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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丑。啊,好个家丑!」福尔摩斯夫人尖声斥骂。

  蹲在客厅门钥匙孔旁的莉薇亚.福尔摩斯狠狠瞪着从屋角偷看的年轻女仆。回去做妳的事,她以口形无声命令。

  女仆溜了,却留下一串毫无节制的咯咯笑声。

  已经没有人懂得什么叫隐私了吗?说到刺探危害声誉的丑闻内幕,也只有家族成员有资格这么做。

  莉薇亚的注意力回到客厅里的狂风暴雨。钥匙孔的视野被她母亲的裙襬挡住,那片小山似的淡紫色丝绸随着福尔摩斯夫人的怒气摇晃。

  「亨利爵士,我说过多少次了?您的纵容只会害得这孩子走上歧途。我说过多少次了?她好几年前就该嫁人了。您有听进去吗?没有!当她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完美合适的绅士,我警告过这样只会害她没办法结婚生子,没有人肯听!」

  她凑上前去,巨大的裙撑左右摇摆。她扬起手臂,手掌挥落,爆炸似的劈啪声在屋内回荡。莉薇亚忍不住瑟缩了下。

  她和夏洛特吃过不少母亲响亮的耳光,两人曾讨论这究竟是母亲的才华,或是母亲的缺点。莉薇亚主张许多人天生平庸无比。夏洛特心肠较软,她相信即使是最平凡无奇的人,也必定拥有深藏不露的技术或天赋。

  莉薇亚无法服气,认为福尔摩斯夫人正是凡夫俗子的代表,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缺乏特色。夏洛特则是反驳:「但她打耳光的技巧可说是炉火纯青,特别是反手耳光。」

  现在福尔摩斯夫人就露了这一手,充满戏剧效果的反手耳光,劲道之大连她裙襬的蕾丝都不住颤动。「已经无法挽回了。没有人会娶她,她也永远不能在社交圈露面。」

  这几句台词她已经重复了十一遍。蹲在钥匙孔旁太久,莉薇亚的后颈阵阵酸痛。在夏洛特获准逃回房间前,还要重演多少次?

  「夏洛特,妳不只毁了自己,也害我们这辈子都沦为笑柄。」福尔摩斯夫人还在挖掘脑中的讲稿,但嗓子已经哑了。「妳犯下的罪孽危害到莉薇亚嫁入好人家的机会。若不是汉莉叶塔已经套牢她的库伯兰先生,我们家不就只剩一窝老处女了吗?」

  福尔摩斯夫人语气中的轻蔑──女儿成了老处女被她说得和偷钱的妓女没有两样。莉薇亚每天都要忍受这份严苛,她今年二十七岁,参加过八次社交季,却总是没有缘分。尽管早已听腻,她还是忍不住皱起脸。

  根据以往案例,福尔摩斯夫人将会冲向她丈夫,再痛骂他一阵,接着整套酷刑从头来过。

  福尔摩斯夫人气势凌人地向前行进,离开钥匙孔前方,露出夏洛特的身影。

  □

  认识夏洛特一辈子,莉薇亚还是对妹妹的不可貌相深感讶异,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好吧,以前没有发生过这等大事,但是就莉薇亚有记忆以来,夏洛特总是能让家人瞠目结舌。

  莉薇亚六岁、夏洛特四岁那年,全家人趁着寒冷清爽的星期六午后,到乡间绿地散步,看见告示板上钉着一幅画。那张纸上有四个图案──一口井、一匹马、圣母,还有尺寸小了一半的猫咪。纸张上半部浮着一张疑惑的圆脸。

  福尔摩斯夫人哼了声。「真怪。」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她丈夫应道。

  「这到底是什么?」福尔摩斯家的长女汉莉叶塔扯着尖细的嗓子问道。

  「一定是某种讯息。」莉薇亚不耐地对姊姊说:「一定和小孩子的圣诞节派对有关。」

  「派对又怎么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关联。」

  都长到十岁了,怎么会有人钝成这样。「圣母在圣诞节生下耶稣,其他的图代表派对上的游戏。」

  汉莉叶塔一脸狐疑。「什么游戏?」

  莉薇亚还来不及漫天胡猜,夏洛特清晰响亮的嗓音响起:「不是游戏啦,这是在请求。」

  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转向她。

  夏洛特不说话的。她们的母亲老是烦恼夏洛特会变得和福尔摩斯家的次女贝娜蒂一个样。九岁的贝娜蒂不再参加家庭出游,没有人猜得到她在想什么,这个可爱的女孩对任何人事物毫无兴趣。假使她真有什么想法,也从未与任何人分享。

  夏洛特顶着金色鬈发和蓝色大眼睛,与贝娜蒂最为相像。不过贝娜蒂瘦得像竹竿──厨子的手艺从没合过她的胃口──夏洛特则是胖嘟嘟的小松糕,脸颊丰腴、四肢圆润,肉肉的手指好可爱。

  小天使似的女孩子,就和深夜一般沉静。她只会点头摇头,必要时伸手指点。厨子坚称有一次问起「夏洛特小姐,您要吃几片炸苹果呢?」时,这个女孩以悦耳的声音回答「十二片」。但其他人从没听过她说出「妈妈」之类的简单语句。

  有一次,莉薇亚偷听到福尔摩斯夫人哭着说她的家人遭到诅咒。我不但生不出儿子,一半的女儿还是傻子!莉薇亚转身离开,知道自己不是傻子,松了一口气,同时又为夏洛特心碎。这个妹妹其实很讨人喜欢──看到夏洛特朝着食物进攻,她总会笑出来──可是她迟早会像贝娜蒂一样失了魂。

  没想到夏洛特在这时说出了完整的第一句话。要是其他人浇她冷水,莉薇亚肯定会火冒三丈,可是夏洛特说话了,莉薇亚觉得自己的肚子里不只是蝴蝶在扑腾,简直是整群野牛在踩踏。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她摇摇牵在自己手中夏洛特戴着连指手套的小手,问道:「夏洛特,妳是说求婚吗?」

