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姐,没有妳的信件。」邮局事务员对夏洛特说。
夏洛特向他道谢,让到一旁,横越毫无个人色彩的宽敞邮局大厅,走到门口数来第三根柱子,然后她的肺部开始罢工。
她无法呼吸,动弹不得。指甲掐入掌心,浑身直冒冷汗,心脏即将衰竭──她认得所有的症状。老天爷,莉薇亚该怎么办?要是那个她忍不住时时挂念的男子得知她横死街头,而且是在圣马丁教区的邮政总局,会怎么想?
过了两分钟,她还站得好好的,没有瘫软在地,这时她领悟到最令自己痛苦的并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恐慌的袭击。
她这辈子还没体验过恐慌这种情绪。莉薇亚有时候会出现这种情绪,比如说她巨细靡遗地想象自己最后成了穷苦的老处女,没有人愿意与她来往,在脏兮兮的出租房间里,只靠着面包和水煮包心菜过活。
每当莉薇亚陷入这种无法控制的焦虑──夏洛特有时候觉得那像是登上焦虑的高峰──她会端来一大盘涂满奶油的吐司和滴入白兰地的热茶。她会帮莉薇亚揉背,然后朗读一段《简爱》,这是莉薇亚最爱的小说,然而夏洛特实在是读不下去,觉得书中塞了太多激动情绪和俗滥情节。
即便她关怀自己的姊姊,却还是无法对莉薇亚的恐惧和痛苦产生共鸣。她完全无法理解数十年后由最糟糕情境构成的未来,为何会对现下产生如此影响。
直到此刻。
直到一切抉择的重量排山倒海地压在她身上。
若是针对萨克维先生死因的调查毫无斩获,她该怎么办?若是真相混沌不明,莉薇亚因为酒后失言而永远烙上杀人嫌犯的印记,她该怎么办?
恐惧不断膨胀,碾压她的内脏,占领更多空间,挤出她肺里的空气,像毒蛇一般缠着她的胃袋,硬是顺着气管往上涌起,推挤、扩张,堵住每一个孔洞。
她总是坚信自己有办法连莉薇亚一起顾好,从没想过自己将会一口气毁了两人的生机。
她无法从近日增加的女性职位中捞到半点机会,也无法汲取社交界的稀薄空气,触碰不到女性求职者与雇主间的网络。
大部分的商家行号尽管立意良善、值得尊敬,能动用的资金仍旧有限。她造访过两间公司,一间已经永久歇业,另一间仅挂着公司招牌,只接受信件应征。其他体质健全的商家都要求应征者附上有头有脸的女士写的推荐函;夏洛特没有这种人脉,但她不怎么烦恼这件事──她是模仿笔迹的高手,也不认为落到她这种境地的女性伪造自己的推荐函是什么道德沦丧的坏事。
她更担忧的是那些求职组织都得先支付一笔登记费,但如果她还想果腹、有个地方遮风避雨,单薄的钱囊实在是应付不来。况且,就算她咬牙付了那笔钱,也得等上几个礼拜,甚至是几个月,才能等到合适的职位出现。
她可没那么多时间。
状况还不到极糟。目前还撑得住,然而正如莉薇亚遥望未来,只看见悲惨与孤单在尽头等待,夏洛特无法摆脱金钱用尽的恐慌。
食宿每周要花掉她九先令六便士。付完头两周房钱,加上莉薇亚塞给她的私房钱,她手边还剩五镑三先令十便士。再扣掉日用品的开销,手头的资金又耗去不少──更别提她得自付午餐费用。
这笔钱终究会散尽,撑不了太久。然后呢?要是她养不活自己,要如何帮莉薇亚呢?
