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德文郡
哈里顿.萨克维先生的容貌在死后依旧俊朗。
他享年五十五岁,半黑半白的发丝堪称茂密,腰际毫无赘肉,肌理直逼三十岁出头的壮年人。他浑身泛青,不过还不足以影响崔德斯探长的判断──此人生前喜爱锻炼,在户外晒出健康的肤色。
他的神情庄严,安祥。若他是自然死亡,在葬礼上肯定是备受景仰的遗体,引发众人诚挚哀悼如此健康、有活力的男士竟会如此仓促离世。
验尸官常常请求病理学家梅里威瑟医师提供专业意见,现在他随着崔德斯与犯罪调查部的麦唐诺警长在尸体旁缓缓兜圈。
「探长,相信您也能看出尸体上没有挣扎迹象。喉咙周围或其他部位都没有瘀青,没有开放伤口或其他伤势。既然死因是水合氯醛,我非常仔细地检查过尸体全身,没有找到任何针孔或是使用针筒的痕迹。也缺少由直肠吸收的证据。」
病理学家的语气专业又干脆,但崔德斯听出了一丝焦躁──本该是毫无波折的意外用药过度而致死案件,却受到爱管闲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插手,陷入不必要的延长战。
现在又多了苏格兰警场介入。
不过呢,崔德斯也感应到些许兴奋。梅里威瑟医师与一般人无异,对真正不寻常的罪案深感好奇,特别是征兆如此幽微,就连像他这样学识与经验同样丰富的专家也难以辨识,更遑论看透真相。
崔德斯向妻子坦承自己怀抱着同样的兴奋,但他没有透露的是,自己心中极度期盼透过这个众所瞩目的案子──记者疯狂轰炸犯罪调查部想知道最新发展──能让他名满天下。他对名声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想让得知爱丽丝嫁给警察后态度冷淡的朋友,每天抓着报纸追逐他的斩获。他们绝对不会羡慕她,可是或许有一天他们不会如此瞧不起她选择的伴侣。
他知道她并不后悔嫁给他,只希望她永远不会后悔。
「死因肯定是水合氯醛吗?」他问。
「是的。」郡警局的年轻化学分析师史密瑟先生答道。他不是梅里威瑟医师的验尸伙伴,所以一直待在角落,看警方和病理学家观察尸体。现在终于轮到他发挥长才,巨细靡遗地解释自己用了哪些器材与程序,判定组织中验出的不是氯仿、吐酒石,而是水合氯醛,没有别的了。「我亲自化验,每个步骤都重复了好几次,不可能出错。」
「谢谢你,史密瑟先生。」崔德斯说道:「也谢谢你,梅里威瑟医师。」
梅里威瑟医师说的没错──萨克维先生身上看不出半点谋杀的迹象。崔德斯也无从怀疑满怀热情的史密瑟先生不够仔细。看到尸体之前,他以为可以轻易地发现各种遭到忽略的细节,认为只要看穿,就能得出谋杀罪行的证据。然而亲眼细看后,完全推翻了他的预想。老实说,萨克维先生之死越看越符合众人原本的推断──简单的用药过量意外。
他暗自叹息──好个名满天下的美梦。
好吧,轮到死者住处了。
□
依照崔德斯要求,郡警局在苏格兰警场人员抵达前,派出能干警员到柯里之屋──以及邻近村庄──收集大致情报。崔德斯才刚踏进德文郡警局,报告已经放在桌上了,还附上官方的审讯记录。
柯里之屋的所有人不是萨克维先生,而是一位寡妇柯里太太,她再婚成为史翠瑟太太,搬到诺里奇与丈夫同住,把屋子租出去。
萨克维先生在七年前租下柯里之屋,但附近的地主与他仅是点头之交──萨克维先生总是深居简出。这么说好了,他在本地拥有上流绅士的好名声,或许他不费神与人密切来往,不过从不吝于和散步时擦肩而过的村民打招呼,无论对方是郊区牧师或是普通的农妇。
尽管从未参加村里的公共事务,但他称得上慷慨热心,从老诺曼教堂的新祭坛、村中学校的煤炭和窗户,到巡回图书馆的购书资金,全都有他一份。
换句话说,他虽非深受喜爱,却广受敬重仰慕。没有人觉得他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特别古怪;大家都知道地方望族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怪。
村民不清楚萨克维先生的来头──没有人手边放着《德贝里贵族年鉴》可以查阅。他们只是透过直觉猜测比起士绅,他应当是贵族之后。
柯里之屋更是加深了这份印象。
德文海岸的风景引人入胜,海边峭壁高耸严峻,令人深深体会到大不列颠着实是个岛国。海岸边像半岛一般往海中凸出的苍翠田野上点缀着羊群。柯里之屋耸立在史坦威莫特村外一又四分之三哩处,中间以一条小径相连,两旁长满山楂树和田槭。
这间大宅在本世纪初落成,相对来说算是新屋,轮廓纤细精致,漆成白色的外墙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衬着无垠的蓝天,看起来无比洁净。两名警官早已习惯伦敦的煤灰与污垢,心想在这片无瑕的白墙旁,要看到独角兽可不容易。麦唐诺警长轻轻吹了声口哨。
屋内同样整洁,清爽的白色窗框、饱满的蓝墙,厚重的东方地毯增添了舒适的色彩与质地。接待他们的女性仪态实在是配不上这栋屋子。管家柯尼许太太脸色红润,身材粗壮。不过她的黑色连身裙烫得平整,白色头巾上了浆。
仪态不够优雅,但绝对足够干净。
礼貌问候过他们的旅途,她询问是否要上茶。崔德斯探长接受她的款待,但要求先检视屋子,特别是萨克维先生咽气的卧室。
通风良好的装潢延伸到二楼。萨克维先生的卧室享有整片海景──这栋屋子离海边不到半哩,占着周遭地区中海拔最高的好位置。
「最美的景观。」崔德斯低喃。
麦唐诺警长点点头。「或许这是屋子建在此地的原因。」
崔德斯的注意力回到卧室。「萨克维先生死时就是铺着这片床单吗?」
