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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伐木洼地郡

  333 AR 夏 新月前第十一个拂晓

  当洼地边境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时,黎莎的干呕和反胃症状稍微好一些了——回家的感觉真好。以独立大魔印守护的难民村落正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只听见一声呐喊,车队突然停止前进。黎莎将头探出车窗,看见一队林木士兵站在中央大魔印的外围。五十名骑乘重装战马的士兵挡在路中间,涂有亮漆的木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路旁树林中冒出来许多弓箭手。他们身穿轻便皮甲,每个人都拉弓搭箭,手里还握着额外两支箭。

  他们身后站着数百名高大的伐木工,有些双手握矛,有些则拿着他们的劳动工具。她认识其中一些人,但大多数都有些陌生。

  “这是什么意思?”卡维尔叫道。黎莎知道那个白痴正在伸手拔矛。她用力推开车门,不小心绊了一跤,整个人摔在地上。她吓得抱住肚子,随即咬了咬牙,站起身来。

  “黎莎女士!”汪妲大叫道,立即翻身下马。黎莎在对方赶到之前爬起身来,挥手将她支开。正如她所料,护送的克拉西战士全都拔下长矛,端在身前严阵以待;而洼地的弓箭手更是拉弓如满月,打算把他们射得跟刺猬一样,然后再询问来意。

  “收起武器!”她叫道。她的声音没有霍拉魔法的帮助,不过还是像她母亲一样异常洪亮。所有目光都转向她,但是双方都没有人收起武器。

  “你是谁,竟敢命令汤姆士伯爵的士兵?”横在路上的马上一位士兵问道。他骑的是一匹上等的战马,而非其他林木士兵所骑的安吉尔斯马,而他的斗篷是以金链固定,头盔上装饰有代表队长的簇毛。

  “我是黎莎·佩伯,解放者洼地的草药师。”黎莎说。“而我希望不用治疗手痒的弓箭手所造成的箭伤。”

  “是伐木洼地,”队长抬高音量纠正道。“而且你们迟到了。你派出的沙漠信使一个礼拜前就已经赶到,他也没有提到你会率领如此多的克拉西亚士兵一起回来。”

  卡维尔窃笑道:“要是有百分之一解放者的兵力跟来,只是行军的脚步声就能把你吓得摔下马来,小鬼。”

  队长露出牙齿,表情有些发怒。黎莎赶紧冲上前来,挡在两人中间。

  “给我闭嘴,训练官,我不准你破坏我回家的好心情。”

  汪妲徒步,加尔德则骑在高大的载重马上,一起上前来守护她。他们比在场最壮硕的骑士还要高大威猛。林木士兵看到他后开始窃窃私语,他们都曾听过加尔德的名号。这又是另一件她母亲说的事情。她希望能把母亲和加尔德两个像狗一样抱在一起苟且的龌场景赶出脑海。

  “你又是什么人?”加尔德向队长问道,语气中充满明显的怒气。“我不喜欢被人在我生长的土地上用矛指着。你们最好放下长矛,不然我就把它们插到你们屁股里当尾巴。”

  队长微笑:“你没资格威胁我,卡特先生。这里已经不归你管了。”

  “是吗?”加尔德伸手放在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林木士兵身后的伐木工应声而动,从左右两旁将公爵的士兵团团围住。为首的是道格和梅伦·布区,黎莎在人群里还看到了其他熟面孔。杨·葛雷和他的儿子、孙子,三个人外表看成起来年纪相仿。山姆·索、安迪·卡特、汤姆·魏吉和他儿子。

  艾文·卡特和他那只高大的狼狗……

  代木工没有恫吓对方,因为没必要。最矮小的伐木工都比最高的公爵士兵高上一个头。就连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人看起来都矮了一截。“影子”的体型几乎跟马一样高大,而所有马匹都在它路过时哀鸣躁动。如果这家伙再长大一点点,艾文就会开始骑狼,而不是骑载重马了。

  林木士兵被吓得不知所措,全都看向队长,等候弃械投降的指示。不过这时已经太迟了,伐木工围住他们,把队长一个人留在圈外。

  更多伐木工自树木中现身,弓箭手慢慢收力,放松弓弦。道格和梅伦敬了个礼,走到加尔德身旁站定。

  “你刚刚说什么?”加尔德得意扬扬地说。

  队长的脸垮下来,不过立刻摇一摇头,重拾之前的威严。他扬起一手,对手下传达一系列复杂的命令。他们放低武器,表面上放弃抵抗,但还是一副随时都准备负隅顽抗的模样。

  队长翻下马,摘下头盔,朝黎莎鞠躬。“我是盖蒙指挥官,我们这就护送你去见伯爵阁下。”

  “护送我需要七十个人?盖蒙指挥官。”黎莎问。“洼地现在变得这么危险了吗?”

  “不用担心,女士。”盖蒙说。“但是汤姆士伯爵下令,克拉西亚人不得携带武器进城。”

  “我宁愿死在恶魔爪子下。”卡维尔以克拉西亚语吼道。黎莎转头看向他,扬起一边眉毛。

  “请原谅,女士。”训练官说。“但我的矛是解放者赐给我的礼物,矛在人在,矛失人亡。我绝对不会把它交给软弱的绿地青恩沙鲁姆。”

  “你会的。”盖蒙说。“不然我们只有不客气了,不管有谁挡在我们面前。”他看向加尔德和黎莎。“你们在这里或许人多势众,但是伯爵手下有一千名林木士兵。这是伯爵为了守护人民而下达的命令,你们打算违反命令而在此动手吗?”

  黎莎按摩着脑袋一侧的太阳穴。“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保护人民,这种做法还真是有趣。”她摇头。“但是不,我们不打算这么做。”她转向卡维尔。“你们不必将武器交给他,训练官,把武器交给我。”

  “恐怕那样还不够,女士。”盖蒙说。

  黎莎轻蔑地看向他。“他们已经放下武器了,队长。不要逼人太甚。”

  盖蒙扫视一圈后张嘴欲言,不过没有说出来。显然,他默许了。她转头面对卡维尔。“收集手下的长矛,戴尔沙鲁姆和卡沙鲁姆的都要,把它们放在我的马车下面。我保证会在你们离开洼地时归还。”

  卡维尔迟疑片刻,瞄向身后。黎莎嘶吼一声。“别看达玛丁。”她以克拉西亚语道。“阿曼恩要你听命于我,不是她。奉命行事,立刻去办。”

  训练官抿起嘴唇,不过还是鞠躬执行,收集手下的武器,放在拿不到的地方。他们身上肯定还有那种刻有魔印的锋利匕首,克里弗更是满身都是武器,不过克拉西亚人的荣誊还是有其极限。如果高傲的盖蒙队长胆敢搜身,他们一定会大打出手。

  妲西步出人群,来到她身边。她没有行屈膝礼,而是以她全身最大的力道紧紧抱住黎莎。“看到你们回来,不知道有多高兴。”黎莎也伸手抱住她,想起从前妲西有多痛恨自己——这个改变今天才开始的,不过还是让自己难以适从。

  “现在,队长,”她说。“请你护送我们去见伯爵阁下,我非常想要踉他当面谈谈。”

  士兵点头,戴上头盔,爬回马背。外围的伐木工们立即让出道路来,让队长回到手下身边,不过还是紧跟在后,这让黎莎感受到一股阔别已久的安全感——回家的感觉真好。

  妲西从克拉西亚车夫手中接过马缰,车夫跳下马车把位子让给她。她和黎莎坐在驾车椅上私下交谈。汪妲自己骑马跟在马车旁边,加尔德则牵马步行,跟久别重逢的伐木工兄弟们打招呼。

  “你确信收到我上一封信没有?”妲西问。“我没收到你的回信啊。”

  黎莎摇头。“我们几个星期前就踏上了回程,一定是跟信使错过了。有什么重要事吗?我知道汤姆士会在我们回来时来个下马威,但没想到会有一整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村口迎接。情况变得很糟糕吗?”

