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罪恶之血
「我根本不记得这里有地窖。」杰斯说道,眼睛瞪着墙上的洞。他举起巫光石,照着那条往下的阶梯。墙壁黑黑黏黏的,材料是一种克莱莉没见过的光滑石头。阶梯反映着光,似乎是湿的。一股奇怪的味道从里面传出来:潮湿的霉味夹杂着使她紧张的金属味。
「你想下面有什么?」
「我不知道。」杰斯朝前走向阶梯,先伸脚踏上一级试试看,然后耸耸肩,彷彿打定了主意。他开始小心地走下去,走了一半的时候回头看克莱莉。「妳要不要来?妳也可以在上面等我。」
她环视一下空荡的图书室,不由得打一个寒颤,连忙追下去。
阶梯一圈圈转下去,每圈间隔越来越密,他们彷彿走在一个大螺殻的内部。到了底部时那股味道越来越强,阶梯也变宽,最后进入一个方形大房间,墙壁上的石头呈现一道道潮湿的痕迹,以及一些其他污痕。地板上满布印记:一堆五角星形与符印,还有东一堆西一堆的白色石头。
杰斯往前走一步,脚底下好像踩碎了什么东西。他与克莱莉同时低头看。「骨头。」克莱莉细声说道。地上不是什么白色石头,而是各种形状与大小的骨头。「他在这下面做什么?」
杰斯手中的巫光石绽放出怪异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实验。」杰斯用干硬的语气说道,「善福国的女王说──」
「这些是什么骨头?」克莱莉抬高声音说道。「是动物骨头吗?」
「不是。」杰斯把脚边的一堆骨头踢散。「不全是。」
克莱莉感觉胸口发紧。「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去了。」
反之,杰斯把巫光石举得更高,它立即发出灿烂光芒,光度变得更亮,连房间角落也看得清清楚楚。有三个角落是空的,第四个角落挂着一块布遮起来,里面有一个东西鼓鼓的──
「杰斯,」克莱莉细声说道,「那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的另一只手突然出现一把天使刃,克莱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拔出来的,巫光照在剑刃上使得它好像一把冰刃。
「杰斯,不要。」克莱莉说道,但是慢了一步──他走上前,用剑尖把布挑起,然后用手将布扯下,布落到地上激起一阵尘土。
杰斯踉跄退开,手里的巫光石掉下来。在掉下的那一瞬间,克莱莉瞥见他的脸:像一副惊骇得发白的面具。克莱莉抢着在巫光石变暗之前将它捡起来举高,急着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把吓不倒的杰斯吓成这样。
第一眼她只看出一个人形──一个男人,裹着又脏又破的白布蹲在地上,手腕与脚踝上缠着铁铐,系在一根深陷石地板中的铁柱上。他怎么可能活着?克莱莉惊恐地想着,一股胆汁涌到喉间,手中的巫光石在颤动,照在那个囚犯身上的光芒也跟着晃动。她看见他枯瘦的四肢上面布满数不清的酷刑伤痕。那张骷髅脸转向她,眼珠所在之处只剩下黑洞。这时她听见轻轻的窸窣声,然后发现她以为是白色破布的东西原来是翅膀,一对白色翅膀自他背后举起,象是两道白色的新月,那也是这个破房间里唯一纯净的东西。
她哑声惊呼着。「杰斯,你有没有看见──」
「我看见了。」杰斯站在她旁边,声音也是粗哑如沙。
「你说没有天使,没有人见过──」
杰斯低声吐出一些话,象是一串綮慌的咒骂声。他脚步不稳地走向蹲在地上的那个身形──却像撞上隐形墙壁似地弹了回来。克莱莉低头一看,发现那个天使蹲在一个五角星形的符印内,那符印的痕迹深深刻蚀在地板上,发出淡淡的磷光。「符印,」她细声说道,「我们过不去──」
「可是一定有什么──」杰斯的声音几乎中断,「有什么办法我们可以想。」
那个天使抬起头,克莱莉一时分神,发现他也有跟杰斯一样的金发,会在巫光照耀下发亮,卷曲的发丝垂在空洞的眼眶旁。他的眼睛宛如深穴,脸上也满是疤痕,像一幅被破坏的美丽画作。就在她看的时候,他的嘴巴张开,喉间发出一个声音──不是言语,而是一种清脆的乐音,高亢甜美得令人心痛──
克莱莉的眼前浮现无数影像,她手中仍抓着巫光石,但光芒不见了,她也不见了,不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一幕孙景象有如活生生的梦境──无数片段、色彩与声音的组合。
