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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崔德斯探长离开后,房里陷入寂静。

  夏洛特移到窗台边,往花瓶里添了点水。看到雨滴敲打窗框,她有些讶异。阵雨悄悄、稳稳地飘落,一辆马车驶过屋前,马蹄与轮子溅起水花,一盏盏煤油灯旁笼罩着黄色光晕。

  她期盼英古兰爵爷会待久一点──两人相识已久,从小便是朋友。她很想与他私下说几句话,但她忘了,她每次都会忘记这些年每当他们独处,横亘在两人间的沉默总是挥之不去。

  不过胸中的奇异情感她太过熟悉,喜悦与痛苦交缠,两者从未分离。

  没有这些情感她也活得下去。就算从未体验过企盼的痛苦、徒劳的后悔,她也可以开开心心过完这一生。他赋予她人性──或是她有办法唤醒的人性,然而人性或许是人生中她最不想要的一面。

  「爵爷,还要喝茶吗?」她想到两人其实并非独处。华生太太就在隔壁房里,门开了一缝。

  「不用了,谢谢。」他低声回应。

  「要吃几口点心吗?」他没有碰过那些玛德莲。

  「多谢妳的好意,不用了。」

  她坐回原处,自己拿了一块玛德莲──她不懂怎么会有人能以意志力抗拒玛德莲。不过呢,眼前的男人对于她的提议大多只会拒绝,无论是茶点,还是改变人生走向。

  她认识的年轻淑女都喜欢在心中建构理想的男士。夏洛特从未理解过这种心态──她还没见过哪位女性认为自己的房子完美无缺,而且和男人不同,房子可以规画、扩建、彻底重新装潢。但若是要她花时间描绘最适合自己的对象,结果会是与她极度相似的人──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沉默的生物、靠着脑中的世界就能开心过活的男人。

  然而待在英古兰爵爷身旁,她总会因他的实际存在而受到冲击。她会清楚意识到他占据的空间、他的举止、他的重量、他大衣的剪裁与绉褶、头发的长度与质地──即便她从未摸过他的头发。她发现自己聚精会神地观察──他视线的方向、他双手摆放的位置、他呼吸时胸口的起伏。

  她身旁并不是只有这个优秀的男性样本,比如说罗杰.萧伯里在大家心目中比爵爷还要俊朗、时髦。但是英古兰爵爷拥有不同的特质,参杂些许性感的活力、蕴藏在心底的叛逆,使得他散发出吸引男性与女性的阳刚磁性。

  年少时,他对世界抱持的敌意更加外显,不过到了某个年纪,那个惹祸精摇身一变,完美融入上流社会阶层。他是各种高级俱乐部的成员,与恰当的人士结交,当然了,他的马球赛更是社交季中最亮眼的事件。

  再过个十年,他将成为社交界的中流砥柱。

  可是……

  在那些可敬的外表、社会化的举止之下,那个渴望在遗迹间独处许久的男孩依旧存在。他是唯一不介意她保持沉默的人。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安于她的沉默,尽管可能的原因是只要她不开口,就不会对他的私生活提出令人不悦的观察结果。

  她又想到华生太太正在隔壁。因此,这段沉默不该继续。「我没有向崔德斯探长解释我认为窗帘证词矛盾之处有多重要。」

  「我注意到了。」

  「可是你懂吧?」

  他迟疑几秒,点点头。

  夏洛特猜出崔德斯探长在何时娶了比他还富有的女性,看出他愿意穿着伦敦顶尖裁缝的杰作,就是为了不让岳家丢脸,也为了争取一份归属感。她也猜测嫁入一般人家的崔德斯太太选择精简家务,抛下她所知的奢华生活,尊敬这个她愿意奉献一生的男人。

  夏洛特认为崔德斯探长家的女仆不会每天早上都进主卧室,因此他才会漏掉米克太太证词中透露的线索。

  「对了,今天下午我去拜访了令姊。」英古兰爵爷说道。

  她捏住吃了一半的玛德莲的手指缩紧。「她还好吗?」

  「她正努力维持平静。」

  喔,莉薇亚。「她知道我们的父亲与艾梅莉亚夫人争执过吗?」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有比「出乎意外」还要恐怖的词汇吗?