  妲西摇摇头。“事实上,伯爵对洼地算有帮助。他公平地对待镇民,还持续从北方运来各种补给物资。他的工程师团队也加快了洼地新的大魔印的兴建步伐,让源源不断赶来的难民有栖身之所。新任牧师也还凑合。他比约拿严厉一点,但是镇民不算讨厌他。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一年之内我们洼地的规模将会超过安吉尔斯了。”

  “意料之中的事。”黎莎说。“公爵毫无保留地将洼地的一切交给他来处理算是大手笔了,就算他真的拥有上千士兵,我们还是人多势众。在权位巩固之前,他不会轻易挑衅我们。他必须在魔印人回来前尽可能赢得民心。

  妲西清清喉咙。“我的信息就是准备告诉你这件事。他已经回来两星期了,但他……变了。”

  黎莎立刻看向她。“什么变了?”

  “他现在自称亚伦·贝尔斯,”妲西说。“把牧师袍换成了平民的服饰。他说自己来自密尔恩边境的穷山村——一个叫作提贝溪镇的地方。”

  “有这种事?”黎莎忍不住流露出灿烂的笑容。亚伦终于面对心魔,重新我回自我了吗?想起之前在安吉尔斯尴尬的道别,自己有多么希望他离开,偏偏最后的那个拥抱又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没错,我亲眼所见。”妲西说。“不过还不止这样,他现在……魔力深不可测。”

  黎莎看着她。“他一直拥有魔力,妲西。他身上的魔印——”

  “不只是那个,”妲西神秘地补充道。“他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安迪·卡特在对抗恶魔时像头被屠宰的猪一样肚破肠流,血流不止。我当时亲眼所见,已经准备让他去见造物主了。我完全束手无策,就算是你也救不了他的。但魔印人只是手上比画了一下,伤口就在我面前奇迹般愈合了。第二天安迪好像没事人一样完全好了。”

  “只是比画手势?”黎莎惊问。“他没有用恶魔脓汁在安迪身上绘制魔印?”

  “绝对没有!”妲西恶心地道。“什么样的变态会在伤口附近涂恶魔脓汁?”

  “别管那个。”黎莎说。“他只是随便挥手,还是有凭空绘印?”

  妲西想了一想。“我猜有可能是绘印,至少我没见过那个魔印。”

  黎莎点头。“我晚点去找安迪了解一下当晚的经过。”

  “随便找个镇民都知道。”妲西说。“第二天晚上他来诊所,把所有伤患和病人全都治好了。就连指甲有肉刺的患者都不留给我。”

  “造物主啊。”黎莎说。她自认为在艾弗伦恩惠期间学会了一些自己不曾涉足的霍拉魔法的治疗技巧,但跟魔印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了。她和英内薇拉面对的心灵恶魔能凭空绘印施法,但她办不到,就算手里拿着恶魔角也望尘莫及。亚伦的魔力是哪里来的?他这么做所耗费的魔力必定十分惊人。

  “唉。”妲西附和道。“那之后,他每天晚上都跑到难民镇去做同样的事。到处都有人在流传垂死者重返人间的故事。他依然宣称自己不是解放者,但是相信这种说法的人越来越少。黑夜呀,就连我也坚信他是解放者转世了。”

  黎莎皱眉。“伯爵如何处置?”

  “就跟加尔德刚刚一样,”妲西说。“试图运用权威禁止流言传播,不过就像站在风口上扑火——越扑越猛。魔印人没有公开和汤姆作对,但是就连白痴都看得出来伯爵和新任牧师都被吓得猫在门后面,并且在有人的地方谨言慎行。”

  黎莎按摩着太阳穴的疼痛,希望尽快见到亚伦,像治好洼地其他病患一样治好自己的头痛。“还有什么我要知道的事吗?”

  “上个新月的时候,他遇上了一头很聪明的恶魔。”妲西说。“他能入侵人类的心灵,还能像加尔德指挥伐木工一样指挥其他地心魔物统一作战。他叫所有人在新月之前做好魔印头带。”她拿出一条布带,黎莎接过来,检视其上的心灵魔印,就与她在归途中教小村落的人绘制的一模一样。

  她点头。“没其他变化了吧?”

  妲西摇头,压低音量。“他不是一个人。”

  头痛瞬间转为剧痛。妲西没有明说,但那语气已经说明一切。“喔?”

  “有个女人跟他一起回来的。”妲西的回答确认了她的猜测。“瑞娜·谭纳。他说她也来自提贝溪镇。”妲西暂停片刻,遥向远方,声音变得无力。“他还说他们订婚了。”

  妲西转过来,空洞的眼神盯着黎莎,等待她反应。几乎所有洼地镇民都会私下讨论伐木洼地之战那晚,亚伦如何在以为黎莎遇上危险时冲入圣堂的模样。他们谈论着他第一次出现在她身旁的景象,以及他随时都能进出她的小屋等事。他们谈论,他们猜测。众所皆知,全镇的人都希望他们两个在一起,想不透他们怎么会拖这么久。有时候黎莎自己也想不透。

  很长一段时间,黎莎才意识到自己是屏住呼吸倾听,她强迫自己缓缓吐气——如果为此生气,那就太荒谬了。自己已经早就不把自己的后半生寄托在亚伦·贝尔斯身上了,自己开始找寻更适合的对象了。黑夜呀,自己每天早上打千呕的事实昭示自己已经放下那段往事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自己心疼的爱。如果他回应过自己的爱,自己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交给他。

  但他没有拥抱她的爱。他总是宣称那时他受过诅咒,说他不能在血液遭受恶魔污染的情况下害了黎莎。然而这种说法只有让她爱他更深,如此高贵品质的牺牲,如此值得敬佩。她觉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去找别的对象简直对不起他。

  但那些真的是实话吗?如今,短短几个月后,信誓旦旦终身不娶的他竟然与别的女人订婚了。他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托词吗?这个想法令她震怒。他竟敢如此玩弄自己。他难道以为我如此脆弱、如此迫切渴望他的爱,竟然无法接受事实吗?难道我以为自己需要谎言来承受他的拒绝吗?懦夫。

  她脑中一时之间千头万绪,但她从达玛丁那里学会了保持镇定的技巧。“那很好,”她口是心非地说道。“他应该要活得快乐一点,有个好女人能让他生活踏实点。”

  “那可不是个平常意义上的好女人。”妲西喃喃说道。黎莎好奇地解读她话里的意思。但妲西揉揉喉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黎莎惊讶地发现他们不是前往地心魔物填场,而是转向大魔印的另外一个区域。她正在想他们要往哪里去,汤姆士的新堡垒已经映入眼帘。

  堡垒还没完工,不过已经架起一面高大的围墙,淋上焦油的巨柱紧密地捆绑在一起,高大厚实得足以让士兵拿曲柄弓在墙上巡视,射击时还有能找到足够的箭垛掩蔽。

  围墙的门大开着,其后的庭院宽敞得足以容纳整个车队。当士兵们挥手要他们进去时,黎莎立刻看出汤姆士打算把所有人弄进去后立刻关上大门。她担心这扇大门一关,克拉西亚人就再也走不出来。她一直知道他们是来当人质兼间谍的,阿曼恩为了表达善意而送给他们,但她本意是要把他们当作普通镇民对待,让他们近距离接触她善良的同胞。

  她怀疑汤姆士伯爵是否会和她有相同的想法。她直到现在都还在释出善意。但他的任务十分明确:控制洼地,学会屠杀恶魔的秘密,让洼地成为安吉尔斯对抗克拉西亚的前沿指挥部。当初,皇宫里的人都对沙漠人民抱持厌恶的态度。在克拉西亚人攻击来森之后,会被人厌恶也无可厚非,但是此刻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提升敌意。阿曼恩可以夷平洼地——也很可能摧毁安吉尔斯——只要给他开战的理由。

  “停车。”她对妲西道,女人立刻照做。车队跟他们一起停止前进,黎莎下车,打开车门。

  伊罗娜探出头来,打量伯爵的堡垒。她轻吹口哨。“这几个月王子可真够忙的呀——不知道他结婚了没?”