「不,探长,床单已经换过了,不过还没送去洗衣店。」
「我等会要去看看。房里应该都清扫过了?」
「是的,探长。当天就已经彻底打扫了。」
倘若萨克维先生是自然死亡,他大概能让临终之处暂时维持原样──顶多让人把他用餐桌板扛出去。但面对出乎意料的死亡,这违背了管家的责任感,她自然希望让屋里恢复平日的秩序。
尽管极度期盼卧室能保有事发当时的样貌,但崔德斯没有与这位尽责管理豪宅的管家争辩。
他和麦唐诺警长检查过窗户,向柯尼许太太问起进出这栋屋子的各种途径。她很笃定那天晚上萨克维先生房间的窗户关着,因为晚餐后下起了雷雨。漆得平滑的外墙几乎无法攀爬。
「窗户锁得很牢吗?」
「是的,探长。萨克维先生被抬出去之后,我打开窗闩,让房里通风。」
「他把水合氯醛收在哪里?」
柯尼许太太拉开床边桌的抽屉,里头放了个小瓶子,还剩两颗白色药丸。
「萨克维先生过世当天就只剩这些了吗?」
「是的,探长,白区医师要我检查,我记得当时就剩这么多。」
床边桌上搁了几份近期的刊物──从文学周刊到廉价小报应有尽有──萨克维先生的口味很广。「这些都是邮寄送来的吗?」
「是的,探长。」
他们转向二楼其他房间。除了萨克维先生的私人空间外,这里还有两间卧室、一间起居室、一间书房,以及贴身男仆的房间。「霍吉斯先生住二楼,我们女性仆役的住处都在楼下。」柯尼许太太解释道。
崔德斯点点头。「事发当晚,这些房间的窗户也都锁着吗?」
「我在隔天打开所有的窗闩,让整栋房子通风。」
她的回应简洁扼要。柯尼许太太并非饶舌的性子,但她下颔紧绷,手指用力勾绕,在沉着的外表之下,似乎有什么事情忍着没说。
与警方谈话令她深感不安,然而崔德斯无法判断究竟是因为整起事件惹得她心烦意乱,还是另有隐情。
「屋子的门呢?」
「我每天晚上九点会检查一轮。」
「是否可能有人在九点前溜进屋里,没有人察觉?」
「我想是有这个可能性。」但她的语气暗示着绝无可能,这个想法太荒谬了。
假使萨克维先生、艾梅莉亚夫人、萧伯里夫人之死有关,那么必定有个外部人士──或者是好几个──涉入此案。可是三名死者间的牵连越来越薄弱,崔德斯亲自见证了这栋屋子和邻近村庄是如此与世隔绝。在这种地方,没有人不会注意到陌生人的行迹,或者是本地人可疑的行径。
确实会有观光客来来去去,沿着海岸漫步,欣赏美景。但郡警局的报告指出前一周在村里的酒吧兼旅店只有两组客人──旅行摄影师和他的助手,两人只待了一夜,在萨克维先生过世前五天离开;还有教区牧师兄弟的一些朋友,他们随那名兄弟一同来访,没去挤狭窄的牧师公馆,而是来此投宿。
崔德斯和麦唐诺回到一楼。「柯尼许太太,可以请妳带我们看看屋子其他部分吗?」
乡间大宅的厨房多半与主楼分离,降低火警风险,不过这里的厨房位于一楼,和客厅与餐厅之间隔了两道包裹绿色粗绒布的门板。通往厨房的走廊还设有储藏食物、餐具的小仓库和洗碗间。
走廊尽头的阶梯往下连接其他住宅隔间,以及仆人专用的活动空间,包括卧铺。柯尼许太太向崔德斯展示萨克维先生的床单放置处,它们大概刚洗过,看起来犹如新品。
「我们常常更换床被。」柯尼许太太的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自豪。
又少了一条追查的线索。但崔德斯很有耐性,总会找到新的突破点。
「探长、警长,两位现在要喝茶了吗?」柯尼许太太继续道。
「好的。」崔德斯应道:「柯尼许太太,妳人真好。」
管家稍稍犹豫。「探长、警长,两位是访客,应当要在楼上招待你们的。可是我觉得擅自使用客厅有点……」
「之后我们会借用客厅与关系人士详谈,不过我们很乐意在妳认为妥当的地方喝茶,柯尼许太太。」崔德斯说。
他们在柯尼许太太的小办公室喝茶,隔壁就是储藏间。虽然这层楼有三分之二埋在地底下,高处的窗户透入足够的光线,不至于让人感到拘束。
柯尼许太太替两人倒茶,崔德斯趁机多问了些问题。根据郡警局的报告,他知道柯尼许太太是柯里之屋最资深的仆役,已经待了十四年,从柯里太太还住在此处时便已经是管家了。
她证实了这项情报,也确认他们掌握的全体仆役资料无误。厨师米克太太资历最浅,来到此处才一个多月。另外还有贴身男仆、家事女仆、厨房女仆,以及一名照顾庭院与马匹的青年。
除了贴身男仆霍吉斯,其余的仆役领的都是屋主发的薪水,她以完整的人力资源来换取更高的房租。萨克维先生的律师团同意将继续支付租金──以及霍吉斯的薪水──直到客户的死因调查结束。
崔德斯相信当律师得知法院没有直接判定是用药过量的意外,必定是苦恼万分。
「可以和我们说说萨克维先生的日常作息吗?」他向柯尼许太太提问。
柯尼许太太立刻回答。在一般的夏日,萨克维先生早上六点半会在床上喝他的可可亚。接着沐浴更衣,在七点十五分外出骑马,等他回来,早餐通常于八点半上桌。之后他喜欢进书房待一会儿。午餐时间是一点。饭后他多半会出门散步一阵子,四点半回家喝茶,晚餐八点开席。他每个月去伦敦两趟,午餐后出发,直到隔天下午茶时段才返家。
报告中也提到萨克维先生的伦敦之旅──德文郡警局的帕金斯警员做事很彻底。崔德斯也知道村人对萨克维先生的远行兴味盎然,有人认为他是去访友,有人怀疑他跑去赌博,还有人猜想他只是喜欢偶尔摆脱这里──假如他们有旅行的资金和自由,也会这么做。
「柯尼许太太,妳是否知道他远行的目的?」
「一无所知,探长。」
「他返家后从未提起吗?」
她摇摇头。当然了,身为品行端正的仆役,她不会去询问雇主的私人事务。
「他搭哪班火车?」
「三点零五分,从柏顿十字村出发。」
柏顿十字村是离大宅第二近的村子。崔德斯研究过本地的支线铁路时刻表。三点零五分从柏顿十字村开出的列车要到四点才会接上主要干线。即使萨克维先生转搭特快车,他抵达帕丁顿站时也过了一般行号的营业时间。