  「莉薇亚,说什么傻话啊?」福尔摩斯夫人斥道:「她哪里懂呢?」

  「是的,是求婚,妈妈。」夏洛特回答:「我知道那是什么。一位绅士问一位淑女可不可以当他的妻子。」

  一家人再次陷入寂静。

  亨利爵士单膝跪地,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夏洛特,亲爱的,妳怎么会说这些图案代表求婚呢?」

  夏洛特挑剔地瞄了图片一眼,表情意外成熟。「没有画得很好,对吧?」

  「或许吧,乖孩子。可是妳怎么会认定这是求婚呢?」

  「因为上面画着Will you marry me。其实应该是Well you marry me。」

  「我看到井(well),我看到像是U字的马蹄铁,圣母的名字是玛莉(Mary)。」亨利爵士说。「可是猫为什么是me呢?」

  「对啊。」汉莉叶塔帮腔。「根本没道理嘛。」

  莉薇亚真想把雪球塞进汉莉叶塔的衣襟。不过夏洛特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猫咪正在喵喵叫(meow)。可是这只猫只有一半大,就是半个喵喵叫。半个喵喵叫就是『me』。」

  汉莉叶塔嘟起嘴巴。「说不定半个喵喵叫是『ow』──」

  「汉莉叶塔,闭嘴。」亨利爵士捧着夏洛特粉红色的脸颊。「乖孩子,真是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你确定吗?」福尔摩斯夫人说:「说不定她只是编──」

  「福尔摩斯夫人,也请妳闭嘴。」

  「哼!」福尔摩斯夫人唾沫横飞,她不像汉莉叶塔那么好摆布。「您一定要和夏洛特说,既然她能说话,那就不该继续安静,太没礼貌了。」

  亨利爵士叹息。「孩子,听见妳母亲的话了吗?」

  「可是啊,爸爸,又没有重要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说话呢?」

  亨利爵士哈哈大笑。「说的也是。亲爱的孩子,妳拥有超越年纪的睿智。我允许妳想多安静就多安静。」

  说出这句话时,他瞥了福尔摩斯夫人一眼,她的嘴角狠狠往下撇。亨利爵士以夸张的动作轻轻鞠躬,向妻子伸出手臂;她嘴一瘪,但还是勾住他的手。汉莉叶塔握住他另一侧的手臂。莉薇亚与夏洛特继续手牵着手。

  隔天是星期日,结束讲道之后,讲坛上的教区牧师宣布汤林森小姐愿意成为他的妻子,使得他万分喜悦。这则消息没多久就传遍全村,大家这才知道告示板上的怪图是牧师的求婚招数,因为他与汤林森小姐都热爱画谜。

  亨利爵士在屋里昂首阔步,一脸得意。莉薇亚很替夏洛特高兴,有些嫉妒竟然不是由她解读画谜,心里浮现一丝丧气。她过了好久好久才领悟胸中这股闷气与夏洛特无关,全是她们父母的问题。

  □

  亨利爵士瞧不起自家妻子的程度,恰如福尔摩斯夫人瞧不起自家女儿。他们的婚姻并不愉快,不过福尔摩斯夫人比他还不愉快多了。

  莉薇亚察觉这个现象时吓坏了。她母亲看似权力无边,宛如天神一般踏遍她高雅的乡间别墅,发号司令,展现权威。然而在丈夫的轻视之下,她可以说是脆弱无比。

  事实上她也不是莉薇亚小时候认定的持家能手。福尔摩斯夫人的控制力大半是错觉,存在相当薄弱,充满不时爆发的愤怒与暴力──卓越的耳光技巧并非凭空产生。仆人也瞧不起她,莉薇亚只能勉强容忍她,而贝娜蒂只要在她身边,状况就会特别糟。唯一和她处得来的是汉莉叶塔,总是开开心心地奉承她,甚至是拿她当榜样。

  莉薇亚偶尔会撞见家里的女暴君独自坐在客厅角落,脸色苍白失落。不过等福尔摩斯夫人看到她,对她大吼大叫,骂她是恶劣的鼠辈、不知进退时,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羞辱,莉薇亚的同情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二岁那年,她发觉自己也会走上同一条路。她也可能嫁给英俊讨喜的男士,却依旧悲惨无比。

  就在那个礼拜,夏洛特说出她对格雷威太太的观察。

  格雷威太太是亨利爵士表亲的遗孀,年近四十,打扮时尚,活泼开朗。她家在二十哩外,每隔一阵子就会来福尔摩斯家拜访。福尔摩斯夫人不把她放在眼里,每当有人提起格雷威太太,总是嗤之以鼻,批评她很「平庸」,甚至「粗鄙」。然而亨利爵士认定她是家族成员,坚持要好好招待她。

  每年,格雷威太太都会在托基这个海边度假胜地待一段时间,回程带着各种礼物来拜访福尔摩斯家的女孩。因此就连站在福尔摩斯夫人那边的汉莉叶塔也难以打从心里排斥格雷威太太。

  在那次来访期间,对穿着打扮很讲究的汉莉叶塔收到一顶时髦的草编帽。喜欢写日记的莉薇亚则是获得漂亮的记事本,封面印着德文郡海岸的图片,以及一瓶美丽的紫丁香色墨水。而热爱美食的夏洛特的用餐内容一向受到福尔摩斯夫人关注,生怕她胖成天理难容的体型,她拿到了贴在剪贴册里的干燥海草,里头收集了数十片浅绿色到深棕色羽毛似的标本。

  那天晚上,家里只剩女孩们和女家教。亨利爵士带福尔摩斯夫人去治安官荷里欧克家聚餐。洛顿小姐盯着贝娜蒂洗澡──贝娜蒂偶尔会抽搐,不能放她自己在浴缸里──夏洛特拉着莉薇亚的手,带她到亨利爵士的书房。

  「我们不该进来的!」莉薇亚轻声抗议,心脏跳得好沉。她和妹妹一样喜欢稍微越界的刺激感,可是靠着打小报告取乐的汉莉叶塔还在家里。

  「汉莉叶塔在换衣服。」夏洛特说。

  「那应该就没关系了。」如果双亲不在家,十六岁的汉莉叶塔会自己在大餐桌用餐。她爱极了换上用餐礼服的仪式,可以花上一辈子梳理头发,试穿几件衬裙,找出与礼服造型最合适的配件。「为什么要来这里?妳想给我看什么?」

