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昼行者
夜幕笼罩艾岚坎迪的时候,赛门与亚历克离开潘哈洛家,往山丘上的加德走去。市区街道又窄又弯,七转八拐地往上攀升,在月光下像一条石缎带。空气寒冷,不过赛门只隐约有所感觉。
亚历克沉默地大步走在赛门的前方,彷彿在假装他是掲自一人。如果是在前世,赛门就得喘着气拚命赶才能追得上,现在他发现自己只需要步伐加速一点就能与亚历克并行了。「你一定很呕,」见亚历克脸色阴郁地瞪着前方,赛门终于开口说道,「我是指你得这样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亚历克耸耸肩。「我十八岁了,是大人就得负责任。只有我能在『政委会』开会的时候出入加德,执政官认识我。」
「执政官是做什么的?」
「他就像『政委会』的高级主管。他负责计算『议会』的选票,解释『律法』,为他们以及审问官提建议。如果你管理一个『学院』,碰到问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的时候,就可以向他请教。」
「他给审问官建议?我以为──审问官不是死了吗?」
亚历克哼一声。「你这好像是在说『总统不是死了吗?』没错,审问官死了,可是现在又有一位新的,叫做木赤杨。」
赛门往山丘下方黑暗的运河水望过去。他们走在册林之间的一条窄路上,市区已经被抛在身后。「我要告诉你,审问这种事在我们人类历史上向来做得不太好。」亚历克面无表情。「算了。那只是一种蒙迪的笑话,你不会感兴趣的。」
「你又不是蒙迪,」亚历克纠正道,「所以爱兰与赛巴斯钦看到你才那么兴奋。不过这话你不能跟赛巴斯钦说,他总是一副好像什么都见过的样子。」
赛门不加思考地就脱口问道:「他跟伊莎贝……之间有什么吗?」
亚历克讶然笑了出来。「伊莎贝与赛巴斯钦?不可能。赛巴斯钦是一个好孩子──伊莎贝只喜欢跟完全不合我们父母胃口的男孩交往,像蒙迪啦、异世界人啦、小流氓啦……」
「谢啦,」赛门说道,「很高兴你把我归到罪犯项目里。」
「我想她那样是故意要引人注意,」亚历克说道,「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所以必须一直证明自己有多坚强,或者至少她以为是这样。」
「或者也许她是不想让别人注意你,」赛门有点心不在焉地说道,「你也知道,因为你们的爸爸妈妈根本不知道你是同性恋。」
亚历克突然停在路中央,赛门差点撞上他。「对,」他说道,「但显然其他每个人都知道。」
「杰斯除外,」赛门说道,「他不知道,对不对?」
亚历克深吸一口气。赛门想着,他好苍白,还是月光的关系,把所有东西上面的色彩都洗掉了。他的眼睛在阴暗中显得好黑。「我真的觉得这不关你的事,除非你想威胁我。」
「威胁你?」赛门诧异不已。「我不是──」
「那又为什么呢?」亚历克说道,语气中突然流露一种尖锐的脆弱感觉,听得赛门又是一惊。「为什么要提?」
「因为,」赛门说道,「很多时候你似乎都很恨我。即使我救过你,我也不会把这当成个人恩怨。你似乎有一点恨这整个世界。再说,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但我看到你看杰斯的样子,还有我自己看克莱莉的样子,我就想──或许我们还是有一个共同点,也或许这样能让你不那么讨厌我。」
「所以你不会告诉杰斯吧?」亚历克说道。「我是说──你把你的感觉告诉了克莱莉,而……」
「那不是好主意,」赛门说道,「我一直在猜想你碰到那种情形要怎样回复原状。我们是否还能再做朋友,还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完全粉碎。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说不定如果我找到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亚历克重述道。他又开始走起来,而且走得很快,眼睛直盯着前面的路。
