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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英古兰爵爷站在人行道上,专心打量眼前这栋稳固的红砖建筑。不像崔德斯探长,他对这个地方没多少好感,不过崔德斯更讶异的是爵爷大人脸上毫无喜悦之情。

  不过崔德斯就不同了,一接到福尔摩斯的电报,他马上从办公桌后跳起,惊喜地倒抽一口气。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很乐意于今晚七点在上贝克街十八号与你讨论萨克维一案。

  他滥用苏格兰警场的电话设备,马上打给英古兰爵爷。爵爷不在家,但不久后他传来讯息,说他有了福尔摩斯的消息,今晚与崔德斯探长在上贝克街十八号会合。

  两人握手。「爵爷大人,您似乎是担忧胜过开心。福尔摩斯康复的消息不是天大喜事吗?」

  「探长,恐怕这则消息没有你想的那样乐观。」

  「他的病还没好吗?」

  英古兰爵爷长叹一声。「从你我的标准来看,离康复还差得远。」

  「那……」

  「进去就知道了。」

  他们拉了门铃。崔德斯紧张地呼了口气。尽管英古兰爵爷的语气不带多少希望,他仍对有机会与伟大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见面兴奋不已。

  弯腰驼背的高大妇人前来应门,她头戴上了浆的白色软帽,透过鼻尖上的金属细框眼镜打量两人,以浑厚的约克郡口音说道:「你们一定是福尔摩斯小姐等候的绅士。请进。」

  福尔摩斯小姐?两人跟在妇人背后上楼,崔德斯探长以口形无声地向英古兰爵爷询问。

  是妹妹。英古兰爵爷回应。

  这完全出乎崔德斯的意料。福尔摩斯要有几个姊妹当然是他的自由,但崔德斯总想象他是个独立的生物,不会与女性亲属共住一间房。

  他们被带进舒适的客厅,墙上贴着玫瑰与藤蔓图案的壁纸,椅子上包裹着印花棉布,大座钟在角落轻声运转。站在窗边往外看的福尔摩斯小姐转身迎接两人。

  崔德斯瞪大双眼──他真没料到福尔摩斯的妹妹会生得一副广告插画上完美女性的样貌。他瞄向英古兰爵爷,后者神色一无所动──当然了,他是福尔摩斯小姐哥哥的朋友,自然见过她。

  福尔摩斯小姐上前与访客握手。「晚安,爵爷。晚安,探长。很高兴能认识您。」

  「幸会。」崔德斯说:「诚心希望我们能在更愉快的场合见面,但我也期盼福尔摩斯先生已经恢复到能给予建议的程度。」

  福尔摩斯小姐坐下,双手在大腿上交迭。「家兄的健康问题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他。最近一次的发作尤其严重,我们一度失去希望。即使到了现在,他仍旧难以与外界沟通。」

  「喔,谢天谢地。」

  「是的。他能好转到今天的状况真的是奇迹。」福尔摩斯小姐恳切地说道:「可惜他仍要卧床休息,无法亲自与您见面。」

  「喔。」崔德斯祈祷自己没有把失望之情表现得太明显。「那他无法与我们讨论案情了。」

  「夏洛克无法讨论案情,但他非常想要出一份心力──我们在这个房间动了一些手脚,让他在床上可以听见、看见一切。」

  方才应门的妇人回到客厅,手上端着一托盘的茶具与茶水。福尔摩斯小姐倒了一杯茶,递给妇人。「哈德逊太太,可以麻烦妳送进去给我哥哥吗?然后待在他身边确定他身体无碍?」

  「是的,小姐。」哈德逊太太应道。

  她摇摇晃晃地端着那杯茶离开。英古兰爵爷盯着她的背影,神情古怪。

  福尔摩斯小姐为访客倒茶,递出一盘形状像贝壳的奇特糕点。「这是玛德莲。」她说。「味道很好,据说食谱是出自杜兰特夫人之手。」

  崔德斯不知道杜兰特夫人是谁,不过这糕点的确好吃。当他咬到第三口,他发现这东西的美味实在是无与伦比。他垂眼看着盘子,心想能不能偷藏一块带回家给爱丽丝尝尝。

  「我知道时间紧凑。」福尔摩斯小姐说道:「探长,您随时都可以开始。」

  崔德斯望向病人的卧室。「福尔摩斯小姐,妳确定这样的安排不会出漏子吗?」

  「绝对不会。」

  「可是如果福尔摩斯先生如我预想的那样虚弱──如果我们的讨论对他来说太过吃力,该怎么办?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暂停。」