  夏洛特拿起亨利爵士桌上的纸镇,递向莉薇亚。

  「这我看过。」莉薇亚有时也会溜进亨利爵士的书房探险。「他和同学去诺福克郡旅行时买的。」

  亨利爵士一年会和哈罗公学的老同学一起出游两次,三天前才刚结束一趟男士之旅,莉薇亚瞄到还放在盒子里的纸镇,上头印着「来自克罗麦的赠礼」。

  「看仔细点。」夏洛特说。

  尽管夏洛特已经不像以往那样沉默,除了必要的招呼(像是「牧师早安」,以及偶尔向刚认识的人问好)之外还是很少说话。因此只要她开口,莉薇亚一定会专心倾听。

  她垂眼注视玻璃纸镇底部照片似的图案,那是一栋好几层楼高的大宅。「那不是他在克罗麦时住的饭店吗?」

  夏洛特从她的蓝色罩衫口袋里抽出一张明信片。「我在干燥海草的本子里找到这个。」

  明信片上印着和纸镇一模一样的图片。标题写着「托基,皇家饭店」。格雷威太太会有这张明信片也不是什么怪事,毕竟她就是在那里渡假。可是亨利爵士竟然会带回充满德文郡风情的纪念品,他应该是去了离北海岸好几百哩的地方啊……

  「他怎么会有托基的纪念品?」

  「如果不是从去那里玩的人手中拿到,那就是他自己去了一趟。」

  「那他怎么会把东西放在克罗麦的盒子里?」

  「汉莉叶塔买缎带时为何要撒谎说是找到的?」

  莉薇亚肠胃一拧。因为汉莉叶塔知道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可是爸爸去托基做什么?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去?」真相在莉薇亚脑中炸开。「老天爷啊!他是和格雷威太太一起去的。」

  夏洛特似乎毫不讶异。莉薇亚发觉妹妹早就得到这个结论,所以才想拿证据给莉薇亚看。

  「夏洛特,绝对不能和妈妈说,懂吗?」

  「我什么都不会说,可是我觉得妈妈也知道,或者至少是起了疑心。妳知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每次都会进他的书房乱翻。」

  莉薇亚盯着夏洛特和平时一样可爱的粉红色圆脸。所以福尔摩斯夫人才会如此厌恶格雷威太太?天啊,亨利爵士是故意把纸镇放在福尔摩斯夫人一定看得到的地方,再将印着同样图案的明信片放进屋里──找到明信片的女孩一定会装饰在房里──是想当着妻子的面炫耀他和情妇的海岸假期?

  夏洛特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妳觉得他爱格雷威太太吗?」

  莉薇亚不知道什么样的状况比较糟──她们的父亲爱着别人,或者是和他不爱的女人出轨。

  「不是。」夏洛特说得笃定。「来这边。」

  亨利爵士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个盒子,以造型奇特的深棕色铜锁扣住,莉薇亚猜想这是某种中国古董。圆筒状的锁身上镶着五片转盘,上头以金漆绘制的中国文字现在已经褪色到难以识别。

  莉薇亚看过这个盒子,直觉告诉她只要将正确的文字连成一线,就可以开锁。有一次她趁爸妈难得不在家,转了好几十遍都以失败收场。

  夏洛特瞇眼打量铜锁,满怀信心地一一转动圆锁转盘。

  「妳试过很多次所以知道正确组合吗?」莉薇亚惊叹不已。

  「没有。爸爸和我们一样看不懂中国字,不过对着强光看,就能看到某些文字周围有模糊的铅笔痕迹,只要连起来──」

  夏洛特抽出插销,把锁头放到一旁,将打开的盒子递给莉薇亚。

  莉薇亚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剪报,上头宣告亨利爵士要与一位艾梅莉亚.德鲁蒙小姐订婚。

  接着是一份喜帖。「不对啊,婚礼的日期是──妈妈和爸爸结婚那天。妳该不会以为妈妈其实就是艾梅莉亚.德鲁蒙小姐吧?」

  夏洛特摇摇头,示意莉薇亚翻开喜帖。最底下放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是年轻时的亨利爵士,以及气质端庄、容貌动人的年轻女子,她绝对不是福尔摩斯夫人。

  莉薇亚盯着照片看。「艾梅莉亚小姐抛弃了爸爸吗?所以他才在婚礼当天娶了别人来气她?」

  夏洛特锁好盒子,小心翼翼地收回原处。她走到门边,往外瞄了一眼,比手势要莉薇亚跟上。两人爬上楼梯,回到自己房间,莉薇亚坐到床上,双手扶额,努力整理刚才看到的种种。

  「妳想妈妈是不是知道他是在预定和艾梅莉亚小姐结婚的那天娶了她?」

  「嗯。」

  「事前还是事后?」

  夏洛特想了一分钟。「事后。」

  有道理。福尔摩斯夫人的娘家是可敬的士绅家族,可惜手头颇紧,缺少供女儿参加社交季的管道,对伦敦的结婚讯息不太灵通。

  此外,若是福尔摩斯夫人早知道自己的处境,也不会如此地理想幻灭。

  「真想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去找个类似格雷威太太的对象。妳觉得她想吗?」

  夏洛特以平静的语气提问,莉薇亚跳了起来。「外遇吗?我不知道她想不想,可是如果她有这个意思,爸爸一定会很生气。」

  「为什么?他自己就是这样啊,而且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知道他会生气。」

  夏洛特想了想,神情沉稳得如同圣诞卡片上的天使。「那样不是很不公平吗?」

  「当然了,可是事情就是这样。」

  「我不喜欢。」

  「我也是。我好讨厌这种事,可是我们总要忍着。」

  夏洛特安静下来。在走廊另一侧,汉莉叶塔的房门开了,她晚间便鞋的鞋跟重重敲打楼梯。

  「一定要吗?」夏洛特问。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先前的疑问,这个问题最令莉薇亚震撼。她把明信片丢进壁炉,引火烧掉。「是的。除了忍下去,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