赛门连忙赶上他。「你知道我的意思。例如,我想马格努斯‧贝恩真的喜欢你,而且他相当酷。反正,他开的派对都很棒,即使我那时候被变成了一只老鼠。」
「多谢你的建议。」亚历克的声音不带感情。「但我并不觉得他有那么喜欢我。他到『学院』开启『门户』的时候都不大跟我说话。」
「也许你应该打电话给他,」赛门建议道,一面逼自己心里不要多想这情形有多奇怪,他竟然在给一个恶魔猎人建议怎么去跟巫师约会。
「不行,」亚历克说道,「伊德瑞斯没有电话。不过反正没关系。」他断然说道。「我们已经到了,这就是加德。」
一道高墙立在他们前方,中间是两扇巨大的门,上面雕着弯柚多角的符印图案。赛门虽然不像克莱莉能看懂那些复杂的符印,其中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目眩的感觉以及力量。门边各有一个天使石像守护着,面貌威猛美丽,手中拿着一把雕花剑,脚边趴着一个身形扭曲的怪物──象是老鼠、蝙蝠与蜥蜴的混合体,长着满口尖牙。赛门站在那里观看良久。他想它们是恶魔──但也很可能是吸血鬼。
亚历克把门推开,示意赛门进去。他进去后,立即眨眼困惑地环视四周。自从变成吸血鬼之后,他的夜间视力就有如雷射般敏锐,但直通门口的这条小径旁点着成排的巫光石火炬,光线强得让所有东西的细部都看不清楚了。他隐约感到亚历克带领着他沿着窄石径前行,而且连石径上也都反射着强光。然后还有一个人站在尽头等着他们,高举手臂挡住他的去路。
「这就是那位吸血鬼啊?」对方的声音深重得近乎咆哮。赛门抬眼看去,光线刺得他眼睛像火烧──如果他还能够流泪的话,现在一定会泪汪汪的。巫光,他想着,天使之光烧着我。我并不应该感到惊讶。
站在前面的那个人非常高,皮肤灰黄,颧骨明显,顶着剪得很短的头发,前额高突,配上带钩的罗马鼻。他俯看赛门的表情宛如搭地铁的人看着一只大老鼠在轨道上跑来跑去,心里希望能有一列车开过来把牠压扁。
「这就是赛门。」亚历克说道,语气有一点不太肯定。「赛门,这是执政官玛拉齐‧杜多尼。『门户』准备好了吗,执政官?」
「好了。」玛拉齐说道。他的声音刺耳,还略带外国口音。「什么都准备好了。来吧,异世界人。」他向赛门招手。「越快解决越好。」
赛门正要朝执政官走过去,亚历克却伸手拦住他。「等一下,」他对执政官说道,「你会直接把他送回曼哈顿吧?那边会有人等着接应他吗?」
「没错,」玛拉齐说道,「巫师马格努斯‧贝恩,因为是他不慎让这个吸血鬼跑到伊德瑞斯来,所以要负责接他回去。」
「如果不是马格努斯让赛门通过『门户』,他就会死了。」亚历克说道,语气有一点尖锐。
「或许,」玛拉齐说道,「你父母是这么说的,『政委会』也决定相信他们。事贾上,我的建议未获采纳。无论如何,一个人不应该随随便便把异世界的人带入玻璃之城。」
「才不是随随便便,」赛门十分气愤,「我们遭到攻击──」
玛拉齐转眼看向赛门。「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才能开口,异世界人,不是在之前。」
亚历克抓紧赛门的手臂,他脸上的神情半是犹豫,半是猜疑,彷彿在怀疑自己带赛门过来是否明智。
「好了,执政官,真是的!」庭院另一头传来高亢又似乎有点喘吁吁的声音,接着赛门略感惊讶地发现那个声音发自一个男人──一个身躯圆圆的矮个子正匆匆沿着小径朝他们走过来。他在闇影猎人装扮之外还披着一件宽松的灰斗篷,秃头在巫光照射下闪闪发亮。「没必要吓唬我们的客人。」
「客人?」玛拉齐神情气愤。
那个矮子来到亚历克与赛门面前站定,然后对他们俩露出笑容。「我们非常高兴──真的荣幸──你决定配合我们的要求回纽约去。那样会使事情容易多了。」他对赛门挤一下眼睛,赛门则困惑地看着他。赛门没想到竟会见到一个似乎很高兴见到他的闇影猎人──他是蒙迪的时候都没有,变成吸血鬼之后更不会有。「噢,我差一点忘了!」小个子懊恼地拍拍额头。「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审问官──新任审问官,我的名字是木赤杨。」
木赤杨对赛门伸出手,赛门胡里胡涂地伸手回握。「而你,你叫赛门对吧?」