如果进城的目的是见商务代理人或是律师,一般人不会选择这班车。
「他总是在同一天出门吗?」
「每个月的第二与第四个星期四。」
伦敦的戏剧季从九月延续到隔年七月底。然而萨克维先生规律的行程不像是要去看戏,与访友更是打不着关系──与他阶级相当的人士仅在社交季期间进驻伦敦,其余时间在空气清新的乡间度过。
「柯尼许太太,妳确定他最终的下车地点是伦敦吗?」
「霍吉斯先生是这么说的。将萨克维先生的衣服送洗前,他翻过所有口袋,每次都会找到从帕丁顿进站的回程车票。」
柯尼许太太微微脸红,似乎是对她和男仆聊到雇主隐私之事感到羞赧。
「了解。我也查到萨克维先生过世前几个礼拜的伦敦行脱离了以往的规律。」
「他肠胃不舒服。」柯尼许太太答得笃定。「四月发生了两次。一回严重到无法出门,另一回则是在火车上发作,他立刻下车,在铁路旅馆过夜。」
这番说词与柏顿十字站票务员的记忆相符。
「又过了两个礼拜,他还是去了伦敦一趟。」
「是的,但他隔天早上就回来了,比平常还早。再两个礼拜后,他尽管身体状况良好,但压根没有出门。」
「他只在四月那两次出行期间胃痛吗?」
「不,打从我为他服务开始,这一直是他的老毛病。我想他之前也有一次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放弃伦敦之旅。」
七年一次的偶发事件变成一个月两次。有意思。还不到事有蹊跷的程度──偶发事件的本质就是无法预测──但依旧值得关注。「五月那次他是否提过早归的原因?」
「没有。」
「那次回到柯里之屋时,他看起来如何?」
「那天他独自待着,不想被人打扰。」
「我听说在回家前,他去了教堂一趟。教区牧师和几名村民有见到他。」
这个人住进柯里之屋后可是从未参加过礼拜啊。
「我也听说了这件事。」
「两个礼拜后的星期四,发现他没有出门,妳是否感到惊讶?」
「我……是的,不过没有太意外。」
「为什么?」
「他身上散发出无奈的气息。」
村中谣言可没有提到这一点。崔德斯探长微微皱眉。「怎么说?」
柯尼许太太思考一会。「在我看来,他相当丧气,同时也有些烦躁不安。他的作息一向规律,可是过去几个礼拜内,他曾整天不见人影,淋成落汤鸡回家──那天他出门时已经在下雨了。」
这项情报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推测不符。萨克维先生这阵子的行为和艾梅莉亚夫人猝死一事兜不上关系,无法解释他情绪低落的原因。最有可能的假说是,萨克维先生在城里有个情妇,总是准时去与她私会。然后呢?她为了更好的对象抛弃了他?或者是接受了另一名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士求婚?
遭逢如此变故,心痛难耐的男士过度耽溺于能忘忧几小时的物事,也是时有所闻。
崔德斯探长继续进逼:「请描述萨克维先生过世前二十四小时内屋里的动静。」
「探长,没什么好说的。那天中午过后放假。我下午去参加教区妇女会,接着绕去拜德福德喝午茶,逛了几间店,在七点半回到这里。大家都在八点前回来──除了霍吉斯先生,他去度年假了。」
「我们在仆役的公共空间吃了晚饭,收走餐厅的碗盘──每逢休假日,厨师米克太太会替萨克维先生留一份冷盘当晚餐。晚间九点我端了茶、饼干、傍晚寄达的邮件给他,询问是否还有别的吩咐。他说没有,我可以退下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意识清楚。」
「可以回想一下他收到了什么邮件吗?」
「一、两份杂志,可能还有几份手册吧──他偶尔会订购这些东西。」柯尼许太太答得有些勉强,似乎是觉得猜测雇主信件内容很不入流。
「他当时看起来如何?」
「有些疲惫,但不到要警戒的程度。」
又是和平时一样的正常状况。
「妳参加了开庭,听见宣读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件,他将萨克维先生之死与社交圈内另两位女士的事件相互连结。对此妳有何看法?」
「我完全不知道该有什么想法。」柯尼许太太的神情与用词同样谨慎。
「妳曾听萨克维先生提及艾梅莉亚夫人或是德鲁蒙太太吗?」
「没有,探长。」
「他是否写过信给她们?」
「我从没看过写着那两人名字的信封。」
「他都与谁书信往来?」
「多半是他的律师。」
「发现尸体的早上呢?请仔细描述。」
柯尼许太太思索片刻。「霍吉斯先生出发度假前,他将替萨克维先生送上晨间可可亚的任务交付给米克太太。但是那天早上她在厨房里忙活,让家事女仆贝琪.毕多帮她端上楼。」
「根据贝琪.毕多在法庭上的证词,她放下托盘,向萨克维先生道早安。」崔德斯说道:「没听到他的回应,她高声重复,还是没得到回答。于是她推了推他的手,却发现手掌异常冰冷。」
柯尼许太太点头,眉头紧锁。「她跑去找米克太太,米克太太又跑来找我。我们三个一同进了萨克维先生的房间,当时他还有呼吸。米克太太说看起来不妙,贝琪开始发抖,我赶去马厩找唐恩。他骑马到医生家,可是哈里斯医师不在。他又骑了四哩路到柏顿十字村,把白区医师接过来。」
「白区医师终于抵达,他检查过萨克维先生的状况,向我询问他平时是否会服用水合氯醛。我说曾在他房里看过。他说要是刚才给了更详细的症状描述,他一定会带番木鳖碱过来。他和唐恩冲到哈里斯医师家,扫遍他的药柜,带着番木鳖碱回来,然而已经太迟了。萨克维先生已经断气几分钟了。」
柯尼许太太的陈述末尾带了点颤抖。
「我得提出一个很不讨喜的疑问。」崔德斯说道。「妳知道有谁想对萨克维先生不利吗?」