  亨利爵士的风流韵事,以及福尔摩斯夫人受到的影响,直到两年后才再度被提起。十八岁的汉莉叶塔在第一次社交季结束前就谈定了婚约。

  莉薇亚和夏洛特与她的未婚夫库伯兰先生不久前打过照面。莉薇亚挤出浑身上下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当着对方的面翻白眼──库伯兰先生讨人厌的程度与汉莉叶塔不相上下,幸好老天保佑,这位男士和柱子一样沉默。

  「那个可怜的白痴。」终于等到独处时刻,她对夏洛特发表感言。

  夏洛特拉开床边小桌的抽屉,捞出她走私回来的违禁品──一大块从厨房摸来的水果磅蛋糕。「我同意。」

  莉薇亚气呼呼地说道:「白痴才会想娶汉莉叶塔。」

  夏洛特漫不经心地点头,注意力全放在蛋糕上。福尔摩斯夫人对夏洛特的饮食设置天罗地网,却还是失望地发现她完全没有瘦下来。莉薇亚先前还很开心能帮夏洛特盗运面包和布丁,以此违抗母亲,享受妹妹咬下禁果的无边喜悦。但最近莉薇亚开始后悔如此煽动纵容夏洛特的食欲──流行趋势总是冷酷无情,穿上那些为了以人工手段将女人的身体扭曲成沙漏状、内嵌鲸骨铁板的胸衣,夏洛特一定会很不舒服。

  好吧,前提是有人能说服夏洛特抛弃她对蓝色棉布罩衫的热爱。她已经穿了好几年,大约每一年半就要照着抽高的身形重新订制。

  「别只顾着吃蛋糕。」莉薇亚继续说道:「和我说说妳为什么觉得库伯兰先生是白痴。」

  只要有耐性时时催促,和夏洛特聊上几句并非不可能。她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被人催着开口,不过她常常自告奋勇代替汉莉叶塔照顾贝娜蒂,这份差事不用开口,只要陪贝娜蒂坐着就好。其实,该说状况正相反──若是别试图和贝娜蒂搭话,在她身边的挫折感就会低上一些。

  「他不缺钱。」夏洛特说道:「可是衣服搭配得很糟,显然不知道要怎么选裁缝。而且他认为夸张的领结可以弥补糟糕的鞋子和太短的裤子。此外,他的男仆手脚不干净。」

  「什么?」

  「他领带夹上的钻石是假货。他本人没必要买假钻石,大概是男仆卖了原本的宝石,换上廉价的替代品。」

  原本半躺在床上的莉薇亚跳起来。「不该告诉汉莉叶塔他家有内贼吗?」

  「教我分辨真假钻石的人就是汉莉叶塔。」夏洛特提出如同震撼弹的观察结果,神情依旧沉着。「她知道的。她很快就会处理掉那个男仆。」

  「她故意接受这个蠢货的求婚──我几乎要为她感到遗憾了。」

  「不用,他正是她寻找的对象。汉莉叶塔一点都不笨,她没打算嫁给像爸爸的人。她要的是可以控制的另一半,现在她找到了。」

  莉薇亚扮了个鬼脸。「他真的够有钱吗?不像我们──都是虚有其表。」

  夏洛特去年首度指出厨子在磅蛋糕里放的奶油量不对,接着发现买食材的经费遭到大幅缩减。不过呢,是莉薇亚大着胆子偷拆银行寄给亨利爵士的信,她们这才发现这屋子已经成为抵押品,双亲负债累累。

  (他们差不多在这个时期解雇贝娜蒂的看护,把照顾她的工作分给姊妹们。福尔摩斯夫人也宣布女孩们年纪够大了,请家教另寻高就。)

  莉薇亚对双亲早已不抱任何幻想,这下子更是失望透顶。如果一定要把自己的婚姻搞成笑柄,那能不能请他们至少好好理财呢?

  「汉莉叶塔很小心的。」夏洛特说:「还记得吗?那次她和妈妈出门两天,去探望生病的姨婆──至少她们是这么说的。我找到沿途的票根,妈妈在那些地方根本没有亲戚。可是库伯兰先生今天提到了那些地方──全都是他家族产业的所在地。妈妈和汉莉叶塔就是去调查那些土地,确认没有任何问题。」

  「呃,我真是小看了汉莉叶塔。」

  「只要牵涉她自己的利益,汉莉叶塔总是很精明的。」

  「但她还是要嫁给那个白痴。」莉薇亚啪地倒回床上。「不过我认为与其嫁给把妳当成白痴的人,嫁给白痴还比较好。」

  夏洛特的注意力回到蛋糕上头。莉薇亚盯着天花板,负面想法将她淹没。夏洛特突然开口,把她吓了一跳,不只是因为夏洛特愿意延续话题,也因为她提出的疑问。

  「妳不会嫁给白痴吧?」夏洛特问道。

  「很希望不会如此。」莉薇亚沉着脸。「至少我会睁大眼睛。妳呢?」

  「我不想结婚。」

  「那妳要怎么过活?妳知道家里的钱不够养我们一辈子。」

  「我可以赚钱。如果我是男生,家里又没钱了,我不是应该要有一技之长吗?」

  「是啦,但妳不是男生。要是想到自家女儿……出门工作,妈妈一定会大闹一场。」

  「不用妈妈同意。」

  莉薇亚叹息。「如果妳以为爸爸会答应,那就想得太美了。」

  她对亨利爵士没什么感情,反正亨利爵士也不认为她有什么用。可是夏洛特是他的宠儿──她的慧黠、奇异言行、沉默都是他的心头好。他常常带她出门散步,就他们两个,也会偷偷买甜点给她。他念喜欢的诗句给她听,而她马上就能背出来,逗得他乐不可支。