  「你见到他了吗?」

  「他不在家。令堂坚持不见客。」

  也就是说她在卧床休息──在服用高剂量的鸦片酊之后。

  「莉薇亚小姐告诉我说要是遇见妳,要我转达她很感激妳做的一切。她知道妳无法预知──」

  「将艾梅莉亚夫人、萧伯里夫人、萨克维先生的死因连结后,我让福尔摩斯家的杀人嫌犯多了两倍?」

  「崔德斯探长明天一定会查出结果。」

  她吓到差点丢了手中的玛德莲。他竟然在安慰她──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安慰过她。「违心之言。」

  「我常常质疑妳的行为,但很少怀疑妳的理性。这次也不例外。」

  她深吸一口气──原来她已经跌得这么惨,就连他也觉得应当要出言安抚。「谢谢。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华生太太从卧室探出头来。「抱歉,小姐,福尔摩斯先生睡着了,还要我盯着他吗?」

  「不用了,哈德逊太太,谢谢。」

  华生太太屈膝行礼后离开,坚定的脚步声往楼下移动。等到房里安静下来,英古兰爵爷问道:「她就是收留妳的女演员?」

  他小心翼翼地维持不带批判的语气,然而如此强烈的不满实在是无法掩饰,她假装没有听出来。「她演得很传神吧?而且是她从探长的口音认出他的出身。一定要请她训练我如何更进一步分辨不同地区的口音。」

  「我不喜欢这种安排,妳对她一无所知。」

  至少这句是他的真心话。「我想我对她还挺了解的。」

  「妳能推测旁人的背景,并不代表妳有办法看穿他们所有的想法与意图。妳自己想想,换成别人碰上这种事,比如说是莉薇亚小姐好了,妳不会觉得她太走运了吗?」

  「有时候运气就是这样。」

  「更多时候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意见不合是他们平日的相处模式。如此熟悉的情感苦中带甜。有时候甜蜜的滋味胜过苦涩,但不是今晚。

  她起身走向客厅后方的桌子。「你要我怎么做呢?离开我的恩人?」

  「是的。」

  「然后呢?」

  「让我帮妳。」她的老朋友命令道。他变得如此守礼正派,好个未来的社交界中流砥柱。「妳总说想当女校的校长,现在还是可以达成这个目标。」

  「怎么说?」

  他跟着她绕到桌边。「搬去美国。妳可以编造新的身分,在那里展开新生活,没有任何人事物阻止妳上学、接受训练,最后找到好职位。」

  「你负担期间所有开销?」

  「等妳能自立再还我就好,要加上利息也可以。」

  「要是我不还钱,或是无法还钱,你也不会前来追讨,我说的没错吧?」

  他没有回话。

  他的视线方向:她右肩后的某处。他手的位置:握住桌缘。他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在深灰色大衣下,他穿着丝质缇花背心,银色花纹织在犹如黎明前的深蓝布料上。

  「我猜你和萧伯里先生说上话了。」

  他用力咬牙。「是的。」

  「他是否要我当他的情妇?」

  「没错。」

  「希望你没有代替我拒绝。」

  他终于愿意直视她的双眼。「我绝对不会擅自替妳说话。」

  他深褐色的双眼极度严肃,彷佛把她视为仇敌。然而热气灼痛她的皮肤,烧灼她的神经。她把最后一口玛德莲放到舌上。「你不打算问我会不会考虑这个选择?」

  他的视线落到她嘴边,接着又迎上她的双眼。「我想妳一定考虑过了,妳总会考虑一切的可能性。」

  她歪歪脑袋。「你在气我吗?」

  他再次没有回话,只是凝视着她,似乎是讶异两人竟如此靠近,尽管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张椅子。

  「我相信你比较希望我留在华生太太这里。」她低喃:「而不是接受萧伯里先生的提议?」

  他的视线方向:她的颈根脉搏跳动处。他手的位置:紧紧握住椅背。上好的白色亚麻衬衫随着加速的呼吸上下起伏。

  下一秒,他退到十呎外的大座钟旁,背对着她。「妳什么时候才会在做出决定前,把我的想法列入考虑?」

  她缓缓吐气,有些不稳。「你知道的,我不会道歉。找上萧伯里先生是我唯一的选择,唯有如此才能突破我双亲筑在我人生道路上的高墙。」

  「我有要妳道歉吗?」

  「没有,可是你在生我的气。火冒三丈。」

  他微微侧身。倘若视线能化为实体,他早就把她钉在墙上了。「夏洛特,任何一个关切妳安危的人,都会对妳感到火冒三丈。」

  「可是我现在很好。」

  「妳没在街头挨饿,可是妳一点都不好。拜托──妳成为夫人的女伴,天底下没有比妳还不适合这一行的人了。或许妳今天庆幸自己逃过最恶劣的结果,或许明天也是如此。可是再过一个礼拜,妳会无聊到发疯。」