  黎莎叹了口气——即使是现在,她还是没办法直视她的母亲。“希望没有。宫廷八卦他会跟任何对他眨眼的年轻女子上床。”

  “他只是还没遇上对的人。”伊罗娜说。

  “我是说年轻女子,妈。”黎莎说。“我不认为你是他喜欢的类型。”

  “喂!不准那样跟你妈说话!”厄尼说。黎莎看向他,觉得很想尖叫。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在帮她说话。就算知道加尔德的事,他大概也还是一样。看在黑夜的分上,他八成已经知道了。当事情与老婆有关时,厄尼绝对没有镇民以为的那样傻,而伊罗娜对于他的勇气的看法并没有错。

  黎莎假装没听见父亲说话。“我要进去参见伯爵阁下,会请伐木工护送你们回家,到家以后,找机会把克拉西亚人的长矛藏到纸店里。不让任何人发现。”

  黎莎和伊罗娜都没理会他,似乎让厄尼有点尴尬。片刻过后,他轻轻点点头。“好吧,我知道该藏在哪里。我有个无底纸浆缸。”

  “喔,是吗?”黎莎问。“请问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厄尼微笑。“以免哪个好奇的女孩在乱动造纸用的化学药剂时弄伤自己。”

  “原来我过去十五年来都在调配最危险的药剂。”黎莎说。

  “是呀,”厄尼同意道。“但我之前都没有理由提起此事。”他扬起一根手指。“等我觉得时机成熟之后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宝藏在哪里,说话得注意分寸。”

  “他不是随便说说的。”伊罗娜喃喃说道。“和他在一起三十多年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盖蒙队长骑到他们面前。“伯爵在恭候你们。”他不耐烦地说。“为什么停车?”有伯爵的权威,以及曲柄弓手作为后盾,他似乎找回了一点之前拦车盘查的傲慢。

  “我要让父母先回家。”黎莎说。“车队里的其他人也需要休息。”

  “他们可以在伯爵堡垒里面休息。”盖蒙说。“我们安排好了,在里面会很安全的。”

  “有谁会对他们不利?”黎莎问。

  “伯爵阁下有不少新进子民都是来自南方,而你应该记得这些家伙对他们的家园做了什么事。”盖蒙提醒她。

  “我知道。”黎莎说。“但他们是贵客,不是囚犯。”

  她转向走到她身边的加尔德和伐木工。“我想伐木工能够守护一群没有武器的克拉西亚人,你认为呢?”

  “不必担心,孩子。”杨·葛雷说,拿斧柄敲击手掌。“哪个木脑壳家伙胆敢闹事,我一定会叫他后悔的。”听到这个老人的声音发自壮年人的身体感觉十分诡异。她之前记得他老掉牙的面相,但是一段时间不见之后,他返老还童的巨大变化还是让她有点难以分辨。他头上大部分的灰发都消失了,看起来像是四十岁的男人,而非七十。

  “没错。”道格说。“交给我们吧。”

  盖蒙摇头。“伯爵宣召的人包括你和你妻子,布区先生,还有卡特队长、音恩大师,以及卡特女士。”他指向汪妲。

  “我?”汪妲问。“伯爵找我做什么?”

  “我很确定我不知道。”盖蒙自嘲似的说。安吉尔斯人让女人拥有比克拉西亚人更多权利,不过也没有多到哪里。他们不喜欢让女人参与政治和军事决策。

  黎莎张嘴欲言,但加尔德抢先一步。“放尊重点。”加尔德吼道。“她杀过的地心魔物比你一整队手下加起来还多。”

  盖蒙的眉头皱成了个深V字形。在堡垒附近,林木士兵人多势众,但聚集而来的伐木工也越来越多。他抿起嘴唇,闷不吭声。

  加尔德冷哼一声,转向杨。“我们进去时看好车队。不准任何人惹他们,但也不要让他们离开。多派点人看着穿黑衣的那些家伙。”

  杨点头。“好的,孩子,尽管放心吧。”

  片刻过后,罗杰走了过来。根据克拉西亚习俗,阿曼娃跟在一步之后;卡维尔、克里弗及安基德跟在她身后一步;莎玛娃又在后面一步。

  “希克娃呢?”黎莎问。“她没事吧?”

  阿曼娃啧啧摇头。“你自以为了解我们的习俗,佩伯女士,但如果你以为男人会带吉娃森去参见伯爵,那你显然知道得不够多。”

  阿曼娃的语气还是跟在来森时一样傲慢。但黎莎感觉得出来对方隐藏的怒意。她鞠躬。“我没有不敬的意思。”阿曼娃没有回应。

  “伯爵阁下没有宣召你。”盖蒙队长说道。“你和那群野蛮人可以在庭院里候着。”

  阿曼娃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因为对方的不敬有些发怒了。卡维尔和安基德看她脸色变化蓄势待发。但她只是举起手来制止他们。“我父亲是阿曼恩·阿苏·霍许卡敏·安卡吉。沙达玛卡兼解放者,他将会统一人类。他会把我被某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豪晾在一边空等视为莫大的侮辱。”

  “就算你父亲是造物主本人我都管不着,”盖蒙大声怒斥道。“你给我在外面等待宣召。”

  阿曼娃尊贵的眉毛仿佛纠结在一起,不过没有进一步争辩。

  黎莎担心双方大打出手,于是转向艾文,只见他正心不在焉地抚摸狼狗背部的剑毛,它宽厚的肩膀几乎跟他的肩膀一样高。她小时候很讨厌艾文——他很残暴、自私,而且从不受管教——但就像许多镇民一样,魔印人的出现改变了他。“艾文,可以请你带我父母回家吗?”

  艾文点头,跳上马车前座。影子跟在马车旁,马儿当即跺脚、拉扯辔头,发出恐惧的哀鸣。

  艾文吹了声口哨。“喂,影子!去找加伦!”狼狗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吼叫,随即跑开去。艾文用力拽缰绳,驾驭马匹,然后挥动马鞭,马车开始快速前进。剩下的马车在伐木工和林木士兵的看守下停在原地,黎莎和其他人则走进堡垒大门。

  伯爵的堡垒还在施工,不过地基已经打好,官邸本身也已经勉强可以使用。一队林木军团的士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长矛和盾牌。

  黎莎走到加尔德身边,压低音量。“加尔德,如果伯爵想要赐你头衔和制服,不要立刻接受。”

  “为什么不要?”加尔德大声反问。

  “因为这就等于是把我们的部队拱手让人,你这白痴。”罗杰说着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声音一样小到只有他们三人听见。

  加尔德愤怒地瞪着吟游诗人。“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个大笑话,是不是?魔印人要我在他不在的期间保护你,罗杰。我对太阳发誓会做到这点。为了信守承诺,我挡在你和直扑而来的恶魔、克拉西亚人以及天知道还有什么东西之间。”

  他突然向前一站,而身材矮小的罗杰,前一刻还不可一世,这下被他吓得后退一步。“但他从没叫我忍受你的鬼话,而你最近讲了很多不中听的话。在我看来,他回到洼地就表示我已经兑现承诺了。从现在起,自己保护自己,你这个残废的小畜牲。下次再敢叫我白痴,我就把你的牙齿拔光。”他舔舔两根手指,高高举起,对着伯爵城墙露出的太阳说道:“我向太阳起誓。”