  「妳为什么觉得他不会答应呢?」夏洛特问。

  「和他要是发现妈妈外遇时一定会发火的原因一样。或许他看似开明,但其实思想没那么开放。妳要记好。」

  夏洛特点点头,伤心地看着面前的空盘子。

  这是莉薇亚最后一次看到夏洛特一口气吃掉这么多蛋糕──或是任何一种食物。

  □

  接下来的几年间,夏洛特身上出现一连串预想不到的变化。首先,她对穿着打扮产生极大兴趣──研究时尚图片,尝试各种衬裙和丝袜的搭配,陪福尔摩斯夫人挑选蕾丝和羽毛。

  除此之外,她更加注意自己的身形,不再毫无节制地大吃。在她要了第二份红萝卜、放弃布丁的那一天,莉薇亚把她拉到一旁,问她是不是病了。夏洛特摇摇头。

  让福尔摩斯夫人更安心的是,她的么女终于肯努力好好和人寒暄。她不再以突如其来的评论惹得访客坐立不安(比如说「看得出你不再写日记了」、「很遗憾去了趟巴斯的治疗功效不如预期」),学会如何微笑、点头、聊聊天气。

  社交技巧总是要大量的尝试与错误。起初,她忍不住纠正老乡绅大声嚷嚷「从我还是穿短裤的小鬼那时开始,咱们这边从没下过这么多雨」,引用教区记录的确实数据,指出光是五年前就出现过更高的雨量。经过一阵练习及大量的尴尬场面,她终于领悟,那些信口开河不过是人们避免无话可说的技巧。

  换句话说,就是避免令人不安的沉默。然而夏洛特心中没有「令人不安的沉默」这种概念,导致她难以理解,就像是要患有晕眩症的人精通维也纳波卡舞一般。

  站在她身旁,莉薇亚有时候会为她冒冷汗,努力以心电感应传递正确的应对,同时惊觉夏洛特简直就像个外国人,对此地的风俗深感困惑,甚至觉得荒谬至极。有一次在杂志上读到住在火星的可能性,莉薇亚便想到夏洛特宛如跨越星球的外星人──让她摸不着脑袋的不只是英国习俗,而是全人类的想法。

  夏洛特终于克服了这些障碍,不只学会问候老太太的感冒和失禁问题之间的重大差异,也适应了危机重重的正式社交场合,即便莉薇亚依然看得出她有时会透过内心的算计引导话题,试着换得适当的回应。

  整体来说,她完全变了个人。那个坚持好几年穿同款服装的小女孩化身为满身荷叶边与饰品的小姐。现在她看的不是《大英百科全书》,而是《柏克贵族年鉴》及《康希尔文学杂志》。她无法瘦成优雅纤细的体态──双下巴若隐若现,上衣的扣子看起来即将爆开──略显圆润的身材与她的大眼睛及红润脸颊相当搭调。

  她长得不算美,可是气质亲切讨喜。在人们眼中,她就像是童谣里的人物长大的模样。男孩和年轻男士看到她就说不出话,视线忙碌地从她柔软的粉红色唇瓣跳往坚挺的胸脯。

  对于妹妹引起的关注,莉薇亚半是欣羡,半是惋惜。这个被荷叶边裙襬淹没、往脸上涂蜂蜜、用椰子油保养头发的女孩是谁?莉薇亚记忆中的夏洛特到底是怎么了?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妞儿,莉薇亚唯一处得来、唯一能信任的家人到哪里去了?

  接着,到了两人要一起去伦敦参加社交季的前一天,夏洛特对莉薇亚说:「今天我和爸爸说了。」

  她们在村子外围的田野散步。天气晴朗,但还是带着寒意。乡间一片惹眼的新绿。夏洛特身穿奶油色连身裙,点缀着蕾丝和花边,与明媚的风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想到崭新的夏洛特很可能在社交季结束前得到众男士的求婚,莉薇亚忍不住情绪低落。她在婚姻市场的机会可说是相当渺茫,脾气孤僻,老是对身旁人们深感失望。对年轻女性而言,这已经够糟了,但更棘手的是她不知道要如何掩饰自己的孤僻。

  要是夏洛特接受某人求婚,莉薇亚在家里就没半个盟友了。

  她叹了口气。「妳和爸爸说了什么?」

  「还记得我们和库伯兰先生见面那天吗?我说我不想结婚。」

  「妳今天和爸爸说妳不想结婚?就在我们要去伦敦的前一天?」

  「不,我是在见到库伯兰先生的隔天找爸爸谈的。」

  莉薇亚眨眨眼。那可是五年前的事情啊。

  「我和他说我不认为自己适合走入婚姻,我说希望能寻找其他维生的方式。」

  「他怎么说?」

  「他说他相信我这个年纪还不足以做出影响一生的决定。他鼓励我钻研当时还没有接触过的女性技能──比如说时尚流行──在我全面否决前,更彻底地体验传统的女性生活。」

  这话听起来意外理性睿智──莉薇亚难以相信她们在说的是亨利爵士。

  「我照着他的要求做了。结果发现时尚也挺有意思的,和人说话也是──只要开口打听,他们透露的秘密多到不可思议。我想象伦敦社交季应该也有值得一游的亮点,但我对婚姻的看法仍旧毫无改变,这几年的努力无法扭转婚姻里的经济与政治平衡。我不喜欢以我的生殖系统交换男性的支援──我不喜欢别无选择的处境。」

  莉薇亚的眼珠子差点滚出来。以前的夏洛特哪里都没去,她只是包裹在上等的布料里,头上歪歪戴着漂亮帽子!莉薇亚对于自己完全被她的伪装所欺而深感羞愧。

  「妳和他说了这些?」

  「他早就知道了。今天我说的是我已经决定要走哪一行了──我相信我可以成为优秀的女校校长。只要进入风评不错的学校,我一年可以赚五百镑。」

  莉薇亚倒抽一口气。「这么多?」

  「对,但我无法一夜之间成为女校长。我一定要上学,接受必要的训练,然后慢慢往上爬。我请爸爸支援这些开销到我能偿还为止。」

  「他答应了吗?」

  「我们的协议是等到我二十五岁再说。到时候要是我没遇到想嫁的人,那么他就赞助我去上学。」

  莉薇亚哑然失色。「我不信。」

  「他以绅士的名誉答应我了。」

  这可不是小事,莉薇亚只能猛摇头。既然亨利爵士是认真的,或许她也该相信吧。「可是离妳满二十五岁还有好久,将近八年。在这段期间,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妳可能会爱上某人。」

