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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个活人

  赛门醒过来时,铁窗的栅栏间有一个东西反映着阳光。他站起来,饿得全身发痛。他看清那是一个金属瓶,大小跟便当盒差不多,瓶颈部分绑着一个纸卷。赛门将瓶子拿下来,打开纸卷,上面写着:

  ✉

赛门:

这是新鲜血,刚从屠夫那里拿来的,希望没问题。杰斯告诉我你说的事,我要你知道我觉得你真勇敢。你要撑下去,我们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

XOXOXOXOXOXOX 伊莎贝

  ❖

  赛门含笑看着纸条下缘那一排象征拥吻的XO。很高兴知道伊莎贝的夸张感情没有受到这种情况的影响。他转开瓶盖,喝了几口之后,肩胛骨之间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觉使他转回头看。

  拉斐尔静静站在牢房中央,双手在背后交握,肩膀挺起。他穿着一件烫得笔挺的白衬衫与黑外套,脖子上挂着一条闪亮的金鍊。

  赛门差一点把刚刚喝下的血呛出来。他喉头大力呑瞒着,眼睛仍直瞪前方。「你──你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拉斐尔虽然没有露出獠牙,但他的笑容却让人觉得好像看到了那对尖牙。「别惊慌,昼行者。」

  「我没有惊慌。」这并不是事实。赛门觉得彷彿呑下一个尖锐东西。自从那天晚上他从皇后区的坟墓里血淋淋地爬出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拉斐尔。他仍记得拉斐尔把装动物血的袋子抛给他,而他自己也像动物似地用牙把血袋咬破。那种事不是他喜欢回想的。如果能够再也不见到这个吸血鬼男孩,他会非常高兴。「太阳还没下山,你是怎么来的?」

  「我不在你那里。」拉斐尔的声音滑如奶油。「我只是投影,你看。」他将手伸出,直透到旁边的石墙里面。「我就像烟雾一样,无法伤害你。当然,你也伤害不了我。」

  「我又没要伤害你。」赛门把瓶子放到小床上。「我只想知道你来做什么。」

  「你离开纽约走得太突然了,昼行者。你该知道自己应该要告诉你所在地区的吸血鬼头子你要离开吧?」

  「吸血鬼头子?你是指你?我以为吸血鬼头子是另外一个──」

  「卡蜜儿还没有回到我们那里,」拉斐尔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就由我取代她。如果你用点心熟悉一下族人的法律,你就会知道这些事的。」

  「我离开纽约并不是预先计划好的。而且,请恕我直言,其实我并不觉得你跟我是同族。」

  「上帝呀。」拉斐尔用西班牙语喊道,同时垂下眼皮似乎想掩饰笑意。「你真顽固。」

  「你怎么能说出口?」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我是指──」赛门的喉头好像锁了起来。「那个词,你能说出口,我却不能说──」上帝。

  拉斐尔两眼往上一翻。他确实觉得很好笑。「年纪,」他说道,「再加上练习。还有信仰问题,或者该说是失去信仰的问题──从某方面而言都一样的。过一段时间之后你就能学会了,幼雏。」

  「别那么叫我。」

  「但你是幼雏啊。你是暗夜之子,华伦泰是因为这个才把你抓去想用你的血,不是吗?因为你是这种人啊。」

  「你似乎消息很灵通,」赛门说道,「也许应该由你告诉我。」

  拉斐尔瞇起眼睛。「我也听到一个传言,说你喝了一个闇影猎人的血,才有了这种能力,能够在太阳底下活动。这是真的吗?」

  赛门的发根直竖。「太荒谬了。如果闇影猎人的血能让吸血鬼不怕太阳,现在应该大家都知道了。亚衲人的血就会非常珍贵,吸血鬼与闇影猎人之间将永无宁日。所以幸好这不是事实。」

