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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维林

卡拉的身子晃了晃。与此同时,云彩移动起来,丝丝缕缕聚为条条黑纱,形成直径约一英里的漩涡,在天上缓缓转动。
“你没事吧?”见她摇摇欲倒,维林忙伸手扶住。
“只是有点头晕,大人。”她强作笑颜,“很久没有做了。”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望天,一阵风刮过山顶的草丛。天上的漩涡慢慢变暗,云纱渐渐堆积,犹如一座灰黑色的大山。卡拉紧咬牙关,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只见乌云翻卷,飘向六英里开外、浓烟笼罩的埃尔托城,一路上雷声隆隆,闪电交加。
卡拉疲惫地跪倒在地,面色苍白,双眼神采尽失。洛坎和马肯慌忙跑了过来,年轻的天赋者怨恨地瞪了一眼维林,他未予理睬。韦弗站在不远处,他向来情绪稳定,此时却焦躁不安,攥着那根长长的麻绳踱来踱去。就维林所知,他在行军途中尚未使用过天赋,而每到战斗尾声,他所见的伤员并非少数。韦弗的目光从卡拉身上移开时,维林听到血歌奏起失望的调子,只见他眉头紧锁,深感不安,很快又坚定地挺起了胸膛。他在等什么事,维林心想。或是某个人。
维林抬起头,目送那一大团乌云气势汹汹地飘向埃尔托城,但愿蕴藏于其中的雨水,足以浇灭城墙内肆虐的大火。前一天,北疆戍卫军的斥候队带来了埃尔托城陷入绝境的消息,他立刻命令全军加速前进。他板起面孔,顺着队列策马而行,不断催促士兵们加快步伐,同时凶狠地威胁那些有掉队迹象的人。夜里也没有休息,全军走了五十英里,他才喊停。早上,诺塔带着卡拉来到他的帐篷,提出了这个建议。
“坏话说在前头,大人。”女孩说,“我无法预知会产生什么后果。我可以呼风唤雨,但接下来就……”她无奈地耸耸肩。“在我小的时候,村子遇到了旱灾,庄稼全都枯萎了,我母亲说我们熬不过冬天。那时我对自己的天赋已经有所了解,曾经召来小小的旋风,偶尔还能摆弄出千奇百怪的云朵。于是我造出一大片云,又召来了其余的云聚在一起,接着就下雨了。雨连下三天,大家都很高兴。雨停后,池塘结冰了。那时是仲夏。不久,艾林找到我,对我父母说,我还是去北方比较安全。”
“你不必这样做,”维林提醒她,“我非常清楚使用天赋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千里迢迢地赶到这儿,可不是来袖手旁观的,大人。”
此时,乌云移到了埃尔托城的上空,远远可见灰色的帘幕,证明已经下起倾盆大雨。歌声极其强烈,奏响了瑞瓦的调子,其中有骄傲,也有不祥的预感。时间不多了。
***
“我们的胜算不到一半,”马文伯爵在将官会议上发言,“尤其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会从埃尔托城调出兵力应付我们。鉴于敌军兵强马壮,大人,我建议采取声东击西的战略。”他指着哈力克所绘的地图中央,目前倭拉营地仅在数百步开外,成排的自由剑士和瓦利泰封锁了前往埃尔托的路线,不计其数的骑兵在两翼护卫。“我们的步兵原地待命,俄尔赫人到西岸吸引他们的注意。同时,尼塞尔骑兵和北疆戍卫军去西边。如此一来,敌军必须重整队伍,这儿便有机可乘。”他指着倭拉阵线的右侧,“我们发起猛攻,然后掉头往西,与骑兵会合,同时俄尔赫人攻其东翼。这样的话,应当可以吸引敌军不少兵力,为埃尔托城赢得喘息之机。随后,我们再撤到森林里,相信我们的瑟奥达朋友可以和敌人的步兵好好玩一玩。我们采取伏击、偷袭之类的战术,小口小口地啃掉他们。只是快不起来,几天不够,估计需要几周,但我认为这一仗我们可以打赢。”