  「要是他累到听不下去,哈德逊太太会让我们知道的。」

  崔德斯压低嗓音,尽管他觉得此举只是突显自己的愚蠢,而非谨慎。「福尔摩斯小姐,这实在是很难启齿,但我想知道令兄的疾病是否影响了他的脑力?」

  福尔摩斯小姐微微一笑──是讽刺的笑容吗?「探长,容我向您保证,虽然这次发作严重影响到夏洛克.福尔摩斯的诸多生理机能,幸好病魔放过他的脑袋,使得他古怪又执拗的性情一如往常。」

  是崔德斯的幻觉,还是说英古兰爵爷真的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嗤笑声?

  「探长,既然您还是无法安心,您想不想当场测试夏洛克的观察与推理能力是否一如往昔?」

  「我愿意相信这位小姐的保证。」英古兰爵爷一边欣赏茶杯边缘一边说道。

  崔德斯这才发觉自从进屋后,爵爷大人从未正眼看过福尔摩斯小姐。

  「探长,就看您的决定了。」

  崔德斯再次犹豫。「爵爷大人,福尔摩斯小姐的兄长病倒后,您是否见过他本人?」

  「不,还没。」

  「那么恕我无礼,这件事牵涉到警方威信,我得确认福尔摩斯先生的能力一如往昔。」

  「这是当然。」英古兰爵爷说道。

  真是奇了,爵爷大人的语气里没有半点被惹恼的迹象,反而能听出一丝怜悯。

  「请稍待片刻。」福尔摩斯小姐走进隔壁房间,关上门。

  崔德斯转向英古兰爵爷。「爵爷大人,希望我这般多虑不会太过冒犯。」

  「没有的事。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崔德斯吐了一大口气。

  英古兰爵爷又补上一句:「不过如果你是我,一定会提出同样的警告。」

  □

  福尔摩斯小姐带着灿烂笑容回到客厅,她回到座位上,以经过反复练习的从容手法理好裙襬。

  「探长,这是夏洛克对你的评论。」

  对他?崔德斯又瞄了英古兰爵爷一眼,后者似乎再次迷上了他的茶杯。

  福尔摩斯小姐从裙子口袋抽出小巧的笔记本。「您来自西北部──坎布里亚郡的巴罗因弗涅斯。令尊不是在炼钢厂工作,就是造船厂工人。造船厂的可能性比较高。他是苏格兰人,令堂不是。他工作一帆风顺,足以供您上好学校,可惜他英年早逝,您进不了大学。」

  崔德斯死死盯着她。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从英古兰爵爷口中得知这些事情的吗?但他不记得自己曾对爵爷大人提过安格斯.崔德斯吃哪一行饭。

  「您在坎布里亚郡进入警界,没多久就调来伦敦。您在这里结婚,婚姻美满──恭喜。您的岳父手头阔绰,正如英古兰爵爷,他也欣赏您的才智、勤勉、正派。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而他的继承人才干不如他,对于您和您妻子并没有抱持同等的亲爱之意。财务虽然紧绷,但您妻子很有办法,能屈能伸,家中景况没有受到影响。」

  崔德斯努力合上嘴巴。他相信自己从未在英古兰爵爷面前提及自己的财务状况,现在爵爷大人一脸淡淡的歉意。

  「我才说了十个字,福尔摩斯先生就听出这些了吗?」

  「您大概说了百来个字,这已经足以听出您的出身以及教育程度。虽然您的口音有点复杂,母音里带了点苏格兰乡音──不过呢,这反而可以把范围缩小到巴罗因弗涅斯,大批苏格兰人被该处的工厂就业机会吸引过去。至于是炼钢厂,还是造船厂,您的表情泄露了正确答案。」

  「其他的就更明显了。您还很年轻,却已经爬到探长的位置,这代表您起步得早,同时也拥有不凡的手腕。但您没让野心冲昏了头,否则英古兰爵爷也不会对您如此上心。」

  她的视线投向英古兰爵爷,后者专注地搅拌茶水。

  「确实是如此。」他说。

  即便震惊得头昏眼花,崔德斯开始纳闷英古兰爵爷与福尔摩斯兄妹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特别是爵爷大人与福尔摩斯小姐。

  福尔摩斯小姐再次勾起嘴角。「解开您的疑惑了吗?」

  崔德斯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原本的疑问──福尔摩斯怎么能从极少的线索中知道这么多。「还没。」