「不!」管家立刻回答,语气强硬,这是她今天在两人面前表现出最激烈的反应。「没有人。这一带绝对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谢谢妳,柯尼许太太,目前没有其他问题了。」崔德斯说。
柯尼许太太脑袋微微一歪,呼吸依旧急促。
「接下来我想见见发现萨克维先生的贝琪.毕多。」崔德斯继续道:「然而帕金斯警员向我报告她已经不在这栋大宅里了。柯尼许太太,可以请妳说明吗?」
「这整件事让那个女孩心烦意乱,那个叫福尔摩斯的家伙的来信更是雪上加霜。出庭后,她求我将她解雇,让她回家与双亲团聚。她还是个孩子,我没那么狠心,便答应放她离开。」
柯尼许太太嘴边刻着执拗,彷佛是在威胁崔德斯探长敢质疑她的善心决策就试试看。
「妳为她着想是对的。」他温言安抚,起身离席。「麦唐诺警长和我要换到楼上的客厅,请通知米克太太说我们现在要找她谈话。」
□
崔德斯探长从没见过像米克太太这般清瘦的厨师,同时她也是个健谈的证人。
「我认为是酒吧的食物导致四月那两次胃痛。你们也知道在我之前的厨师是欧克雷太太,她要去照顾没了爸妈的外甥女,得在三月底离职。在我上任前,大宅的人只能靠着附近旅店的外送过活。旅店的佩格太太人很好,提供的食物分量充足,可是她的饭菜有些粗糙,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
「可是呢,我来此之前受雇于伍德隆太太,在佩恩顿的疗养院工作。十年来我只为全国消化最差的女士们煮菜。我能拍着胸脯说伍德隆太太很不情愿让我离开──我替她的疗养院博得良好名声。」
「妳做的菜合萨克维先生的胃口吗?」崔德斯顺着米克太太的话头问下去。
「我没听到抱怨。不过我要再次声明,我还没有替他工作太久。」
「我相信妳的手艺毫无缺陷。现在想请妳描述萨克维先生被人发现昏迷不醒前二十四小时内的动静,以及妳对于事发当天早上的看法。」
米克太太喝了一大口茶。「没问题。前一天是半休日。我上午几乎都在厨房里忙,要准备中午的大餐及每个人晚上的冷盘,此外,那天我们还做了果酱──汤米.唐恩是园艺高手,在厨房后院种出了满满一箱草莓和醋栗。等到午餐的碗盘洗好,果酱也大功告成,我陪洗碗女仆珍妮.普莱斯走去她家。普莱斯家真是温馨,我陪普莱斯太太聊天喝茶。到了晚间,我们搭轻便马车回大宅。」
「那天晚餐后,我确认完厨房各处干净整齐,这才上床睡觉。隔天早上六点我和往常一样进厨房。霍吉斯先生出远门了,于是我泡好萨克维先生的可可亚,要贝琪.毕多端去给他。」
「几分钟后,她回到厨房,激动极了。『米克太太,我觉得萨克维先生不对劲。他身体好冷。』我的心脏一拧。『妳是说他死了吗?』我问。『没有,他还在呼吸,可是全身冰冷。妳自己来看,拜托。』」
「我准备要和她一起跑上楼,但想到应当要通知柯尼许太太。所以我跑到她房间。她还穿着睡袍,听到我转告贝琪的发现,她倒抽一口气。我们三个一起上楼。萨克维先生正如贝琪叙述,还在呼吸,身体却冷得像是搁在地窖的一桶水。」
「我们拉开窗帘,想看个清楚。我对柯尼许太太说无论是什么病症,我都不认为萨克维先生撑得过去。贝琪开始啜泣打颤。柯尼许太太要我看着她,她自己跑去求助。」
「我拍打萨克维先生的脸颊两、三次,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但他连抖都不抖一下。贝琪哭出声来。我想到厨房里只剩珍妮.普莱斯,要是不盯着她,她会吃掉我已经煮好的菜肴,或是往锅里添加莫名其妙的食材。因此我要贝琪随我到厨房,但她说她不想放萨克维先生一个人。」
「我自己下楼,听到柯尼许太太回到屋内,一路跑上楼。过了一会,她下楼和我说汤米.唐恩去找哈里斯医师,她认为现在我们除了等待,也没别的办法。我还得煮大家的午餐,手脚停不下来,或者说我努力这么做。每隔几分钟我就往外探头,看能不能听见有人进门。」
「终于有人来了,但不是哈里斯医师,而是另一位医生。他诊断是水合氯醛搞的鬼,马上大声叫我们拿几个热水瓶放到萨克维先生身旁,不让他的体温继续下降。我们忙翻了,贝琪那个傻孩子在锅里装了太多水,发现水热得太慢,又哭了起来。珍妮.普莱斯以为我们在玩,差点烫伤了。柯尼许太太只得把她拎出厨房,锁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段陈述的细节与戏剧性都丰富许多。尽管早已知道结局,但崔德斯探长发觉自己仍不由得凑上前去。
「我们在萨克维先生身旁塞了几个热水瓶。柯尼许太太探了探他的脉搏,说:『我什么都摸不到。』这时白区医师和唐恩咚咚咚地冲上楼,手中拿着番木鳖碱。『我摸不到脉搏。』柯尼许太太对医师说。」
「白区医师冲到萨克维先生身旁。又探脉搏又听心跳,还将名片匣搁在萨克维先生鼻头。最后他咕哝了好大一声。『要是早点知道他的症状,我应当能保住他的性命。』」
「他写下死亡时间。柯尼许太太端茶给他,要我们回工作岗位。我想这就是事发后我们努力的目标──继续打理家务。」
「听到艾梅莉亚.德鲁蒙夫人和萧伯里夫人之死可能与此事相关,妳有何想法?」
「我很惊讶。这三件事不过是巧合对吧?」
「这正是我们来此调查的原因。」崔德斯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歉意。他很同情这些生活遭到警方打扰的人──特别是这一桩结果可能毫无改变的案子。「妳听说过那两位女士的名字吗?」
「完全没有。我还没见过萨克维先生几次呢,也碰不到往来的信件。柯尼许太太和霍吉斯先生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妳是否想得到有谁对萨克维先生怀抱恶意,想对他不利?」