  拉斐尔的嘴角漾起淡淡笑意。「一点也没错。说到珍贵,你应该知道吧,昼行者,你现在可是身价非常高的商品呢,地球上的每一个异世界人都想把你弄到手。」

  「你也包括在内吗?」

  「当然。」

  「你把我弄到手以后要怎样呢?」

  拉斐尔耸耸瘦肩。「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认为能在白天活动对吸血鬼并不一定是好事。我们身为暗夜之子是有原因的。很可能我会把你当成讨厌的东西,就像人类眼中的我一样。」

  「你会吗?」

  「可能。」拉斐尔面无表情。「我认为你对我们都是很危险的,对吸血鬼很危险,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而且,你不能永远待在这个牢里,昼行者。你终究得离开,再度去面对世界,面对我。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会发誓不伤害你,也不会追踪你,只要你发誓等木赤杨一放你出去,你就藏起来。如果你发誓不让人找到你,也不再跟你在凡人世界认识的人联络。我这样太公平了吧。」

  但赛门已经开始摇头了。「我不能离开家人,还有克莱莉。」

  拉斐尔发出气恼的声音。「他们已经跟现在的你没有关系了。现在你是吸血鬼了。」

  赛门说:「但我不想当吸血鬼。」

  「看看你,总是在抱怨。」拉斐尔说道。「你永远都不会生病、不会死,永远年轻又强壮,永远不会老。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永远年轻,赛门想着。听起来很好,但是有谁真的希望一直都是十六岁呢?永远都是二十五岁是一回事,但是永远十六岁?永远都这样没有完全发育,脸跟身体都没有发展出自己真正的样子?更不用说的是,长得像这个样子,他永远都没有办法走进酒吧叫一杯酒喝。永永远远。

  「还有,」拉斐尔补充道,「你甚至还不必放弃太阳。」

  赛门毫不渴望再走上那条路。「我听其他人说到你在杜蒙旅馆的事,」他说道,「我知道你每个星期天都在身上挂一个十字架去见你的家人,我敢赌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是吸血鬼。所以你别叫我把生活中的事抛开。我做不来,也不会骗你说我会那样。」

  拉斐尔的目光闪烁着。「我的家人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什么,我知道什么。真正的吸血鬼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会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但是你,你还以为自己是活人,就是这一点使你变得这么危险。你不能承认自己已经不是活人了。」

  ❖

  克莱莉在日暮时回到阿玛提丝家,把门在身后关上,将门闩上。她背靠着门,在黑暗的玄关处站了许久,眼睛半闭。她的四肢疲惫至极,两条腿痛得不得了。

  「克莱莉?」阿玛提丝坚定的声音打破寂静。「是妳吗?」

  克莱莉仍站在原处,闭上眼睛神游在平静的黑暗中。她好想回家,几乎可以闻到布鲁克林街头的金属气味。她可以看见母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淡黄色的光线由窗口射进来,照在她的画布上。思乡之情使她内心纠结痛苦。

  「克莱莉。」这次声音近了许多。克莱莉睁开眼睛,阿玛提丝站在她面前,白发紧紧梳到后面,双手扠着腰。「妳哥哥来找妳。他在厨房里面等着。」

  「杰斯在这里?」克莱莉好不容易才按下怒气与惊讶。当着路克姊姊的面发脾气是没有意义的事。

  阿玛提丝好奇地看着她。「我不应该让他进来吗?我以为妳想见他。」

  「没事,没关系,」克莱莉勉强让语气平稳,「我只是很累。」

  「哈。」阿玛提丝似乎不相信。「好吧,如果妳要找我,我就在楼上。我要睡一下。」

  克莱莉想不出来自己会有什么事要找阿玛提丝,但她还是点点头,跛着脚穿过走廊,走向明亮的厨房。桌子上有一盘水果──有橘子、苹果与梨──还有一大块面包以及奶油、奶酪,旁边还有一盘象是……饼干?阿玛提丝真的做了饼干?