“埃尔托城撑不了几周,”诺塔说,“几天都不行。”
“我们也没有这么多兵力,好心的队长。”马文反唇相讥,听他的口气,数周以来的巨大压力暴露无遗,“除非我军兵力翻倍,否则不可能突破他们的阵线。”
“所以我们千辛万苦地赶过来,就是钻进林子里躲躲藏藏,任由埃尔托城沦陷?”诺塔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
“从河上走呢?”阿达尔插嘴,“我们可以造船。很多人有造船的本事。然后向城内运送援军。”
“等我们过了河,也没有增援的必要了。”诺塔说,“再者,能不能顺利通过他们摆在河上的怪物,还得另说。”
一声惊雷猛地炸响,维林抬头望向帐篷顶。卡拉的风暴仍在发威,很快地面就会过于泥泞,骑兵难以通行。他走到帐篷后方,看见帆布包搁在床铺上,在队长们的争吵声中,他解开绳子,拉开布袋,露出了长剑。当他握住剑鞘,血歌欣然奏响。长剑甚是趁手,绑在背后的重量更是熟悉,与此同时,争吵声戛然而止。
“大人?”当他走出帐篷时,达瑞娜喊道。他未予理会,径直来到拴马处,搬起马鞍,系在马背上,然后牵着赤焰向严阵以待的步兵团走去。
“您打算做什么?”达瑞娜微微喘着气,挡在他前面,明亮的眸子充满担忧。队长们站在她身后,大多迷惑不解,只有诺塔和凯涅斯神情肃穆,心知肚明。他们交换了眼色,走向对面,凯涅斯召来军士,诺塔带着雪舞跑向他的队伍。
“大人?”达瑞娜说。
“你飞翔的时候,可以看到别人的灵魂,”他说,“可你看过自己的吗?”
她无言地摇摇头。
“好遗憾。”维林伸手托住她的脸,摩挲着她的脸颊,“因为我看见了,非常耀眼。如果你愿意照顾我妹妹,我必将感激不尽。她是不会理解我的。”
他翻身上马,向全军最前列跑过去,看到矿工的旌旗,便扯住缰绳。“解散!”他向四周的兵团高喊,“围过来。”
军官们重复命令时略有犹豫,过了几分钟,他们松散地围在他旁边,为数众多的步兵和瑟奥达人则聚在后面。
“我们来到了路口。”他说。“我再也不能以士兵的职责为名,要求你们服从命令了。现在全军将士,无论男女,必须选择自己的道路。就我而言——”他扭身指向倭拉阵线的后方、大雨如注的埃尔托城,“我打算去那座城的最中心。因为我的朋友在里面,我很想再次见到她。”
他伸手从背后抽出长剑,高高举起。黑云压顶,天色昏暗,剑刃却依然闪亮。他扫视着众人,一张张面孔在雨水中略显苍白,却全神贯注,于是他又说:“若有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愿意随我来的,欢迎之至。”
他掉转马头,缓缓地走向前,听见身后的骚动越来越大,下令声不绝于耳,马文和阿达尔的声音尤其响亮。他调动血歌,令周围的噪声倏然消失,然后在倭拉阵线中搜寻,等待熟悉的调子奏响。或许他们早以怯战之罪名处死了那家伙。不过歌声扬起,透露出恐惧的音调,他的目光投向倭拉大军中间偏左的一个营队。
好吧,他心想。至少我能理解艾罗妮丝的感受了。
他一踢赤焰的侧腹,公马扬蹄嘶鸣,疾驰而去。
***
在他们冲向倭拉阵线的途中,时间的流逝异常缓慢,整个战场尽收眼底:船载投石机发射出的一颗颗火球画出低低的弧线,落进埃尔托城;城内的大火已被雨水浇灭;空中乌云翻卷,电闪雷鸣。
在他放马冲锋之时,箭雨如蝗,疾射而至,不过在血歌的指引下,躲避箭矢可谓轻而易举,如今歌声前所未有的嘹亮。维林等待着,直到歌声找到了先前的俘虏,那人的恐惧犹如惊声尖叫,从其所在营队的第二排传来。然后他开始歌唱,将所有复仇的愤怒与杀戮的欲望充斥在歌声中,随之播撒出去。他感觉到击中了目标。那个自由剑士看到他策马狂奔,长剑平举,径直冲向自己,仅存的理性瞬间崩溃。年轻人发出惊惶的呼号,拼命逃向后方,手中短剑胡乱挥舞,吓退了企图阻拦他的战友,营队的阵型微微松动,就连前排也有人回头张望。
