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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瑞瓦

“我不穿那种玩意儿。”
韦丽丝小姐笑了。她手里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瑞瓦连连后退。“可是很衬你的头发啊,”她说,“至少试试看嘛。”
“我自己的衣服呢?”瑞瓦问。
“烧了,我希望是烧了。那种破衣服不适合封地领主的侄女。”
“那我就不换衣服了。”她此时穿的是送早餐的女仆留下的便装。昨天晚上,伯父的侍卫带她进了这间房。当时庄园上下乱成一锅粥,按照韦丽丝的命令,侍卫们彻查所有房间,连壁橱也不放过。瑞瓦却没什么感觉,她满心绝望和悲痛,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仅仅是听从指令,跌跌撞撞亦步亦趋,对别人的提问充耳不闻。杀了她。牧师当时说。杀了她……
房里有一张大床,她一进去就立刻瘫倒在上面,缩起身子,抱住膝盖。她不愿意哭,可泪水忽然涌出眼眶,滑过脸颊。杀了她……睡意袭来,一夜无梦。当她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盖着被子,一个女仆正将早餐托盘搁在梳妆台上,门口还有一名侍卫。她没想到自己竟有如此疏于防范的时候,被人脱光了衣服也没惊醒。
韦丽丝放肆地打量她,满眼羡慕之情。“我也想啊。可我觉得你伯父还是喜欢小孩子打扮得体面一点。”她把裙子扔到床上,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瑞瓦,丰满的嘴唇掠过一丝笑意。
“你太不礼貌了。”瑞瓦抱怨着,拿起了裙子。
韦丽丝笑了,转身走向门外。“等你换好了,有侍卫送你下去。”
***
花园的灌木丛当中摆了一张小圆桌,伯父坐在桌边,一瓶酒已经喝掉大半,可瑞瓦推断现在才九点多钟。酒瓶边搁着她昨晚偷来的长剑。韦丽丝小姐正在附近读一份卷轴。
“我勇敢的侄女!”封地领主起身招呼她,笑容温暖灿烂。瑞瓦接受了他的拥抱,没想到伯父又亲了亲脸颊,酒臭扑鼻而来,熏得她皱紧了眉头。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等伯父放开手,她问道。
“啊,看来你的外祖父母真的用她的名字给你起名了。”他回到桌边,示意瑞瓦也就座,“我很高兴。”
“外祖父母?”她站在原地,环顾花园四周。好多侍卫。
“是啊。”伯父有些茫然,“不是他们抚养你长大的吗?”
那一刻,瑞瓦放弃了一切逃跑的念头。她走到空椅子边,坐了下来。“我的外祖父母死了,”她说,“我母亲也死了。我父亲……”她沉默片刻。父亲的遭遇,无需多言。“您怎么不让他们杀了我呢?”
他笑了,又往杯子里倒酒:“那我成什么伯父了?”
“您认识我母亲?”
“认识。当然不如对你父亲那么熟悉,可我记得很清楚。”他红通通的双眼端详着瑞瓦,“真是漂亮啊,还特别活泼。汉提斯爱上她一点儿也不意外。我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是她的鬼魂回来救我了。你和你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眼睛。你有汉提斯的眼睛。”
爱上她?对于父母之间的关系,牧师没留给她任何想象空间。你母亲是妓女。他直截了当地说。是圣父为真刃降下神谕之前的诸多诱惑之一。如今你有机会赎清她的罪孽,为你私生女的空洞人生赋予意义。
“如果她不是女仆,他们可能就结婚了,”伯父接着说,“你祖父得知你即将出生,当时气得呀,那场面可有看头了。当然了,那些年还有别的姑娘,有几个私生子,可他一个都不想要。你祖父给了瑞瓦一大笔钱,送回她父母的农场,汉提斯也被派到尼塞尔边界,对付一帮极其凶残的匪徒。当你母亲难产而死的噩耗传到他耳朵里,我认为,他若不是悲伤过度,不可能做出那般鲁莽的举动。老汉提斯绝不会冲向三十英尺开外的弓手。”
“‘虽然背负罪孽,但即将成为真刃的人永不逃避责任,’”她背诵起经文,“‘他为民效命,却被法外之徒的一支箭射中,身负重伤。他丧失一切意识,在痛苦之中躺卧数日,最后圣父神谕唤醒了他,将新的使命交付于他。’”
“这么说你知道《第十一经》?”
“了如指掌。”那是打出来的,打到我比他还要熟悉经书。
“昨晚那人,”封地领主说,“你认识他,对吗?”