米克太太打了个哆嗦。「不,完全想不到。你这就问错人了──我来这里不过一个月,几乎没踏出厨房过。」
「谢谢妳,米克太太,妳真的是帮了大忙。麻烦帮我们找唐恩先生来这里一会,非常感激。」
「当然了,探长。」米克太太起身离开,却在门口回过身。「探长,你真认为这件事另有隐情吗?」
她的语气染上焦虑──以及比焦虑还浓的惊慌。她怕纯真无邪的生活粉碎,怕自己卷入冷血谋杀案件。
「我们来此是因为有人提出不寻常迹象,唯一的目标是判断是否有充分理由进行深入调查。」
「希望你们会发现这些都只是偶然,那个写信的福尔摩斯先生只是爱惹事生非,没别的事情好做,整天掀起毫无实据的猜疑,害无辜老百姓疲于奔命。」
她的态度异常激动,等她离席后,崔德斯探长和麦唐诺警长互看一眼。
「长官,你想她说的有道理吗?」麦唐诺警长轻吹笔记本纸页,让墨水干得快一点。「根据你的说法,那个福尔摩斯先生相当不寻常。但你也知道那些不寻常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的脑袋有时候怪怪的。」
福尔摩斯现在确实不太对劲。崔德斯希望真正的天才不会轻易遭到埋没,然而英古兰爵爷对福尔摩斯目前的状况守口如瓶,他只能依靠长期累积的信任,认定这个朋友没害他浪费时间徒劳地调查。
「我们要有耐心。」他说。「还没和所有目击证人谈过呢。」
□
米克太太多嘴长舌,汤米.唐恩则是寡言到几乎不说话的程度。
他在这栋大宅服务了三年半,与萨克维先生和其他仆役从没闹过不愉快。在半休日当天,他出门散步,直到仆役的晚餐时间为止,都坐在附近一处岩洞的石块上看海。
「唐恩先生,你的家人不住在这一带吗?」崔德斯问。
「探长,我是个孤儿。」
「原来如此,继续说吧。」
「晚餐后我上床睡觉,隔天早上柯尼许太太跑来马厩,要我赶快出门。我骑马到哈里斯医师家,但他不在。又骑到白区医师家。他需要番木鳖碱,所以我们骑回哈里斯医师那里。我们回来时已经太迟,萨克维先生已经死了。」
经过崔德斯进一步探问,唐恩补充说他对艾梅莉亚.德鲁蒙夫人和萧伯里夫人一无所知,也想不到会有谁要伤害萨克维先生。不过他注意到萨克维先生过世前几个礼拜心情低落。
「他的心思跑到别处了。有一次我替他最爱的母马上鞍,他握着缰绳站在原处好一会,接着自己走开。」唐恩双手紧握。「就算不太礼貌,我当时应该要问的。我们住在他的屋子里。我们靠他的钱过活。我们知道他没有别的亲友,可是都没问起他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崔德斯首度遇到有人对萨克维先生之死产生情绪反应。他让眼前的年轻人静一静,平复心情,接着才柔声问道:「所以他是个好主人啰?」
「最好的主人。」唐恩说。「在我来这里的第一个圣诞节,他把自己的一只表送给我──上头还刻着我的名字缩写。」
「可以让我看看吗?」崔德斯问。
汤米.唐恩出示的怀表相当高级,几乎能与崔德斯从可敬的岳父莫顿.考辛先生手上收到的礼物媲美。怀表的外壳左侧刻着大大的D和较小的T,右侧刻着小小的E字。
「确实是相当贵重的礼物。」
「他去年圣诞节又送我新的表链,不过款式太新潮了,我只在上教堂的时候戴上。」
「大宅里其他的仆役也收到高价的礼物吗?」
「柯尼许太太收到几个漂亮的花瓶跟相框,霍吉斯收到银制袖扣,珍妮.普莱斯收到好大的布丁和蛋糕,不用与其他人共享。」
「米克太太和那个年轻的小女仆贝琪.毕多呢?」
「她们在这里待得不够久。贝琪春天到任,米克太太比她还晚。」
他们向他道谢,要他找霍吉斯过来。
崔德斯以为会见到门面整洁俐落的男子,和他岳父生前的贴身男仆类似。没想到霍吉斯是个肩膀宽阔的壮汉──年轻时鼻梁一定断过好几次。不过他一开口就破除了粗鲁的印象,谈吐比歪折的鼻子还要高雅许多。
事发当时他在怀特岛郡度假,无法协助警方厘清雇主死前几天和几个小时的动向。但他证实了萨克维先生的肠胃有问题已经好几年了──「我相信是从读书时就有的老毛病。」他也称赞米克太太是一位高明又体贴的厨师──「她不断和我讨论他的状况,试着找出该避开的食材。」他笃定宣称在他为萨克维先生服务的五年间,从没听过雇主对他说过半句难听话──也想不出究竟会有谁想伤害这名与世无争的绅士。
崔德斯向他道谢,请他传话给珍妮.普莱斯,要她过来答话。
霍吉斯瞪大双眼。「可是珍妮.普莱斯是个白痴啊。」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跟她谈谈。」
珍妮.普莱斯不是崔德斯想象中的年轻女孩,她三十五岁上下,身形笨重。带她进客厅的米克太太离开时,她一脸着急,不过看到两位来自伦敦的访客带来的一盘盘饼干、蛋糕、三明治,她的眼中亮起喜悦的光芒。
她的速度快得惊人──崔德斯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扫掉好几片饼干了。
「呃,普莱斯小姐,我们要问妳几个问题。」
她茫然看着他,嘴里咬着种籽蛋糕。
崔德斯再次尝试。「妳是珍妮,对吧?」
她点点头。
「可以和我们说说萨克维先生过世那天的事情吗?」
「他们带走他。」
「妳还记得其他事情吗?」
她摇摇头。
「完全不记得?」
珍妮.普莱斯嘴里塞满鳀鱼三明治,没空回答。崔德斯又问起萨克维先生、柯里之屋的生活、她在厨房的工作,得到的答案都是闷闷的咀嚼声──珍妮.普莱斯没什么好说的。
崔德斯和麦唐诺败下阵来,送她回厨房。柯尼许太太刚好来找米克太太谈话。崔德斯请管家带他看看楼下其他房间,确认没有方便外人进出的管道。