其实不算什么,在纪律严明的队列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裂缝,但对于今天来说足够了。
赤焰是天生的战马,毫无畏惧地撞进了敌阵,将躲闪不及的倭拉人践踏在地,然后维林的剑开始吟唱了。他向上一挑,对方从下颌到天灵盖裂为两半,力道之猛,连头盔也一分为二。赤焰向前疾驰,他手中的剑快如闪电,一刻不歇地挥舞,无人能阻。在他身后,缺胳膊断腿的倭拉人纷纷倒地哀号,而曾经的俘虏仍在狂奔,疯了似的冲向安全的地方。
前方迎来一个面容沧桑的老兵,短剑扬起,飞快地刺来,然而血歌今日无所不见,奏响警告的调子,转眼间,老兵跪倒在地,呆呆地盯着光秃秃的手腕,任由鲜血喷溅。又有一个自由剑士企图砍断赤焰的腿,结果长剑横扫而过,对方没了脑袋。
维林冲破了倭拉阵线,扯住缰绳,停在一片泥泞的草地上。前方,吓破了胆的自由剑士屈膝跪下,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已是魂飞魄散。维林掉转马头,发现倭拉人围了过来,他们举起短剑,缓缓逼近,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恐惧。
维林忽然听见笑声,随后意识到是自己发出来的。他还感觉到鼻子里流出了血,说明他歌唱了太久。他不予理会,再次发起冲锋,踏倒距离最近的自由剑士,又杀死了两旁的敌人,继而转向右边,砍倒一个发号施令的军官,另一个吓得动弹不得的倭拉人也死于剑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害怕至此,十几人凌空劈砍,企图将他斩落马下,但血歌提醒了每一次攻击。他在歌声和鲜血的韵律之中格挡、闪避、杀戮,直到赤焰惊声嘶鸣,扬起前蹄,原来有一支箭矢射进了它的侧腹。战马坚持了片刻,扬起铁蹄胡乱踢踏,随即浑身一阵痉挛,跪了下来。维林滚下马鞍,起身扫开一记突刺,剑尖直指对方的胸甲,星银剑刃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铁壳。
他抽出长剑,站在垂死的战马旁,四面八方全是战战兢兢的自由剑士,军官们咒骂着驱赶他们上前。歌声奏出刺耳的调子,闻所未闻,野蛮,凶狠,而又无比忠诚。他纵声大笑,自由剑士们站住了。
“很遗憾,你们的将军没有接受我的提议。”维林对他们说。
雪舞飞扑而至,尖牙利爪锋芒毕现,瞬间有两人翻倒在地,两颗脑袋依次被它的大嘴咬掉。它望了望维林,歌声响起温暖的调子,然后它一纵身,冲进倭拉人最密集的地方,身后鲜血喷射,断肢滚落。
此时,倭拉阵线被撕开了宽约二十码的口子,北疆戍卫军和奥文队长的骑卫们自然不肯放过。他们鱼贯而过,刀剑飞舞,口子越撕越大,最终彻底打散了自由剑士的队列。阿达尔队长砍倒了一个逃窜的倭拉人,抬头看见维林立在赤焰的尸体旁。“您受伤了,大人。”
维林摸了摸长流不止的鼻血,摇头道:“没事。集结人马,攻向左边,对付侧翼的骑兵。”
“您没有马……”见维林走向最近的倭拉营队,阿达尔队长喊道。
“我没事。”他一摆手,头也不回。
***
血歌犹如不熄的烈火,催促他向前冲杀,夺取一条又一条性命,格挡或是避开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攻击。他从后方杀向旁边的营队,对手是瓦利泰,不为他的杀气所动,但也无力抵挡血歌指引的剑招。他从瓦利泰当中杀出一条血路,干掉了他们的营尉——此人不同于瓦利泰,吓得屁滚尿流,疯狂地抽打胯下的坐骑,又挥起鞭子乱抽一气,企图挣脱出队列。可惜无济于事。
营队四散开来,原来是欧廷工头率领矿工们从前方冲杀而至,北疆人尽情地宣泄怒火,那是一路上所见所闻积累在他们心头的怨恨。瓦利泰立刻作出反应,摆出紧密的防御阵型,准备决一死战。
“重新列队!”欧廷工头在倭拉人后方插下他的旌旗,大喊道,“向我靠拢!”
