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火与剑
「现在很晚了。」伊莎贝说道。她站在潘哈洛家客厅的大玻璃窗前,焦急地将蕾丝窗帘拉好。「他应该要回来了。」
「妳要理性一点,伊莎贝。」亚历克用着大哥哥的权威口气说道,似乎暗示伊莎贝可能比较容易歇斯底里,他则总是非常镇定。就连他的姿势──他半躺在壁炉旁一张摆了过多靠垫的扶手椅上,一副高枕无忧的样子──都彷彿在显示他一点也不担心。「杰斯心烦的时候就会出去晃晃。他说过他要去走走。他会回来的。」
伊莎贝叹一口气,她真希望父母亲在这里,但他们现在仍在加德那里。不知道「政委会」在讨论什么事,实在拖得太晚了。「但是他对纽约比较熟,对艾岚坎迪──」
「他可能比妳还熟。」爱兰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暗红色皮面书,黑发梳成法国式辫子,眼睛直盯着摆在腿上的书。伊莎贝向来不太爱看书,一直很羡慕有人能够这么沉迷于书中。她本来就有很多羡慕爱兰的地方──例如身材娇小窈窕,不像亚马逊女战士一样,也不会穿上高跟鞋就把大部分男生都比了下去。但是话说回来,直到最近伊莎贝才领悟到,女孩子之间不仅只是羡慕、回避或者喜不喜欢而已。「他十岁以前都住在这里,而你们只来过几次。」
伊莎贝皱着眉头,伸手摸着颈间。她脖子上挂的项鍊坠突然发出强烈脉动──但通常它只会在有恶魔出现时才会这样,而现在他们是在艾岚坎迪,附近不可能有恶魔。或许这个项鍊坠有一点不太正常。「总之,我想他不是随便乱晃。我觉得他到哪里去了是很明显的事。」伊莎贝回应道。
亚历克扬起眉毛。「妳认为他去找克莱莉了?」
「她还在这里吗?我以为她应该回纽约去了。」爱兰把书阖上。「可是,杰斯的妹妹究竟住在哪里呢?」
伊莎贝耸耸肩。「问他。」她说道,眼睛瞄向赛巴斯钦。
赛巴斯钦趴在爱兰对面的沙发上,手里也捧着一本书低头看着。他抬起眼睛,彷彿感觉到伊莎贝在看他。
「妳在说我吗?」他用温和的语气问道。赛巴斯钦的每一方面都很温和,伊莎贝想着,突然感觉有点烦。起初她觉得他长得很不错──稜角分明的颧骨,深不可测的眼眸──但此刻他那种友善又富同情心的性格却令她受不了。她不喜欢男孩好像总是不会生气的样子。在伊莎贝的世界里,愤怒就等同于激情,等同于享受。
「你在看什么书?」她问道,口气有一点尖锐,尽管她不是故意的。「是麦克斯的漫画书吗?」
「对。」赛巴斯钦低头看看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天使禁猎区》。「我喜欢上面的图画。」
伊莎贝气恼地吁一口气。亚历克瞪她一眼,然后说:「赛巴斯钦,今天稍早……杰斯知道你去哪里了吗?」
「你是指我跟克莱莉出去?」赛巴斯钦觉得很有趣的样子。「听着,这又不是祕密。要是我看到杰斯,我就会告诉他的。」
「我不觉得他会在乎。」爱兰把书放到一边,声音带着锐气。「赛巴斯钦又没有做什么错事。就算他想在克莱莉回家前先带她看看伊德瑞斯又怎么样?杰斯应该高兴他的妹妹没有关在家里生闷气呢。」
「他可能有一点……保护心理太强。」亚历克犹豫一下然后说道。
爱兰皱起眉头。「他应该放开。过度保护对她不好。她一进来看见我们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从来没见过人接吻一样。我是说,谁知道呢,搞不好她真的没见过。」
「她见过。」伊莎贝说道,想起杰斯与克莱莉在善福宫接吻的样子。那并不是让她回想起来很愉快的事──伊莎贝不喜欢自悲自怜,更不喜欢多想别人的不幸。「不是那样的。」
「那又是为什么?」赛巴斯钦坐直身子,将眼前的一绺黑发撩开。伊莎贝瞥见一个东西──他手掌上有一条红线,象是一道疤。「是因为他不喜欢我吗?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那是我的书。」一个小声音打断了赛巴斯钦的话。是麦克斯,他站在门口,身上穿着灰色睡衣,棕发凌乱,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他怒视着赛巴斯钦放在身旁的漫画书。