她点点头,一时哑然,说不出“牧师”这两个字。
“那你知道他的名字,”韦丽丝的目光离开卷轴,投向瑞瓦,“他的同伙,就是被你砍残废了的那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
“他不大可能知道。圣子们很少使用真名,彼此之间也不会提起。”
“圣子。”伯父叹着气,又喝了一口酒,“当然是他们咯。还会是谁?老是天杀的圣子。”
“不过,”韦丽丝又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瑞瓦,和先前一样兴致盎然,“现在我们有了圣女。”
“侄女,”封地领主淡淡地说,“是我的侄女,参事。”
“别误会,大人。毕竟,和您一样,这位有趣的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别无他想,只希望讨她欢心……”
“那个残废,”伯父打断她的话,“还说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全在这儿。”韦丽丝把卷轴扔到桌上,“净是毫无新意的胡说八道,什么为世界之父光复封地,结束异教徒统治之类的。费了点事儿,他才合作。”
穆斯托尔大人拿起卷轴,眯着眼睛读起来。“是女仆吗?”他问,“他们就是这样进来的。”
“看来她很有同情心,不料得到的回报却是被割了喉咙。以后雇人,我要更加严格审查才是。我正派人搜查她的房间,不过怕是搜不出什么来。”她神情严肃地望向瑞瓦。“名字。”她说。
“我从来不知道,”瑞瓦回答,“牧师从不说出圣父赐给他们的名字。”
韦丽丝和穆斯托尔交换了眼色,她脸上掠过胜利的喜悦。“什么也说明不了。”伯父提醒道。
“也许只是时候未到。”韦丽丝轻轻一弹手腕,离开了小圆桌。“不过很有启发,对付我们的俘虏,我又想到了新的路子。请允许我告退,大人。”她又向瑞瓦鞠躬,“小姐。”韦丽丝走了几步,经过瑞瓦身边时,伸手搭在她肩上。“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可以算作我对你表达的敬意。一会儿就到。”她眨了眨眼,然后顺着砾石小道,大步流星地走向主楼,看上去干劲十足。
“她会折磨那残废吗?”瑞瓦问。
“没那么粗俗,”他回答,“除非真有这个必要。韦丽丝小姐擅长调配某种草药,可以松弛人的舌头,还有意识,审问起来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我这位参事的言行偶尔有点……不大含蓄。但她忠于封地,也忠于我。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不喜欢她看我的眼神。”
穆斯托尔大人笑了,他把剩余的酒全倒进了杯子。“只当是恭维吧。她这人很挑剔。”
瑞瓦不愿再就这一话题探讨下去,她伸手摸了摸剑柄。“您保住了它,”她说,“还收藏起来。我应该为此感谢您。”
他皱起眉头,不解地说:“你曾祖父的剑一直挂在练功房,打我记事起就没动过。我特别好奇的是,你干吗千里迢迢而来,就为偷这把剑?”
“曾祖父?”她呻吟了一声,抽回手,“我以为……”我跑了这么远,结果一无所获。
“你以为这是汉提斯的?”他眉毛一扬,明白了,“真刃之剑。确实是伟大而神圣的遗物。我也希望我拿到了。”
“您没拿到?”
“他死的时候遗失在凌绝堡了。等我想起来去找,已经无迹可寻。我当时应该要求艾尔·索纳,逼迫他兵团里的地牢鼠辈们交出来,可惜那时候我人微言轻。”
“全都白费了,”瑞瓦轻声叹道,“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一路上撒谎、伤人、杀戮,却是为了找一样根本找不到的东西。”
牧师。是他派你来的吗?”
“他派我去送死,我现在明白了。艾尔·索纳说得对。我的任务就是成为又一个殉道者,他们好以此为号召,重组真刃之子。这就是牧师的计划,从我蹒跚学步开始,他养育我的目的就是要我死。”
“你一点儿也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不记得你的外祖父母吗?”