「对。」赛门说道,同时尽快将手缩回来。木赤杨的手掌湿黏又握得好紧,感觉很不舒服。「不必谢谢我跟你们合作。我只想回家。」
「我相信你是的,我相信!」木赤杨的语气虽然愉悦,说话的时候脸上却闪现某种赛门无法形容的神情,只是瞬间就不见了,然后木赤杨就笑着指向从加德旁边绕过去的一条窄径。「这边走,赛门,请。」
赛门开始往前走,亚历克要跟上去,审问官却举起一只手。「我们只需要你做到此为止,亚历山大。谢谢你帮忙。」
「可是赛门──」亚历克开口说道。
「不会有问题的。」审问官跟他保证。「玛拉齐,请带亚历山大出去。如果他没有带巫光石的话,就给他一个好走路回家。这条路在晚上可能不太容易走。」
他再次粲然一笑,就带着赛门快速走开,留下亚历克呆瞪着他们的背影。
❖
阿玛提丝举着巫光石快步走在他们前面,路克抱着克莱莉跨过门槛进屋,走在一条长长的廊道上。周遭的世界在她看来是一片模糊,她瞪着在前方展开的廊道,像梦魇似地无尽延长。
整个世界转到一边,突然之间她已躺在一处冰冷的平面上,然后有一双手将毯子覆在她身上,然后是一对蓝眼睛俯视着她。「她看起来病得好厉害,路西恩。」阿玛提丝说道,模糊扭曲的声音好像旧录音带放出来似的。「她是怎么了?」
「她喝下了半个琳恩湖的湖水。」路克的声音渐弱,克莱莉的视力有那么片刻清楚起来:她躺在一间厨房的冰地砖上,路克在她的头上方某处摸索着一个橱柜。这厨房的黄漆墙壁已经有些剥落,还有一个旧式的黑色铸铁炉灶,里面跳动的火燄使她眼睛发痛。「大茴香、莨菪、黑藜芦……」路克抱着一堆玻璃瓶回来。「妳能不能把这些东西煮一下,阿玛提丝?我要把她移到靠炉灶近一点的地方,她在发抖。」
克莱莉想说话,想说她不需要暖和,说她像火烧,但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却不是她想说的。路克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听见自己在呻吟,然后感觉到热气将她左半边身子融化了──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冷。她的牙关紧咬,口中尝到血的味道。周围的世界开始像杯中的水般颤动。
「梦湖?」阿玛提丝的语气显得难以置信。克莱莉看不清楚她的样子,但她似乎站在炉灶附近,手里拿着一根长柄木杓。「你们到那里做什么?乔瑟琳知不知道──」
然后整个世界就不见了,或者说至少是真实世界不见了,包括有黄色墙壁的厨房以及铁栅后面的炉火。反之,她看到的是琳恩湖,湖面反映着火燄,彷彿那火燄是在一片光滑的玻璃上。天使走在玻璃上──折断的白色翅膀淌着血挂在背后,而每个天使的脸长得都跟杰斯一样。还有别的天使,翅膀如黑影,伸手摸着火燄大笑……
「她一直在喊她的哥哥。」阿玛提丝的声音听起来好空洞,彷彿从极不可能的高度过滤下来。「他跟莱特伍夫妇在一起吧?他们住在普林斯瓦特街的潘哈洛家那里。我可以──」
「不要,」路克断然说道,「不行。最好别让杰斯知道这件事。」
我在喊杰斯吗?我为什么要喊?克莱莉不懂,但这个念头很短暂,黑暗又回来了,她再度陷入幻觉中。这次她梦见亚历克与伊莎贝,两人好像都刚经历一场恶战,脸上污泥与泪水纵横。然后他们不见了,她又梦见一个没有脸的男人,黑色翅膀像蝙蝠翼由背后伸出来,他笑的时候口中流出鲜血。克莱莉闭紧眼睛,祈求这些幻象赶快消失……
过了很久之后,她醒了过来,听见身体上方有人声。「来喝这个,」路克说道,「克莱莉,妳得把这个喝下。」然后有一双手托着她的背,液体从一块湿布上滴到她的嘴巴里,味道苦得可怕,她呛着咽不下去,但是她背上那双手很坚定地扶着。她咽了下去,让液体流过肿的喉间。「对了,」路克说道,「对了,这样应该会好一点。」
克莱莉缓缓睁开眼睛。路克与阿玛提丝跪在她身边,两对几乎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充满关。她望向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天使也没有蝙蝠翼恶魔,只有黄色的墙壁以窗台上一只好像快掉下来的粉红色茶壶。