「什么,这个?」赛巴斯钦把《天使禁猎区》递过去。「还你,小家伙。」
麦克斯走过去将书一把抽回来。他皱眉看着赛巴斯钦。「别叫我小家伙。」
赛巴斯钦笑着站起来。「我要去弄一点咖啡。」他说着就朝厨房走去,在门口又停下来转身问道:「有人要什么吗?」
大家异口同声拒绝了。赛巴斯钦耸键肩就走进厨房去,让门在身后带上。
「麦克斯,」伊莎贝厉声说道,「别那么没礼貌。」
「我不喜欢别人拿我的东西。」麦克斯将漫画书抱在胸前。
「长大一点吧,麦克斯。他只是借一下而已。」伊莎贝没想要那么大声的,她知道自己仍在担心杰斯,结果发泄到弟弟身上了。「而且你应该上床睡觉了。很晚了。」
「山上有声音,把我吵醒了。」麦克斯眨着眼睛,他没有戴眼镜,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伊莎贝……」
伊莎贝注意到他的疑问语气,从窗口转回头来。「什么事?」
「有没有人爬到过恶魔塔上?好比说,为了某种原因?」
爱兰抬起头。「爬到恶魔塔上?」她笑起来。「没有,从来没有人爬过。首先,那是违法的,再说,为什么会有人要爬上去呢?」
伊莎贝心想,爱兰没有什么想象力。她自己就可以想出很多理由为什么有人想爬恶魔塔,搞不好只是要把口香糖吐到下面的路人身上。
麦克斯皱着眉头。「因为有人在爬,我知道我看到了──」
「不管你以为自己看到什么,大概都是在做梦。」伊莎贝对他说道。
麦克斯挤一个鬼脸。亚历克觉得这是缓颊的机会,就站起身伸出手。「走吧,麦克斯,」他亲切地说道,「我带你上床去。」
「我们都应该去睡了。」爱兰站起来说道。她走到窗前的伊莎贝身边,伸手将窗帘拉好。「已经快半夜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从『议会』那里回来?这样等着没有──」
伊莎贝颈间的项鍊坠又脉动起来,而且动得非常厉害──然后爱兰身前的窗户玻璃突然往内碎裂。爱兰尖叫起来,只见两只手从破洞间伸进来──事实上,不是手,伊莎贝骇然发现那是两只覆鳞的爪子,上面沾着血与黑色液体。那双爪子抓住爱兰,一下子就将她拉到破窗户外,她连再尖叫一声都来不及。
伊莎贝的鞭子放在壁炉旁边的桌子上。她冲过去拿鞭子,闪避开刚从厨房跑回来的赛巴斯钦。「去拿武器,」见他惊愕地环视着房间,她厉声说道,「快去!」她尖喊着又跑回窗边。
在壁炉前,麦克斯在亚历克的怀里扭动尖喊,拚命想挣脱哥哥。亚历克拖着他往门口走去。很好,伊莎贝想着,把麦克斯弄出去。
冷空气从破窗口灌进来。伊莎贝撩起裙子,将剩下的破玻璃踢掉,幸好她穿的是厚底靴子。碎玻璃弄干净以后,她就一头从窗框间钻跃出去,落到下方的石头步道上时微微颠了一下。
乍看之下步道上空空的,运河畔没有路灯,主要的光线来自附近的住家窗户。伊莎贝小心往前走着,银鞭卷起来挂在身侧。她这根鞭子用了很久──这是父亲给她的十二岁生日礼物──感觉就像她自己的一部分,象是她右臂的液态延伸物。
她离开房子,朝着旧堡桥跑过去,经过的地方越来越黑。这座桥横跨在普林斯瓦特运河上,与步道形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桥底下的暗处漆黑一团──然后伊莎贝瞪大眼睛看过去,有个东西在暗影中移动,白色的,冲得很快。
伊莎贝直奔过去,踩倒某家花园的矮篱,跳到桥下的窄砖道上。她的鞭子发出银色强光,而藉着这个光她看见爱兰动也不动地躺在运河边,一个体型庞大的覆鳞恶魔趴在她身上,像蜥蜴般的身体压着她,脸埋在她的颈间──
但那不可能是恶魔。艾岚坎迪从来没有恶魔,从来没有。伊莎贝震惊地瞪着前面,那个怪物抬起头嗅着空气,彷彿闻到了她。她发现它看不见东西,本来前额眼睛所在之处,变成一排拉鍊似的锯齿尖牙。它的脸部下方还有一张嘴,长着尖尖的长牙。细尾巴来回甩动,侧边闪闪生光。伊莎贝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它的尾巴边缘长着锋利的骨刃。
爱兰扭动一下,发出呻吟吸气声。伊莎贝大大松一口气──她本来以为爱兰必死无疑──但她也没有宽慰多久。爱兰动的时候,伊莎贝瞥见她的上衣前面被撕破了,胸部有爪印,而且那个怪物还有一只爪掐在她的裤腰间。
