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崔德斯探长是在两年前听说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号。
崔德斯一家随英古兰爵爷一同到夕利群岛考古挖掘──对自己竟能高攀到如此显赫的友人,崔德斯心里总存着一点侥幸,不过两人的友谊却出奇热络。
这趟出游的气氛相当不错,天气温暖晴朗,绿地衬着宝蓝色大海的绝景令人屏息。旅伴们每天在餐桌上享受愉快的对话和情谊。到了深夜,专属于探长和他妻子的对话和情谊在他们的帐篷里延续,伴随着水乳交融的温存。
珍珠首饰的话题在某天晚间被提起。
不久前,崔德斯到妻子娘家共进复活节晚餐,妻舅巴纳比.考辛先生恨恨抱怨他买给太太的昂贵耳环在十天前消失,之后考辛太太解雇了她的女仆。考辛先生无法理解为什么不报警处理。
「要是仆人偷了汤匙,」他怒气腾腾地大声道:「把她赶出去就算了,不用多说什么。那些珍珠可不便宜!当然,没有人希望警察上门惹来晦气,但总可以要警员走后门,让管家招呼他吧。」
发觉自己说了不恰当的话,考辛先生对当时还只是警长的崔德斯僵硬地点点头。「当然除了在座的亲友。」
「当然。」崔德斯应道。
考辛先生又斥责了妻子整整五分钟,若不是考辛太太和她丈夫同样惹人厌,崔德斯一定会更加同情她──若不是妻子爱丽丝事后纳闷考辛太太怎么没有走法律途径,他早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她痛恨家里的仆役触犯任何法条。还以为她至少会和我提上几句,让消息传到你耳中。那时候我确实去拜访过──还记得吗?她沮丧到巴纳比找我去陪陪她。」
英古兰爵爷照着平时习惯,仔细聆听两人的叙述。过了两天,他在晚餐桌上向爱丽丝问起考辛太太是否频频怀疑仆役做错事。
「没错。」爱丽丝应道:「我应该不会想在她家做事。」
「在耳环遗失后没多久,妳上门拜访时,可有注意到任何强烈的气味吗?」
爱丽丝讶异地往后靠上椅背。「听您这么一说,我确实记得嫂嫂房间里飘散着一股刺鼻的酸味。爵爷,您怎么会知道呢?」
「我没有半点头绪,崔德斯太太。」英古兰爵爷露出相当神秘的表情。「但我认识一位福尔摩斯,最爱这种小谜题。我送了张纸条──把所有人名与地名改写过──今天收到了回复,指点我该问什么问题。」
「真有意思。您接下来要写信将答案告知福尔摩斯先生吗?」
英古兰爵爷两眼发亮。「没这个必要。福尔摩斯指示我假如两个答案都是肯定的,我就该和妳说福尔摩斯推论考辛太太的疑心太重了。说得更具体一些,她深信女仆偷走了宝贵的耳环,用赝品换上,从法国来的假货据说能骗过专家眼睛。为了证明真是如此,她把耳环丢进装满热醋的罐子──房里才有那股怪味──因为假珍珠不会在醋里溶解。」
爱丽丝倒抽一口气。「那些珍珠一定是溶化了,无论是整颗还是部分,总之证明了女仆清白,却也毁了那对昂贵的耳环!」
「难怪她需要卧床休息!」崔德斯大声嚷嚷。「难怪在她的愚行之后,她无法控诉女仆犯下任何罪行。」
「喔,但她还是赶跑了在她家服务七年的可怜女性,也没给她一封推荐信!」爱丽丝扯扯丈夫的袖口。「我们一定要找到她,让我来帮她写推荐信──弥补我嫂嫂的无情。」
「亲爱的,这是自然了。」崔德斯转向英古兰爵爷。「这位姓福尔摩斯的仁兄真是太神奇了。」
「福尔摩斯的脑袋是美妙的艺术品。」爵爷淡淡一笑。