她置身于一个酒窖里,很空很干净,石头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符印。一个男人站在符印旁边,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拿着明亮的火炬。他抬起头,克莱莉发现他是华伦泰,黑眼睛清澈明亮。他开始吟唱,地上的符印冒出火燄,等火缀退去后,灰烬之间出现一个身形趴在那里:一个天使,平展的翅膀上沾着血,像一只鸟被人用枪射下来……
景象又换了。华伦泰站在窗口,身边站着一个红发的年轻女人,他伸出手臂揽住她,手上一只熟悉的银戒指闪闪发亮。克莱莉认出那是她母亲,不禁感觉一阵心痛,但她母亲那时候好年轻,面容温柔娇弱。她穿着一件白睡袍,而且很明显已怀有身孕。
「那个『公约』,」华伦泰生气地说道,「不只是『政委会』有史以来最糟的点子,更是亚衲入碰到过最糟的事。我们将受到异世界人约束,受到那些怪物的牵制──」
「华伦泰,」乔瑟琳含笑说道,「不要再谈政治了,拜托。」她举起双手揽住华伦泰的脖子,神情充满爱意──他也一样,但其间还有些什么,某种使克莱莉背脊升起寒意的东西……
华伦泰跪在一圈树中央,头顶上的月光照亮了空地上的黑色五角星,树枝形成一片密网,而伸在五角星边缘上方的树叶已经变黑而且卷曲起来。在五角星形中央坐着一个长发女人,头发闪亮,身形窈窕美丽,脸孔在暗影中,双臂裸白。她的左手向前方伸出,张开手时克莱莉看见她手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血从上面滴到五角星边缘放的一个银杯里。她的血在月光下看起来像黑色,或者本来就是黑色的。
「这个孩子生下来体内有这个血,」她说道,声音柔美,「能力将超越过两界之间深渊里的大恶魔,他会比阿斯莫德更强,比邪顶风暴魔更壮。如果好好训练,他就什么都做得到。不过我要警告你,」她又说道,「那会烧毁他的人性,因为血里的毒素会烧毁生命。」
「非常感谢妳,依冬夫人。」华伦泰说,当他伸手接过装血的杯子时,那个女人抬起脸,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里面伸出触须在空中扭动挥舞。克莱莉差一点尖叫出来──
黑夜与森林都消失了,变成乔瑟琳站在那里,面对着一个克莱莉看不见的人。她已不是怀孕状态,头发披散在憔悴绝望的脸旁。「我不能再跟他在一起了,拉格诺,」她说道,「再多一天都不行。我看了他的书。你知道他对强纳森做了什么事吗?我没想到华伦泰会做那种事。」她的肩膀在颤抖。「他用恶魔的血──强纳森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他连人都不是,他是一个怪物──」
她消失了。华伦泰在符印圈中不安地踱着步子,一只手里抓着闪亮的天使刃。「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咕嚷道。「你为什么不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他将刃挥下,天使扭动着,伤口流出金色的液体,好像阳光从里面泄出来。「如果你不给我答案,」华伦泰咬牙说道,「给我血也可以。你的血对我的用处比对你自己来得大。」
现在他们又换到威兰家的书房里,阳光从钻石形的窗口照进来,使整个房间洋溢着蓝色与绿色光影。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人的声音:笑声与聊天,象是在开派对。乔瑟琳跪在书架旁,眼睛左右瞄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厚书,将它塞到架子上……