柯尼许太太答应了,但是不甘愿的心情溢于言表。崔德斯抱歉似地点点头──他也不想让警察进自家搜查。可是可疑的死亡案件总是罔顾生者的意向。
管家的私人套房包括一间小客厅和更加狭小的卧室。客厅壁炉上方挂着裱框的仆役合照──是米克太太和贝琪.毕多来此前的老班底。另一张照片里,一名开朗漂亮的年轻女子坐在柯尼许太太的床头小几上。
崔德斯差点就要脱口询问这名女子是不是柯尼许太太的外甥女,幸好他及时发现那是柯尼许太太本人,大约年轻了一半的岁数。他这才发觉大宅管家年纪其实不大──说不定比珍妮.普莱斯还小。
「柯尼许太太,冒昧请问妳为何要让珍妮.普莱斯待在这里呢?」
「喔,探长,不是我。是史翠瑟太太──也就是柯里太太──她大约在十年前把珍妮带来这里。」
「史翠瑟太太又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普莱斯家是普通的农户,有许多男人在他们家中走动,特别是在播种和收获的季节。探长,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但有些男人会占像她这样的女孩便宜。她的双亲试过把她锁在房里,可是一直关着又会害她状况更糟。」
柯尼许太太打开女仆房间的门。两张铺得整整齐齐的铁架床排成L形。应当是属于珍妮.普莱斯的床下放了一双便鞋。崔德斯探长注意到窗框的铁杆和门上的大锁。
「史翠瑟太太提议让珍妮来这里工作。」柯尼许太太继续说明。「当时她尚未再婚,除了照顾马匹和庭院的男仆外,她的土地上没有其他男性──那人住在马厩里,不会踏进主屋。珍妮只能做简单的工作,但非常勤劳,而且不用支薪。直到现在,普莱斯家依旧为我们的厨房提供大量食材。」
「可是萨克维先生入住后,屋里就有男人了。」
「起先只有萨克维先生一个人──霍吉斯先生是后来才来的。当我们知道新的屋主是男士,我在女仆门上装了锁,窗外架设铁杆。我不怎么担心会有人闯进珍妮房间,也不怕她被人引诱出去。不过我根本不用担心,萨克维先生不是那种人──霍吉斯先生也一样。」
接着是米克太太的房间,桌上放着她年轻时的照片。她没有年轻的柯尼许太太那样好看,不过全身散发自信的光彩。
「柯尼许太太,我还没问过妳这个问题。妳个人对萨克维先生有什么看法?」
柯尼许太太一愣。「他是位绅士。」
「许多男人生来拥有绅士头衔,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如此称呼。」
「喔,他是真正的绅士,总是对每一个人彬彬有礼。而且体贴极了。我们以前都在屋里清洗床单衣物,当萨克维先生看到这份工作有多繁重,便要我找外头的洗衣房──费用算在他帐上。」她的嗓音有点哑。「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善意啊。」
麦唐诺警长对她分享的往事印象深刻。两人向柯尼许太太道别,在离开大宅路上,他说:「可惜萨克维先生死了,看来他是位真正的绅士。」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根据我的经验,认识死者的人很少在对方过世后没多久说他坏话,特别是在警察面前。」
两人从柯里之屋走向村子,准备拜访哈里斯医师,这时崔德斯叫了一声,转身跑回去拉门铃。
柯尼许太太前来开门。「探长,你忘了什么吗?」
「是的,柯尼许太太。我忘记问毕多家在哪里了。」他和麦唐诺可以趁留在这个区域的期间去见贝琪.毕多一面。
「他们家在约克郡。」
「约克郡?」年轻女仆多半会在自家附近找工作,或是透过亲人朋友介绍前往大城市。贝琪.毕多从约克郡跋涉三百哩,来到这座差点从地图上消失的南方小镇,不管怎么说都太反常了。
「几年前我在约克郡工作,结识了毕多一家。等到贝琪年纪够大,可以离家工作时,他们问我是否能帮她找个地方待。他们说让信任的人盯着她,就不会太过担忧。」
「原来如此。妳是否已经通知贝琪说警方想找她谈谈?」
「得知消息后,我马上写信给她双亲,只是我不认为明天之前能得到回复。」
「了解。」
崔德斯记下柯尼许太太提供的毕多家住址,暗自决定要请该地郡警局派人找贝琪谈话。
希望夏洛克.福尔摩斯对于这一连串死亡──或者至少对于萨克维先生之死──能做出高明神妙的推理。不然夏洛克.福尔摩斯和崔德斯会沦落为让人看笑话的丑角。
蠢到天边的丑角。
□
在哈里斯医师家,崔德斯和麦唐诺惊喜地发现不只是哈里斯医师,连治疗垂死萨克维先生的白区医师也在场。
「白区医师及白区小姐常常和我们夫妇一起打牌。」哈里斯医师说:「因此我们想说干脆把人都找来,省得你们还要跑一趟柏顿十字村。」
「非常感激你的体贴。」崔德斯探长说道。
「我想你们会希望先和白区医师谈,毕竟他与这个案子的关联更加密切。」
「正合我们的意思。」
他们被带进哈里斯医师的书房。白区医师看起来生性活泼,双眼炯炯有神。他以简洁扼要的答案回应崔德斯的疑问。是的,他在七点初头应门,匆忙写了张纸条给村中旅店的老板,原本今天要去那里看诊,治疗疼痛万分、需要吗啡的年老旅人。既然小马车已经准备好,他立刻上车,跟着汤米.唐恩赶到柯里之屋。
「可惜唐恩小伙子没有提供任何萨克维先生的病况,只说他无法清醒,看起来很糟。不然我会准备得更齐全。」
「要是知道状况,你会带上番木鳖碱?」
「很有可能,只要我怀疑是水合氯醛服用过量。要是事先得知萨克维先生的体温,我心里就会有底了,那可是水合氯醛中毒的警讯。」
「番木鳖碱不也是致命毒药吗?」
「毒性相当强。要是注射到健康的人身上,会导致致命的肌肉痉挛。但这项性质让它成了水合氯醛的强力解毒剂,刺激心脏功能,阻止体温下滑。」
「医师,你认为萨克维先生是自行服用他的水合氯醛?」