伊莎贝感到一阵恶心。那个恶魔并不打算杀死爱兰──还没打算。伊莎贝手中的鞭子动起来,就像一把复仇天使的火燄剑。她往前冲过去,鞭子朝恶魔的背部抽过去。
那个恶魔尖嘶着从爱兰的身上滚开,然后朝伊莎贝逼近,两张嘴咧开,尖爪对着她的脸挥过来。她一面快速往后退,一面再度把鞭子甩出去,正划过恶魔的脸上、胸部与双腿,在恶魔的鳞皮上割出无数裂口,血与脓水直滴。怪物的上方嘴巴里吐出叉状长舌,朝伊莎贝的脸上伸过来,她看见舌尖上面还有尖刺,就像蝎子一样。她的手腕往旁边一甩,鞭子卷到恶魔的舌头上,上面象是缠了好几道银绳。她把绳结拉紧之后用力一抽,恶魔不停尖叫着,然后舌头断落,只见一团湿湿的恶心东西掉在砖道上。
伊莎贝将鞭子收回,恶魔转身就逃,像蛇扭动着身体在砖道上迅速移动。伊莎贝追过去,恶魔朝着一条往上的小径跑去,但还没跑到一半,就有一个黑影在它前方冒出来,黑暗中有个东西闪烁一下,恶魔就倒在地上扭动着。
伊莎贝猛然停下,只见爱阃站在倒地的恶魔旁边,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匕首──一定是她一直佩在腰带上的,刃上的符印像闪电般发亮,而她将匕首往恶魔的身上一再刺着,直到它完全不动,然后怪物瞬间就消失了。
爱兰抬起头,脸上毫无表情。上衣的釦子扯掉了,她也无意遮掩,胸前的抓伤处不停地渗出血。
伊莎贝吁一口气。「爱兰──妳没事吧?」
爱兰手中的匕首匡当落地。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跑,消失在桥下的暗处。
伊莎贝意外之余,咒了一声,也跟着爱兰跑过去。她真希望自己穿的不是这身丝绒裙,而是比较实用一点的服装,不过至少她还穿着靴子。她怀疑自己如果穿高跟鞋,是否还能赶上爱兰。
砖道的另一边有一道金属梯可通往普林斯瓦特街,梯子上端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就是爱兰。伊莎贝拖着沉重的裙缘追过去,靴子在金肠梯上铿铿作响。她到了上面,转头搜寻爱兰的影子。
然后她呆住了。她身在潘哈洛家前面的一条大街尽头,却看不见爱兰──那个女孩消失在街上拥挤的人群中。而且那里也不是只有人群,还有其他东西──恶魔──几十个,或许更多,都跟刚才那个尖爪蜥蜴怪物一样。路上已经倒着两三具尸体,有一具离伊莎贝只有几呎远──一个男人,半边胸膛被撕开了。伊莎贝由他的白发可以得知他已经相当老。但是当然了,她心里想着,尽管由于惊慌之故她的脑筋转得很慢,思想都麻木了。所有的大人都在加德那里,城里只有儿童、老年人,以及生病的人……
发红的空气中瀰漫着焦味,尖叫声划破深夜。一排排的房子都是门户大开,人群从屋里冲出来,看见街上都是怪物又都僵在那里。
这是不可能的事,简直无法想象。史上从来不曾有一个恶魔能突破恶魔塔的防护罩,现在却有几十个、几百个,搞不好有更多,像毒潮般涌上街头。伊莎贝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玻璃墙内,什么都看得见却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看着恶魔把一个在跑的小男孩抓起来,将他的身体高高举起,然后用尖牙咬上他的肩膀。
男孩尖叫着,但声音被整条街上的噪音淹没。各种声音此起彼落,划破黑夜:其间有恶魔的吼声,众人呼唤名字的声音,奔跑的脚步声,以及玻璃破碎的声音。有人在喊着她不太听得懂的话──好像是跟恶魔塔有关。伊莎贝抬起头,城里高高的塔尖仍馐立着,但上面反映出来的不是银色的星光,或者燃烧的城市发出的红光,而是像尸体的皮肤般一片死白,每座塔的冷光都消失了。她浑身窜起一股寒意。难怪街上都是怪物──不知怎么的,虽然很不可能,恶魔塔的法力消失了,千年来一直保护着艾岚坎迪的防护罩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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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缪几个钟头以前就睡着了,但赛门仍然醒着,毫无睏意地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然后他听见尖叫声。