然后她不见了,景象变成在地窖里,克莱莉知道就是自己现在所站之处。地板上画着同样的五角星,天使躺在中央,华伦泰站在旁边,手里也还是拿着一把灼亮的天使刃。现在他看起来老了一点,不再是年轻人。「伊苏瑞尔,」他说道,「我们现在是老朋友了吧?我本来可以把你丢下,让你活埋在那堆废墟底下的,但是我没有,我把你一起带到这里来了。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把你留在身边,希望有一天你会告诉我我想要──需要知道的事。」华伦泰朝他走近一点,手中的刃伸出去,将符印的边缘点燃起来。「我当初召唤你来的时候,曾梦见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拉赛尔要创造我们这些闇影猎人族,却又不肯给我们异世界人的那种能力──像狼人那种速度、仙灵的永生、巫师的法力,甚至还有吸血鬼的耐力。他让我们赤手空拳对抗那些来自地狱的东西,凭的只是皮肤上画的这些线条。为什么他们的能力要比我们强?为什么我们不能跟他们有同样的能力?这样怎么能说是公平呢?」
天使像一座大理石雕像一样无言地坐在星形内,一动也不动,双翼敛起,眼睛里只流露出沉默得可怕的悲哀。华伦泰瘪起嘴唇。
「很好,你就继续沉默吧。我会等到机会的。」华伦泰举起天使刃。「我已经拿到了圣杯,伊苏瑞尔,圣剑也很快就会拿来了──但是没有圣镜,我就无法开始做召唤仪式。我只需要圣镜就行了。告诉我圣镜在哪里,告诉我它在哪里,伊苏瑞尔,我就会让你死。」
克莱莉眼前的景象碎成一片片,而在它们消失之时,她瞥见一幕很像她某个噩梦中的景象──黑翼天使与白翼天使,如镜的水面,金色与血──还有杰斯转身避开她,总是那样避开。克莱莉伸手想拉他,而这时她的脑子里第一次听见天使在用她听得懂的语言对她说话。
这不是我第一次让妳看见梦境。
她眼底有一道符印像烟火般绽开,而且她从未见过这种符印,线条简单直接强而有力,像一个打起来的结,但瞬息就消失了,在符印消失的同时,天使的歌声也停止了。克莱莉又返回现实,回到这个又脏又破的房间。天使无声地在那里动也不动,翅膀敛起,像一个悲伤的刍像。
克莱莉呜咽一声。「伊苏瑞尔。」她心痛地朝天使伸出手,尽管心里知道自己无法超越过符印。这个天使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这里,默默坐在黑暗中,被鍊子锁着忍受饥寒却不能死……
杰斯在她身边,由震惊神色她可以知道他也看见了她见到的事。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天使刃,再看看天使。天使盲目的眼睛转向他,脸上带着无声的恳求。
杰斯往前走一步,然后又走一步,眼睛盯着天使,克莱莉觉得他们之间好像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做无声的交流。杰斯的眼睛明亮如金碟,反映着强光。
「伊苏瑞尔。」他细声说道。
他手中的天使刃冒出如火炬的烈燄,明亮得刺眼。天使抬起脸,彷彿瞎掉的眼睛,仍然可以看见光,他的双手伸出,腕部的铁鍊匡当匡当地发出刺耳的乐音。
杰斯转头看她。「克莱莉,」他说道,「符印。」
符印。一时之间她只是困惑地瞪着他,但他用眼神催促着她。她把巫光石递给杰斯,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符杖,然后跪在地上的符印旁边。这道符印好像是用某种尖锐的东西刻在石头上的。
她抬眼看杰斯,他的神情令她惊讶,双眼闪烁着──充满对她的信心,相信她的能力。她用符杖尖端沿着地板上的符印线条画着,想把它变成释放符,由监禁改为开启。她画过的线条冒出火燄,彷彿她是在用火柴在硫磺上面划过去。
画好之后,她站起身,符印在她眼前闪耀。杰斯突然过来站在她旁边,巫光石已经没了,只有手中的天使剑在发光。他把剑伸出去,这次他的手很快就穿过符印上方,彷彿根本没有障碍存在。
天使伸手接过剑,眼睛闭上,克莱莉一时之间彷彿看见他在微笑。他将剑尖转过去顶着自己的胸部。克莱莉惊吸一口气,正要往前冲时却被杰斯抓住手臂,他的手坚硬如铁。他将她往后拉回去──正在此时,天使也将剑刺了下去。
天使头往后仰,双手由剑柄上滑落,剩下剑尖直插入心脏的所在──克莱莉不知道天使是否有心脏。火燄从伤口沿着剑刃往外喷出,天使的身体也变成闪亮的白色火光,手腕上的铁鍊烧成鲜红色。这令克莱莉想到中世纪的图画,描绘圣人被圣火烈燄呑噬的情景──然后天使的双翅伸展开,也在瞬间变成一片飞腾的白色火燄。
克莱莉看不下去了。她转头将脸埋在杰斯的肩上,他伸臂紧紧揽住她。「没事了,」他对着她的发际说道,「没事了,」但空气里充满烟味,脚底下的地面像在震动。一直到杰斯也踉跄一下,她才发现地真的在动。她站直身子却无法站稳,脚底的石头在彼此济擦,天花板上不停落下粉尘。天使已经变成一道烟柱,周围燃烧的符印亮得刺眼。克莱莉瞪着符印,想了解其中的意义,然后惊狂地对杰斯说:「这座庄园是跟伊苏瑞尔连在一起的。如果天使死了,庄园就──」