「小姐,妳没事吧?」
夏洛特面前出现一道异样耀眼的身影,对方身穿普鲁士蓝丝绸礼服,露出精致的白色抓绉衬裙,窄边高顶的帽子上堆着一丛丛装饰用的草叶,里头栖息着一只……如果夏洛特的鸟类学知识还算可靠,那是蓝胸鹦雀的标本。
她这才发觉自己正背靠四十呎高的柱子,一手按住胸口。她垂下手臂应道:「嗯,我没事。夫人,谢谢妳。今天有点太热了。」
「最近一直都挺暖的。」妇人的嗓音格外讨喜,醇厚如奶霜,夹杂着一丝沙哑。「要我请人端杯水给妳吗?或是找个地方让妳安安静静坐一会,远离像我这种多管闲事的老太婆?」
妇人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咯咯轻笑。夏洛特原先以为她年近四十,但她的笑容牵起眼周细纹及唇角的深沟──她至少五十岁了。
她并非生来就是上流社会的成员,并未在孩童时期就学着要遵循社交界的潜藏规则,她的风格连夏洛特七拼八凑的品味都及不上,否则她绝对不会为了出门上邮局一趟而打扮得如此招摇缤纷。
她没戴婚戒,不过夏洛特判断这不是因为她未婚。帽顶上的鹦雀窝在黑色绉纱做成的小鸟巢里,妇人的蓝色手提袋也以同样材质的布料作为滚边。
唯有丧夫女性会佩戴黑纱。尽管身着鲜艳的日间礼服,夏洛特眼前的妇人以最精微的方式悼念她过世的伴侣,在日常打扮间混入极度细微的哀伤。
夏洛特摇摇头,暗笑自己本能似地彻底观察偶然相遇的路人。她乐在其中,也是个中高手,可是这项本领究竟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脑袋与性情,就算换到男性身上也只是平添古怪与烦忧。
她挤出笑容。「夫人,感谢关心,我真的很好,半点事情也没有。」
□
妇人快步离开,继续办事──她周围方圆二十五呎内的男女都看得目不转睛──夏洛特冷静下来,离开邮局。
或许最痛苦的还是饥饿。感受到迫在眉睫的贫困威胁,她早上打包了两片奶油吐司,不过想试试忍着不吃能撑多久。她已经徒步在伦敦穿梭多时,离华莱士太太那处的小房间还有两哩半的路要走。但她越来越笃定只要能煮上一壶水,让两片吐司乖乖进到肚子里,她就不会如此丧气了。
此外,好心的怀布瑞小姐借了她五、六本杂志,夏洛特已经看到两则颇有意思的旅游札记──一篇是挪威海湾,另一篇则是加纳利群岛。一杯茶,一点零嘴(虽然已经从早上放到现在),想象自己是个正在度假的女性,忘却现实的纷扰──
「一便士,小姐?可以给我一便士吗?」
乞儿哀伤的叫嚷声把夏洛特扯回难捱的现实。身旁的女孩身材瘦小,脸颊凹陷,手上脸上盖了一层煤灰,罩衫上布满棕色灰色的补丁,夏洛特看不出布料原本的色调。
最令夏洛特揪心的是搂着女孩肩膀的女性。她在伦敦也曾看过乞丐,但是与眼前母女相差甚远。母亲一只眼睛盖着黑色眼罩,另一只眼珠呈现盲人的白浊灰蓝。她的神情空虚犹如死寂冬季的北海岸;贴在身侧的手臂僵硬得像木偶。
那不是挫败的模样,挫败意味着她近日曾经为了某个目标而努力。这名妇人身体里空无一物,拥有过的希望与精力已经完全耗竭。
夏洛特看惯了那些运势不佳却仍旧趾高气扬的乞丐,他们以悲情和虚张声势吸引路人;相较之下,眼前的空壳子更让她胆寒。
「小姐,一便士让我晚上有饭吃?」尚未遭到生命摧折的小女孩又问了一次。
夏洛特打开手提袋,不只掏出一枚硬币,连包在棕色薄纸里的两片吐司也递了出去。「这六便士给妳。好好照顾妳妈妈,让她也有东西吃。」
小女孩半信半疑地盯着落入掌心的硬币,接着抬头望向夏洛特,松开母亲的手,抱住慷慨的恩人,然后才接过吐司。
夏洛特继续走下去,觉得心中的绝望少了一些。
□
她站在艾特威与杜伯里药房的橱窗前,庆幸自己还能替更穷苦人做点事。她这辈子还没走过这么多路,双脚疼痛万分。或许她买不起治水泡的药膏,但至少可以问问价钱。
她拍拍裙子内侧的暗袋。手提袋里只有零钱,暗袋内则藏了张一镑钞票。
华莱士太太的宿舍看来够安全,夏洛特房间的门锁也够牢固。但如果在夏洛特出门找工作时这屋子被烧得精光,该怎么办?她不想失去所有金钱及其他财产。暗袋里的钞票算是微薄的保险。