他猛抬起头。一片沉默。他不安地环视四周──是他梦见的那个声音吗?他竖起耳朵努力听,但即使凭着现在超敏感的听力,还是什么都没听见。他正想再躺回去,尖叫声又响起来,像针尖刺入他耳朵,听起来象是发自加德的外面。
他起身站到床上往窗外望,看见一片绿色草地以及远处城里闪烁的微光。他瞇起眼睛,那市区灯光有一点不对劲,有一点……暗,比他记忆中暗了一点──而且在黑暗中还有许多光点在动,象是火星在街上穿梭。那些尖塔上有一片灰云,空气里也充满烟味。
「山缪,」赛门可以听出自己的声音里带着惊慌的感觉,「有事情不对劲。」
他听见开门声与跑步声,还有粗哑的喊声。赛门将脸贴在铁栏杆上,听见靴子跑过去时在石板地上的敲击声,闇影猎人纷纷冲出加德直奔市区,一面彼此大喊着。
「防护罩垮了!防护罩垮了!」
「我们不能放弃加德!」
「加德不重要!我们的孩子还在下面!」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赛门惊吸一口气,从窗口缩身回来。「山缪!防护罩──」
「我知道,我听见了。」山缪坚定的声音隔墙传过来。他听起来并不害怕而是认命,甚至或许还有一点得意自己说对了。「华伦泰趁『政委会』开会的时候发动攻击,真是聪明。」
「可是加德──这里有加强防护──他们为什么不留在这上面?」
「你也听见他们讲的了,因为所有的小孩都在城里。他们的小孩──还有上了年纪的父母──他们不能丢下不管。」
莱特伍家人。赛门想到杰斯,接着又骇然想到伊莎贝,她那黑发下的苍白小脸,她在作战时的坚决,还有她在给他的纸条上画的那些小女孩式的╳与〇。「可是你跟他们说过──你告诉过『政委会』会出事,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你?」
「因为防护罩就像他们的宗教,如果不相信防护罩的力量,就是不相信他们是特别受天使保护的选民,那就跟相信自己只是普通的凡人一样。」
赛门再转身看窗外,只见外面的烟变浓了,使空气变成了灰白色。他不再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叫,只有远处有微弱的叫声。「我想城里着火了。」
「不是的。」山缪的语气平静。「我想着火的是加德,大概是恶魔火。华伦泰会对加德下手,如果他能的话。」
「可是──」赛门结巴起来,「会有人来放我们出去吧?执政官,或者──或者木赤杨。他们不能把我们留在这里等死。」
「你是异世界人,」山缪说道,「我则是一个叛徒。你真以为他们会怎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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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伊莎贝!」
亚历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着。伊莎贝缓缓抬起头,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她哥哥苍白的面孔,他的右肩后面冒出一根弯曲的木条,原来是一把弓跨在背上,就是赛门当初杀死大恶魔亚伯顿所用的弓。她不记得亚历克走过来,事实上她根本不记得在街上看到他。他彷彿鬼一般突然就冒出来。
「亚历克。」她的声音好慢才说出来,而且很不稳。「亚历克,别这样。我没事。」她缩开身子。
「妳看起来不像没事。」亚历克抬起头,然后低咒一声。「我们得离开这条街上。爱兰在哪里?」