她细声说:「我要死了吗?」
路克露出憔悴的笑容。「不会。要再等一段时间妳才会恢复正常,不过──妳会活下来的。」
「好吧。」她疲倦得毫无感觉,连宽慰感也没有。她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好像被拆掉了,剩下一个软皮囊。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未经思索就说道:「你的眼睛一样。」
路克讶然。「跟什么一样?」
「跟她的眼睛,」克莱莉说道,同时将睏倦的目光移向满面忧容的阿玛提丝,「一样蓝。」
路克的脸上闪过笑意。「那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他说道,「我还没有替妳们好好介绍一下。克莱莉,这是阿玛提丝‧海隆戴尔,我的姊姊。」
❖
他们一走出执政官的听力范围之后,审问官就沉默下来。赛门跟在后面,走在巫光照亮的窄径上,那光线照得他直想瞇眼。他感到加德这个地方像一艘浮现在汪洋上的高船,窗口灯火通明,将天空染上银光。也有一些窗户比较矮,几乎与地面齐高,有几扇上面有铁栏,里面黑黑的。
终于,他们来到建筑侧边的一道木拱门前。木赤杨过去将门锁打开,赛门紧张起来。自从他变成吸血鬼之后就注意到,人在心情改变时,身上的气味也会改变。审问官的气味像又浓又苦的咖啡,但是更加难闻。赛门感到下颔刺痛,表示他的尖牙想要冒出来,不过走进门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里面白色的长廊很像地道,彷彿是直接从白色岩石上挖出来的。审问官快步走着,巫光照在墙壁上也跟着晃动。以一个短腿的矮个子而言,他走得相当快,而且走的时候不停左右转头,鼻头皱起象是在嗅空气里的味道。赛门得加速才能跟着他经过一道巨型双扇门,敞开的门宛如双翼伸展。赛门看到里面是一座圆形剧场,成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个黑色劲装的闇影猎人。人声在四壁之间回响,许多听起来象是高亢的怒语。由于说话声音重叠,赛门经过时只听到片段的谈话。
「可是我们没有办法证明华伦泰要什么。他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任何人。」
「他想要什么有关系吗?他是叛徒,也是骗子,你真以为姑息会对我们有好处?」
「你知道巡逻警卫在布洛斯林德郊区发现一个狼人小孩的尸体吗?全身的血都干了。似乎华伦泰已经完成了仪式。」
「现在他手上有两件圣物,法力比任何亚衲人都强。我们可能没有选择──」
「我的表哥死在纽约那条船上!我们绝对不能饶过华伦泰!一定要惩罚他!」
赛门迟疑着,他想再多听一点,但审问官像不耐烦的肥蜜蜂般催着他。「来呀,来呀,」他在前面挥着巫光石说道,「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我得在会议结束之前赶回去。」
赛门不甚情愿地让审问官推着走在廊道上,「惩罚」这个字眼仍在他耳际回响,让他想起那晩在船上冰冷的不愉快经验。他们来到一扇门前,上面有一道粗黑的符印,审问官取出一把钥匙将门打开,挥一个大手势要赛门进去。
里面的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块挂毡装饰,图案是一个天使自湖中升起,一手拿着一把剑,另一手拿着一个杯子。他想起以前见过圣杯与圣剑,不由得分了一下神,然后才听见门锁归位的喀哒声,发现审问官已经把门锁上,将他们两人关在里面。
赛门环视四周,这房间里面只有一条长凳与矮桌,别无其他家具。矮桌上面放着一只雕花银铃。「『门户』……在这里面?」他不安地问道。
「赛门,赛门。」木赤杨槎着双手,彷彿在期盼着庆生会或者某种快活事情发生。「你真的这么急着要走吗?有几个问题我想先问问你……」