  杰斯坐在桌前,手肘撑着桌子,身体趴在上面,金发凌乱,衬衫领口微启,她可以看见他锁骨上有一道粗黑的符印。他绑着绷带的手上拿着一块饼干。所以赛巴斯钦说得没错,他伤到了手。不过这不表示她很关心。

  「很好,」他说道,「妳回来了。我还以为妳掉到运河里去了。」

  克莱莉只是无言地瞪着他,怀疑他能否看出她眼中的愤怒。他靠着椅背,一只手臂不经意地搭在椅背上,若不是看见他喉间的脉搏迅速跳动,她或许真会相信他毫不关心。

  「妳看起来很累,」他又说道,「妳这一整天到哪里去了?」

  「我跟赛巴斯钦出去了。」

  「赛巴斯钦?」他那副震惊之色令她感到满意。

  「他昨天晚上陪我走回来。」克莱莉说道,心里响起他说过的话,从现在起我只是妳的哥哥,只是妳的哥哥,每个字随着破碎的心跳节拍响着。「而至今这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对我好。所以呢,没错,我跟赛巴斯钦出去了。」

  「我明白了。」杰斯把饼干放回盘子上,面无表情。「克莱莉,我是来道歉的。我不应该那样对妳讲话。」

  「对,」克莱莉说道,「你不应该。」

  「我也是来请妳再考虑回纽约去。」

  「老天,」克莱莉说道,「又来了──」

  「妳在这里不安全。」

  「你在担心什么?」她语气平缓地问道。「怕他们也像对赛门一样把我关到牢里?」

  杰斯的表情没变,但身体却往椅背猛然一靠,双腿抬离地面,彷彿被她推了一把。「赛门──?」

  「赛巴斯钦把他的事告诉我了,」她继续用平板的声音说道,「你做了什么事,怎样把他带到这里来,又让他们把他丢到牢里。你是想要我恨你吗?」

  「而妳信任赛巴斯钦吗?」杰斯问道。「妳根本不认识他,克莱莉。」

  她瞪着他。「这不是真的吗?」

  他直视着她,但脸部突然僵住,就跟先前赛巴斯钦被她推开时一样。「是真的。」

  她抓起桌上一个盘子就朝他摔过去。他往旁边闪开,椅子跟着转一圈,盘子砸到墙上,落到水槽里摔成粉碎。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因为她又拿起一个盘子丢过来,这次是乱丢的,盘子打到冰箱上,然后落在杰斯的脚边裂成两半。「你怎么可以这样?赛门信任你。他现在在哪里?他们会把他怎么样?」

  「没什么,」杰斯说道,「他不会有事的。我昨天晚上看到他了──」

  「是在我见你之前还是之后?在你假装什么问题都没有,你感觉好得不能再好的之前还是之后?」

  「妳离开的时候以为我感觉很好?」杰斯发出像呛住的笑声。「我一定非常会演戏。」他的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这对克莱莉的怒气更是火上加油:他现在怎么还敢笑她?她抓起水果盘,但突然又觉得不够。她把挡路的椅子踢开,整个人朝他扑过去,心知他一定想不到她会出这一招。

  她的攻势之猛确实在他意料之外,她扑到他身上,他踉跄退后,重重撞到流理台边缘。她半倒在他身上,听见他吸一口气,然后她就用力举起手臂,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

  她忘了他的动作有多快。她的一巴掌没有打到他的脸,而是打到他举起的手上。他的手指包握住她的手,逼得她将手臂放下。她突然发觉他们站得有多近,她靠在他的身上,娇小的身躯将他顶在流理台前。「放开我的手。」

  「如果我放开,妳真的会打我吗?」他的声音轻哑,眼神灼亮。

  「你不认为自己该打吗?」

  他冷笑起来,她感觉他的胸膛在她身上起伏。「妳以为这是我计划好的?妳真的以为我会那样做?」

  「嗯,你不喜欢赛门,对不对?也许你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杰斯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声音,同时松开她的手。克莱莉退开后,他伸出他的右臂,手心往上,她迟了点才明白他是要她看:他手腕上的那道不规则伤疤。「这个,」他说道,声音紧绷如弦,「这是我割破自己手腕让妳的吸血鬼朋友喝血的地方,结果差一点害我死掉。而现在妳却以为,我会想都不想就把他丢下不管?」