  「以前住在家里,妳至少还能盼望未来能独立生活。现在妳有什么指望?我就后退一步,假设这个华生太太立意良善吧。妳现在成了雇员,而这份工作缺乏一切妳追求的目标──没有独立,没有脑力刺激,当然也没有五百镑年薪。」

  「妳能撑多久?妳要花多少时间才会领悟自己只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里?在听过同一件陈年往事五十八次之前,妳的脑袋什么时候会造反?」

  她靠着桌子,寻求支撑。「你把我的工作形容得好空虚。」

  「那妳觉得呢?是丰富又充实的生活?」

  这回轮到她闭口不答。

  他长叹一声。「不用送我了。」

  他从门边取回手杖,这时她开口了:「如果你答应一个条件,我就让你赞助我移民与学习。」

  「不。」

  「你还没──」

  他一手按住门把。「或许我无法从妳的帽带颜色看出令堂昨天午餐的菜色,但这并不代表我猜不出妳有什么要求。结果都是一样的……妳会向我敲诈,威胁若是我不乖乖听话,妳就要投向罗杰.萧伯里的怀抱。」

  她勾起一边嘴角。「你应当要留意我的威胁。若你愿意纡尊降贵,我们都能好过一点。」

  「不,只要妳好好照着我的指示去做,我们就能好过一点。」

  「我无法照你的心意过活,把一切埋在土里,假装毫发无伤。」

  「其他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妳为什么做不到?」

  这场争辩越来越接近两人前一次谈话的内容,当时他们展开热烈的论战,最后她大喊:不对,要是他接受她的建议,不向他现在的妻子求婚,他们才能真的好好过日子。她已经忍了整整六年,不去绊住他的脚步。

  当时他们闹得不欢而散。

  她叹息。「好吧。别把我当成你的情妇对待,就算你想这么做。」

  他一手按住帽缘。「晚安,福尔摩斯小姐。」

  她最讨厌听他在私下谈话时叫她福尔摩斯小姐。她恨透了这个称呼象征的距离感,那是他不愿跨越的鸿沟。

  「抱歉,你只是想帮我,我却如此找你麻烦。对不起。」

  他沉默了好半晌。「夏洛特,妳不是找我麻烦,而是扰乱我的计画。妳让我质疑原本能够坦然接受的事物,但这不是妳的错。反正重点也不是这个。」

  他开门离去。等她来到楼梯口时,他已经走到半途。「现在我在华生太太这里很安全。」她对着他的背影唤道:「你不用找人跟着我了。」

  他一僵,没有转过身。「福尔摩斯小姐,我完全不知道妳在说什么。」

  □

  夏洛特翻开《罗马遗迹之夏》,找到她最爱的那一页。

  阿姨爱看小辈喧闹,不时举办专属于孩童的宴会,无论是持续的时间,还是热烈程度都直逼酒神狂欢宴。十几二十个男孩女孩带来的能量与音量,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问题──我承认曾惹得他们闹得更喧哗。然而那年夏天我无法安睡,担心在哪个良辰吉日,往肚子里塞了太多蛋糕和橘子水的小家伙会冲出屋外,跌进我这片美妙又脆弱的遗迹。

  事实上,某个十三岁的恶棍利用我的忧虑,威胁要让我的恶梦成真──派出一群野孩子从别墅的另一头冲进我的挖掘基地,如同汉尼拔率领部队与大象越过阿尔卑斯山,将义大利蹂躏得体无完肤。

  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守护这片遗迹的完好。

  难忘的回忆。那天真是杰作,她敲诈十五岁的他,要他以一个吻作为交换。

  不是彬彬有礼的轻吻。她说得兴高采烈。可别辜负了你猥亵的名声。

  他一脸怒容。妳知道猥亵是什么意思吗?

  下流又好色。

  我有这种名声吗?

  旁人往往把他说成「爱惹麻烦的英古兰小爵爷」。在其他孩子的耳语中,他彷佛长出了双角,生了条分岔的尾巴──他从九岁起就在抽烟;他让十多个女家教遭到解雇;他进伊顿公学的第一年就害某个女仆惹上天大的麻烦。

  夏洛特不认为那些流言值得听信,除了抽烟以外──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土耳其烟草味,对这个横眉竖目的少年而言不算太糟。

  是的,那是你的名声。

  他不以为然地斜眼看她。妳想要下流又好色的吻?