可是钞票不见了。隔着一层绒面呢布,她摸不到那片轻薄又真切的宝贵纸张。一定是弄错了,她往裙子夹缝间挖得更深。没有。她只摸到厚重的衬裙,再往下是她自己的大腿。
那个拥抱她的小乞丐。夏洛特早该知道的──她早该意识到状况不对。那个女孩的四肢完全不像面容那样枯瘦,而且她身上也没有长久未清洗的酸臭味。
不对,夏洛特在那之前就该知道。小女孩没有离开过她母亲身旁。那个母亲示意她找上好下手的目标,眼罩并非为了遮掩难看的缺陷,而是替她完好的眼睛作掩护。在大太阳下,她能透过薄薄的黑色布料分辨周遭环境。
夏洛特隐约记得自己在街上游荡,然后自动走回华莱士太太的寄宿屋。是不是有人向她搭话?不知道。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回应了。
她记得自己锁上房门,掀起裙襬上的一大片蕾丝荷叶边,检查暗袋开口。上头缝了两个钮扣,在她出门时都扣得好好的。现在一个扣子开了,足以让灵活的小手钻进去,抽走那张纸钞。
那几乎占了她手边资金的四成。
她突然发觉有人猛敲房门。「福尔摩斯小姐。福尔摩斯小姐!」
她打开门,看到华莱士太太的忠实跟班。「通纳小姐?」
「福尔摩斯小姐,妳是不是有点耳背?我在楼下和妳说话,妳没有半点反应。刚才至少敲了两分钟的门啦。」
「有什么事情吗?」
「华莱士太太想尽快和妳在客厅谈谈。」通纳小姐装出神秘兮兮的模样。
华莱士太太为什么要找夏洛特说话呢?她缴了两个礼拜的房钱,也没有触犯过住宿规定,一直都很规矩。「没问题,我马上下楼。」
走廊尽头是简单的小厨房,每天下午开放两小时。房客在房里顶多只能烧开水,但可以来此煎香肠或是加热豆子罐头配茶。今天有人炒了蛋,浓郁的香气令夏洛特的胃袋企盼地颤抖。她错过了午餐和下午茶,这是她人生中空前的重大事件。
饥饿令她脑袋迟钝。当她望向通纳小姐,忽视了平时总会映入眼帘的细节,只注意到这名大她十五岁的妇人蹦蹦跳跳地下楼梯。
她脑中警铃大作。如此崇拜权威、绕着权力中心打转的女性会变得这么兴奋,八成是因为那些权威和权力即将大显身手──有人要遭殃了。
夏洛特要遭殃了。
□
一楼隔出专属华莱士太太的区域,里头有客厅、卧室,说不定还有私人浴室。这个大房间以一条走道与交谊室相连,一扇门将公私领域隔开。门板旁的墙面挂着拉铃和标示,上头写着:晚间八点后若非紧急事故,切勿拉铃。
门没有关牢,通纳小姐领着夏洛特穿过另一扇通往客厅的门。
夏洛特曾进过这间客厅,那是她与华莱士太太的第一次面谈。当时她仪态优雅,华莱士太太宣称她很乐意让福尔摩斯小姐入住空房。
但这回华莱士太太看起来对福尔摩斯小姐毫无好感,冷峻的表情似乎令通纳小姐更加兴奋。
「夫人,我带福尔摩斯小姐过来了。」她有些喘不过气。
「谢谢妳,通纳小姐。」华莱士太太停顿一会,看到通纳小姐没有离开的意思。「晚餐见。」
「没问题,夫人。」
等她消失,华莱士太太命令道:「福尔摩斯小姐,请坐。」
夏洛特乖乖坐下──却又立刻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板。通纳小姐踉跄踏入客厅,厚颜无耻地说道:「非常抱歉,我想询问华莱士太太关于洗涤衣物的方针。我再挑个更合适的时刻过来。」
夏洛特送她到走廊上的门外,锁上门,回到客厅,用力关好门。
她没有再次坐下。「华莱士太太,有什么问题吗?」
华莱士太太打量她好半晌。「福尔摩斯小姐,妳欺骗了我。」
夏洛特深深吸气。「是吗?」
「怀布瑞小姐的表姊摩尔小姐,今天早上前来拜访她──刚好与妳擦肩而过。摩尔小姐在摄政街的裁缝铺工作,说她在米芮儿夫人家见过妳好几回。」
「然而她也告诉我说妳不是来自唐桥镇的打字员卡洛琳.福尔摩斯小姐,而是夏洛特.福尔摩斯,亨利.福尔摩斯爵士的女儿,最近被人逮到与已婚男士过从甚密。对此妳有异议吗?」
真是讽刺。华莱士太太位于西区的寄宿屋并非夏洛特的首选。肯辛顿还有评价更好的住所,但夏洛特没有采纳,为的就是不想撞见认识的人。西区是相对安全、公共设施完备的区域,住了许多医师和专业人士,社交处所在数十年前撤离此地,移往更西边的时尚街区,因此她享有更高的隐匿性。