“攻其左侧。”维林见他满脸惊骇之色,不禁皱起眉头。
“您……”欧廷吞了吞口水,瞪着维林瞧了一会儿,随即眨眨眼睛,移开视线。“是,大人!”
维林察觉到面颊有些湿润,一摸眼皮,手指沾了血迹。他试图平息歌声,可警告再起,歌声随即上扬。他扭头望向右边,马文伯爵的步兵正与倭拉人激战,对方身披轻甲,人数并不多。维林冲了过去,他注意到倭拉人的动作极其娴熟,双手各执一剑,闪转腾挪,招招致命,兵力占据优势的尼塞尔人成片地倒下。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柯利泰了,他想着,矮身躲过一记横扫,翻滚跪地,反手一撩,削断了对手的腿筋。尼塞尔人狂吼着一拥而上,刀剑翻飞,干掉了残废的柯利泰。
血歌又起,维林抬头看见三个柯利泰冲了过来,前方一人,左右各有一人。他摒弃了牵制血歌的一切干扰,转眼间,柯利泰仿佛奔跑于泥水之中,协同进攻的动作笨拙而迟缓,漏洞百出。歌声渐弱之时,三个柯利泰同时翻倒在他周围,溅起了大片泥浆,三人的致命伤完全一致,鲜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
他站直身子,看到一个柯利泰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就像孩子头一回见识神奇的魔术,围观的尼塞尔人也一样。弓弦噼啪作响,好奇的柯利泰应声倒地,一支箭矢正中胸口,他的兄弟们立刻转身面对新的敌人——赫拉·达基尔率领瑟奥达人杀来了。虽说尼塞尔人勇猛无畏,但只能以多欺少,方能取胜。而就目前所见,瑟奥达人不需要这样的优势。
维林看见瑟奥达酋长避开劈来的短剑,随后一跃而起,抡圆了战棍打向柯利泰的后脑勺,对方的脑袋登时开了花。其余的瑟奥达人对付剩下的柯利泰,战棍和小刀轮番飞舞,眨眼的工夫,柯利泰纷纷倒地。
“我明白为何森林不可侵犯了。”维林躺在地上,对走过来的战酋说。
“你需要治伤,伯纳尔·沙克·乌尔。”战酋拉起了他。
血歌再次扬起,维林一时站立不稳,他强忍疼痛,嘴里却涌起一股鲜血。瑞瓦!他扭头望向埃尔托城,循着长长的堤道看过去,只见城门大开,破败不堪。“给我一匹马。”他说。
瑟奥达人显然并不情愿,但马文伯爵来到他们身边,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维林。“反正我不骑马更能打。”他脸颊上的伤口正在流血。
“重新列队。”维林对他说着,爬上马鞍。此时居高临下,利于看清战局。倭拉人全线溃败,他所在之处已然支离破碎,而在右边,诺塔率领的队伍疯狂冲杀,将一个兵力两倍于己的自由剑士营队撕开大口,以与欧廷的矿工会合。左边,倭拉人仍在抵抗凯涅斯所率疆国禁卫军的猛烈进攻。远处,千军万马在雨幕中疾驰,看来俄尔赫人正在料理倭拉骑兵。
“从后方压过去,和疆国禁卫军两面夹击。”维林对马文说,如果不是扶着鞍桥,他差点摔落马下。“赫拉·达基尔,”他又对瑟奥达人说,“我想带你去见见城里的一个朋友。”
他掉转马文坐骑的辔头,然后纵马疾驰。堤道附近的景象令他稍作停留:那个曾经被俘的自由剑士躺倒在地,喉咙被割开,血淋淋的刀子还拿在手里,面目极其狰狞。是血歌使人疯狂若此。
***
根据哈力克的报告,这条堤道的长度正好是三百码,奇怪的是,他感觉走了好几英里路。他的呼吸已十分艰难,而且感觉到轻锁甲底下的衬衫有血渗出,口鼻耳目也在流血。每走几码,他就啐一口血水,然后驱策马文的坐骑加快行进。