“有一点……印象,在认识牧师之前,还有些面孔很熟悉,很慈祥。但他们就像一个梦。可牧师如此真实,他的字字句句都是圣父的真理。只不过他本人是骗子。伯父,这是什么意思呢?圣父之爱又算什么呢?”说着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只好用那条滑稽裙子的花边袖口抹去。
伯父喝干了杯里的酒,拿起空杯子晃了晃,仆人赶紧一路小跑去取酒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好侄女。”他凑近了,压低嗓门耳语道:“世人或许认为我是不敬神的罪人,可我从不怀疑,圣父始终注视着我。我每天都能感觉到,圣父的目光满满的……全是失望。”
她没忍住,破涕为笑。
“不过还有,”他接着说,“除了圣父,还能有谁会给我送来如此大礼?一个救星,一个侄女,恰好就在刺客来杀我的那一晚。你要说圣父没有插手这件事,我可不信。”
他听见大门打开的声响,便转过身去。“啊,看来参事的礼物送到了。”
一群人走进门来,瑞瓦立刻警惕地站起身,只见四名侍卫正推搡着一个肩宽体壮的少年。他们站住了,瑞瓦跑上前去,发现阿肯眼底有一处青紫色的瘀伤。“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抱歉,大人。”见穆斯托尔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带队的军士说,“这小子看见我们来了,就跳出了酒馆的窗户,怎么也不肯听我们解释。”
瑞瓦摸了摸阿肯脸上的瘀伤,皱眉道:“我说了叫你别等。”
他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不想一个人去北疆。”
封地领主心照不宣地干咳了一声。“到头来,”瑞瓦说,“我们真要跟我伯父一起住了。”
***
他们给瑞瓦安排了一个女仆,此人沉默寡言,鲜少提问,但目光敏锐,她怀疑女仆主要的职责是向韦丽丝小姐打报告。她有了不少衣服,还有几间房,就在伯父及其参事的楼下。阿肯则住到了隔开的侧楼里,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
“他只是我的朋友。”次日清晨吃早餐时,面对封地领主的提问,瑞瓦斩钉截铁地回答。
“阿斯莱朋友。”伯父一语点破。
“和韦丽丝小姐一样。”她应道。
“所以为了应对那些封地独立分子的冷嘲热讽,我有了丰富的经验。如果你希望我正式承认你是我的侄女,你可要……慎重考虑才是。”
一个臭名远扬的嫖客,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慎重考虑,实在是讽刺。但瑞瓦决定不拿这个说事儿。“承认?”
“是。你不希望吗?”
“我……不知道。”其实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牧师是骗子,剑又无处可寻,而圣父之爱……“我想我也许会去北疆。我有朋友在那儿。”
“艾尔·索纳,你所谓的朋友。”伯父的语气酸酸的,终于有人没那么敬畏她的剑术教练了,“我不太喜欢我的侄女接近那个男人。麻烦事太容易找上他了。”
“这么说,我现在是您的囚犯了?只能留在这儿听您的命令。”
“你想去哪儿都行。可你不愿意稍作停留,陪陪你孤独寂寞的老伯父吗?”
瑞瓦正苦苦思索如何回答,韦丽丝来了。他们通常在大餐厅里用早餐,这儿的墙壁都挂满了肖像画。韦丽丝和封地领主的习惯特别古怪,两人分坐长桌两端,讲话要靠喊。
“有没有搞到新的情报,参事?”穆斯托尔问道。韦丽丝已经就座,面前的盘子里有熏肉、鸡蛋和蘑菇。
“很遗憾,我们的俘虏在审问期间断气了。”她一边打开餐巾,一边大声喊,“药里的鼓草放多了。费了老大的劲儿,只榨出来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说什么强有力的盟友,足以匹敌维持异教徒统治的黑暗力量。”她摇了摇头。“狂信徒越来越不可理喻了。”她犀利的目光投向瑞瓦:“你必须换身衣服,亲爱的。穿得正式一点,喜庆一点。今天是圣父日,我们需要出席一个仪式。”
“仪式?”
“是埃尔托城建立三周之后,第一个预言到来的纪念日。”伯父说,“每到圣父日,诵经者亲自在大教堂主持仪式,这一传统延续至今。”
“仪式是对《十经》的曲解。”瑞瓦无意反驳,只是回想起来,“经书里并未提及仪式的必要性。真正的爱众不需要腐败教会举行的空洞仪式。”
“这是牧师教你的?”伯父问。
她点点头:“远不止这些。”
“看来圣子们尽管心智错乱,却也有一点洞察力。不管仪式对错,你若是愿意出席,我感激不尽。我想,诵经者会发现你很有趣。”
***
她接连试了四条裙子,才算找到了韦丽丝满意的。这是一条黑色束腰长裙,高领,袖口带蕾丝边。“好痒。”在大门前列队的时候,瑞瓦忍不住抱怨道。他们左右各有一队侍卫,众人沉默无言地走出庄园,来到前面的广场。
“力量是有代价的,亲爱的。”韦丽丝一边满脸堆笑地面对广场上的人群,一边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什么力量?”