伊莎贝眨眨眼睛。恶魔都不见了,但它们的气味仍充斥各处,对面的房屋前面有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大声哭,还夹着连串尖叫。那个老人的尸体仍在街上。「爱兰──有一个恶魔想──它想──」她屏住呼吸。她是伊莎贝‧莱特伍,不管受到什么刺激都不会歇斯底里。「我们把它杀死了,可是她就跑走了。我想追她,但她跑得太快。」她抬头看着哥哥。「城里有恶魔,」她说道,「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亚历克摇着头。「防护罩一定被破坏了。我从房子里跑出来之后看到四、五个圣饥魔,有一个躲在树丛旁边的被我杀了,其他几个逃跑了,但还可能回来。走吧,我们回房子里面去。」
台阶上的那个人还在哭,他们赶回潘哈洛家的一路上都听见他的呜咽声。这条街上仍不见恶魔,但他们可以听见邻近其他黑暗的街上还有爆炸声、哭喊声以及跑步声。他们爬上潘哈洛家的前门台阶时,伊莎贝回头望一眼,正巧看见一根蛇状长触须由两座房屋之间的黑暗处甩出来,将坐在台阶上哭泣的那个女人卷起,她的哭声变成了尖叫。伊莎贝想往回跑,但亚历克抓住她,将她推到屋子里面,然后用力把门在身后关上。整个屋子里黑黑的。「我把灯关灭掉了,不想再把它们引来。」亚历克解释,一面推着伊莎贝进客厅去。
麦克斯坐在楼梯旁的地板上,双臂抱着膝头。赛巴斯钦正将壁炉那边取来的木头钉在窗子上,遮住玻璃的破洞。「好了,」他退后一步说道,然后将榔头放在书架上,「这样应该可以撑一会儿。」
伊莎贝蹲下去摸麦克斯的头发。「你还好吧?」
「不好。」他饱受惊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想看窗外,可是赛巴斯钦要我下来。」
「赛巴斯钦是对的,」亚历克说道,「街上有恶魔。」
「它们还在那里吗?」
「不在了,可是城里面还有。我们得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赛巴斯钦皱起眉头。「爱兰在哪里?」
「她跑走了,」伊莎贝解释道,「是我的错。我应该──」
「不是妳的错。要不是妳,她早就死了。」亚历克断然说道。「听着,我们没有时间自责。我要去找爱兰,而我要你们三个留在这里。伊莎贝,妳要照顾麦克斯。赛巴斯钦,你继续加强这房子的防护。」
伊莎贝愤愤地说:「我不要你一个人出去!带我跟你一起去。」
「我是这里的大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亚历克语气平稳。「爸爸妈妈随时都可能从加德回来,我们这里人越多越好。我们在外面太容易分散了。我不要冒险,伊莎贝。」他的目光移向赛巴斯钦。「妳明白吗?」
赛巴斯钦已经取出符杖。「我要给房子加上保护符印。」
「谢谢。」亚历克已经往门口走到一半,又转回头看伊莎贝。她与他目光相接一秒钟,然后他就离开了。
「伊莎贝。」麦克斯低声说道。「妳的手腕在流血。」
伊莎贝低头一看,她不记得自己手腕受过伤,但是麦克斯说得没错:她的白外套上面已经染上血。她站起身。「我去拿符杖,马上回来,然后就帮你弄符印,赛巴斯钦。」
他点点头。「我需要帮忙。我不擅长做这个。」
伊莎贝转身上楼去,没有问他究竟擅长做什么。她已经累到骨子里,迫切需要用精力符印。必要的话她可以自己弄,不过亚历克与杰斯向来比她会使用符印。
回到房间,她翻着自己的东西找符杖,也想再多拿几样武器。她将天使刃插到靴子上方,想起亚历克临出门时与她交换的眼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着哥哥离开,心知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这是她必须接受的事实,她早已接受了,彷彿是生活中必然的事情。一直到认识克莱莉与赛门后,她才知道这对大多数人而言并非如此。他们不会把死亡当成生活中的常事,不会在稀松平常的日子里随便碰到。她本来都很瞧不起蒙迪,就跟所有闇影猎人一样──以为他们安于柔弱、愚蠢与怯懦。现在她则怀疑那种厌恶感不只是因为她嫉妒。能够在家人出门时不必担心他们回不回得来,那应该是很好的事情。
她手拿符杖下楼,楼梯走到一半时感觉有点不对劲。客厅里是空的,麦克斯与赛巴斯钦都不见踪影。赛巴斯钦钉在窗户木头上的保护符印画了一半,榔头却不见了。
她的胃部紧张得一阵抽搐。「麦克斯!」她喊道,身体跟着转一圈。「赛巴斯钦!你们在哪里?」
赛巴斯钦在厨房里回应道:「伊莎贝──在这里。」