  「当然了,这就是爸爸的盘算。但浪漫的爱情实在是……我不想说爱情是虚幻的──我相信激发出的情感尽管无比短暂,但都真实不虚。众人将它歌颂成古老、永恒的喜悦,每个女人都该努力追求──但事实上爱情更像是搭冷冻船从阿根廷进口的牛肉,在谨慎控制的环境里得以保持新鲜,可是品质迟早会下滑。整体而言,爱情是种终将凋零的美好事物,可悲的是,年轻人被逼着在短暂的陶醉感中,做出无法挽回、生死相许的决定。」

  莉薇亚张大嘴巴。她也对爱情与婚姻怀抱质疑,但她主要是害怕自己在可能的追求者眼中显得太高傲、太疏离,也怕自己无法做出比福尔摩斯夫人还要好的选择。她从没想过要对整个婚姻体制做出大规模批判。

  「那么康明斯夫妇呢?他们结婚三十年了,看起来还是很快乐啊。」

  「艾奇堡家和斯莫家也很美满。但我们可不能被那些成功的婚姻迷惑,得根据数据来判断,在所有的夫妻之中,有多少人过了许多年依旧相处融洽。就我的估计,在与我们家往来的亲友里头,仅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成功案例。在这种机率之下,妳愿意赌上人生吗?」

  莉薇亚连眨了几次眼。「所以说妳不会。」

  「如果是在赛马场上,这个赔率不算差。况且,想到大奖是数十年的讨喜伴侣,确实值得赌一赌。我的问题在于必须投入的赌注──一生的时间。而且啊,除非我的丈夫先过世,或是和我离婚,我只能下注一次。不过,要是我和丈夫离婚,爸妈就再也没脸见人啦──连他们也蒙受重大损失。所以不行,面对庞大的代价及限制,我不愿意赌。」

  夏洛特拉拉莉薇亚的衣襬,后者才发觉两人已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她挡在一辆小马车的路径上。她任由夏洛特带她到泥土道路旁,疾驶而过的村中医师摸摸帽缘,两人不假思索地对他点头致意。

  「所以妳打算等到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对社交界扮个鬼脸,跑去上学。」她一边说着,两人继续往前走。

  「差不多。爸爸要我做好准备,让某位男士把我迷得神魂颠倒,我答应了。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认为我若是爱上某人,就会以不同方式评估各种要素。有时候我忍不住觉得爸爸完全不懂我。」

  这个结论不必质疑。莉薇亚认为亨利爵士依然把夏洛特看成逗人开心的奇妙玩意儿,或者是仍旧希望只要忽视她的激进思维,她就会变回他的可爱女儿。夏洛特的外貌对她的处境毫无帮助,她的长相可说是极具女人味,圆润柔和,没有半点棱角。

  「嗯,听说亲吻会影响女性的思考能力。」莉薇亚说。

  「我被人吻过。是很不错,但我──」

  「什么?谁吻了妳?什么时候?在哪里?」

  「几年前的事了。可是我发誓绝对不会泄露那位绅士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无法告诉妳亲吻的地点,毕竟这样会缩小可能的名单。」

  几年前?夏洛特当时才十三、四岁。「妳什么都没说!」

  「妳没有问过。」

  「我──」莉薇亚决定还是闭上嘴比较好,不然她可能会脱口说出当时她比较怀疑夏洛特是从火星到这里来调查地球人的文化风俗,压根没想到她会和男生亲吻。「是怎么发生的?对方偷袭妳吗?」

  「不是,是我主动的。」

  「夏洛特!妳爱上那个男生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可是妳怎么会选那个男生?一定不是随机抽签的吧。」莉薇亚倒抽一口气。「是吗?」

  「我没有这么做。但我无法透露我选择他的缘由,这也会成为指认他的线索。」

  莉薇亚试了几次,夏洛特的口风紧得很,最后只能放弃。「看看妳。妳有过『很不错』的亲吻经验──而妳也为自己的人生制定实际的计画。这让我觉得自己毫无目标。」

  「觉得毫无目标的人往往是还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在那之前是无法拟定具体策略的。」夏洛特打量莉薇亚好一会。「不过以妳来说,妳可能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是害怕这份欲望,更遑论追求。」

  莉薇亚咽咽口水。她没有问夏洛特知道些什么,是怎么知道的;她半句话也没说,两人就这样默默走回家。

  来到家门前,莉薇亚一手环住夏洛特肩头。「如果爸爸给妳的承诺全都是暂时哄骗妳呢?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但我们的父亲缺乏远见──光是把问题拖延一天就够他开心了,更别说是八年。假如到时候他反悔的话,妳要怎么办?」

  「不知道。还不急,我有足够时间可以思考对策。」夏洛特握住莉薇亚的手。「但如果我们父亲证明他言出必行,资助我接受赚钱养活自己的必要教育与训练,妳是否愿意让我为妳做同样的事?」

  莉薇亚捏捏夏洛特的手,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夏洛特很少主动触碰旁人──这和女王在西敏寺里提出的嘉赏同样隆重。

  「当然,请务必这么做。」

  她任由自己暂时陷入虚幻未来的想象,姊妹俩携手踏上最美好的独立人生。她们会住进可爱的小屋子吗?或者是夏洛特未来主持的学校里的雅致宽敞套房?她想象两人在星期六下午一起喝茶,夏洛特面前放着一整盘最爱的水果蛋糕,望向外头专属于她们的小花园。

  这是她想象过最迷人的未来愿景。

  然而她是如此悲观,便忍不住加上几句警语。「夏洛特,记好,爸爸对女人没什么好感。若是男人之间的承诺,他不太可能会爽约──但妳不是男人。」

  「他曾因自己的性格缺陷遭到未婚妻抛弃。他娶来激怒未婚妻的女人因为他不顾她的情感,擅自利用她而不喜欢他。他有什么理由讨厌所有女人?他会因为自己的父亲是混账、律师拿他的风流韵事来炒作而轻视所有男人吗?」