“一切力量。统治的力量,杀戮的力量。这个美好的早晨,我们即将见到一头老山羊,而你拥有激起他欲望的力量。”
“欲望?我没兴趣激起谁的欲望。”
韦丽丝扭头看着她,神色古怪,笑容忽然变得真诚了:“恐怕你要失望一辈子了。”
大教堂内部堪称壮观,拱顶和窗户极其高大,透过彩绘玻璃的阳光也染上了各种颜色,穿梭于石柱之间。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浓郁气味。他们来到了位于西墙的包厢,居高临下,视野极好。大教堂的正中央有一方讲台,周围环绕了十个诵经台。
过了许久,所有人才全部到位。最前排的是锦衣华服的贵族和商人,穷人在后排,最穷的只能贴着墙边。瑞瓦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聚集于一地,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全城人都来了吗?”她小声问伯父。
“远远没有。或许来了十分之一吧。城里还有别的教堂,只有最虔诚的和最富裕的才来这儿。”
钟声敲响,窃窃私语的人群安静下来。片刻之后,白袍诵经者出现了,走在他前面的仍是五位手持经书的主教。他们分别走向诵经台,满怀敬畏地将经书搁在台上,接着退后一步,双手交握于前,低眉颔首,等待诵经者走上讲台。他面带一丝笑意,俯视着台下的众人,然后抬头望向包厢,朝封地领主和韦丽丝小姐微笑致意。看到瑞瓦的时候,他的脸色微微泛白,笑意瞬间溜走,松弛的嘴唇挂在那张老脸上,活像两条湿漉漉的蛞蝓。
瑞瓦判断,这绝非好色之徒的表情。
诵经者似乎很快恢复了镇定,他转过身,翻开一本经书,用铿锵有力的声音朗读起来:“‘恨有两种,分别来自熟悉你的人和畏惧你的人。示其以爱,两种恨都将不再有。’”
《第十经》,瑞瓦听出来了。《智慧经》。
“恨。”诵经者复述道,他抬起双眼,望向众人,“你们或许以为,世界之父的爱足以驱散人们心中所有的恨。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敞开心扉接受这样的爱。并非所有的人都愿意聆听《十经》里的箴言,很多人只是装模作样。并非所有的人都有勇气背弃旧的道路,驱逐内心的罪恶,在圣父的注视下过上新的生活。圣父所求如此之少,而他赠予我们的是大爱。圣父之爱,必将永保你们的灵魂……”
他就这般唠唠叨叨地说了下去,瑞瓦觉得无聊了,而且领子那儿越来越痒,但她只能忍着,定定地坐在原处不动。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她心想。为了表现对伯父的尊重和顺从?可我根本不熟悉他。还有他的妓女。
瑞瓦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她很想直接站起来走出去。伯父说过,她是自由的,想去哪儿都行,而她现在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废话连篇的老头。但她又想起了诵经者看到她时的表情。那不是欲望,而是恐惧。诵经者深深地畏惧她,她忽然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诵经者讲了大约一个钟头,瑞瓦感觉过了足有一百年。他偶尔停顿片刻,朗读起另一本经书的某个段落,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大谈圣父之爱和罪的本源。孩提时代,她少有的欢乐时光,就是牧师教她学习《十经》,并大义凛然地逐段朗读,她情不自禁地沉醉于那些激情澎湃的词句。不过,时间总是非常短暂,因为牧师朗读完了就要考她,一旦她背诵时稍有不畅,那根山核桃木手杖随时会抽过来。
在这座由大理石和彩绘玻璃组成的巨大洞穴里,她找不到牧师当年的激情,只有老人空洞乏味的教条。不可能全是谎言,她按捺住越来越强烈的绝望感。即便是森提斯伯父,也感知到了圣父之爱。这儿仍有真理存在。
诵经者的长篇大论收尾的时候,瑞瓦还沉浸在回忆中,与艾罗妮丝相处的日子是那么快乐,真希望还能看她画画。这时,诵经者终于闭上嘴,走下讲台,众人纷纷离席,垂首致意。尽管有的主教年纪与诵经者差不多大,但他们全程肃立听讲,结束后,主教们才拿起摆在诵经台上的经书,庄严而沉默地跟随诵经者离开。钟声再次敲响,大教堂内变得空荡荡的。有些贵族和商人等候在包厢的台阶下,企图找机会与封地领主说上几句,但都被侍卫赶走了。
“好了,”等众人全部散去,森提斯伯父站起身,向瑞瓦伸出手来,“我们去看看那老混蛋打算说点什么。”
***
“是您的侄女,大人?”诵经者刻意调整过语气,平静的口吻里掺杂了足够多的惊讶之情。先前,一个态度冷淡却也毕恭毕敬的牧师把他们带到了诵经者的房间里,此人赤裸裸地表达了对韦丽丝的鄙视,还满脸不屑地向瑞瓦施以冷笑。她决定出去的时候揍这家伙一顿。
“正是,诵经圣者。”森提斯伯父回答,“是我的侄女,很快会得到正式承认。如果您愿意作证担保,我必将深感荣幸,也免得民众胡猜乱想。我已经备好了文书。”