她大大松一口气,竟觉得有一点头重脚轻。「赛巴斯钦,这一点也不好玩,」她走进厨房说道。「我以为你──」
她呆住了,任由门在身后自己关上。厨房里一片黑暗,比刚才在客厅还黑得多。她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赛巴斯钦与麦克斯,但是只看见黑黑的影子。
「赛巴斯钦?」她的语气带着不安。「赛巴斯钦,你在这里做什么?麦克斯在哪里?」
「伊莎贝。」她好像看见一个东西在动,一个顔色更深的黑影。他的声音很轻柔、很和善,几乎可说是很好听。她从未注意到他的声音这么美。「伊莎贝,我很抱歉。」
「赛巴斯钦,你这样好奇怪。别这样子。」
「我很抱歉要让妳碰上,」他说道,「妳要知道,在你们所有人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妳。」
「赛巴斯钦──」
「在你们所有人之中,」他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以为妳跟我最像。」
他挥出拳头,手中握着榔头。
❖
亚历克飞快穿过处处起火燃烧的黑暗街道,一面不停唤着爱兰的名字。他离开普林斯瓦特区,进入市中心时,他的脉搏加速起来。这里整个街区就像荷兰画家博斯的作品变成了真实世界:各种各样怪异恐怖的生物与暴力景象都在活生生上演。陌生人惊慌地看都不看就从亚历克身边挤过去,尖叫着漫无目的地乱跑。空气里充满烟味与恶魔臭味,有些房子困在火光中,有些则是门窗破裂脱落,鹅卵石路面都是玻璃碴。他走近一座建筑时,发现他原以为是一片油漆褪色了,结果是一道鲜血横溅在墙上。他原地转一圈,往每个方向都看过去,却看不出血印形成的原因。无论如何,他还是连忙尽快走开。
亚历克以及每个莱特伍家的小孩都记得艾岚坎迪。他还在学步期就离开了这里,然而仍一直记得那些闪亮的尖塔、冬季积雪的街道、用巫光环装饰的商店与房子,以及里面有人鱼喷泉的「大殿」。每次想起艾岚坎迪,他就会心头一紧,有点心痛地希望某天全家还能回到这个他们真正归属的地方。此刻见到全城变成这个样子,宛如所有的欢乐都已经死亡。他转上一条通往「公约大殿」的大路,看见一群贝利亚魔嘶吼着钻过一条商店街拱廊,身后拖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在鹅卵石路面上一直扭动抽搐。他冲过去,但那些恶魔已经不见了。有一个身影瘫在柱子旁边,流出细长的血条。亚历克跪在满是碎玻璃的地上,将那个尸体翻过来,看见那张青紫变形的脸,他颤栗着将手缩回,心里庆幸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他听见一个声音,连忙爬起身,先是闻到臭味,然后才看到街道另一头有一大团黑影溜过来。是大恶魔吗?亚历克不想等在原处查明,他冲到街对面一座比较高的房子,跳上一个破窗台,几分钟之后,他爬到屋顶上,双手发痛,膝盖也磨破。他站起来,将手上的灰抹干净,然后俯瞰着整个艾岚坎迪。
已经毁损的恶魔塔上,暗滞的光线照着下方的街道,有些东西在建筑之间的暗处连跑带爬,像黑屋子里的蟑螂乱窜。风中传来尖叫声与哭声、呼唤名字的声音──也有恶魔的狂乱号叫尖吼,尖锐的声音刺痛人的耳朵。蜜色石屋上方冒出黑烟,盘绕着「公约大殿」的尖塔。亚历克朝加德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一群闇影猎人跑下山,手里的巫光石照着路。「政委会」要下来参战了。
他移到屋顶边缘,这里的建筑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屋檐几乎相触,很容易一个一个跳过去。他快步地跑过许多屋顶,轻跃过两屋之间的空隙。幸好有凉风吹拂着他的脸,可以把恶魔的臭味盖过去。
他跑了几分钟后才注意到两件事情:一,他是朝着「公约大殿」的方向跑。二,前面两条巷子之间的广场上有一个东西,象是火花喷溅──只不过这火花是蓝色的,像瓦斯火燄的,暗蓝色。亚历克以前见过这种蓝色火花,他呆了一下,然后开始跑起来。
最靠近广场的屋顶很陡。亚历克沿着一边滑下去,靴子顶着松脱的木瓦,到了屋顶边缘,他小心地往下面看。