她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他已经抓起她的手,拉着她朝阶梯跑过去。那道阶梯也变得像波浪般晃动,克莱莉在一级台阶上摔倒,膝盖撞得好痛,但杰斯仍紧抓着她不放。她顾不得腿疼拚命爬着,肺部满是呛人的粉尘。
他们爬到阶梯顶上,冲到图书室里,克莱莉听见身后的楼梯发出一阵坍塌的声音。图书室这里也好不了多少,整个房间在摇撼,书架上的书纷纷掉落,一座雕像倒在地上变成一堆碎片。杰斯松开克莱莉的手,抓起一把椅子,她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做什么,他就已经将椅子对着彩绘玻璃砸过去。
椅子由碎玻璃之间穿过去,杰斯转身对她伸出手,在他身后的破窗框外,她看见一片草地与树林沐浴在月光中,看起来好像在下面好远的地方。我跳不了那么远,她想着,正想对杰斯摇头拒绝,却看见他瞪大眼睛,嘴巴张成要出声警告的形状。架子上有一座沉重的大理石胸像滑落,朝着她倒下来。她往旁边闪开,石像就掉在她先前所站之处几吋之外的地板上,将地板撞出一个大坑。
一秒钟之后,杰斯已经双臂揽住她,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她惊讶得忘记挣扎,任由他抱着走到破窗户前,将她粗鲁地抛出去。
她落到窗户下方一块高起的草地上,然后沿着陡坡滚下去,速度越来越快,一直撞到一个小丘上,力道猛得将她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她坐起身,将头发上的草屑甩掉。片刻之后,杰斯也滚到她旁边,但不同的是他立即蹲起来,回头瞪着上方的房子。
克莱莉也转头想看,但他已经抓住她,将她推到两座丘之间的洼处,她手臂被他抓住的部分稍后一定会有瘀青。但她又惊呼着被他推倒在地,然后他压在她身上,用他自己的身体护住她。随着一声轰天巨响,整个大地都为之震动,有如火山爆发般,一团白色烟尘冲上天际。克莱莉听见周遭一片劈哩啪啦的响声,一时之间她还以为下雨了──然后才发觉是碎石、泥巴与碎玻璃,整个庄园的石块残渣像可怕的冰雹飞落下来。
杰斯将她用力压在地上,身体平贴着她,他的心跳在她耳际听起来几乎跟房子的坍塌声一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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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倒塌的声音逐渐平息,灰烟在空中消散。代之而起的是鸟群受惊的叽叽喳喳叫声,克莱莉从杰斯的肩头可以看见许多鸟好奇地在黑暗的天际盘旋。
「杰斯,」她轻声说道,「我想我把你的符杖弄掉了。」
他缓缓松开她,用手肘撑起身体,低头看着她。即使在黑暗中,她仍可以看见他的眼睛里反映出她的影子。他的脸上满是灰泥,领口也撕破了。「没关系,只要妳没有受伤就好。」
「我没事。」她想都没想就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她感到他紧张起来,眼神暗了下去。
「你的头发上有草。」她说道。她觉得口干舌燥,血液中肾上腺素激升。刚才发生的每件事──天使、庄园崩坍,似乎还不如此刻她在杰斯眼中看到的感觉真切。
他说:「妳不应该碰我。」
她的手僵在原处,手掌贴着他的脸颊。「为什么?」
「妳知道为什么,」他说道,然后从她身上移开,翻身躺在地上,「妳也看见了我看见的景象,对不对?那些过去的事,天使,我们的父母。」
她心想,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们,我们的父母。她翻成侧躺,想要伸手碰他却又不确定是否该这么做。他只是茫然瞪着天空。「我看见了。」
「妳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他痛苦地低声吐出这句话。「我有恶魔的成分,克莱莉,恶魔,妳明白这一点吧?」他的目光如锥般盯着她。「妳看到了华伦泰想做什么。他利用恶魔的血──在我出生之前就用在我身上。我有一部分是恶魔,是我自己一直在拚命想毁灭的东西。」