韦丽丝小姐把卷轴放到诵经者的书桌上,展开后又用墨水瓶压住。“我已经做了记号,劳您费神,诵经圣者。”
诵经者看也没看一眼,显然很难从瑞瓦身上挪开视线,看样子也没那么害怕了。他还是有欲望的,瑞瓦心想。“孩子,你多大了?”他问。
不知为何,她非常确信诵经者早已知悉她的年龄,很有可能连具体日子都清楚。“今年夏天满十八岁,诵经圣者。”她回答。
“十八岁。”老人摇着头说,“时间一晃,我都这把年纪了。感觉就像是一周之前,你父亲来找我,寻求指点。他特别想娶你母亲为妻,我建议他娶过来,不必顾及他父亲的反对——我真不愿意当着你伯父的面说这样的话。‘心灵的结合是喜悦的。’”
“‘唯有罪之人才会斩断爱的结合。’”瑞瓦替他说完。《第二经》,即《祝福经》。
诵经者笑了笑,满意地叹道:“我看见圣父之爱在你体内明亮地燃烧,孩子。”他拿起一支鹅毛笔,伸进墨水瓶里蘸了蘸,在文书上签名。于是,瑞瓦正式成为瑞瓦·穆斯托尔小姐,库姆布莱封地领主森提斯·穆斯托尔的侄女。韦丽丝拿起卷轴,回到封地领主身边,轻轻地吹干墨迹。
“我真不愿意再麻烦您,诵经圣者,”封地领主说,“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您。”
老人神色淡然地点点头。“疆国禁卫军又向我们的边界开进。这消息实在可怕。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仁慈的圣父,拯救我们免遭巧取豪夺。”
“疆国禁卫军需要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在深山老林里搜捕刺杀南塔大臣的狂信徒。等他们一无所获,自然就回去了。这是我们必须向阿斯莱人民作出的姿态。我接到了国王的命令。”伯父的红眼睛头一次那么清澈明亮,仔细审视着诵经者的表情,“但不是这件事,我要告诉您的消息严重得多。您看,我侄女不仅熟读《十经》,而且剑术高超,甚至比我过世的弟弟还要出色。”
“是吗?”诵经者好奇地望向瑞瓦,“如此看来,圣父的祝福相当慷慨。”
“非同一般的慷慨。”森提斯伯父说,“圣父将我侄女送到庄园里的那一晚,有三名刺客前来杀我。如果不是她,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儿。”
瑞瓦看得出来,诵经者的惊讶是发自真心的,那张皮肉松弛的老脸不断抖动,眉头也因为愕然无措而微微皱起——人在惊惶之时正是这样的表情。“感谢圣父,您没有受伤,大人。”他倒吸一口凉气,“那些刺客还活着吗?”
“很遗憾,没有。一个被我的好侄女杀了,一个死于家族侍卫之手。”他顿了顿,目光须臾不离诵经者的脸,“但还有一个跑了。我侄女坚持认为,那人是教会的牧师。”
诵经者的惊慌同样发自真心,但没有先前那般讶异。他知道。瑞瓦心想。他知道牧师的身份。看见老人面露哀伤,故作沉思状,瑞瓦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遗憾的是,成为牧师也避免不了误入歧途,”他说,“这是您弟弟的原话。他们虽是异端,却有很多自愿献身的追随者,其中也有牧师。当然,我一定会动用教会的一切资源,把这个恶徒抓回来审判。如果您能提供详细的描述……”
韦丽丝又拿出一个稍小的卷轴,放在他的书桌上。“啊,您办事还是那么麻利,小姐。”诵经者说,“我这就派人复写多份,尽快送到各个教堂。教会绝不庇护此等恶徒,我向您保证。”
瑞瓦的拳头早就捏痛了,忍不住向诵经者走近了一步,伯父却温柔而强硬地拉住了她的胳膊。
“感谢您费心,诵经圣者。”伯父说,“今天我们太打扰您了。”
“请随时来找我,大人。”对方面带微笑地看着瑞瓦,“尤其是像今天这样,带来了如此赏心悦目的客人。”
伯父扯了扯瑞瓦的胳膊,走向门口,但她没有动。“‘欺骗,’”她对诵经者说,“‘是最难察觉的罪,因为很多谎言出自善意,很多真相本质残酷。’”
诵经者面色如常,眼里却有一道光转瞬即逝,那是愤怒。“极是,亲爱的。极是。”
“瑞瓦。”森提斯伯父站在门口喊她。
瑞瓦向诵经者鞠躬道别,跟着伯父走了出去。那个面带冷笑的牧师站在走廊里,依然满脸不屑地打量她。
“请原谅。”瑞瓦站住了。对方个子很高,她只能仰起头说话,但并未高到够不着。“你的鼻子好像流血了。”
他眉头一皱,摸了摸鼻子,什么也没摸到。“我没有……”
话未说完,他脸上挨了一拳,脑袋往后仰去,这样的力道不足以要他的命,但鼻梁应声而断。他趔趄着退了几步,撞上了墙壁,然后瘫倒在地,满脸是血。
“不好意思,”瑞瓦向前走去,“现在流了。”
***
“这种做法太不得体了。”森提斯伯父责备她。他们已经返回庄园,来到了藏书室,已有满满一瓶酒候在那儿。韦丽丝小姐则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瑞瓦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解开讨厌的领子,狠狠地挠着痒。“那老头是骗子。”她说。
“再明显不过了。”伯父拔出软木塞,凑到瓶口嗅了嗅,“安布林谷,五年份。很好。”
“那就这样算了?”瑞瓦问,“他当着您的面撒谎,您却什么都不做?”