看来她的抉择都是错的。
「福尔摩斯小姐?」
「华莱士太太,看得出妳心意已决。我的否定只会导致妳更进一步为我安上不诚实的罪名。」
「如此一来,我得请妳立刻搬离。我得维持这栋寄宿屋的名誉,这里以美德,以可敬的基督教徒著称。福尔摩斯小姐,此地从一开始就没有妳的容身之处。」
「很好。华莱士太太,妳再也不用为我烦恼。请归还我支付的租金,扣掉我已经住过的部分,我会在一个小时内离开。」
「恐怕我得保留妳的租金。」华莱士太太语气强硬。「之前说得很清楚,若是妳所言不实,行为不检,就得没收支付的租金。」
夏洛特双手交握。「那么,华莱士太太,妳所言不实的行为又该怎么看呢?」
「这是什么意思?」
「妳说这里以美德,以可敬的基督教徒著称。但妳自己却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士固定往来。」
华莱士太太微微一缩。「妳从哪听来如此恶毒的谣言?我让妳瞧瞧──妳竟敢──」她停下来吸气。「我会让妳知道根本没有这些胡言乱语!」
「我得提出反论。这里设下了严格的男性止步禁令。在此寄宿的女孩尽管兄弟或父亲就住在附近,仍然要在茶馆和其他场所与他们会面。交谊室的椅背上并未放置阻隔马卡发油的椅套,可是在这里,妳的私人客厅里头,除了妳自己坐的那张,每张椅子上都摆着椅套。」
「有些女性也会涂抹马卡发油。」华莱士太太激动地回应。
夏洛特扫了房内一眼,移向右手边的门。门外是小小的玄关,摆了镜子、伞架、衣帽架,当然还有擦鞋垫。
她回头望向越来越慌张的华莱士太太。「没错,是有女性会用发油。可是哪位女士会在妳私人的玄关擦鞋垫上留下男性鞋印呢?」
夏洛特横越房间,走到华莱士太太的写字桌旁。「此外,妳是右撇子,但我来面谈时注意到桌面左侧有一滴墨渍。当时妳要我写下亲人的姓名与住址,作为紧急联络之用。我站在这里,几乎就在废纸篓的正上方,看见一张丢弃的吸墨纸,角落印着反过来写的『乔治.艾特威谨上』。」
「于是我问了妳的亲人是否住在伦敦,或是固定来访。妳回答说妳的双亲已经过世,唯一的妹妹与丈夫和女儿住在印度。因此艾特威先生不会是妳的父亲或兄弟。除非妳是假冒男性名义写信──此举也是值得质疑──不然就是艾特威先生近期曾坐在这张桌子旁,离开前匆忙留下纸条。」
「因此我决定来寻找必定存在的私人出入口,发现它通往屋后巷子,也看见对面就是艾特威与杜伯里药房的后门。」
「我造访药房,遇见艾特威先生。当我提到我是妳新收的房客,他对妳赞不绝口,说妳是内涵与性格极佳的女性。可惜他早已结婚。」
华莱士太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完全是毫无根据的控诉。」
「或许吧,不过妳其他的房客保证会对我仓促搬离感到好奇。我可以在妳规定的一小时打包空档间散播许多毫无根据的控诉。」
「妳──妳要毁了我的名誉,如同妳毁了自己的名誉?」
「完全相反。我无意损害妳的好名声,无论公私──妳看,我让耳朵尖、舌头快的通纳小姐远离我们的对话。我对艾特威先生的家庭状态一无所知,但显然他和妳处于相当美好的交往状态。房间角落的棋盘才下到一半,或许你们共享过架上的帕玛琴酒。我也发现他正在看那些威廉.克拉克.罗素的航海小说,如果妳忙于晚间的要务,我一点也不想打扰妳愉快的安排。」
「不过相对地,我希望妳给予我同样的体贴。妳应当能推断出我的处境艰难。我不会敲诈妳,要求妳让我留下──妳还有寄宿屋的名声要顾──可是归还剩余的租金应当是合理的请求。」
华莱士太太的嘴巴终于合起来。下一秒,她站起来,打开写字桌下上锁的抽屉,取出钱箱,把钱还给夏洛特。
夏洛特小心翼翼地收好铜板。「谢谢妳,华莱士太太。我绝对不会泄露妳的秘密。还有……换作是我,下一步棋会把王翼的城堡移向b4──前提是妳想赢。若是有意让艾特威先生赢棋,那就把妳后翼的升变兵移到a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