克莱莉拚命想把记忆中华伦泰说的话抛开,她说我把她的第一个孩子变成了恶魔。「但巫师也有一部分是恶魔,就像马格努斯,但那并不表示他们是邪恶的──」
「但不是大恶魔。妳也听到那个女恶魔说的了。」
那会烧毁他的人性,因为血里的毒素会烧毁生命。克莱莉的声音发颤:「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没有道理──」
「可是这是真的。」杰斯的神情里露出愤怒的绝望。她看见他颈间一串银鍊在星光下闪着白光。「这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了。」
「你是说,这能解释你为什么是这么了不起的闇影猎人吗?为什么你既忠心勇敢又诚实,而这都不是恶魔的样子?」
「这能解释,」他语气平稳地说道,「为什么我对妳会有这种感觉。」
「你是指什么?」
他沉默许久,只是隔着极近的距离望着她。即使两人没有接触,她仍可以感觉到他,彷彿他的身体仍紧贴着她。「妳是我的妹妹,」他终于说道,「我的妹妹,我的血亲,我的家人。我应该想要保护妳──」他无声地干笑着,「不让别的男孩做出我想对妳做的事。」
克莱莉屏住呼吸。「你说过你现在只想当我的哥哥。」
「我说谎,」他说道,「恶魔会说谎,克莱莉。妳要知道,闇影猎人身上还是会有些伤,是由恶魔毒素造成的内伤。你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但是体内却开始流血而死。当妳的哥哥就像这样。」
「可是爱兰──」
「我必须试试看,所以就试了一下。」他的声音毫无活力。「但是天知道,我谁都不想要,只想要妳。我甚至不希望想要任何人,只要妳。」他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头发,指尖拂着她的脸颊。「现在至少我知道为什么了。」
克莱莉的声音也变成低低的细语。「我也是谁都不想要,只想要你。」她得到的回应是他也屏住呼吸,缓缓用手肘撑起身体俯视着她,他的表情变了,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眼底闪现一种带着睡意与危险的神采,他的手指沿着她脸颊往下滑到她的嘴唇上,然后用一根手指顺着她的嘴形画着。「可能妳应该做的是,」他说道,「叫我不要这么做。」
她没有说话。她不想叫他住手。她已经厌倦对他说不要了,不想让自己不再去感觉心底真正的感觉。不惜一切代价。
他低下头,嘴唇贴上她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虽然轻,却仍激起一波震撼直窜她的神经,使她全身一阵颤抖。「如果妳希望我停止,现在就赶快告诉我。」他低声说着。见她没有说话,他又轻吻着她的太阳穴。「或者现在说。」他沿着她的颧骨吻下去。「或者现在。」他的嘴唇贴上她的唇。「或者──」
但她已经伸手将他往下拉,他还没有说完的话被她的嘴挡回去了。他轻轻吻着她,很小心地,但她并不想要温柔,现在不要,不要在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她揪住他的衬衫,将他用力拉到她身上,他喉间微微呻吟出声,然后双臂揽住她,将她抱在胸前,两人在草地上滚着,身体纠缠在一起,一直在拥吻着。克莱莉的背部顶到石头,肩膀在刚才从窗口跳下来时撞到的地方也在发痛,但她不在乎。只有杰斯是唯一真实的事物,是她所有感觉、希望、呼吸、渴望与看见的对象。其他什么东西都不重要。
虽然隔着衣服,她仍可感觉到他的体热。她将他的夹克扯下,然后不知怎么他的衬衫也不见了。她的手指探索着他的身体,而他的嘴探索着她的。她摸着他精壮肌肉上的柔软皮肤,以及像细线似的疤痕。她摸到他肩膀上的星形疤痕──摸起来很平滑,彷彿是他皮肤的一部分,不像其他的症一样。这些症痕应该代表着不完美,但她却不觉得如此,而是代表着历史,刻划在他的身上,象是充满永无终止战争的生命图画。
他玩弄着她外套的釦子,手在微微发抖,她从未见过杰斯的手这样。「让我来。」她说道,一面自己解开最后一个衣釦。她的身体稍微抬起来一点的时候,领口感觉到一个冰冷的金属东西,不禁惊吸一口气。
「怎么了?」杰斯的身体僵住。「我弄痛妳了吗?」