  “加尔德,”黎莎在罗杰吓呆时小心地说道。“我们这样对你,你绝对有权生气,我必须向你道歉。有时候我会把自己这辈子的问题都怪在你身上,但事实上,你的行为是任何正常男孩都会有的行为。我原谅你,你早就已经弥补从前的过错了。”

  加尔德冷哼道:“真的没错。”

  “但罗杰说得没错。”黎莎说。“如果接受伯爵给的头衔,你就等于承认伐木工隶属安吉尔斯军队。”

  加尔德耸耸肩。“我们不是吗?你们两个表现得好像我什么都不懂,但在我看来,你们才是忘了我们站在哪一边的人,跑去和克拉西亚人上床,忘掉是谁在我们洼地需要时帮助我们。”

  “总之不是林白克公爵。”罗杰说。

  加尔德点头。“这我知道,是解放者。既然魔印人让伯爵暂时统领洼地,那我没有意见。明天他如果要我砍掉伯爵的脑袋,我也会二话不说就动手。”

  “而所有伐木工都会跟随你。”黎莎语气厌恶地说。

  “对,没错。他们听我号令,不是你,黎莎。”他向罗杰点头。“也不是这个小提琴男孩。你们两个可以回去摘草药、翻筋斗,把事情交给真正的男人去应付。”

  “造物主帮助我们。”黎莎在他转身大步走开时喃喃说道。

  “自从你离开后,洼地变了很多,女士。”

  汤姆士坐在接待厅前端高台的大型王座上。这座大厅还未完成,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部分是光秃秃的木板,屋梁上铺着沉重的防水布。空气弥漫着尘土和混合好的克里特凝的气味,而她的头痛让这些味道闻起来更加刺鼻。刚掉下来的木屑在她脚下嘎吱作响。尽管如此,接待厅还是十分宽敞,完工后肯定高端大气上档次。

  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伯爵身穿全套崭新的盔甲,长矛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胡子修饰得很整齐,凸显出方正的下颌。他虎背熊腰,看起来像个正儿八经的贵族战士。一名仆役站在他身旁,拿着伯爵的头盔和盾牌,仿佛随时准备上阵杀敌。

  站在汤姆士右手边的是海斯牧师,几个月前阿瑞安承诺过会派来洼地的圣徒。她说他信仰坚定,处事公正,对安吉尔斯忠心耿耿。

  老公爵夫人是安吉尔斯的幕后决策者。黎莎上次前往宫殿时曾亲眼见识她的魅力。公爵和两名年长的王子都对她和总管大臣詹森言听计从。不过黎莎一直怀疑年轻的王子直接听命于她。

  上次见面时,阿瑞安也承诺过会派汤姆士和他的部队过来,但是没提册封他为伯爵的事儿。

  我早该料到这种情况的,黎莎心想。那个老女人先说我搞不清楚状况,现在又来耍我一次。

  王座前,亚瑟勋爵站在记录台边,手里拿着笔,桌上放着记录簿和墨水罐。盖蒙队长站在左边,长矛抵地,抬头挺胸。他身后有名士兵帮他拿头盔和盾牌。

  “看来洼地真是一日千里,沧海桑田,伯爵阁下。”黎莎屈膝行礼。“我们通常不会在人民返乡时拉弓搭箭迎接他们。”

  “我们的人民通常不应该未经公爵批准就擅自跑去敌人领地。”汤姆士说。

  “或许那是因为我们从前没有敌人。”黎莎说。“当时镇上来了五十名克拉西亚战士,而他们还有强大的部队为后盾,我只能尽力维护镇民安全。我们没有一周或更长的时间等待公爵回应,而本镇没有任何一条法令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汤姆士叹气。“你已经习惯于在伐木洼地里充当发号施令者了,女士。当你们对公爵唯一的价值就是每年送来几车木材时,这样其实无可厚非,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我是洼地及其附属领地的领主,你们镇议会必须听我号令,不是我要听你们的。我可以用你们的法令来擦屁股。”

  黎莎微笑。“随你高兴,阁下,只要你不怕惹火洼地镇民。”

  “这是恐吓吗?女士。”汤姆士问。“藤蔓王座回应了你们的请求,运送食物、补给,派遣工程师、魔印师,以及士兵前来帮助难民,而且强化工事对抗克拉西亚人!”

  “不是恐吓,”黎莎说。“我们感激你们的帮助,感谢公爵阁下对我们的照顾。我只是提出小小的建议而已。”

  “那你对跟你回来的那群敌人有什么建议?”汤姆士问。“你可以给我任何不将他们逮捕处死的理由吗?”

  “我见识过克拉西亚军队。”黎莎说。“那些克拉西亚人是为了确保我们旅途安全,并且开启两族交流,也算是出于善意派遣而来的,伤害他们等于是要挑起一场我们毫无胜算的战争。”

  “如果你以为我们会交出任何疆土,那你就太蠢了。”汤姆士吼道。

  黎莎点头。“正因如此,你应该保持微笑,争取时间,让洼地做好备战工作。善待我们的客人,让他们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也让他们知道我们拥有强大的实力。”

  汤姆士摇头。“我不会允许克拉西亚间谍在洼地大魔印内胡乱走动。”

  黎莎耸肩。“那就不要这么做,我会让他们待在我的土地上。”

  “你的土地?”汤姆士问。

  “你父亲林白克二世公爵赐给布鲁娜一千亩的世袭土地。”她微笑道。“我相信是作为帮你接生的谢礼。”

  汤姆士脸色涨红。黎莎笑了起来。“布鲁娜死时在遗嘱中将土地留给我,我特意将所有土地都保留在大魔印之外。”

  “妲西居住的小木屋附近的十地?”汤姆士问。“你质疑我让这些人住在围墙里的用心,结果却提议让他们去住在没有魔印守护的土地?”

  “我的土地比你想象中来得安全,伯爵阁下。”黎莎说。“少了长矛,他们这点人不会造成麻烦,况且他们的妻小都在这里。克拉西亚人带了礼物和贸易商品来,并承诺会持续进货。让他们开店做生意,然后你也可以派遣自己的商人间谍过去。如果战争无法避免,我们最好尽量拖延,争取时间增强实力,进一步了解敌人。”

  汤姆士脸上的挫败神情消失,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母亲说过你会这样。”

  黎莎微笑。“老公爵夫人很了解我。她身体无恙吧?”

  提起母亲似乎让汤姆士心情好一点。“精神不比从前,不过我认为她会活得比我们都久。”

  黎莎点头。“有些女人在事情做完之前说什么也不肯死去。”

  “母亲要我问候你。”汤姆士继续。“还带了礼物给你。”

  “礼物?”黎莎问。

  “一件一件来。”汤姆士说着转头面对加尔德。“加尔德·卡特?”

  加尔德迎上前去。“是的,伯爵阁下?”

  亚瑟从写字台下方拿出一个小卷轴,解开封条,摊开来念道:

  “‘加尔德·卡特,伐木洼地的史蒂夫之子,我以公爵阁下之名,林白克三世,藤蔓王冠持有者,森林堡垒守护者,安吉尔斯公爵,于恶魔回归后三百三十三年任命你为伐木工部队队长,效忠公爵阁下,并在宫廷中享有指挥官头衔。你会获得洼地镇的部分领地,在你的守护下收取赋税。维持日常生活开销。你将归属林木军团统帅,汤姆士伯爵阁下管辖。’你愿意接受这项殊荣及这项职务吗?”