  不然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最后这句话。那个吻使得她的脑袋轻微故障,她也记不得亲吻后两人又说了什么。

  夏洛特轻轻叹息。两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那天,两人都没想得太多──他只是她剥削的对象,而在他心目中,她只是个怪到极点的女孩。

  要是他们能预见未来就好了。

  □

  「福尔摩斯小姐,妳千万别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转的。」华生太太说道。

  这顿迟来的晚餐到了尾声,夏洛特少了平时的食欲。

  有时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与邮局有那么几分相似,以复杂的系统将各种资讯迅速分门别类。但此时此刻,她最珍贵的资产更像是最近问世的汽车,每跑几哩路就要故障一回,倒楣的司机只能抛锚在路边。

  她对华生太太虚弱地笑了笑。「我以前不会对任何事物焦躁不安──也无法理解旁人为何会如此。如果还有努力的空间,那情况当然不同。为了我无法控制的结果操心,这就等于在宇宙决定我是否该受罚之前先狠狠惩罚自己。」

  「现在我才知道过去自己什么都不担心,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怕。表面的平静只是虚伪的安全感,只要真正的结果降临就会烟消云散。我对自己,还有我姊姊的未来深感不安,现在又加上我父亲。」

  她把汤匙插入一碗糖渍水果。「华生太太,妳说得对,我不该如此担心。但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停止。」

  「福尔摩斯小姐,妳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华生太太叹息。「我只能说『妳千万别太担心』。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拔除萌芽的无益焦躁。老实说即便我现在过着年轻时的我欣羡不已的生活,仍偶尔会在半夜惊醒,满心烦恼。」

  两人沉默片刻。外头还在下雨,雨滴规律地敲打屋顶。

  夏洛特舀起一口桃子,推着它在糖浆里四处滚。「无论如何,到了明天,各种猜疑都将获得解答。崔德斯探长一有斩获就会通知我们。」

  华生太太也学着她搅动碗里的水果。「既然已经见到探长本人,妳对他有什么看法?」

  「我喜欢这个人。他大致上是理想的男性,只是我没料到他对所谓的『优秀人物』如此恭敬。他摆出这种态度,或许是因为不希望别人说他忘了自己的出身,或者是他真心相信社会阶级的效力与权威性。」

  「换句话说,妳相信维持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男性身分是正确的做法?」

  「是的。」

  崔德斯探长对夏洛特相当敬重,但这份敬意是源自保护欲,强者应该照顾弱者,而不是把她当成对等的个体,也绝对不是他面对英古兰爵爷的景仰,显然他把爵爷当成上司看待。

  「那么,妳的朋友英古兰爵爷呢?」华生太太问道:「他一定知道妳没有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哥哥,而且他似乎早对妳的推理能力不感到惊讶。」

  「他一直是我这份能力的受害者──早就习惯了。」

  「我看过他的马球赛,女士们全都看得直摇扇子──某些男性就是如此有吸引力,即便他们称不上英俊。」

  「他已经结婚了。」

  这句陈述听起来更像是怨言。宛如控诉。

  「就我所知,他的婚姻并不愉快。」

  他的婚事是他犯下的大错。但是听到从流言蜚语片面认识他的人批评他的私生活,夏洛特感到她有义务为这个错误辩护。「幸福永远不是社交界婚姻的目标。」

  「喔,这也是我长久以来的观察结果。那比较像是生意往来,有时候冷血到了极点。但偶尔会遇到除了爱情,以及爱情激发的庞大正面思维以外,没有任何原由的婚事。我总会屏息注视这样的男女。若是他们的恋情无法开花结果,我也会随之心碎。」

  英古兰爵爷当年还有转圜的余地吗?假如夏洛特没在他婚礼前警告他完美女性只存在于男人的幻想,假如她没有指出大费周章营造无瑕外表的人必定有所盘算,他还会在教父过世后测试妻子的真心,说他只收到五百镑的年金,而不是遗嘱中保证要分给他的巨额财富?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他对英古兰夫人说出真相,她绝对会喜出望外,而不是从失望冷淡转为怒火中烧,脱口说出她会嫁给这个犹太银行家的私生子,不过就是为了他即将继承的财产。否则她何必玷污自己孩子的血脉。

  夏洛特想知道她说出口的话语究竟有多少分量。究竟是她在他心中种下了猜疑的种子──还是说婚姻到了某个时期,双方总会产生同样的怀疑,无论夏洛特在多年前说过什么话?

  她深吸一口气。「至少他的孩子很可爱。」

  华生太太吃掉一块草莓,慢吞吞地咀嚼。「福尔摩斯小姐,妳有没有坠入爱河过?」

  「没有。」

  如果她没有答得这么快、这么强硬,或许会更有说服力,不过华生太太只是点点头。「有时候这是好事,福尔摩斯小姐。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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