他被迫驾着战马跃过城门的残骸,穿行于铺满鹅卵石的街道,目力所及之处,遍地都是尸体和废墟。污血从尸体身上渗出,夹杂着雨水,在沟渠里流淌。仍有倭拉人步履蹒跚地到处晃荡,但他们已然精神失常。守军在城里又修建了内墙,他只好寻找倭拉人打开的缺口,为此耽搁了不少时间,而血歌愈加高亢,令他烦躁不已。
到了距离大教堂不远的地方,他被迫下马步行,因为街道上堆满了尸体,连这匹久经沙场的老战马也不愿前进了。他越往里走,视线越模糊,忽然脚下趔趄,绊到了尸体,无力地跪在地上。身边是一个少年,苍白的手里握有一柄战斧,背上插着一把倭拉短剑。太年轻了,说是孩子也不为过。
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前进,听到不远处有激战的声响。他走上一条大街,周围的房屋已被夷为平地,只见至少五千倭拉人正在猛攻城墙。他们打开了一处缺口,城墙内爆发血战,尸体堆积如山。血歌高唱,确认她就在那里,就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她还能在哪里呢?
“交给我们了。”赫拉·达基尔出现在身边,不计其数的瑟奥达人冒出来,跑了过去。
“感激不尽。”维林回答。
瑟奥达人杀过去的同时,倭拉人发出一阵惊呼,继而是绝望的呻吟和哀叹。多日以来,他们在城墙内惨遭折磨,如今却只换来一死,死在无力反抗的强敌手下。
他闭上眼睛,激战声渐渐弱去。平息吧。他对血歌说,可他疲惫不堪,寒冷彻骨。
“你不用向我下跪。”
她站在前方,面带温暖的笑容俯视他,肩上扛着一把血迹斑斑的仑法尔剑。
“找到了?”他问。
她摇摇头:“没找到。”
他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当他再度醒转,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她的面庞近在咫尺,泪水滴落在他血糊糊的脸上。“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吃力地抬起手,抚过她的头发。真的留长了。“如果我不来,我还算什么哥哥?”他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到了她脸上。
“不要!”他眼前又一黑,只听到她的尖叫,“不要!求你别……”
***
寒冷。纯粹的、避无可避的寒冷。切肤刺骨,攫住他的心脏。但他的肢体并未颤抖,也不见呼吸凝结成雾。他眨眨眼,视线逐渐清晰,看见了一堵墙。他转过身,靴子的回音极其响亮,经久不消。没有什么回音会如此持久。
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头房子,粗糙而简陋,唯有右边的墙壁开了一扇窗户。房子中间摆了一张黑木制成的桌子,式样简单,桌面发亮,可是他没看到灯,窗户也不透光。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对面,半是愤怒半是认真地打量着他。前面有一张空椅子。
“我知道你是谁。”女人的说话声又引起一阵回音,异常持久。
维林走向椅子,忽然听到隐约的叫喊,是轻柔而悲哀的呼唤。有人喊我的名字吗?
“是托克瑞干的?”女人歪着脑袋,眯起眼睛,“不,应该不是。”
她一头黑发,年轻美丽,眸子明亮,充满智慧以及极深的怨念,是他前所未见的。他回忆起寄宿在巴库斯体内的怪物,但相比眼前的女人,可谓小巫见大巫。
“你知道我是谁,”他说,“你是谁?”