「好吧。」赛门不自在地耸耸肩。「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你真是非常合作!真让人高兴!」木赤杨开心地笑着。「那么,你变成吸血鬼究竟有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星期。」
「是怎么发生的?你是在街上遭到攻击,还是夜里在你自己的床上?你知道是谁让你变身的吗?」
「呃──不太清楚。」
「可是,孩子!」木赤杨喊道。「你怎么可能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呢?」他望着赛门的神情坦白而好奇。赛门心想,他似乎并无恶意,就像一个老爷爷或者搞笑的叔叔一样,先前那种苦味一定是赛门自己想象出来的。
「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简单,」赛门说道,然后开始解!两次去杜蒙旅馆的经过,一次是变成老鼠,一次是受到一种强烈冲动驱使,像被大钳子夹过去似的。「要知道,」他最后说道,「我一走进旅馆的门就遭到攻击──根本不知道是谁将我变身的,搞不好是他们全部一起做的。」
审问官咯咯笑着。「噢,我的天,噢我的天。这可不妙,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办。」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赛门同意道。
「『政委会』不会高兴的。」
「什么?」赛门不解。「『政委会』为什么要管我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嗯,如果你是遭到攻击,那是另一回事,」木赤杨带着歉意说道,「但你是自己走过去,呃,把自己送给吸血鬼的,你明白吗?有点像你希望变成吸血鬼一样。」
「我才不想要变呢!我不是为了那个去旅馆的!」
「当然,当然。」木赤杨用安抚的口气说道。「我们换一个话题吧,好吗?」他不等回应就继续说下去。「那些吸血鬼怎么会让你死而复生呢,小赛门?想想看,你阗入他们的地盘,通常他们会一直吸你的血吸到死,然后用火烧你的尸体防止你复活。」
赛门张口想回答,想告诉审问官说拉斐尔是怎样将他送到「学院」,克莱莉、杰斯与伊莎贝又把他送到墓地,看着他自己从坟墓里钻出来。但他迟疑起来。他完全没有概念「律法」是怎么规定的,但他怀疑「律法」会说闇影猎人可以看着吸血鬼再生或者喂吸血鬼喝第一口血。「我不知道,」他说道,「我没有概念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变身而不把我杀掉。」
「可是他们一定有人让你喝了他的血,不然你就不会……嗯,像现在这样。你是说,你不知道你的吸血鬼父亲是谁?」
我的吸血鬼父亲?赛门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拉斐尔的血跑到他的嘴巴里应该是意外。他也很难想象自己会把一个吸血鬼男孩当父亲,拉斐尔看起来比赛门还年轻。「恐怕不知道吧。」
「噢,我的天。」审问官叹一口气。「太不幸了。」
「什么不幸?」
「嗯,你在对我说谎,孩子。」木赤杨摇着头。「我本来还希望你会合作呢。这实在太糟了,太糟糕了。你不考虑告诉我实话吗?算是帮一个忙?」
「我说的是实话!」
审问官的身体像花朵枯萎似地拷下去。「真是可惜。」他又叹一口气。「真是可惜。」他走过去用力敲门,仍一面摇着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赛门的语气夹着餐戒与困惑。「『门户』怎么样了?」
「『门户』。」木赤杨咯咯笑起来。「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就这样让你走吧?」
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个字,门就砰地打开,穿着黑色劲装的闇影猎人涌进房间将他抓了起来。他拚命想挣开手臂。一个头罩套到他的头上,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摸黑猛踢,脚碰到一个东西,他听见某个人咒了一声。