  她瞪着杰斯手腕上的疤──他全身有好多疤,各种大小与形状都有,这只是其中之一。「赛巴斯钦跟我说你把赛门带到这里来,然后亚历克送他到加德去,将他交给『政委会』。你一定早知道──」

  「我带他来是出于意外。我先是叫他到『学院』去,我有话要跟他谈。事实上,是关于妳的事。我以为或许他能劝妳打消到伊德瑞斯的念头。或许这能让妳感觉安慰一点,因为他根本连考虑都不肯考虑。而他还在那里的时候,我们遭到弃民攻击,我只好带着他一起穿过『门户』,不然把他留在那里他就必死无疑。」

  「可是,又为什么要把他送到『政委会』那里去呢?你一定知道──」

  「我们送他去是因为伊德瑞斯只有一个『门户』,就是在加德那里。他们告诉我们说,他们会把他送回纽约去。」

  「你们就相信他们了?有了审问官那次经验之后?」

  「克莱莉,那个审问官并不是常态。那可能是妳第一次接触到『政委会』,但我不是──『政委会』就是我们,是亚衲人,他们都会遵守『律法』的。」

  「只不过他们并非那样。」

  「没错,」杰斯说道,「他们没有遵守。」他的语气好疲倦。「最糟的是,」他又说道,「这让人想起华伦泰曾经怎样批评『政委会』,说他们有多腐化,多需要清理。以天使之名,我还不能不同意。」

  克莱莉沉默下来,先是因为她想不出来有什么话好说,然后是由于惊讶,因为杰斯突然伸出手──彷彿他未经思索就做了──将她朝他拉过去。更令她惊讶的是,她竟也让他拉过去。隔着他的白衬衫,她感觉到他身上符印的轮廓,像黑色火燄般扭曲的图案。她想把头靠在他身上,想感觉他的手臂搂住她,这种感觉就像她在琳恩湖淹水时想呼吸空气时一般强烈。

  「有些事情需要修正,他可能说对了,」她终于说道,「但不对的是修正的方式。你也明白,对不对?」

  他半闭着眼睛,她看见他的眼底有着新月形的灰影,是许多晚没有睡觉的痕迹。「我不确定自己可以明白任何事。妳有权生气,克莱莉。我不应该信任『政委会』。我太想相信那个审问官只是例外,希望她是未经他们授权而行动,希望还是有些代表闇影猎人可信任的地方。」

  「杰斯──」她低声说道。

  他睁开眼睛低头看她。她与杰斯紧贴在一起,就连膝盖都接触着,她也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离开他身上,她告诉着自己,但两条腿却不听话。

  「什么?」他说道,声音非常轻柔。

  「我要见赛门,」她说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他猛然松开她,就如先前抱住她一样突兀。「不行。妳根本就不应该在伊德瑞斯。妳不能大摇大摆走进加德。」

  「可是他会以为每个人都遗弃了他。他会以为──」

  「我去看过他了,」杰斯说道,「我要把他弄出来,要用手把窗户上的铁栏杆弄断。」他正色说道。「但是他不让我做,」

  「他不让你做?他想待在牢里?」

  「他说审问官在打探我的家人,打探我。木赤杨想把纽约的事情怪到我们身上。他不能抓我们去拷问──『政委会』不会同意──但是他想要赛门告诉他说我们都与华伦泰同谋。赛门说,如果我把他救出来,审问官就会知道是我做的,那样对莱特伍家人更不利。」

  「他这样很高尚,但是他有没有长程计划呢?要永远待在牢里吗?」

  杰斯耸耸肩。「我们还没有研究出来。」

  克莱莉无奈地吁一口气。「男孩呀,」她说道,「好吧,听着。你需要的是不在场证明。我们可以确定使大家都看到你,还有莱特伍家人也一样,然后我们要马格努斯将赛门弄出来,将他送回纽约去。」