封地领主只是笑笑,拿起瓶子倒酒。
“我们给出了警告。”坐在书桌边的韦丽丝抬起头说道。她的书桌正是瑞瓦寻剑途中看到过的。韦丽丝还在研读那本讲财富和葡萄酒酿造的书,桌上的笔记堆得老高。“我们伟大的伪君子要转攻为守了。”
“我希望他永远那样,”森提斯伯父接过话茬,“你那爱吹牛的祖父从来没办到过。”
“他知道,”瑞瓦说,“知道牧师是谁,也知道在哪儿。我看出来了。”
“你想报仇吗,亲爱的?”韦丽丝问,“他对你就那么坏吗?”
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瑞瓦起身离座,走向门口。“我去换衣服。”
“如果我们知道的多一点,找到他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听到韦丽丝的话,她站住了。“比如他是怎么养育你的。你们住在哪里?是城堡呢,还是山洞?”
“谷仓。”她低声答道,走出房间。
她回到自己的房里,急匆匆地脱掉裙子,粗野的动作导致好几处开了线,她随手扔到角落。她换回了最喜欢的骑马裤和宽松的衬衫,那是她不顾韦丽丝的反对强行要来的。我要自己找到他,她束紧靴子时下定决心。今晚就溜进大教堂,逼那个老头子说出实话……
忽然传来轻柔的叩门声,持续不断。她打开门,发现是伯父,表情和蔼而坚定。“谷仓?”他问。
她叹了口气,走回床边坐下。伯父走进来关好门,坐到她身边。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拿酒瓶。他们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瑞瓦酝酿着语句,琢磨怎么说伯父才能听懂。“那个谷仓,”她终于开口了,“很大。里面没有畜生,没有铁犁,只有我和他,还有大堆的稻草。我最早的记忆就是顺着房梁爬上爬下。如果我掉下来了,他就打我。”
“他打得多吗?”
“多到数不清。他很会用杖子打人,不留伤疤,除了这个。”她撩开头发,露出右耳上方的疤痕,是牧师打晕她那次的见证。
“这个谷仓,你知道在哪里吗?”
“周围是广阔的田地,草很深,人迹罕至,来的都是凶巴巴的男人,看我的表情很古怪。他称他们为兄弟,他们称他为真牧师。不过有一个人和他们不一样。那人一年只来一两次,每次来的时候,牧师就叫我躲在暗处。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唯一确定的是,牧师称他‘大人’。”
“你能描述他的样子吗?”
“肩膀很宽,不是特别高。秃头,黑胡子。”
从伯父的眼神可以看出,他认识这个人。瑞瓦等他说出名字,他却说:“接着讲。你还记得什么?”
“等我长大了些,他就带我一起去村子,那是他补充物资的地方。我完全没有跟人打交道的经验,也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举止,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兴奋地大喊大叫,指指点点,结果换来了一顿打。‘一定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说,‘你必须进入他们的生活,却又不留一丝痕迹。’不久,他让我晚上独自去村子,要么是偷东西,要么是想办法偷听别人谈话。我认为,这是为我履行神圣的使命做准备。很快,我熟悉了那些村民,通过他们的闲聊,我得以窥探他们的生活。面包师的妻子与补锅匠有染,他每两周来一次。车轮匠的一个儿子死在了绿水滩。村子里的牧师对麦酒的喜好远超常人。某天晚上,我偶然从一扇打开的窗户望进去……”我只知道她是木匠的女儿。她站在水盆前,正用毛巾擦洗身体。在提灯的光芒中,她的皮肤闪闪发亮,秀发犹如金子……
“瑞瓦?”森提斯伯父催促她。
她摇了摇头。“牧师一直跟着我,夜夜如此,我却不知道。我在那扇窗户底下逗留了太久,第二天他给我留了个纪念。”她摸了摸头上的伤疤。
“村子叫什么名儿?”