  「我知道以妳的标准来说确实不太理性。可是妳不能预期身为女人的妳获得理性对待,夏洛特。我无法解释──世道就是如此,妳得要学着接受。」

  夏洛特沉默了一会。莉薇亚心想或许这回她难得往妹妹脑袋里灌输了一点常识。不过等她们走进屋里,夏洛特对她说:「我会试着理解,但我不会学着接受。永远都不会。」

  □

  莉薇亚老是怀疑亨利爵士不会信守承诺。然而当他真的毁约,她比妹妹还要气愤。

  「他太过分了。对妳空口说白话,要妳乖乖听话,他却连半点履行诺言的意图都没有──」她说得口沫横飞,脑中一片空白。

  夏洛特坐在床缘,轻轻敲打床柱的指尖是唯一泄露她心中不安的征象。

  过了许久,夏洛特才开口:「我挑的时机不够理想。开始谈话后才发现今天早上传来艾梅莉亚.德鲁蒙夫人过世的消息。爸爸的情绪不太稳定。」

  莉薇亚按住喉头。「喔。」

  夏洛特把玩着裙子上的蝴蝶结。「这并不代表他一定会守约。假如他真有意履约,无论艾梅莉亚夫人是生是死都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但他或许还有些许犹豫,有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的微渺机会……正如我说的,时机不够理想。」

  「妳会再问一次吗?」

  「妳认为有用吗?」

  「没有。」

  「我也这么认为。」

  「那妳打算怎么做?」莉薇亚心里的怒火又烧了起来。「请和我说妳不会吞下如此可恶的欺瞒。爸爸才不会后悔。他只会自鸣得意,庆幸自己又靠着不入流的手段逃过一劫。」

  夏洛特双手握住床柱。换作是莉薇亚,她要把床柱当成亨利爵士的脖子。不过夏洛特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应道:「不,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太好了!」莉薇亚高声叫好,语气又变得有些犹豫:「可是妳要如何回敬他?要如何在惩罚他的同时获得必要的教育资金?」

  「我有个主意,不过还要想想。」

  「我帮得上忙吗?」

  「最好还是让我自己处理。」

  莉薇亚微微一惊。「妳该不会──该不会要在他的茶还是什么东西里面放砷毒吧?」

  「当然不会。而且他死了的话,对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好处。到时候债主找上门来,妈妈就要卖掉房子还债,我可拿不到半毛钱学费。」

  「那怎么办?」

  「结束之后我再和妳说。」

  寒意沿着莉薇亚的脊椎往下窜──她的妹妹有办法做出独一无二的残忍行为。「那妳至少可以告诉我打算什么时候执行妳的邪恶计画吗?」

  「很快,我想几个礼拜内就能完成。」

  莉薇亚抓住夏洛特的肩膀。「别做会让妳后悔的事。」

  夏洛特勾起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真希望有人如此警告爸爸。」

  □

  接下来几天,莉薇亚不断盘问夏洛特计画的细节,但她只是微笑摇头,作息一切如常。这时正值社交季,年轻男女忙着参加一轮又一轮的午后花园茶会和晚间舞会,欢乐的活动却早已无法勾起莉薇亚的兴致──这场年度盛会的目的不是单纯取乐,而是让未婚女子找到丈夫,已婚女子争夺社交地位。

  莉薇亚没说过她永远不会遇到令她心动的男士,可惜她看得上眼的对象似乎对她没有半点兴趣。不愿正眼看她的人难以点燃她的火焰。

  简单来说,结果糟透了。经过夏洛特对婚姻机制一点都不浪漫的分析,莉薇亚格外提防引发错误选择的失控情绪。不过完全缺乏失控情绪却使得她心情低落。人至少要谈一次恋爱,不是吗?但愿她能理解伊莉莎白.巴瑞特.布朗宁诗句中「世界的面貌全都变了,我想/自从我首度听见你灵魂的足音」的意义。

  无论莉薇亚去了哪里,如此普遍、人人皆同的经验总是离她好远好远。当然了,在她母亲眼中,七次半的社交季中没得到一次求婚,莉薇亚是可耻的负担,每个礼拜,甚至是每天,都会听到类似的牢骚。

  福尔摩斯夫人的说教持续了整趟车程。马车里只有她们两人,那天下午夏洛特去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了,车子又被塞在伦敦恐怖的拥挤道路上,花了一个小时才脱困。等到莉薇亚终于逃回房间时,已经累坏了。她怕自己即将陷入危险的境地,答应任何有意娶她的人──就为了摆脱她母亲。

  要是夏洛特的尝试能够成功就好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莉薇亚对于亨利爵士遭报应、夏洛特像凤凰般从希望的灰烬中飞扬的信心渐渐消磨。

  金属轮子煞住的声响把她引到窗边。夏洛特通常是从大英博物馆走路回家,也过了一般人上门拜访的时段了。谁会把车停在他们家门口呢?

  夏洛特踏出陌生的时髦马车,后头跟着的是……夏洛特究竟是做了什么好事,会和寡居的萧伯里男爵夫人同行?萧伯里夫人绝对不会涉足阅览室,所以夏洛特绝对不是在那里见到她的。就算两人真在图书馆巧遇,夏洛特曾拒绝萧伯里家儿子的求婚,在那之后,萧伯里夫人对福尔摩斯一家总是极度冷淡,因为这代表社会地位比较低的夏洛特宣判她的罗杰配不上自己。

  莉薇亚的位置看不到夏洛特的脸,然而她的举止不太对劲。莉薇亚推开两人共用的卧室房门,却没有听见夏洛特上楼的脚步声。萧伯里夫人找夏洛特到底有什么事?

  她听见双亲前往客厅,悄声交谈,对于萧伯里夫人的来访深感疑惑。毕竟罗杰已经结婚了──男爵夫人的儿子也都结婚了──所以说她不可能是来宣布夏洛特要和她家结亲的喜讯。

  他们进了客厅。萧伯里夫人强硬要求关门,也指示仆役不用送茶。莉薇亚的心跳漏了几拍。出了什么事?