  「我不想告诉妳,克莱莉,可是马格努斯不可能愿意的。我不管他觉得亚历克有多可爱,但他不会为了我们而与『政委会』作对。」

  「他可能会,」克莱莉说道,「为了『白书』。」

  杰斯讶然眨着眼睛。「什么?」

  克莱莉立即把拉格诺‧费尔之死、马格努斯在费尔家现身,还有那本符咒之书的事告诉他。杰斯惊愕地专心听她讲完。

  「恶魔?」他说道。「马格努斯说费尔是被恶魔杀死的?」

  克莱莉回想着。「不是──他说那个地方充满跟恶魔属性有关的臭味,还说费尔是被『华伦泰的仆人』杀死的。他只有说这样。」

  「有些黑暗魔法会留下像恶魔的气味,」杰斯说道,「如果马格努斯没有说清楚,大概是因为他不太高兴还有一个巫师会施黑暗魔法破坏『律法』。但这也不是华伦泰第一次找莉莉丝的后代来帮他做龌龊勾当。妳记得他在纽约杀死一个巫师男孩的事吗?」

  「华伦泰要把他的血用在仪式上。我记得。」克莱莉打一个寒颤。「杰斯,华伦泰想要那本书的目的跟我一样吗?要把我母亲唤醒?」

  「可能。或者如马格努斯所说,华伦泰可能只是想要藉此获得法力。不管怎么样,我们最好在他之前找到。」

  「你想它有没有可能在威兰庄园那里?」

  「我知道在那里,」他说道,这倒令她很意外,「那本烹饪书?家庭主妇的食谱之类的?我见过那本书,在庄园的图书室里。那里只有一本烹饪书。」

  克莱莉觉得有点晕眩。她几乎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杰斯,如果你带我去庄园那里把书找来,我就跟赛门一起回家。你帮我做这件事,我就会回纽约去,而且我发誓不再回来了。」

  「马格努斯说得对──庄园那里有一些误导的防护罩。」他缓缓说道。「我会带妳去,但是那里并不近,走路可能要五个小时。」

  克莱莉伸手抓起他腰带上的符杖,将它举在他们的身体之间,它发出有如玻璃塔般的白光。「谁说要用走的啦?」

  ❖

  「你的访客都很奇怪,昼行者,」山缪说道,「先是强纳森‧摩根斯坦,现在又来一个纽约市的吸血鬼老大。真是可佩。」

  强纳森‧摩根斯坦?赛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起了那是谁,当然啦,是杰斯。他坐在牢房中央的地上,手里无聊地转动着空瓶子。「我想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重要。」

  「还有伊莎贝‧莱特伍给你送血来,」山缪说道,「真是服务到家。」

  赛门抬起头。「你怎么知道伊莎贝送血来?我又没有说──」

  「我从窗口看到她了。她长得就跟她母亲一样,」山缪说道,「至少,跟她母亲年轻时一样。」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你要知道,这个血只是缓兵之计,」他又说道,「审问官很快就会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快饿死了。如果他发现你还健康得很,就会又有别的主意,或者干脆把你杀了。」

  赛门抬头看天花板,上面的符印重叠交错,像海滩上的沙一般密布。「我想我只好相信杰斯会如他所说的想办法把我弄出去了。」他说道。见山缪没有答话,他继续说道:「我会要他也把你弄出去,我跟你保证。我不会把你丢在这里的。」

  山缪发出呛到的声音,象是笑声哽在喉间。「噢,我想杰斯‧摩根斯坦不会想要救我的。」他说道。「再说,你在这里饿死还是小问题,昼行者。华伦泰很快就会对这个城市发动攻击,那时候我们大概都会死。」

  赛门惊讶地眨眼。「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我一度跟他很接近。我知道他的计划与目标。他打算毁掉艾岚坎迪的防护罩,直攻『政委会』的核心。」