两个月后,在伦敦和英古兰爵爷共进晚餐时,爱丽丝提到一件悲惨却又玄奇的案子,情报来源是她的医师莫特雷先生,他也是数年前从同僚口中得知此事。那名医师为某大户人家服务,那户人家女儿当年大约十四岁,罹患严重忧郁症好一阵子了。某天早上,她看似在睡梦中平静地过世。她的双亲尽管悲痛万分,却相信这是上帝所为,他们的孩子已经去了更美好的地方。然而他们的家庭医师难以接受这种童话故事。
他不敢向那对夫妇说出此事,不过他对莫特雷吐露他的怀疑──虽然他找不到任何证据,但那个女孩可能是自杀身亡。她不时会喝几滴她母亲的鸦片酊帮助入睡,可是用量总是受到谨慎监控。那女孩床边没有任何吗啡或麻醉剂的空瓶,也没有半点服用砷毒或氰化物后痛苦或挣扎的迹象。前一天晚上她向双亲道晚安时还健健康康,隔天早上他们却只能在她僵硬的遗体旁哭泣。
「爵爷,或许你的朋友福尔摩斯可以破解这个可怕的谜题。」爱丽丝对英古兰爵爷说。
隔天晚上,崔德斯探长收到英古兰爵爷遣人送来的纸条,福尔摩斯有个问题要问他。他们家中是否存放着平日使用的苏打水?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爱丽丝去拜访健康不断恶化的父亲,巧遇莫特雷医师。她趁机提问,莫特雷有些讶异,肯定地回应:是的,他相信家中仆役买过几罐液态二氧化碳,可以拿来调成苏打水。
崔德斯将这则情报传递给英古兰爵爷。答案很快就来了。英古兰爵爷表示,根据福尔摩斯的说法,那个女孩是死于自己引发的高碳酸血症。当液态二氧化碳蒸发,这个过程会大幅降低周遭温度,使得部分液态二氧化碳凝结成固体──一定是家里的人让她看过这个现象。
在死去当晚,她很可能重现了这段过程,将残留的固态二氧化碳带回房间,等到她因为鸦片酊的效果开始昏沉,她把冰冻的二氧化碳放在床边,拉下窗帘。在夜里,固态二氧化碳升华,让她窒息,隔天早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要是空气中还存留着过量的二氧化碳,会在女仆打开门窗,拉开窗帘后消散。
「为什么?」崔德斯一边看着纸条,一边高声问道:「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样她的双亲才会以为女儿是死于上帝的意志,而不是她自己的双手。」他的妻子悲切回应。
两人手牵着手好一会,最后爱丽丝低喃:「亲爱的,你想那位福尔摩斯会不会不是真人,而是英古兰爵爷捏造的人物,怕他超群的智力把我们吓着了?」
「亲爱的,妳真聪明,我怎么都没想到呢?」
「喔,因为我很聪明?」她笑出声来,被他拉进怀里,印下浓情蜜意的吻。
又过了几个礼拜,崔德斯鼓起勇气,写信给英古兰爵爷,要求「福尔摩斯」相助。他的工作一帆风顺。若他娶了和自己社会地位差不多的女性,或许晋升几等就够他开心了。可是爱丽丝放弃了荣华富贵,成为他的妻子。他永远当不了有钱人,但至少可以在工作岗位上有所成就,受人敬重──当然是越快越好──让她以自己为荣。
他手边的案子牵涉到一具在来自埃及赛德港的大英轮船公司邮轮上找到的尸体。该名乘客是姓兰道尔的埃及学者,被人发现时至少已经死了一天,身旁放了一张纸条,根据亲人朋友证词,极有可能是他亲笔写下。
纸条的内容是这样的:
法老的诅咒真的存在。威金森发疯跳船,现在我感觉到诅咒纠缠着我。黑暗降临。我无法呼吸。没有人能救我吗?