他被他们用力往后拉,耳边有人怒吼。「你再那样,吸血鬼,我就把圣水灌进你的喉咙,看着你吐血而死。」
「够了!」审问官尖细的声音像气球般升起。「不要再恐吓他了!我只是想给我们的客人一个教训而已。」他一定走到面前来了,因为赛门隔着头套又闻到那种奇怪的苦味。「赛门,赛门,」木赤杨说道,「我本来真的很高兴见到你。现在我希望你在加德的牢房待一夜就会更合作一点。我仍觉得我们的未来很光明,只要克服这个小障碍即可。」他的手按在赛门的肩膀上。「带他下楼,亚衲人。」
赛门大声喊叫着,但是被头罩挡住了。几个闇影猎人将他拖出房间,推着他走过感觉象是无止境的迷宫般长廊,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道。终于,他们来到一道楼梯前,他被用力推着,双脚在阶梯上滑了几下。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只知道身在一个封闭的黑暗地方,周围闻起来象是潮湿的石头,越往下走空气就越湿越冷。
最后他们停下来,赛门听见一种摩擦的声音,象是铁在石头上拖,然后他就被往前一推,双手与膝盖撞到坚硬的地上。随着一阵金属匡当声,似乎是一扇门被关了起来,接着就是脚步声离去,靴子踏在石地上的回音渐渐变远变弱。赛门摇摇晃晃地爬起身,将头套扯下来丢到地上,脸上那种闷热窒息的感觉消失了,他强忍住想拚命喘气呼吸的冲动──因为他并不需要空气。他知道这只是反射动作,但仍觉得胸口发痛,彷彿真的无法呼吸一般。
他在一间光秃秃的石室内,只有一扇加有铁栅栏的窗户嵌在墙上,下方是一个看起很硬的床。隔着一道矮门,赛门可以看见一间小厕所,里面有一个水权与马桶。西面的墙上也有铁栅栏──深陷地板的粗铁条直插到天花板上。墙上有一道铰鍊铁栅门,铜制门把上面刻着一个粗黑的符印。事实上,每根栅栏上都画有符印,就连窗口的铁条上面也有蛛网般的线条。
赛门虽然知道牢门一定已经上锁,他仍忍不住走过去想抓门把。一阵剧痛穿透他的手掌,他喊着将手臂缩回,眼睛瞪着手,只见手心冒着一缕烟,皮肤上烧出一个精细的图案,看起来象是六角星外加圆圈,其间的每个空隙也都有着细致的符印。
「那是所罗门封印,」一个声音说道,「据称里面有上帝的真名。它可以驱逐恶魔──以及你这种人,根据你的信仰所定。」
赛门猛然站直身子,一时之间忘记了手上的痛楚。「谁在那里?是谁在说话?」
片刻之后,「我在你隔壁的牢房,昼行者。」那个声音说道。是一个男人,声音有一点粗哑。「守卫待在这里大半天,谈论着要怎么关你,所以若是我就不会想把门打开。你最好省一点力气,等着看看『政委会』要你做什么。」
「他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赛门抗议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家人会注意到我不见了,我的老师──」
「他们会处理的。有些很简单的咒语──初级巫师都会用的──会让你的父母产生错觉,以为你有正当理由不在家,学校旅行之类的。只要去一下你家就可以解决了。」那个声音里没有威胁,也没有悲伤,只是就事论事。「你真以为他们从来没有让异世界的人失踪过?」
「你是谁?」赛门的声音沙哑。「你也是异世界人吗?他们都把我们关在这里吗?」
这次他没有听见回答。赛门又喊一声,但他的邻居显然觉得已经说够了。赛门的叫声只得到沉默的回应。
他的手不痛了。赛门低头看,发现皮肤已经没有烧过的痕迹,不过手心上仍留着那道封印图案,好像是用墨水画上去的。他再抬头看栅栏,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符印都是符印:其间也有犹太之星以及希伯来文的教律。那些刻印看起来相当新。
守卫待在这里大半天,谈论着要怎么关你,刚才那个声音说道。
但那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吸血鬼,真可笑,而是因为他是犹太人。他们花了大半天时间将所罗门封印刻在门把上,所以如果他摸的话就会被烧伤。他们花了很久的时间将他所相信的犹太律法应用到他的身上。