  「啊,您的家庭状况。您应该是离开巴罗因弗涅斯后才结婚的──您个性谨慎,不像是会贸然早婚的人,而且单身汉自然比整个家庭还容易找到地方落脚。至于您过世岳父的财务状况,您身上衣物的质料与剪裁说明了这位裁缝的作工还入得了英古兰爵爷贴身男仆的眼──换句话说,那是您岳父请的裁缝。」

  「尽管选了上好布料,裁缝也同样高明,这套衣服已经是两年前的款式了。扣子最近换过,袖口重新补强。更明显的是您的衬衫装了假领。英古兰爵爷,您的衬衫是否有假领呢?」

  「没有。」爵爷大人应道。

  「英古兰爵爷不用假领,因为他可以一次将几十件衣服送洗。可是在伦敦顶尖裁缝的外套下穿假领,如果这件外套不是偷来的,那就是您的经济状况走下坡了。伦敦警察厅的薪水并未大幅缩减,那么便是崔德斯太太的收入急遽减少,可以合理推测她曾有个慷慨的父亲,却没有同样慷慨的兄弟。」

  「至于她对您的付出……那个坏心眼的兄弟要惩罚她放弃地位嫁给您,但您的行头看起来毫无缺陷──她缝补这些衣物的细心和巧手几乎及得上制衣裁缝的技术。无论她为家务牺牲了多少,她尽量让您不受到影响。如果这不是爱……」

  听着她的说明,崔德斯探长努力控制脸部肌肉,不露出惶恐呆愣的表情──让一个陌生人把他的家务事全摊在面前,还是在他高贵的朋友面前!不过他现在得憋住突如其来的泪水。

  「能娶到崔德斯太太,我真是三生有幸。」

  「是的,探长。」福尔摩斯小姐喝了一小口茶。

  崔德斯探长也跟着喝茶,平复突然涌现的情感。亲爱的爱丽丝。亲爱的、亲爱的爱丽丝。

  「好啦,探长,您是否能相信家兄能力并未受到近日病痛而减损呢?」

  崔德斯不确定相信是不是个正确的字眼。他感到万分敬畏,狼狈失措。「我──是的,福尔摩斯小姐。」

  她又笑了。「很好,那么开始吧。」

  □

  崔德斯迅速报告目前的调查所得。「离开雪瑞登爵爷家之后,我巧遇英古兰爵爷,趁机请他协助查出那对兄弟为何如此疏远。」

  「调查花费的时间超出预期。」英古兰爵爷说道:「收到你的来电留言时,我刚与艾佛利夫人谈完。」

  「很有道理。」福尔摩斯小姐转向崔德斯。「艾佛利夫人和桑摩比夫人这对姊妹是社交界消息最灵通的情报站。她们对于过去五十年的每一件风流韵事,每一场口角冲突都瞭若指掌。若是这世上有人知道那对兄弟疏远的原因,除了雪瑞登爵爷本人,就是那两位夫人了。」

  「可惜就连艾佛利夫人也无法深入雪瑞登爵爷的家务事。」英古兰爵爷说道:「不过她指出最后有人看到那对兄弟同进同出的时间点,是五九年的八月,离现在有二十七年了。五八年的夏天,雪瑞登爵爷唯一的孩子过世,他和妻子一年没涉足社交界。隔年八月是他们第一次出门参加朋友的家宴。艾佛利夫人也出席了,她记得那对兄弟看起来感情不错。」

  「过了一阵子,她听说萨克维先生到南法短居。她没有多想。他是个有钱的单身汉,南法又是热门的渡假景点。她隔了许久才发觉他没有回国,接着谣言四起,说他人是回来了,只是没回老家。她想从雪瑞登夫人口中套出内情,但雪瑞登夫人显然也被瞒在鼓里。她隐约感受到萨克维先生碰上极大的难关,无法理解他怎么不向家族寻求安慰与协助,却宁可把自己关在天涯海角。」

  「她只能告诉我这么多,和案情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探长,你说你查明了案发期间雪瑞登爵爷人在伦敦。可是你有没有询问雪瑞登夫人的动向?」