「不是。是这个。」她摸着他脖子上的银鍊,鍊子上挂着一个小银环,刚才她身体前倾时碰到的就是这个东西。她盯着它。
是一个戒指──金属部分已经显现时间久远的摩擦痕迹,上面还有着星形的图案──她知道这个戒指。
这是摩根斯坦家族的戒指,在天使让他们见到的梦境中,华伦泰的手上戴的就是这个。这个戒指是他的,然后他又把它给了杰斯,一直都是这样,父传子。
「对不起。」杰斯说道。他用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摸过去,眼睛像做梦似地凝望着她。「我忘了自己戴着这个死东西。」
一股寒意突然在克莱莉的血管内涌升。「杰斯,」她低声说道,「杰斯,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戴这个戒指?」
「不是,不要──不要碰我。等一下。」
他的脸僵住了。先前的梦幻眼神被疑问取代,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收回。
「杰斯,」她又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他惊讶地张开双唇。她看见他的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暗痕,也可能是被她咬的。「什么为什么现在?」
「你说过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还说如果我们──如果我们放任自己的感情,就会伤害到我们关心的每个人。」
「我说过我是在说谎。」他的眼神软化下来。「妳以为我不想要──?」
「不是的,」她说道,「我又不笨,我知道你想要。但是你刚才说你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对我有这种感觉了,你是指什么意思?」
她并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想着,只是她必须问,必须听他亲口说出来。
杰斯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举到他的脸旁,手指与她交握。「妳记不记得我在潘哈洛家对妳说的话?」他问道。「我说妳做事从来不经大脑,什么东西到妳的手里就毁掉?」
「不记得,我都忘了。多谢你提醒我。」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讽刺口气。「我不是指妳,克莱莉。我是在指我自己,我才是那样的人。」他微微转过脸,她的指尖在他的脸颊上滑过去。「至少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而或许──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需要妳。因为如果华伦泰把我变成了怪物,我想他就是把妳变成了某种天使。而魔鬼路西弗爱上帝,对不对?反正米尔顿在《失乐园》里面是这么说的。」
克莱莉猛吸一口气。「我不是天使。你也根本不知道华伦泰要伊苏瑞尔的血做什么──说不定华伦泰只是要给他自己用──」
「他说那个血是给『我与我的人』用的,」杰斯平静地说道,「这说明了为什么妳能做这些事情,克莱莉。善福宫的女王说过我们两个都是实验品,不是只有我而已。」
「我不是天使,杰斯,」她重复道,「我跟图书馆借书不还,还会在网络上非法下载音乐。我会骗我妈妈。我是完完全全是普通人。」
「对我而言不是。」他俯视着她,脸在她的上方衬着星空,平日的傲慢神情丝毫未现──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毫无防人之心,但其中却夹杂着深深的自我痛恨。「克莱莉,我──」
「从我身上离开。」克莱莉说道。
「什么?」他眼中的渴望神情就像在瑞尼克那里的「门户」之镜般碎成一片片,一时之间,他的脸色一片愕然。她几乎不忍看着他的同时还能拒绝他。现在这样看着他,即使她不爱他的话,也会出于遗传自母亲的爱美心理而忍不住想要他。
但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她是她母亲的女儿,所以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听见我说的了,」她说道,「放开我的手。」她把手抽回来,紧握成拳以免双手发抖。