  加尔德咧嘴大笑。“感谢你,我不会接受的。”他抬头看向伯爵。“伯爵阁下,但是洼地的伐木工比林木军团士兵多很多。”

  所有人顿时紧张起来。汤姆士伸手握住长矛。“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卡特先生。”

  加尔德扬起下颌比向盖蒙。“我决不会和那个废物平起平坐,我要当将军,还有……来个男爵或什么的头衔。”

  盖蒙脸色一沉。但汤姆士点头。“没问题。”

  黎莎伸手揉脸,感觉脑侧再度开始抽痛。

  “白痴。”罗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汤姆士站起身来,长矛指向加尔德。“跪下。”

  加尔德向黎莎露出胜利的微笑,踏上前去,单膝着地。汤姆士将矛尖放上伐木工厚实的肩膀。海斯牧师也走了上来,拿出一本古旧但华丽的皮革书,封面上的金叶闪闪发光。“右掌放在《卡农经》上,孩子。”

  加尔德照做,闭上双眼。

  “你是否愿意宣誓效忠伐木洼地的汤姆士伯爵,从此听命于他,至死不渝?”

  “我愿意。”加尔德朗声答道。

  “你是否宣誓维护他的法纪,”海斯继续。“公正对待你的子民、伐木洼地的镇民,并与它的敌人势不两立?”

  “我愿意。”加尔德说。“特别是最后那点。”

  汤姆士勉强微笑。“以我哥哥,藤蔓王冠持有者,森林堡垒守护者,安吉尔斯领导人林白克公爵赋予我的权力,任命你为伐木工部队的加尔德将军、伐木洼地男爵。你可以起来了。”

  加尔德站起身来,比站在高台上的汤姆士伯爵还高。伯爵朝布区夫妇比个手势。“会有人为你准备制服和盔甲。请在接见完毕后与你的副官商议,集合部队进行校阅。之前这些琐事都是由布区夫妇负责处理的,但如果你觉得有需要,当然可以改变他们的决定。”但他的语气似乎在暗示不需要改变。

  “好。”加尔德点头,伸出手掌。“谢谢。”

  汤姆士看他手掌的模样好像加尔德刚刚徒手擦屁股一样,但他还是耸了耸肩,跟他握手。“我知道你会为藤蔓王座带来莫大的荣耀,卡特将军。”

  加尔德咧嘴而笑。“卡特将军。我喜欢这个称呼。”

  汤姆士哼了一声。“那么,将军,你对克拉西亚部队如何评估?”

  “庞大,就像黎莎说的一样。”加尔德说。“但是兵力分散。他们迟早都会来的,不过暂时不会。我们还有时间备战。”

  “那你同意黎莎女士的说法,认为他们可以在洼地里自由来去?”

  加尔德摇头。“我会留意他们。但我见过他们作战的模样,不管是对抗人类还是恶魔,毫无疑问比我们强得多了。既然他们派人教导我们跟恶魔作战的方法,我们若不接受就太蠢了。”

  “好。”汤姆士说。“让你的手下车队前往黎莎女士的领地,派人在领地边界站岗。接受沙鲁姆的训练,但随时都要派人盯住他们,两个看一个。”

  “如果我们够聪明,三个看一个。”加尔德说。

  汤姆士点头。“由你决定,将军。”

  我怎么会老是惹上这种麻烦?罗杰心想。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听着。当史密特的旅店里有上好的房间等着他时,他打死都不愿跑去黎莎的后院睡帐篷。罗杰大声清清喉咙,所有目光都转到他身上。“我妻子呢?不能让她们待在镇上吗?”

  “异教徒的婚约在这里毫无意义。”海斯牧师插嘴道。“迎娶超过一名妻子是亵渎的行为,造物主不会承认的。”

  罗杰耸耸肩。“对你或许毫无意义,牧师,但那关我屁事?我宣读过婚姻誓言。”

  “不承认他们的婚姻会对克拉西亚人造成莫大的侮辱。”黎莎补充道。

  海斯一副打算回嘴的模样,但汤姆士挥手让他闭嘴。“你在安吉尔斯只能有一名妻子,音恩先生,选一个。如果你要另一个妻子住在你的房里,帮你暖床,仆人绝对不会多问。

  “我的房里?”罗杰问。“当作是仆人?”

  汤姆士点头。“我希望你能像你老师为我哥哥服务一样,担任洼地的官方传令使者。”

  罗杰换上吟游诗人的面具,不过他心中的震惊就踉看到汤姆士一边翻筋斗一边唱歌一样。他还记得艾利克担任林白克首席传令使者时有着什么样的生活——黄金和美酒源源不绝,他和罗杰穿着上好的丝绸与皮革;贵族和仕女都跟艾利克平起平坐;而当他出门送信时,他的所有言行以王座的权威为后盾;他们在公爵的宫殿里拥有豪华的住所,还能进出他的私人妓院;艾利克几乎每天晚上都待在那里,而外出喝醉或是和女人鬼混时,他就把小罗杰交给其他妓女照顾。

  换句话说,几乎每天晚上都把他交给妓女照顾。

  但当林白克醉醺醺地爬上最宠爱的妓女的床时,结果发现罗杰睡在上面时,一切好日子都结束了。当时公爵神志不清,分不出妓女和小孩的差别,便脱掉罗杰的睡衣,轻易制伏挣扎的他。

  “爱玩半推半就,呃,小姑娘?”公爵满嘴酒气地含糊说道。他窃笑。“反抗是没用的,还是乖乖弯下腰去吧。很快就会结束的。”

  公爵清醒后大发雷霆。艾利克从偏远村落送信回去后,发现他的委任状也被撕成了碎片。他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行李。公爵从未公开解释开除他的具体理由,而最初还有一些熟人善待他们,但随着艾利克的酒瘾越来越大,慢慢地与所有熟人都疏远,以致他和罗杰几乎过着每天都吃了上顿没下顿、更不知在哪儿过夜的流浪日子。他们欠城内所有旅店老板和酒保的钱。

  罗杰转眼之间回想起自己与师傅落魄时经历的一切,接着看向汤姆士,不知道他是否像他哥哥一样反复无常。不过那无关紧要。艾利克喜欢当公爵的手下,乐于宣告税率,剥削人民,他喜欢他的地位。罗杰一点也不愿意代表汤姆士传令,他对汤姆士的认识仅止于他是个脾气不好的花花公子。

  他恭敬行礼,脸色平静。“你让我深感荣幸,伯爵阁下,但恐怕我无法接受。”

  亚瑟和盖蒙神情紧绷,不过没有说话。海斯牧师摇了摇头,仿佛在暗示罗杰愚蠢得不识好歹。

  “仔细考虑下吧,音恩先生。”汤姆士说。“由于娶了异教徒的妻子,你会是沙漠恶魔宫廷大使的最佳人选,而你的女主人也认为我们得要采取外交手段。宫廷是绝对不会吝啬的。你甚至可以取得土地和头衔,就像加尔德将军一样。”

  罗杰耸肩。“抱歉,黎莎·佩伯女士不是我的主人,而我也不奢望加尔德获得的赏赐。我只想训练我的学徒和跟你一起来前来洼地的吟游诗人,学习如何迷惑地心魔物。”

  汤姆士目光凌厉。“我也没理由让个不愿对我效忠的人训练我手下的吟游诗人。”

  罗杰鞠躬。“没有不敬的意思,伯爵阁下,他们不是你手下的吟游诗人,而是我从乔尔斯公会长那里要的,我有合约文件。如果不让我训练他们,你不但浪费了拯救人民的力量,而且不久之后,安吉尔斯里所有吟游诗人都会开始讲述洼地的汤姆士伯爵不把别人的信誉当回事的故事。”

  第一次,汤姆士看来像是真的动怒了,但海斯牧师轻触他的手臂,让他冷静下来。

  “很好。”他说。“如果史密特镇长还愿意接待你,你的小情人可以待在旅店里。但我不会忘记你今天跟我抬杠这件事的。”