就崔德斯看来,随船只运回的木乃伊看来没什么威胁性,就只是普普通通的木乃伊。殓装木乃伊的石棺似乎也平凡无奇,缺乏美感与价值。
一名船员回想这艘蒸汽船抵达英国南安普敦的三十六小时前,激动的兰道尔要求船只掉头去寻找他的朋友。他宣称威金森打从离开直布罗陀之后就不大对劲,把自己关在舱房里,被木乃伊吓得不断发抖。但现在他下落不明,兰道尔深信他跳船了。
船员指出威金森的症状很可能不过是晕船,等他恢复过来,就会到船上俱乐部享乐,弥补错过的愉快时光。在船上死角或缝隙间──或亲切的寡妇身旁──找到醉倒的乘客也不是新鲜事了。兰道尔很气愤没有人正视他的担忧,火冒三丈地离开,而船员现在后悔莫及,或许该相信这个可怜的家伙。
崔德斯不否认超自然力量,却不相信会有邪灵在世间残存千年,等着偷袭倒楣的埃及学者。
他把兰道尔的尸体送到验尸官那边,将案件至今发现的事实列出,请英古兰爵爷转交给福尔摩斯。隔天来了回复:
亲爱的探长:
以下是福尔摩斯的回信,我照原文抄录:
在这个案件里,潜藏的阴谋可能不只一桩。
首先是欺瞒。两个年轻人怀抱希望前往埃及,却伤心而返,只带回普通的工艺品。在英国等着他们的不是名声与财富,只有赞助冒险的失望父亲。该怎么做?啊,对了,法老的诅咒。要是能来一些戏剧化演出──兰道尔昏睡,威金森失踪──社会大众一定会抢着付钱去看那些引发邪灵作祟的木乃伊。
兰道尔与船员的对话显然是要营造出威金森跳船的印象。既然没有人目睹事发经过,那只有两个可能性:第一,威金森在直布罗陀下船;第二,他在南安普敦下船。
威金森有可能留在船上,对兰道尔准备服用的昏睡药动手脚。兰道尔遭朋友背叛而死,接着威金森在他的尸体被人找到前随着其他乘客下船。
至于在没有金钱纠纷或是同行相妒的前提之下,威金森为何要规画如此复杂的把戏好摆脱兰道尔呢,我们只能说──留意女人。
祝顺利破案
艾许波顿
原来死者的未婚妻年轻貌美。威金森在南安普敦现踪,他正在等待机会,假装才刚抵达英格兰。福尔摩斯几乎全说中了,除了法老诅咒的发想人其实是兰道尔,威金森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处而参与协力。
破了这个案子的崔德斯获得上司重用,他很想好好感谢福尔摩斯,但英古兰爵爷代替福尔摩斯婉拒了。「福尔摩斯只想让脑子转个不停,其他都是其次。」
「如果没有复杂的谜题待解,福尔摩斯又会做什么事呢?」
「你不会想知道的。」英古兰爵爷停了几秒,又说:「或许我该说:『我并不想知道。』」
这个答案无法破除崔德斯对于爵爷和福尔摩斯正是同一人的信念。
在那之后,他又两度透过英古兰爵爷寻求福尔摩斯建议,每次都对于回信中透出的果决机智佩服不已。福尔摩斯渐渐成为──如果崔德斯愿意坦承,其实是已经成为──他人生中的支柱。
高高在上的支柱。
现在他的支柱崩毁了。
□
崔德斯推开散落在桌上的晚报,捏捏鼻梁。他找不到任何福尔摩斯卷入马车意外、跌落泰晤士河,或是辗转病榻的消息。私下请同僚协助也查不出半点风声──没有太过激烈的争执、暴力抢劫,或是害人陷入深度昏迷的蓄意伤害。
一定是深度昏迷对吧?不然英古兰爵爷说福尔摩斯还活着,只是完全接触不到还会是什么意思?
他的妻子走进房里,身穿印上抽象水滴图案的浅紫色睡袍。「什么都没有吗?」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有。」
爱丽丝叹息。「可怜的福尔摩斯先生,他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呢?」
崔德斯只能继续摇头。身为探长,他的直觉不差,现在直觉告诉他关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不幸遭遇,他毫无头绪,连正确答案的线索都沾不上边,更别说是追查下去了。
「我真的是大外行,英古兰爵爷和福尔摩斯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喔,妳的猜测真的是很有道理。只是这回运气不好,有时候有道理的猜测还是会遭到尴尬的事实嘲弄。」
「好个尴尬的事实。」她绕过来,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翻开报纸。「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驾崩。英属哥伦比亚省的温哥华大火烧毁将近一千栋屋舍。这是什么世道啊──全世界的坏消息就这样送到我们家门口。」
她换了份报纸。「家乡的新闻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爱尔兰自治法案失败互踢皮球。兰贝斯的一场火烧掉一栋房子,两人死亡,警方持续搜索嫌犯。」
「我知道兰贝斯那栋房子。」崔德斯说道:「苏格兰警场里每一个探长都收过告发信──那里是签赌的据点。关了一间,下一间马上在两条街外开起来。」
她翻过纸页。「就连社交新闻也无药可救了──雪瑞登爵爷的寿宴因亲人过世而取消。」
「光是报导没造成损失的火灾、如期举行的宴会,报社可赚不到钱啊。」崔德斯亲吻她的手背。「我真幸运,只要看到家中的女主人,就觉得彷佛收到数不尽的好消息。」
她微微一笑。「啊,崔德斯探长,我好爱你。来吧,暂时放下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神秘命运。亲爱的,你知道除非是夫妻在床榻上的倾诉,甜言蜜语没有多少用处吗。」
不用多加催促,崔德斯探长乖乖听从夫人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