  「可是我以为恶魔都无法通过防护罩。我以为防护罩是滴水不漏的。」

  「说是这么说。你要知道,恶魔的血能瓦解防护罩,可是要从艾岚坎迪的内部下手。但是因为没有恶魔能穿透防护罩──嗯,这是非常完美的一种矛盾,或者应该如此。可是华伦泰宣称他找到了突破的方法,而我相信他。他会找到办法使防护罩瓦解,然后带着恶魔大军进城,把我们全部杀死。」

  山缪的肯定语气令赛门背脊升起一股寒意。「你听起来好像已经认命了。你不是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吗?警告『政委会』之类的?」

  「我警告过他们,那是在他们开始审问我的时候。我一再告诉他们说华伦泰要摧毁防护罩,但是他们不理我。『政委会』以为防护罩会永远屹立不摇,因为它已经屹立了一千年。但是当年罗马也一样,后来还是被野蛮人攻破了。所有事物都有倒下去的一天。」他略略笑起来,声音充满怨愤。「你就把它当成赛跑吧,昼行者,看是哪一个先把你杀死──华伦泰、其他异世界人,还是『政委会』。」

  ❖

  在两地之间的某处,克莱莉与杰斯的手松开了。飓风将她甩出来之后,她一个人重重落到地板上,滚了好几下才停住。

  她缓缓坐起身,环视着四周。她身在一个大石墙房间的波斯地毯上,家具上面覆着白布,象是散布四处的幢幢鬼影。大玻璃窗上拉着丝绒布幔,上面一层白灰,在月光下可以见到灰尘漫舞。

  「克莱莉?」杰斯从一团覆着白布的东西后面冒出来,看形状大概是一架平台式钢琴。「妳没事吧?」

  「没事。」她站起身时微微缩了一下。她的手肘摔痛了。「只不过等我们回去以后,阿玛提丝大概会把我杀了。想想看我把她的盘子都打破了,还在她的厨房里开了一个『门户』。」

  他对她伸出手。「那也是值得的,」他说着,一面帮她站起来,「真让我佩服。」

  「谢啦。」克莱莉环视一下周遭。「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好像童话故事里一样的地方。」

  「我想的是恐怖电影呢。」杰斯说道。「老天,我有好多年没回来了。以前这里没有这么──」

  「这么冷?」克莱莉微微发着抖。她把外套扣好,但整个庄园的寒气似乎不只是指生理上的:这个地方的感觉就很冰冷,彷彿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温暖、光明或欢笑。

  「不是,」杰斯说道,「这里向来都很冷。我要说的是有这么多灰尘。」他从口袋里掏出巫光石,它顿时在他指间绽放光明,白光从下方照着他的脸,使他的颧骨下方及太阳穴部分形成暗影。「这里是书房,我们得去图书室那里。走吧。」

  他带着她离开这个房间,沿着长廊走过去,两旁墙上的几十面镜子反映出他们的身影。克莱莉这才发现她看起来有多狼狈:外套上面都是土,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想把头发弄整齐,却发现杰斯在旁边一面镜子里对她笑。不知是何缘故,或许是一种她永远无法了解的闇影猎人神祕魔法,他的头发总是非常完美。

  这条廊道两边也有许多扇门,有些是打开的,克莱莉可以瞥见其他的房间,也都跟书房一样尘封着。华伦泰曾经说,麦可‧威兰没有亲戚,所以她想,在他「死后」大概也没有人继承这个地方──她原以为华伦泰会继续住在这里,但显然并非如此。这里每样东西都带着悲伤与废弃的味道。在瑞尼克那里,华伦泰曾把这个地方称做「家」,并透过「门户」的镜子显示给杰斯看一段阳光绿野的美好记忆,但是,克莱莉心想,那也是谎言。显然华伦泰多年来并没有真的住在这里──或许他只是任这里荒废,或者只是偶尔来一下,像鬼影一样走在阴暗的廊道上。