她笑容哀伤。“我是笼中的歌者。你现在也一样。”
他试图召唤血歌,寻求音调的指引,结果什么也没有。
“这里没有歌,大人。”女人对他说,“没有天赋。唯有他带来的一切,并且都很难消受。”
“他是谁?”
她脸上掠过狂怒的神色,猛地一拍桌子:“不要耍我!不要装傻!你清楚自己在哪里,又是谁扣留了你!”
“他也扣留了你。”
女人靠着椅背,轻轻一笑:“他的惩罚虽然残酷,但大多也无趣。这间房子,还有寒冷,除了回忆,别无消遣,还好我的回忆多的是。”她按住胸口,揉了起来,双目失神。“你爱过吗,大人?”
又有声音传来,这一次更响亮了,他确定那是喊他的名字,遥远而又熟悉。
他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风景正在变换,高山之上波谲云诡,峭壁慢慢降下,草丛逐渐茂盛,最后化作起伏平缓的山丘。
“每个钟头都有变化,”女人对他说,“高山,大海,丛林。我怀疑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为何把你关押在此?”维林问,“你犯了什么罪?”
她不再揉搓胸口,手又搁在桌上。“付出爱,却没有回应。这就是我的罪。”
“我见过你的同类。你们心中无爱。”
“相信我,大人。你从未见过我的同类。”她冲着桌子点头。亮闪闪的桌面上凭空冒出了一支骨笛。这件乐器式样简朴,由于年代古远,经久使用,表面斑驳而陈旧,但不知为何,他知道如果拿起来放在嘴边,吹奏出来的音调必定嘹亮悦耳。
“维林!”
这次不会听错,房子外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力量之大,震得砖石微微颤抖。
“他会还给你的。”女人歪着头,示意那支笛子,“我们这样的人,没了歌声,难以生活。”
房子晃动,砖石裂开,好似外面有什么正在向他们猛攻,随着灰浆和石头分崩离析,暖白色的光线透了进来。
“拿起来,”女人说,“等他送我们回去了,我们一起歌唱。那是多么美妙的歌声啊。”
他看着笛子,痛恨自己是那么渴望拿起它。“你有名字吗?”他问女人。
“怕是有一百来个吧。但我最喜欢的一个,是在接受盟友好心的交易之前。奉我父亲之命,我灭了南边的一帮土著。他们相当烦人,而且特别迷信,以为我是女巫。艾尔维拉,他们这样喊我。”
“艾尔维拉。”他又看了看笛子,身后的墙壁咔嚓作响,破裂开来。他迎着女人的目光,微微一笑,继而转过身,背对她和笛子。“我会记住的。”
墙壁轰然炸开,光芒汹涌,驱散寒冷,这时他听见了她的叫喊。“告诉你的兄弟!”她高呼,“他就算杀死我一千次,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温暖而圣洁的光芒淹没了他,拥抱着他,引领他走出那间房子。他离开之时,光芒似乎渗进了体内,随之出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你也很耀眼,”达瑞娜对他说,“一眼就看见了。”
他眼中满是光芒,最后一丝寒意也散去了……但当一个声音传来,他仍旧打了个寒战。那不是女人在说话,而是一个极其古老、不带任何感情、言之凿凿的声音。“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一个结果。”
***
他大叫一声,醒转过来,浑身颤抖,尽管寒冷和疲惫到了极点,但他毕竟还活着。他感到有什么压在胸口,伸手摸到了柔软如瀑的秀发。达瑞娜呻吟着抬起头,面色苍白,双眼疲惫无神。“一眼就看见了。”她轻声说。
“维林!”瑞瓦跪在他身边,笑中带泪。在她身后是赫拉·达基尔和一众勇士,他鹰样的面容充满深深的忧虑。
“我以为会喊我黑刃。”他回答。
她破涕为笑,亲了亲他的额头,泪水奔涌而出。“根本没有黑刃,那只是哄小孩的故事。”
他揽住哭泣的瑞瓦,默默地在体内搜寻,其实他知道结果如何。没有了。血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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