不知怎么的,这点领悟使赛门仅余的一点镇定也消失了。他跌坐到床上,将头埋在双手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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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离开加德,回到黑暗的普林斯瓦特街,房屋都是门窗紧闭,窗帘拉上,只有偶尔可见巫光街灯投下一团白光照在鹅卵石路面上。潘哈洛家的房子是这条街上最亮的一座──窗口烛火通明,前门微启,一道黄色光芒从里面射到走道上。
杰斯坐在前面花园边的矮墙上,头发被上头的街灯照得发亮。他看着亚历克走近,身体微微发抖。亚历克看出他只穿了一件薄夹克,而太阳下山后外面非常冷。晚开的玫瑰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淡淡的香味。
亚历克在杰斯身边的墙上坐下。「你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吗?」
「谁说我在等你了?」
「都很顺利,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的话。我把赛门交给审问官就离开了。」
「你把他丢下?你没有留下看看是不是都没有问题?」
「没有关系的,」亚历克说道,「审问官说他会亲自带他进去,将他送回──」
「审问官说,审问官说,」杰斯打断他的话,「我们上次碰到的那个审问官,所做的完全超出了她的权限──要是她还没死,『政委会』就会将她解职,说不定还会骂她。万一这个审问官也是疯子怎么办?」
「他看起来还好,」亚历克说道,「甚至可以说很好。他对赛门非常客气。听着,杰斯──『政委会』就是这样运作的。我们无法控制所有事情,但你必须信任他们,不然就会天下大乱。」
「但他们最近把很多事情都搞砸了,你也得承认这一点。」
「也许,」亚历克说道,「但如果你自认为比『政委会』与『律法』懂得还多,你跟审问官又有什么不同?或者跟华伦泰有什么不同?」
杰斯一惊,他望着亚历克,彷彿挨了一拳或者更糟似的。
亚历克心一沉。「对不起。」他伸出手。「我不是故意──」
突然有一道黄光照到花园里,亚历克抬起头,看见伊莎贝站在门口,光线从她背后照出来。他只能看见她的轮廓,但看得出她双手扠腰,显然很烦的样子。「你们两个在那里做什么?」她喊道。「每个人都在纳闷你们到哪里去了。」
亚历克转头看去。「杰斯──」
但杰斯已经跳下墙,没有理会亚历克对他伸出的手。「你对『政委会』的看法最好没有错。」
亚历克看着杰斯走回屋内,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赛门的声音。我一直在猜想你碰到那种情形要怎样回复原状。我们是否还能再做朋友,还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完全粉碎。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
前门关了起来,剩下亚历克独自坐在微暗的花园里。他闭上眼睛片刻,眼前浮现一张面孔,这回不是杰斯。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是绿色的,瞳孔像猫眼般只是一条缝。
他睁开眼睛,从背包里掏出一枝笔,以及从当日记用的笔记本上撕下的一张纸。他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用符杖在纸的下方画一个火符。纸燃烧的速度比他预期的快,他松开手,燃烧的纸像萤火虫飞舞,很快就只剩下一片灰烬,像白粉般撒落在玫瑰花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