「哈里斯医师和我讨论过了,我们想不出其他可能性。」白区医师答得笃定。「哈里斯医师开给萨克维先生的水合氯醛是口服药丸。很难强迫大男人吃下他不想吃的东西,现场也没有暴力迹象。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萨克维先生算错药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
哈里斯医师戴着眼镜,他的应对比白区医师还要谨慎,不过毫无犹豫地证实萨克维先生的肠胃问题存在已久,并非偶发病症。他确实为萨克维先生的失眠症状开出水合氯醛。
「你最后一次为萨克维先生看诊是在什么时候?」崔德斯问道。
「六个礼拜前。他咳个不停,担心会恶化成肺炎。」
「结果并非如此?」
「是的。等到天气回暖,咳嗽也就好转了。」
「他没有为了胃痛向你求诊?」
「他常把这个老毛病挂在嘴边,但是已经放弃治疗。他从年轻时便深受胃痛所苦,认定这项病痛会纠缠他一辈子。」
「原来如此。」崔德斯探长说。
他正准备提出下一个问题,哈里斯医师抢先一步开口:「他新来的厨师比他还要重视他的消化问题。她曾趁着半休日来找我咨询过,很有意思的女性。她想调整他的饮食,排除有可能引发肠胃不适的食材,治好萨克维先生的『肚子痛』。」
「她的计画是从已知的对他有益的单项食材开始,接着逐步加入其他材料,每次间隔至少四十八小时,看是否能找出与他肠胃不合的食材,马上删除──非常安全的方法。然而萨克维先生对她的提议嗤之以鼻。或许他偶尔会闹一次肚子,但仍旧想好好吃一顿大餐,每餐饭后都要有布丁。长时间限制饮食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于是米克太太想借重你的专业,说服萨克维先生改变心意。」
「正是如此。我很赞赏她的敬业及行动力──但愿我家厨师对我的消化状况能有她的一半热心。但是多年以来与病患周旋的经验告诉我,改变成年人的习惯几乎不可能。我和她说下回见到萨克维先生,会向他进言几句──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真是可惜。」崔德斯说:「请容我提出刚才也问过白区医师的问题。你认定萨克维先生的死因是搞错水合氯醛的用量?」
哈里斯医师摘下眼镜,抽出手帕擦拭镜片。「探长,让我说个秘密吧。白区医师打牌的技术糟透了──若不是有他妹妹在,他根本毫无希望。白区小姐在牌桌上可说是无往不利。不过身为医师呢,他观察入微,医术不落人后,假如不是因为厌恶都市生活,他保证能在大城市里闯出一番名声。所以,要是他说找不到萨克维先生被迫或被骗服下水合氯醛的证据,我很乐意站在他那边。」
崔德斯暗自叹息。每约谈过一名关系者,福尔摩斯首度亮相的成功机率就少了一分。果然不能奢望靠着他的睿智带给自己好名声,更遑论巩固爱丽丝的社交地位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哈里斯医师继续道:「尽管最明显的解释似乎最符合逻辑,我还是不太能接受误算水合氯醛用量的说法。」
崔德斯打直背脊。「喔?」
「几年前,我还在医学院读书,有个好朋友服用水合氯醛自杀。他的死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医师再次戴上眼镜,意味深长地凝视崔德斯。「因此从我执业以来,从没一次开过八颗以上的水合氯醛。」
崔德斯指尖一麻──他记得萨克维先生床边桌抽屉里的药瓶,里头还剩两颗水合氯醛。「所以说八颗还不足以致人于死啰?」
「没错。萨克维先生的失眠仅是偶发症状,而非常态。他一年派人来找我拿两、三次药。假设他吃完一瓶才向我拿药,那么柯里之屋内的水合氯醛绝对伤不了他。」
一直低头写笔记的麦唐诺警长瞄向崔德斯,眼中满是讶异与兴奋。崔德斯也感受到同样的焦躁在腹中扑腾。「可以合理假设他只在吃完药后才要求开药吗?」
「这很合理,我把新的药瓶送过去只要几分钟。」
「可是结果却显示柯里之屋里头藏着超出必要的水合氯醛药丸。」崔德斯努力维持语气平稳。
哈里斯医师双手按着办公桌边缘,凑向前去。「我设想了两个可能性。第一,他刻意累积水合氯醛。不过要顾虑到一点,上回他向我拿药是在六个礼拜前为他看诊之后没多久。要是他计画自杀,隔了六个礼拜才下手不是很怪吗?更何况他在我眼中一向不是个有意自绝性命的人。」
崔德斯又和麦唐诺警长互看一眼。「另一个可能性呢?」
哈里斯医师吐了口气,双手交握。「可以说我对于伦敦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费心写信给验尸官一事感到其来有自。」
崔德斯呼吸加速。他提醒自己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还不行。「医师,你没在法庭上提到对验尸结果的疑虑。」
「除了我是否开过水合氯醛给萨克维先生,没有人问过别的问题。」
「根据你的疑虑,哈里斯医师,你认为萨克维先生在你外出当天过世纯属意外吗?」
「我确实思考过这一点。」哈里斯医师垂眼盯着自己的双手好一会。「我还没向别人提过这件事,要不是有福尔摩斯先生那封信,我在法庭上一定会提出我的怀疑,尽管我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这是当然的。我懂你的顾忌──在小村庄里,公众的视线马上就会落到离萨克维先生最近的人士身上。」
哈里斯医师点头。「福尔摩斯先生将萨克维先生之死与远处的两起事件连结时,我满心困惑,却又松了一口气──这样就能排除他家中仆役的嫌疑了。」