他没有动,嘴唇往后翘起,一时之间,她又在他的眼中看见那种掠食者似的光彩,但此刻也夹杂着怒气。「我想妳不会告诉我为什么吧?」
「你以为你想要我,只是因为你是恶魔,不是人。你只想要一个你可以憎恨自己的东西。我不要让你利用我来证明你自己毫无价值。」
「我从来没有那么说。我从来没说我在利用妳。」
「很好,」她说道,「那么告诉我你不是怪物。告诉我你没有问题,告诉我即使你没有恶魔血统也想要我。」因为我没有恶魔血统,而我还是想要你。
他们目光相接,他的目光里带着一股盲目的愤怒。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呼吸,然后他爬起身,口里咒着站起来。他将权衫从草地上捡起来套到身上,然后转身去拿夹克,眼里仍一直充满怒意。
克莱莉站起来,身体有一点摇摇晃晃的。刺骨寒风使她的手臂冒出鸡皮疙瘩。她的双腿象是用半融化的蜡做的。她用麻木的手指将外套扣好,一面强忍住泪水。现在哭是没有用的。
空中仍然满是飞舞的灰尘,草地上遍布碎石、木屑,以及破家具,散脱的书页可怜地随风飞扬,有大半截楼梯神祕地未遭毁损。克莱莉转身看杰斯,他悻悻地用力踢着碎石头。「好吧,」他说道,「我们完了。」
这颇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眨眨眼睛。「什么?」
「记得吗?妳把我的符杖弄丢了。现在妳没办法画『门户』了。」他有点愉快地说道,彷彿这种状况使他很满意。「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回去,只能用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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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常状况下,这段路走起来应该会相当愉快。习惯城市灯光的克莱莉无法相信伊德瑞斯的夜晚竟然这么暗。路旁漆黑的影子好像长着隐形翅膀在爬动,即使藉着杰斯的巫光石,她也只能看见前方几呎远。她怀念街灯、汽车灯的光晕,以及城市里的各种声音。此刻她听见的只有他们靴子踩在碎石路面的规律声音,以及她每隔一阵子绊到石头时的惊呼声。
走了几个小时后,她的脚开始痛起来,嘴巴也干得像羊皮纸。空气变得非常冷,她一面发抖一面驼着背走,双手插到口袋最里面。但只要杰斯能开口跟她讲话,这一切也都还能够忍受。自从离开庄园后,他就没有说过一个字,除了偶尔简短地指点一下方向,碰到岔路时告诉她往哪边走,或者叫她避开地上的洞。即使在那种时候,她也怀疑他是否真的在乎她有没有掉到洞里,或者在乎的是她会拖慢他们的速度。
终于,东边天际慢慢亮起来。克莱莉从半昏睡着蹒跚而行的状态中讶然抬起头。「这么早就天亮了。」
杰斯不屑地望她一眼。「那里是艾岚坎迪,太阳至少还要三个小时才升起来。那是城里的灯光。」
克莱莉太高兴他们快到家了,所以也不理会他的无礼态度,自己加快了步伐。他们转一个弯,走上沿着山丘边的一条泥土路,蜿蜒蛇行至远方又一个转弯不见了。虽然城市还不见踪影,天空却变得更亮了,而且还发出怪异的红光。
「我们一定快到了,」克莱莉说道,「有没有捷径可以下山?」
杰斯皱起眉头。「有点不对劲。」他突然说道,然后跑了起来,靴子一路踢起的尘土被怪光照成了赭黄色。克莱莉顾不得双脚起泡抗议,也跟着跑起来。他们又转一个弯,杰斯猛然停步,害克莱莉撞到他身上。若是在别种情况,这样子会很有喜剧效果,但现在不然。
红光变得更强了,将整个夜空照成一片猩红,也照亮他们所站的山丘,看起来宛如白昼。下面的谷地间,像孔雀黑羽似的浓烟裊裊上升,而在黑烟之中矗立着艾岚坎迪的恶魔塔,水晶外壳像飞箭般划过夜空。在阵阵浓烟之间,克莱莉瞥见跳动的红色火燄遍布全城,像黑布上面撒满闪亮的珠宝。
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事实:他们站在山丘上,俯瞰着整个城市都在燃烧的艾岚坎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