  「没有,我完全没想到。」

  「艾佛利夫人提到她最近在帕丁顿车站看见雪瑞登夫人,自己下火车,没有女仆陪伴。她确定是萨克维先生过世那天。」

  帕丁顿站是伦敦西区的交通枢纽,连接的车站包括德文在内。要是雪瑞登夫人搭车到史坦威莫特附近,那会是非常有意思的线索。但这又是另一条与实际证据无涉的诱人线索。

  「两位绅士,还有别的吗?」福尔摩斯小姐问道。

  崔德斯探长交出了调查过程中取得的一切访谈记录和报告。

  「我这就拿去给家兄过目。请稍候。」

  两人起身送她离席。英古兰爵爷在客厅里缓缓走动,检视各处摆设。崔德斯没有多想,顺手拿起她留下的笔记本。

  这是刚买来的新品。内页几乎一片空白,只在第一面以陌生字迹写了巴罗因弗涅斯,他的出身地。

  他皱起眉头,放下笔记本。

  英古兰爵爷站在壁炉前,打量整排相框,额头牵起一条条皱纹。崔德斯移到书架旁,拿起一本被英古兰爵爷放到一旁的书,书名是《罗马遗迹之夏》。崔德斯记得爵爷大人提过他曾在他叔叔的庄园境内发现一栋罗马建筑的遗迹,他不知道英古兰爵爷为此写了一本书。

  那本书是献给「我的朋友与盟军J.H.R,温情与卓越理性的泉源。」下一页是一行手写字:给福尔摩斯,愿你永远是个头号恶棍。艾许。

  「是福尔摩斯叫我题下这行字。」在房间另一端的英古兰爵爷说道。

  崔德斯轻笑几声。他才看了两页,福尔摩斯小姐略显愉悦的声音突然响起。「喔,英古兰爵爷的考古冒险可是充满波折呢。」

  崔德斯把书放回原位。「福尔摩斯先生看完那些资料了吗?」

  「是的。」

  「他是否提出了任何新思路?」崔德斯对自己的急切感到尴尬,他真的很想知道福尔摩斯的高见。

  「他注意到证词中萨克维先生房间窗帘的矛盾之处。」

  「喔?」

  「最先发现萨克维先生神智不清的女仆贝琪.毕多在庭上说她一进房就拉开窗帘。但是来到您与厨师米克太太的访谈,她说她和管家柯尼许太太抵达房间后才开窗帘,想看清楚萨克维先生的状况。」

  崔德斯希望自己把失望藏得够好。「我也注意到了,但我认为是记忆模糊之处──不同证人在回想同一件事时总会出现极大的差异。福尔摩斯先生对这项出入有何看法呢?」

  福尔摩斯小姐望向英古兰爵爷。「对于明日的重新开庭,没什么有帮助的看法,正如您所说,这点很容易被归为证人记忆模糊所致。整体而言,夏洛克和您意见一致,缺乏证据说服陪审团驳回指控,让你继续调查。」

  这回崔德斯懒得掩饰沮丧。「那么我们无计可施了吗?」

  福尔摩斯小姐双手指尖相对,轻轻敲打。「您可以检验哈里斯医师和白区医师诊所里装番木鳖碱的瓶子。」

  他听错了吗?「番木鳖碱?萨克维先生是死于水合氯醛啊。」

  「可是呢,我们的调查前提是他的死亡并非意外用药过量,而是伪装成意外用药过量的谋杀。」福尔摩斯小姐稍稍靠近一些。「探长,如果您是有办法犯下多起谋杀案的厉害凶手,若是想确保萨克维先生不会让及时送达的番木鳖碱捡回一条命,您会怎么做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崔德斯的面把萨克维先生、艾梅莉亚夫人、萧伯里夫人之死称为谋杀。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往下滑。「福尔摩斯小姐,妳的意思是我可能会对那一带诊所的番木鳖碱动手脚?」

  「是的。如此一来,即便援兵在萨克维先生咽气前抵达,无论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崔德斯吐出一大口气。「这招实在是邪恶又高明。」

  「没错,我们得面对这个事实,对方绝对会布下天罗地网。」福尔摩斯小姐语气从容沉着。「探长,到了这个节骨眼,您还有什么顾忌吗?」

  「没错,不过我得加紧脚步,希望能及时得到结果。」

  得立刻发电报去收集证物来检验。他原本计画明天一大早就前往德文,现在看来他最好尽快出发,早上就抵达当地,亲自督促进度。

  他起身。「福尔摩斯小姐,谢谢妳。请向福尔摩斯先生转达我的感谢,我自己出去就好。」

  「探长?」

  「怎么了,福尔摩斯小姐?」

  福尔摩斯小姐微微一笑。「家兄建议您同时要求对萨克维先生遗体做化学检验,寻找各种可能的毒物。假如番木鳖碱没有问题,那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看能不能找到任何不可能意外进入萨克维先生体内的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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