“科恩米尔。”
这个名字似乎印证了伯父的怀疑,他点了点头。“我很遗憾,瑞瓦。”伯父搭住她的肩膀,把她搂了过来,“我或许不是最好的封地领主,但我决定当最好的伯父。作为给侄女的见面礼,我要找到这个牧师,亲眼看你给他开膛破肚。你喜欢吗?”
她眨眨眼,挤掉泪水,抱紧了伯父,低声说:“喜欢,伯父。我好喜欢。”
***
接下来的日子,她逐渐养成了在庄园里的作息习惯:早上和阿肯在练功房练剑,中午与韦丽丝和封地领主一起用餐,紧接着的一个钟头甚至更久,她坐在角落里,列席他们或其中某人与商人或贵族的会谈,这些人都是有求而来。傍晚可以随意和阿肯出去骑马,伯父把响鼻和驼背安顿在了庄园的马厩里。他们可以骑马出城,天黑再回来,有机会甚至可以打猎。阿肯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一把长弓,他拉得开,瑞瓦不行,但他射箭的准头远远不如使用榆木弓的瑞瓦。每到费迪安日,她必须全程出席,坐在那里听完请愿,等所有的请愿者都唠唠叨叨地说完了,韦丽丝还要她评价其中的是非曲直。
“我不知道。”她叹了口气。韦丽丝提起一桩有关赠地的争议案,问她有何看法。瑞瓦的祖父早年将一块土地赐给了以前的一名家族侍卫,如今侍卫的长子和次子为此争吵不休。“平分成两半吧。”
“土地的肥沃程度不一样。”韦丽丝解释。她似乎有无穷的耐心,而瑞瓦满脸倦色,兴味索然。“肥沃的牧场连着岩石遍地的沼泽,就像不同布料拼起来的衣服。这种土地难以分割。”
“那就让他们卖掉地,平分收入。”
“哥哥肯定愿意,可弟弟和家里的妻儿都住在那里,他们不想搬走。”
“‘世间一切土地为圣父所赐,’”瑞瓦引用了一段经文,强忍着没打哈欠,“‘唯在土地上劳作之人有权占有。’《第七经》,埃尔托对贪婪地主的判决。”
“那就把土地划给弟弟,不管会不会激怒哥哥吗?”
“他是个大人物吗?”
“算不上,不过他很喜欢招待一些小贵族。”
“那他生气也不碍事。我们说完了吧?”
那天下午她又去纠缠伯父,打听牧师的消息,这几乎成了每日的惯例。她走进房间,看见伯父正在扣衬衫纽扣,一个身穿灰袍的壮汉站在窗前,手拿小瓶子,迎着光摇晃。
“瑞瓦,”封地领主招呼她,“你认识哈宁兄弟吗?”
灰袍壮汉回身向她鞠躬:“这位就是你大名鼎鼎的侄女?依我看,跟汉提斯完全不像。太漂亮了。”
“是的,她很幸运,继承了母亲的容貌。”
眼前的壮汉令瑞瓦疑虑重重:“你是医师?”
“正是,小姐。我以前是第五宗的骨学宗师,宗老派我来照料你伯父……”
“以及所有经我允许住在城内的异教信徒。”森提斯伯父打断他的话,“别忘了他们。”他语气冰冷,哈宁兄弟不由扬了扬眉毛,他什么也没说,把小瓶子递给封地领主。
“剂量和往常一样吗?”伯父问。
“最好加点。每天四次……”
“加在清水里,我知道。”
哈宁兄弟拿起皮包,挎在肩上。“下周我再来。”他走到门口,又回身向瑞瓦鞠躬,然后出去了。
“他没有对您使用敬称。”瑞瓦说。
“因为我要他别说。跟一个用手指捅你屁股的人讲究礼节,实在是有点蠢。”
她对着瓶子点点头:“这是什么?”