  罗杰又行个礼。“感谢你,伯爵阁下。”

  汤姆士深吸一口气。“现在,关于我母亲赠送的礼物……”

  汤姆士深吸一口气,“现在,关于我母亲赠送的礼物……”

  汤姆士朝亚瑟打了个手势,他拿出用绿丝带捆绑的小卷轴,交给黎莎。“老公爵夫人依然掌理安吉尔斯领地内所有女性事务,而她任命你为洼地郡的首席草药师。”

  黎莎尽力保持镇定。老公爵夫人吃定我了,她很清楚这点,因为她没办法像罗杰那样公然拒绝委任状。就法律上而言,首席草药师的地位在郡内所有人之上。如果黎莎拒绝,这个位置就会由其他人替补,进而削弱她在洼地里的话语权,但是接受任命与加尔德接受头衔没有多大差别。这表示她默认汤姆士的统治,听候他的差遣。同时,这个职位会让她成为他的私人草药师。想到要看伯爵的裸体就让她恶心不已,虽然她最近每天都在反胃。她拉拉上衣,想着藏在衣服底下那个正在成长的小生命。

  接待厅中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在等她的答复。汤姆士看来像是算准她会像罗杰一样拒绝的模样。她不确定他究竟希望她接受还是拒绝。

  “或许你会有件像样的制服搭配那个响当当的头衔。”加尔德得意扬扬地说。她很想抓一把胡椒撒在他脸上。

  最后她屈膝行礼,不过只是轻轻扯裙,微微屈膝。“很荣幸有这个机会,伯爵阁下。我一周内答复你。”

  汤姆士抿起嘴唇,接着耸耸肩。“期待你的答复。请在第七日前决定,以免我得要联络安吉尔斯,请他们另外调派人选过来就任此职。”

  黎莎点头同意,汤姆士转向汪妲。“至于你,卡特小姐,我没有土地和头衔给你,也没有职务和位阶,但我母亲很喜欢你,所以送了实物过来。”仆人推了衣架进来,上面挂了几十件紧身上衣,每一件都织有阿瑞安老夫人的徽记——一顶放在绣花箍上的木冠。

  “女人在部队里不能担任职务,但洼地的女弓箭手已成为传奇,母亲希望能担任你的赞助人。”

  仆人挑选出一件紧身上衣,走到汪妲面前。“可以为你穿上吗?”

  汪妲愣愣地点头。仆人脱下她的魔印斗篷,她弯下腰去,让仆人为她套上厚厚的紧身上衣。汪妲赞叹地拍拍这件衣服。她鞠躬。“从没穿过这么高贵的衣服,请代我谢谢公爵夫人阁下。”

  汤姆士微笑。“这些衣服不值一提。你可以把它们送给你认为有资格穿的女人,但母亲坚持要先送给你。皇室还将资助一队制弓匠、制箭匠以及他们的工具和材料。”他再度挥手,让守卫拉开门帘,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接待厅。此人身材瘦削,肌肉结实,衣服上绣有工匠公会的铁锤和盘子徽记。他身后跟着三个年轻人,将手中一捆捆油布小心翼翼地放在她上。他们摊开油布,里面摆着上好的木盔甲,上面刻了美丽的魔印,与林木军团的盔甲一样上了光亮的瓷釉。汪妲不觉惊呼出声。

  “晚点可以慢慢调整,不过现在请你至少先穿上胸甲,让我们开开眼界。”汤姆士说。

  汪妲点头,工匠拿起胸甲,开始帮她穿着。黎莎以为这副胸甲会做出女人的特征,在她平坦的胸口留下不必要的空间,但是老公爵夫人考虑周详,胸甲完美契合。汪妲看起来高贵庄严。

  “好轻。”汪妲赞叹道。

  工匠点头微笑。“本来我们考虑帮你装上金属筛孔,但是弓箭手必须灵活。轻盈的木甲可以提供与密尔恩最顶级铜甲相同的防御。”

  黎莎叹气,这又是老公爵夫人试图收买人心收罗实权的手段。上次喝茶时,汪妲曾明白表示自己效忠的对象,而阿瑞安显然对此不满。黎莎很想请汪妲退回盔甲。只要黎莎开口,汪妲立刻照办,但是看着她那副自从父亲过世后,恶魔在她脸上留下疤痕后就鲜少出现的快乐表情,黎莎实在不忍心。

  罗杰在众人赞美汪妲的新胸甲时稍微松了口气。但汤姆士的目光再度转向他。他全身的肌肉也踉着再次紧绷。

  “现在,”汤姆士摩拳擦掌。“我想该会见客人了。”亚瑟指示门口守卫宣召阿曼娃、安基德、卡维尔及克里弗入内参见伯爵。

  “克拉西亚的阿曼娃公主。”亚瑟大声宣告,声音回荡在整座大厅里。“安吉尔斯王子、林木军团统帅,洼地郡领主汤姆士伯爵阁下,欢迎你及你的随从觐见。”

  “你们最好有很充足的理由让我等这么久,”阿曼娃说。“我们带着和平的善意来访,而你的青恩沙鲁姆却如此粗暴地接待我们。”她伸指比向盖蒙队长。“在克拉西亚,我们会对如此无礼之人施以鞭刑。”

  罗杰叹气。刺头儿来了,事情肯定不会顺利的。

  汤姆士没料到这小丫头会如此强硬。“如果你抵达时有人对你无礼,我在此对你表达歉意,公主。”他瞪向盖蒙。“我保证会教导手下恰当的礼节。至于让你等待的事,我想你可以体谅我在接见你之前先与我的子民简短会谈,以便了解情况。”

  “任命加尔德为将军,”罗杰说,“还提供我一份成为首席传令兵使者的委任状。”

  阿曼娃看了罗杰一眼,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整座接待厅。

  “你觉得很好笑?”汤姆士问,语气逐渐严厉,耐心瞬即消失。

  阿曼娃回看伯爵,眯起双眼。“我丈夫会在拒绝全世界统治者的任命后跑来接受你一个小小地主的任命?只是想想就觉得可笑。”

  “小地主?”汤姆士冷冷问道,语气不善。

  阿曼娃转向罗杰。“伯爵,在你们的文化中比公爵低级?”

  “伯爵阁下是藤蔓干座第三顺位继承人。”罗杰说道。

  阿曼娃点头,转身面对汤姆士。“我父亲见过一个北地公爵——来森堡的伊东四世。当伊东公爵跪在地上,额头贴紧地面,为了活命而苦苦哀求时,他宣示这辈子效忠沙达玛卡,并且帮十二名达玛基舔鞋子。只要我父亲一声令下,他会毫不迟疑地舔他们屁股……”

  汤姆士的表情由不耐烦转为愤怒。他面红耳赤,罗杰几乎可以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他紧握长矛,矛柄差点折断。

  “那不是重点!”罗杰大声道。“我不会接受任命,也不想接受任命!我爱写什么就写什么,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我才不管别人想要我做什么!”

  阿曼娃点头。“就该如此。”

  罗杰不太了解她这么说的意思,不过暂且先不理会。“还有你,妻子,在别人面前放尊重点。”

  “你丈夫说得没错,”汤姆士说。“你父亲会发现安吉尔斯不像来森那么软弱,我们等着与他决一雌雄。”

  “来森人本来很软弱。”阿曼娃说。“我父亲正在让他们变得坚强。他认为洼地人已经免战了,决定宣告你们为独立的部族,由族长全权自治。他只要你们答应这两件事。”

  “什么两件事?”汤姆士问。“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买回我们本来就拥有的东西?”