  他们走到尽头的一扇门前,杰斯用肩膀将门顶开,然后退后让克莱莉先进去。她原先想象这里会跟「学院」的图书室一样,结果也真的差不多:整面墙都是书架,同样有着滑动梯子可以用来拿高处的书。不过天花板是平的,而且还有梁,不像「学院」的圆锥形,也没有害桌。绿丝绒窗幔上的绉褶部分积满白灰,窗玻璃则是绿色与蓝色相间,在月光下如霜般晶莹。而窗玻璃之外则是一片漆黑。

  「这就是图书室?」她低声对杰斯说道,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小声说话。这个空屋子既大又静得出奇。

  他看着她的身后,幽暗的眼底似乎充满回忆。「我常坐在那个窗户旁边看父亲当天要我看的书,每天一种语文──星期六是法文,星期日是英文──但我现在不记得拉丁文是星期几了,是星期一还是星期二……」

  克莱莉眼前突然浮现杰斯小时候的样子,一个小男孩坐在窗口,腿上摆著书,眼睛望着外面──的什么地方呢?外面有花园吗?风景?还是像睡美人城堡外的那种刺篱高墙?她想象他看著书,光线从窗口照进来,蓝绿色光影投射在他的金发上,以及比一般十岁小孩成熟的小脸上。

  「我想不起来了。」他又说一遍,眼睛瞪着暗处。

  她摸着他的肩膀。「没有关系,杰斯。」

  「我想是吧。」他甩一下头,彷彿大梦初醒,然后穿过房间,用巫光石照着路。他跪下去检视一排书,然后手中拿着一本书站起来。「家庭主妇的简易食谱,」他说道,「这就是了。」

  她连忙走过去接过那本书,封面很普通,蓝色封皮上面都是灰,就跟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一样。她打开书,书页上面的灰就像群蛾飞起。

  书的中央挖了一个大方洞,里面像镶嵌珠宝似地放着一本小书,白皮封面上面印着镀金的拉丁文。克莱莉认得「白」与「书」两个字,但是她把小书拿起来打开后,却发现内页上面都是蜘蛛似的细腻手迹,而且文字她完全看不懂。

  「希腊文,」杰斯从她肩头看着说道,「古文。」

  「你看得懂吗?」

  「不容易,」他承认道,「已经很多年了。但我想马格努斯看得懂。」他把书阖上,塞到她的绿外套口袋里,然后又回到书架前,用手指抚弄着成排的书,指尖摸索著书背。

  「还有什么别的书你想带走吗?」她柔声问道。「如果你想──」

  杰斯笑着垂下手。「我只有在指定的时候才能看书,」他说道,「这架子上的书有的我根本不准碰。」他指着高处的一排书,都是一式同样的褐色皮面。「我大概在六岁的时候看过那里的一本书,只是想知道里面到底是写什么。结果是我父亲的日记,写的是我的事,上面写着『我的儿子,强纳森‧克利斯多夫』。他发现我看过了,就用皮带抽我。事实上,我到那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有中名。」

  克莱莉心头突然闪过一阵对父亲的恨意。。「呃,华伦泰现在不在这里。」

  「克莱莉……」杰斯说道,声音带着警告意味,但她已经伸、手拉下一本禁书,将它丢到地上,发出令她满意的重击声。「克莱莉!」

  「噢,好啦。」她又来一遍,将另外一本书摔到地上,然后又是一本。书落到地板上时,书页上弹起一团灰尘。「你试试看。」

  杰斯望着她片刻,然后嘴角半咧开笑容。他举起手一甩,将剩下的书全部劈哩啪啦摔到地上。他笑起来──然后突然停住,偏起头像猫一样竖耳听着远处的声音。「妳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克莱莉正想问,但随即住口。确实有一个声音,而且越来越大了──一种高频率的呼呼磨转,象是机器动了起来。声音似乎出自墙里面。他们前方的石墙发出尖哑的吼声开始移动起来,她本能地往后退开。石头之间出现一个裂口,象是墙上挖出的一扇门。

  裂口里面有一道阶梯直通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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