“一点儿补药。”伯父搁到了桌上,“喝了好睡觉。你又来问牧师的事情。”
“让我去找他,”她说,“派我去,一个月内,我就绑他回来受审。我发誓。”
“现在还不是时候,疆国禁卫军在我们的边界游荡,民心不稳。事关诵经者,如果此时揭穿他们的阴谋,只会打草惊蛇。”
“您知道那人是谁,就是牧师称呼为大人的那个。我看得出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怀疑。我不能仅凭怀疑,就去打破长久维持的和平局面。我们一定会采取行动,瑞瓦,我向你保证。但我们要悄悄地、慢慢地行动,那老混蛋才不会察觉到我们来了。”
“我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瑞瓦不肯松口。您不知道我有多么擅长……
伯父摇头道:“我不怀疑你的能力,可我需要你留在这里。民众要习惯于看到你在我身边。”
她吞下失望的苦涩滋味。“为什么?您已经承认了我。他们为什么还需要看见我?”
伯父一愣,继而眉毛挤成一堆,似乎恍然大悟。“原来你不知道?你是真的一点儿概念也没有。”
“对什么没概念?”
“瑞瓦,你应该注意到了,庄园里没有孩子,也不可能有了。我没有继承人,在我之后,没人坐上封地领主的宝座。但是现在,我有了你。”
似乎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胸口。“什么?”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这些年来,我没少见过你父亲当年……造的孽。有的希望得到承认,只能失望而归。大多只是要点好处,或是一笔钱。我很开心地把他们都打发走了。直到你出现,瑞瓦。牧师把你从外祖父母身边带走的时候,你有多大,记得吗?”
“我知道当时多大,他告诉了我。我六岁。”
“你父亲差不多是九年前死的。也就是说,在汉提斯刺杀父亲,导致我们封地燃起战火的三年前,他抓走了你。汉提斯有那么多孩子,他唯独找到了你。他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一样。”
瑞瓦困惑地摇了摇头:“您看见什么了?”
“登上封地领主宝座的下一代穆斯托尔,”伯父走过来,携起她的手,又亲了亲脸颊,“是圣父亲自送来的,他一定听见了我的祷告。”
***
“姑娘家不能叫封地领主。”阿肯说。那天傍晚,他们出去骑马,沿着河堤一路向北,奔向林木茂密的山丘。
“封地小姐。”瑞瓦的胸口寒意未消。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因为伯父的话重逾千钧,压得她没有了表达情绪的余地。
“听起来怪怪的,”阿肯说,“你应该想个更好的称号,比如女伯爵。”
“尼塞尔人才有女伯爵。”她一扯缰绳,响鼻站住了。她在鞍上呆坐了许久,寒意逐渐消退,心脏却惊惧地狂跳起来。“我不能留在这儿,”她断然说道,声音却在发抖,“我根本就不该留下来。”
“你伯父对你很好,对我们都很好。”
“因为他想要继承人。”
“不仅如此。他爱你,我看得出来。”
或许爱的是记忆中的弟弟,他成不了的那个人。瑞瓦伸出颤抖的手,抚着前额。“北疆,”她说,“我们可以去那里。你说你愿意。”
“那是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
“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我们有马,有武器和盘缠……”
“瑞瓦……”
“我做不到!我是为圣父所不齿的肮脏的罪人!你不明白吗?”
她一夹马腹,响鼻奋蹄飞奔,冲向树林。跑到半路,她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的山丘上出现了一匹马。马儿步伐不稳,口吐白沫,显然已累得筋疲力尽,骑手趴在马背上,仅能勉强稳住身子。久经考验的直觉告诉她:出事了。
她看着一人一马缓缓行来,胯下的响鼻躁动不安,急切地想要跑开,它的鼻孔一张一合,因为闻到了同类濒临死亡的恶臭。北疆,瑞瓦心想。艾尔·索纳会欢迎你的。
她策马迎了过去,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骑手累得根本没有注意到瑞瓦,她手一伸,拉住缰绳,对方的坐骑停下了脚步。从装束可以看出,此人是疆国禁卫军,胸甲上有棕红的污渍,鞍上只有一把空荡荡的刀鞘。“你的军刀呢?”她问。
那人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汗水和干涸的血迹。他惊恐地打量了瑞瓦一番,又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是埃尔托吗?”他沙哑地问道。
“是,”瑞瓦回答,“是埃尔托,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男人露出一口牙齿,吃吃傻笑,眸子闪着奇异的光,“他们杀了我,丫头。他们杀了我们所有人。”他忽然纵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猛地咳嗽起来,然后身子一软,从鞍上跌落。瑞瓦下了马,从响鼻的鞍袋里取出水囊,递到禁卫军士兵的嘴边。他又咳了几声,但很快就大口吞咽起来。
“我……要见封地领主。”他灌饱了水,喘着气说。
瑞瓦回望埃尔托城,无数烟囱吐出的炊烟氤氲不散,依稀可见庄园的轮廓,里面的仆人们正忙忙碌碌地准备晚餐,而那一对雄伟的塔尖,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老骗子的家。“我带你去见他,”她说,“他是我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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