「有没有村民以外的人士知道你那天不在家?」
哈里斯医师眨眨眼。「我无法确定。」
「可是村里的人都知道?」
「他们知道我每个月会去伦敦一趟,见见医学院的老朋友,一起吃晚餐,聊最近经手的特殊病例──他们能说的比我还多。散会后通常已经很晚了,我就在伦敦过夜,隔天清早回家。」
「日期通常是固定的吗?」
「一般来说我会挑选月中出行,事先在教堂的公布栏上张贴告示。那两天内由白区医师照顾我的病患,若他有事外出,我也会帮他代班。不过在这种地方,不太会有人半夜疯狂敲门。老实说,萨克维先生碰上的不幸事故是白区医师为我代诊期间的头一遭。」
他们向医师道谢,离开他家。
「探长,看来你心里有底了。」麦唐诺瞄了崔德斯一眼,开口道。
「警长,希望你的笔管里还有墨水。」崔德斯应道:「我们要回柯里之屋一趟。」
□
柯尼许太太第三次为崔德斯探长和麦唐诺警长开门时,眉毛高高耸起。
「探长,警长,两位又忘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柯尼许太太。我们和白区医师及哈里斯医师谈过之后,又多了几个疑问。我可以借用汤米.唐恩──以及妳的几分钟时间吗?」
「当然了。我想汤米人在院子,要叫他进来吗?」
「不了,我们希望能在他熟悉的环境和他谈话。」
柯尼许太太替两名警官指点厨房的后院要怎么走。汤米.唐恩在围墙环绕的院子角落挖土,看到两人出现,神情讶异但不显慌乱。「探长,你需要什么吗?」
「是的,唐恩先生。你记得柯尼许太太跑来要你去找哈里斯医师时,说了什么话吗?」
汤米.唐恩想了会儿。「她说:『快,骑马去找哈里斯医师。萨克维先生状况很不好。我们没办法叫醒他,我想时间不多了。』」
「还有别的吗?」
「没有。」
「她有没有提到萨克维先生的体温?」
「没有,她穿着睡袍跑过来,喘不过气。所以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要是她说他身体冰冷,我应该会记住的。我不会忘记。」
「你有没有想过哈里斯医师当时不在家?就我所知,他会在教堂公布栏上张贴他要去伦敦的日期。」
「我不常看教堂公布栏,上头都是插花装饰祭坛的太太们哪天要见面之类的事。」
他们谢过唐恩,回到屋里,和柯尼许太太钻进她的办公室。经过厨房门口时,米克太太探头出来,一脸担忧。「没事吧?」
「崔德斯探长只是要多问几个问题。」柯尼许太太的神色似乎有些紧绷。
等到她让崔德斯和麦唐诺坐下喝茶时,她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烦躁了──或许刚才她只是没想到这起事件严重到需要两人反复访查。
「柯尼许太太,」崔德斯开口道:「可以麻烦妳回想要汤米.唐恩去找哈里斯医师时,妳说了什么话吗?」
管家皱眉,看不出是因为讶异还是专注。「我无法保证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不过大致上应该是:『快!骑马去找哈里斯医师。萨克维先生状况很不好,我们没办法叫醒他,他身体越来越冷,我想时间不多了。』」
「妳确定有提到他的体温?」
「是的。」
崔德斯感受到麦唐诺的视线。「白区医师特别感到遗憾的是他不知道这件事,因此没有好好准备应付水合氯醛服用过量的对策。」
柯尼许太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一定是汤米.唐恩漏掉了。」
「妳觉得是如此吗?」
「他年纪轻轻,不习惯处理紧急事故。如果他听到萨克维先生不对劲之后脑袋一片空白,我也不会讶异──他把萨克维先生当成世界中心。」
「原来如此。再来,妳没有想到哈里斯医师那天不在家吗?我相信他出门的日期和时间都贴在教堂公布栏上。」
柯尼许太太叹了口气。「那是另一件害我心烦意乱至今的事情。我想到的时候,汤米.唐恩已经离开至少五分钟了。重点是哈里斯医师并没有照着以往的习惯在月中出门,这回他至少提早了一个礼拜。我想到前往火车站途中曾看到公布栏上张贴了更改日期的通知,但那时候汤米.唐恩已经冲到听不见我叫嚷的远方。」
「妳知道改期公告是在什么时候贴出的吗?」
「一定是在星期日之后,不然牧师讲道时绝对会提起。」
「谢谢,柯尼许太太。」崔德斯起身,歪歪脑袋。「这回我们真的要离开了,我可以承诺。」
□
「所以其中一人撒了谎吗?」麦唐诺警长在回史坦威莫特村途中问道。
他们骑着从伦敦带来的脚踏车,如此一来郡警局就不须要提供交通工具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崔德斯热爱骑车,但在伦敦实在是难以大展身手。现在来到乡间,微风带着草香,阳光和煦,没有一群群行人和高速马车争道。
不过还是要忙着躲开零星的泥洼,崔德斯绕过一滩泥水,这才开口回答:「我不认为那两人有谁说谎。正如柯尼许太太所说,不习惯面对紧急事故的年轻小伙子很可能漏听一两句指示。我母亲常说派我去店里买五样东西,我能带回三样就已经是万幸。」
麦唐诺伸手抚过树篱翠绿色的叶片。「经过一个下午的访查,我们只得到哈里斯医师的怀疑。」
「那是很合理的怀疑。」
麦唐诺还是不服气。「这样就能说服陪审团撤回意外用药过量的裁决吗?」
显然不够。
「好吧,我们还有几天时间。」他们已经骑到村子附近了。树篱消失,景观变成开阔的田野和闪耀的大海,村中教堂的高塔伸向无瑕的蓝天。「就算调查失败,至少我们还赚到几天德文海岸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