛他命系于此。
也确实就是这样。
苏梅尔随后也跟进雪坑里,从她打战的牙齿之间发出吼声,她将短柄小斧当作雪铲挖起来。他们先是挖出一个横梁,然后是一个洞,接着挖成一间狭小的避难所。安克兰也跟着跳了进来,边铲雪边用舌头舔着掉了前门牙形成的空洞。鲁尔夫随后进入这个寒冷的幽室,而后是裘德,将宽阔的肩膀挤入这个逐渐变大的洞穴,最后“什么都不是”探入了头。
“干得不错。”他说。
“保持入口整洁,”雅维轻声道,“不然我们会死在夜里。”他背靠着堆起来的雪,解开湿透的外套,将双手窝成杯形吹气。他的手指已经很少了,他不能再承受失去更多。
“你从哪儿学到的这个?”苏梅尔在他身边坐定,问道。
“我父亲教我的。”
“我想是他救了我们的性命。”
“等你遇上他的时候,你必须为此而感谢他。”安克兰扭动肩膀以适应这个狭小的空间。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但这已是几天来的常态。在这里,没有可浪费在骄傲、厌恶与敌意上的冗余空间。
雅维闭上眼睛,然后,他想起父亲苍白而冰冷地躺在地板上的样子。“我的父亲已经死了。”
“抱歉。”裘德的声音低沉。
“有人能感到抱歉是好事。”
雅维垂下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它落在苏梅尔的手背上,她翻转手腕,将手指对着他的手心。她的肌肤与他接触,传来阵阵暖意,让雅维感到愉快。他没有移开自己的手。苏梅尔也没有。
他慢慢地握住她的手。
而后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风在他们的避难所外轻柔地呜咽着,呼吸声在室内沉重地回响。在这积雪之下,雅维渐渐开始产生了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舒适的感觉,就像他在安克兰的小火堆边所感受到的一样。
“这里。”他感受到这个词所带动的呼吸飘过他的脸,感觉到苏梅尔轻柔地握住他的手腕。他轻轻睁开双眼,然而在一片黑暗中,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她翻过他的手,将什么东西塞进他的手心里。它已陈腐、变质,有些黏湿,还带着些冰碴,但它是面包,而他感谢诸神自己能得到这一小块面包。
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尽可能慢慢地吃,咀嚼时都带着极大的满足,或者至少带着某种信念,而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将食物咽了下去。接着他们又沉默了,而雅维开始想自己是否有胆量能再次牵起苏梅尔的手。
这时候,她说:“这是最后的食物了。”
他们又一次陷入沉默,这一次,沉默不再那么舒适。
鲁尔夫的声音在黑暗中低沉地响起:“到凡斯特还有多远?”
没有回答。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