  “首先,”阿曼娃说。“你们要承认他是沙达玛卡,在第一战争展开后与他共赴战场。”

  “什么第一战争?”汤姆士不解地问。

  海斯牧师凑上前去。“最终的火决战,伯爵阁下,大概意思是,统一人类之后,期望带领人类将恶魔逐回地心的战争。”

  阿曼娃点头。“你们的《卡农经》和《伊弗佳》一样预见了这场战争,是不是?牧师。”

  海斯牧师点头。“没错,但我们没有看到你父亲就是解放者的证据。解放者或许早就降世,也可能明天会出现,又或许还要再等一千年。《卡农经》没有提到他会奸淫掳掠,还大肆鼓吹异教理念。”

  “所有战争都会带来死伤与损失。”阿曼娃说。“那是统一的代价,应有的代价。但我父亲提供和平共处的机会,你们聪明的话就该懂得珍惜。”

  汤姆士脸色一沉。“和平的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

  阿蔓娃笑道:“那就是佩伯女士同意成为他的妻室,当然了。”

  这时,旁边传过来一阵窸窸章窣的声响,魔印人推开充当墙壁的防水布走进接见厅。“绝对不可能。”

  所有人大吃一惊。黎莎与他分开后以来,正如妲西所说,他变了许多。他脱下了神秘的牧师长袍——现在身穿朴素的工作裤和褪色的白上衣,正面扣子没扣,露出胸口的大片文身。他打着赤脚,轻轻地走过冰冷的地板。

  但这些改变并没有如她预期中那样看起来更像凡人,反而让他更加突出,光秃秃的头顶和肚子上数以千计原本藏在牧师长袍下的繁复魔印现在全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站在他身后的是妲西提过的那个女人——瑞娜·谭纳——他的未婚妻。黎莎以批判的眼神审视着她,但这个年轻女子的外表实在太过特立独行,根本无从评判美丑。她约莫二十出头,头发草率地在身后绑成一条辫子,衣不蔽体,身上只穿紧身背心,以及两边都开视至腰际的粗布裙。她腰间佩带一把大猎刀、皮袋,以及一条溪边卵石项链。就像亚伦一样,她从头到脚布满魔印,不过看起来是黑柄漆所绘,而非真正的刺青文身。

  可恶的家伙,黎莎心想。竟然在逼我发誓不要这么做之后让别的女人这么做。

  “你凭什么以为你有权告诉我该嫁给谁,不该嫁给谁?”她在亚伦走近时问道。

  “我对你未婚夫的了解比你深多了。”亚伦说。“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准备去救你。”

  黎莎越听越气,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我无须你解救。”

  “这一次,”亚伦说。“不要被丝绸枕头和复杂的礼仪迷昏了头。克拉西亚人最会笑里藏刀,阿曼恩·贾迪尔更是个中高手。”

  “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一副和我神圣的父亲很熟的样子。”阿曼娃大声问道。

  亚伦转向达玛丁,浅浅鞠躬,以母语般流利的克拉西亚语说道:“他是我的阿金帕尔。我是亚伦·阿苏·杰夫·安贝尔斯·安提贝溪,克拉西亚人称……”

  “帕尔青恩!”卡维尔吼道。他转向克里弗,伸手在脖子上一划。

  侦察兵立刻反应,伸手到黑袍中抄出几枚三角形的利刃掷向亚伦。黎莎担心他会被暗算。但亚伦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手快如疾风,旋转的利刃仿佛树叶遇上风似的被他轻易扫开。利刃轻轻落下,不过训练官和侦察兵已经分别从两侧展开夹攻,手里都拿着暗藏的武器——克里弗用的是把连着锁链的镰刀,卡维尔用的则是两把短杖。

  “你的战技是我教的,帕尔青恩。”卡维尔说。“你真的以为你能对抗真正的沙鲁姆?”

  亚伦微微一笑,摆出战斗姿势。“自从你和克里弗上次谋害我之后,我又学到不少新东西,训练官,而且当时你们完全仗着人多势众,今天我倒要再向你讨教几招。”

  谋害?黎莎心想,但还没机会想清楚,克里弗已经自亚伦身后甩出锁链上的砝码。锁链缠上亚伦的手腕,但是亚伦抓起锁链,用力一扯,克里弗立刻失去平衡。卡维尔趁机进攻,两条短杖使得虎虎生风,但亚伦拉直手中的锁链,挡下两记杖击。他扭转锁链,夺下一根短杖,顺势出脚踢中训练官的背部。

  黎莎听见肋骨断裂声,但训练官立刻翻身而起,抛掉左手剩下的一柄短杖,右手随即拔出匕首。

  “给我住手!”黎莎叫道。但是没人理会她。汤姆士的守卫看起来像是准备介入的样子,不过伯爵没有下令,只是饶富兴味地看着魔印人教训这帮沙漠老虎,给自己长长威风。加尔德和汪妲也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双方交手。

  克里弗站稳脚步,一手取下锁链上的镰刀,另一手拔出一把拳刃。他的攻击迅速精准,夹杂不少虚招和回击,但亚伦还是轻易挡下,仿佛逗小孩玩似的,卡维尔则重新加入战局,出刀攻向亚伦背部。

  瑞娜上前阻挡卡维尔,但由于太过接近阿曼娃,所以安基德上前拦截她。他出手抓住她的长辫子,使劲拉过自己肩膀。

  黎莎以为两人的战斗就此结束,却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纵身而起,一个筋斗翻过头顶,再度与他相对而立,对准他的肚子又是一拳。

  这一次安基德轻哼一声,不过没有放开她的辫子,接着一拳击中她的脑袋,让她口吐鲜血。在她自剧痛中恢复之前,他已经挺指插入一束神经丛,瘫痪了她一条腿。他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扭转,强迫她跪在地上。

  黎莎和安基德都以为她已经没戏唱了,但瑞娜·谭纳却叫人吃惊。她发出野兽般的吼叫,止住下跪的力道。黎莎本已认定她的腿在几分钟内都无法使力,而安基德又比她重上两倍有余,但是瑞娜依然咬紧牙关,缓缓起身。宫人瞪大冰冷的双眼,无法相信两人竟攻守转换,变成他开始向后,脊柱像弓一样弯曲,双脚吃力地颤抖。

  她也能在白天保有魔力,黎莎发现。就像亚伦一样。

  瑞娜突然双臂一扭,轻易挣脱安基德的钳制。她反手抓着他粗得她连一半都握不到的手腕,将他扯向自己,一把抓起他的皮带。阉人在被她举在头顶上的同时捶了她好几拳,但是女人毫不理会,径自将他摔过大厅,撞穿一面木板墙壁。他头昏眼花地自木屑中爬起。

  亚伦和沙鲁姆的打斗越来越激烈。黎莎从未见过卡维尔和克里弗出招如此凶狠,但亚伦总是轻描淡写,表情平淡而专注。偶尔他会反击一下,好让对方知道自己只是不想过快结果他俩。他夺走卡维尔的匕首,以刀面击中训练官的脑侧,令他摔在克里弗身上。侦察兵再度扑上,两人扭打片刻,最后以克里弗的拳刃插在他自己屁股上,亚伦飘逸地离场收尾。

  黎莎不是很了解战士的想法,但以她对克拉西亚文化的了解,她知道亚伦是在刻意羞辱他们。与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英勇作战,最后光荣战死是每个战士梦寐以求的死法。但是被人击败、苟且偷生则是难以想象的梦魔。她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羞辱和无助的愤怒,差点要同情他们了。

  差点。

  但他们曾试图谋害亚伦。这是她亲耳听他说的,尽管对其他事情仍充满疑惑,她却能确定这是事实。

  魔印人是在四年前出生于克拉西亚沙漠。去年在路途上问他年龄时,亚伦告诉过她。

  身处魔印后方的男人呢?黎莎问。他死的时候几岁?