他下方就是水塔广场,而他的部分视线被一根伸出去的大铁柱挡住,上面挂着一块木制的店招牌随风晃动。广场上有许多烟魔──黑烟卷成人形的恶魔,眼睛像燃烧的黄光。它们站成一排,缓缓朝着一个穿着灰色长大衣的高个子行进,将他往墙边逼过去。亚历克只能呆瞪着。那个人的每一部分他都再熟悉不过──背部曲线、黑色乱发,还有从指尖冒出来的萤火虫般蓝色火花。
马格努斯,那个巫师正用蓝色火矛射击烟魔。一根矛精准地射到一个逼近的恶魔胸口,随着一阵象是水浇到火上的声音,它颤抖着爆成一堆灰就消失了。其他恶魔移上来补位──烟魔并不太聪明──马格努斯又发射出一批火矛。有几个烟魔倒下,但是有一个比较狡猾的恶魔绕到马格努斯后面,准备发动攻击──
亚历克想都没想就往前跃出,抓住屋檐再跳到铁柱上,绕着铁柱转下去以减缓滑落的速度,然后轻巧地落到地上。受惊的恶魔开始转过来,黄眼睛像冒着火燄的宝石。亚历克只有时间想到如果他是杰斯,大概会先说几句悄皮话才拔剑。他从腰带间抽出天使刃,朝那个恶魔挥过去,它尖叫着化为烟灰消失,只见一阵烟灰如雨般洒到亚历克身上。
「亚历克?」马格努斯瞪着他。其余的恶魔已被马格努斯解决,广场上只剩下他们两人。「你刚刚 你刚刚救了我?」
亚历克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例如,当然啦,因为我是闇影猎人,本来就该做这种事,或者说,这是我的工作。杰斯就会说这种话,杰斯向来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亚历克说出来的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即使他自己听起来都有一点莽撞。「你从来不回我电话,」他说道,「我打给你好几次,你从来不回电。」
马格努斯看着亚历克,彷彿以为他发疯了。「你们的城市遭到攻击,」他说道,「防护罩被攻破了,街上到处都是恶魔,你却想要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回你电话?」
亚历克倔强地绷紧下颔。「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回我电话。」
马格努斯无奈地双手往上一摊。亚历克觉得有趣的是,即使是这时候,仍有一点火花从他的指尖逸出,像萤火虫从瓶子里面逃了出来。「你是白痴。」
「所以你不回电?因为我是白痴?」
「不是。」马格努斯朝他走过来。「我没回你电话,是因为我厌倦了你每次只有在需要什么的时候才找我。我不想再看着你爱别人──一个绝对不会爱你的人,不会像我这样爱你的人。」
「你爱我?」
「你这个愚蠢的亚衲人,」马格努斯耐心地说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这几个星期以来每次都要帮你那些受伤的低能朋友善后?还在每次你困在很荒唐的状况里时帮你解围?更不用说还帮你们打赢华伦泰了。而且这些都还是免费的!」
「我没有那样想过。」亚历克承认道。
「当然,你从来就没有想过。」马格努斯的猫眼闪着怒火。「我已经七百岁了,亚历山大。我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不会如愿。你根本不愿意对你的父母承认我的存在。」
亚历克瞪着他。「我以为你才三百岁!你有七百岁了?」
「呃,」马格努斯更正道,「八百岁,但我看起来不像。总之,你没有搞清楚重点。重点是──」
但亚历克没有机会弄清楚重点,因为这时又有十几个烟魔冲到广场上。他惊得下巴都好像掉了下来。「可恶。」
马格努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些恶魔已经散开形成一个半圆将他们围住,黄眼睛炯炯发亮。「真是转变话题的好方法,莱特伍。」
「告诉你,」亚历克伸手抽出第二把天使刃,「等我们解决这件事之后,我发誓会把你绍给我的全家人。」
马格努斯起双手,每根手指上都冒着蓝火,将他的笑容染上蓝光。「就这么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