  她深呼吸,踮脚下楼梯,以最轻巧的动作侧身靠近客厅门。

  「……彻彻底底的耻辱。我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是怎么想的。拒绝了罗杰的求婚,却在六年后无耻地勾引他出轨──这是未婚女子最低劣的行径!」

  莉薇亚掩住嘴巴。上帝啊,不,这不会是夏洛特对亨利爵士的报复。萧伯里夫人怒气未消,字字句句在莉薇亚耳中进进出出,毫无意义的音节宛如潮汐,只带来愤怒和毁灭。

  萧伯里夫人终于消停一会,亨利爵士接着开口,嗓音太过轻柔,莉薇亚听不清楚。萧伯里夫人嗤笑道:「不要声张此事?不,爵士大人,马儿已经冲出马厩,到了今天的晚餐时刻,伦敦没有人不知道你女儿干的勾当。就算不是如此,我也会确保她再也无法踏入国内任何一户好人家的客厅。她的所作所为超出了限度,品行端正的名流不该与这个道德沦丧的女孩有任何来往。」

  「我女儿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亨利爵士语气紧绷,透出浓浓的挫败。「可是令郎又好到哪里去?没有绅士会与好人家的未婚小姐出轨。他不该分担一些责难吗?」

  「没错。」萧伯里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含着一大口沙土。「他将会受到妻子和我的谴责。但男人就是受到色欲驱使的生物,坚贞的女子应当要管住他们。而你的女儿引诱我儿子离开温暖的家庭,她──」

  莉薇亚连忙转身跑上楼,生怕自己会踹开门板,揪住萧伯里夫人的衣襟,对她放声尖叫。说什么引诱她儿子离开温暖的家庭?罗杰.萧伯里已经在圣约翰伍德区养了情妇。这几年来,他在那处换了一个又一个情妇,这是夏洛特拒绝他的原因之一。

  莉薇亚在她与夏洛特共用的房间里踱步,脚步沉重而激烈。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身体前后摇晃。等到萧伯里夫人搭上马车离开,她冲下楼,发现客厅的门还关着,她母亲在里面大吼大叫。

  她一直在等福尔摩斯夫人停下来。

  短暂的沉默终于降临。福尔摩斯夫人拖着双脚走到客厅另一端的椅子,毫无气质地啪嚓坐下。夏洛特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交迭在膝上,脸上留着福尔摩斯夫人的掌印,发髻有点歪,似乎是少了几根固定用的发针。除此之外,她的神情相当冷静,一点也不像即将遭到众人唾弃的女人。

  她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吗?

  还是说从一开始这就是她的计画?

  萧伯里夫人离开后,亨利爵士首度开口:「夏洛特,妳是这么打算的吗?让整个家族蒙羞?」

  这是妳对我毁约的报复吗?

  至少莉薇亚是如此解读的。

  夏洛特望向莉薇亚这边,彷佛很清楚门板另一边是谁在偷窥,也知道莉薇亚脑中兜转的疑问。「不,我的计画没有牵涉任何形式的公开。尽管我长久以来不断希望能接受教育,获得值得尊敬的工作──尽管我曾经在这个房间里获得一些承诺,到最后我清楚发现除了婚姻之外,我不准踏上其他道路,这是极度不适合我的选择。因此我决定采取合理的下一步──除去我的贞洁,让我的适婚条件失效。」

  福尔摩斯夫人跳了起来。「这是最愚蠢、最荒谬、最──」

  「福尔摩斯夫人,今天妳已经说得够多了。」亨利爵士低吼。「夏洛特,继续。」

  「我需要男人。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不能因此娶我,所以必须是已婚男性。这倒是有点麻烦,我认识的已婚男士无论是出自个人原则或是恐惧,大多拒绝了我的请求。于是我得要找到道德感薄弱又鲁莽的对象。」

  「萧伯里先生完全符合条件,可惜他还是个蠢货。昨天晚间他参加生日酒会,喝得酩酊大醉,把妻子误认为情妇,向她透露了我们的约定,包括时间和地点。」

  福尔摩斯夫人倒抽一口气。「太不应该了。萧伯里太太或是萧伯里夫人怎么不直接来找我们,让我们阻止妳那可恶又不安好心的计画?」

  「为什么呢?可是啊,妈妈,不用这么气愤──妳一定也会做出一样的反应,把消息压到最后一刻,好带着一整群证人去抓奸在床。」

  「我──妳──这──」福尔摩斯夫人口水乱喷。「喔,我知道了。夏洛特小姐,妳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对吧?妳自私到无法想到自己以外的人?现在我们家名声扫地,还有谁要娶莉薇亚?」

  莉薇亚得克制掐住母亲的冲动。夏洛特的人生毁了。没有人想到她吗?她这辈子要怎么过啊?

  「哈,现在妳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思考了!」福尔摩斯夫人的嗓音再次拔尖。「这辈子妳就待在后头的小屋,没有人会来拜访妳,没有人会写信给妳,没有人在乎妳的死活。」

  「嗯,我想也是。」夏洛特轻柔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莉薇亚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推开门。「夏洛特!」

  夏洛特起身,露出虚弱的笑容。「莉薇亚。」

  莉薇亚跑到妹妹身旁,紧紧拥抱她。「喔,夏洛特,妳今天很不好受吧。」

  「是吗?」福尔摩斯夫人尖声说:「要为她的丑事付出代价的是妳。」

  「妳以为我在乎吗?」莉薇亚抓住妹妹的手肘。「夏洛特,上楼吧,我叫个人帮妳泡茶。妳一定饿了。」

  「她哪里都不准去,我还没说完呢。」

  「不,已经结束了。至少今晚就到此为止。」

  福尔摩斯夫人露出接近滑稽的震惊表情。福尔摩斯家的姊妹中,莉薇亚鲜少给人好脸色看,但她极少公然抗命。

  趁着母亲陷入呆滞的空档,莉薇亚匆忙带着夏洛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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