  他是被人杀死的。亚伦说——但从来没说是被谁杀死的。

  黎莎看着亚伦和沙鲁姆打斗,两个人就是那年加害他的凶手,那年逼迫他踏上在自己的皮肤上文印之路的凶手。阿曼恩也是害他的人吗?如果阿邦的警告是真的,或许真是如此。

  如果你认识杰夫之子,如果你能与他取得联络,告诉他立刻逃往世界的尽头,因为贾迪尔就算追到世界的尽头也一定要灭掉他——世界上只能有一个解放者。

  不管曾对她做过什么,亚伦都是个好人。这群人试图谋杀这样的好人,而且差点得逞了。黎莎心中的黑暗面想要看他们受苦,在帮他们接骨时不用麻醉药。

  两名沙鲁姆拉开架势,准备下一拨攻势,一阵尖锐的吼叫声突然回荡在大厅中。只听见阿曼娃以克拉西亚语叫道:“立刻住手!”两人马上僵立不动。

  卡维尔和克里弗没有继续动手,但也没有就此罢休。训练官瞄了达玛丁一眼,目光未曾离开亚伦。“神圣之女,你不知道此人是谁。他是个血债叛徒,觊觎沙达玛卡的头衔。为了维护荣誉,我们得杀了他。”

  克里弗点头。“训练官说得没错,神圣之女。”

  亚伦微笑。“告诉我,沙鲁姆,如果艾弗伦确实存在,会怎么处罚说谎者?”

  阿曼娃转头打量他。“所以你没有自称是解放者?”

  “所有人都是解放者。”亚伦说。“所有在黑夜中挺身而出,而非藏身于魔印后方……或是躲在地底下的人。”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我们的族人已不再那么做了,帕尔青恩。”阿曼娃说。

  “我的族人也一样。”亚伦说。“我们全都致力于在阿拉盖之前解放人类。”

  “神圣之女,不要听信这个满嘴谎言的青恩,”卡维尔说。“我们得为了公义和你父亲的安全立刻除掉他。”

  “好像你办得到一样,”亚伦吼道。“我们之间有血债,没错,但欠债的人是你。我本来可以今天就让你血债血偿,但现在我只杀阿拉盖。”

  “此人为何深具威胁?”阿曼娃问卡维尔。“照他的话听来,他根本没有觊觎我父亲的头衔。”

  “他的说法就是污辱沙达玛卡,”卡维尔说。“用那异教的亵渎言论诋毁你父亲的荣誊,让他争取时间,等待攻击的时机。”

  阿曼娃不动声色。“先动手的人是你,训练官。我父亲从前时常提起帕尔青恩,而他总说他是荣誉之人。”

  “当他在大迷宫中背叛你父亲时就已失去所有荣誉。”卡维尔说。

  亚伦上前一步,目光炯炯。“要谈大迷宫吗?卡维尔。要我告诉在场所有人当晚发生的事,让他们去评判是谁失去荣誉吗?”

  训练官没有回应,与克里弗对望一眼。阿曼娃瞪着他。“训练官,怎么了?”

  卡维尔清清喉咙,“我们不能谈那件事。我们对沙达玛卡发誓绝口不提,你必须相信我的判断。”

  “必须?”阿曼娃问,语气十分严厉。“戴尔沙鲁姆,你是在告诉艾弗伦之妻必须做什么,无须做什么吗?”两个男人全身一僵,但是依然维持攻击姿势,随时准备再度发难。

  “帕尔青恩,”阿曼娃说。“请让我们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亚伦摇头。“你想知道?去问解放者长矛队,去问你父亲。如果他们不肯告诉你,或许你该想想为什么。”

  阿曼娃眯起眼睛看他,接着转向卡维尔。“退到我身后。除非我同意,不然你们不能再提此事,而我此刻不同意。”看到两个男人还在迟疑,她又补充一句。“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她一个语气中的决断意味令战士忍不住颤抖,终于遵从命令,收起武器,走到达玛丁身后站定。

  “看来你的新邻居会让你很开心,佩伯女士。”汤姆士幸灾乐祸地说,黎莎不禁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亚伦走过去站在黎莎身旁,压低音量道:“很高兴看到你平安归来。”

  “我也是。”黎莎说。

  “我们应该谈谈。”亚伦说。“今晚黄昏后,就我们四个人在你的小屋。”

  “四个人?”黎莎脱口问道。她经常与亚伦私下会面,不过向来都是三个人。她自己、亚伦和罗杰。

  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只是确认她已经知道答案。“瑞娜和我订婚了,有我的地方就有她。”

  尽管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她还是没想到这些话仍然令自己很受伤。“罗杰和阿曼娃结婚了。”黎莎说。“而你拒绝让他妻子享有同样的权利?”

  亚伦耸肩。“那是你家,黎莎。你想找谁去都可以,但如果要听那晚的事,就只能我们四个。”

  黎莎扬起下颌比向瑞娜,眼中流露不善的神色。“你不是求我不要在别人身上画黑柄魔印吗?”

  亚伦叹气。“我不是第一次犯错了,黎莎。我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丈夫,你在洼地的宫殿还有多远?”阿曼娃在马车沿着道路驶人解放者洼地时问道。

  “宫殿?”罗杰问。

  阿曼娃鞠躬。“原谅我,丈夫,我忘了你在北地没有宫殿。你的……宅邸?”

  “阿……”罗杰说。“我也说不上有那种东西,我只是寄住在史密特的旅馆里。”

  “我不明白你说的那个名字。”阿曼娃说。“什么是史密特旅馆里?”

  “史密特,”罗杰说。“他是老板,他开了间旅馆。”

  “而你住在这间……旅店里,不管月盈还是月亏?”阿曼娃惊奇地问道。

  “怎么?”罗杰问。“他们每个星期会帮我换一次床单,而且我永远不用做饭。”

  “非接受不可。”罗杰大声道。“因为我只住得起旅店。我跟你父亲说过我是个穷光蛋,不是随便开玩笑的,你刚才已经够糟糕了,你竟敢不给我们的伯爵留面子,现在还嫌我住的地方不够恢宏大气?”

  阿曼娃赶紧立定鞠躬。“很抱歉,我的丈夫。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认为受到艾弗伦关照的人才应该有能与其匹配的宅邸。”

  罗杰微笑——这话听起来才让人舒服。

  当他们抵达旅馆时,镇民大多都已经围了过来,但罗杰没理他们。他想要尽快安顿妻子,好在黄昏后去见很久没见却期待已久的魔印人,弄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要多租几间房。”他对史密特说。

  希克娃拉住他的手,轻轻将他拉回来。“拜托,丈夫。这种小事,请让我来处理就行……”她走到他前面,开始以莎玛娃在旅途中讨价还价的方式与旅店老板讨价还价。史密特转身招来一个儿子。讨价还价似乎是克拉西亚人与生俱来的天赋。

  “店老板说得赶走几个住户才能腾出我们需要的房间。”希克娃回来后说道。“我们只能先在丈夫的旧房里等一等。”

  “旧?”罗杰问。“我爱那个房间,整间旅店里传音效果最好的房间。

  “那个房间不合适,丈夫。”希克娃说。罗杰叹气地摇头,自己不可能争得过她。

  前门打开,一群人走了进来。从他们的乐器盒和鲜艳服饰就能看出是吟游诗人。有个年轻女孩与他们一起进来。罗杰一看见她立刻满脸愧疚,那是差点因为他的愚蠢而丧命的学徒坎黛尔。

  他不自觉地陷入回忆——加尔德抱着浑身是血的坎黛尔飞奔着离开战场的画面——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罗杰!”坎黛尔叫道,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他。“他们说你们回来了!我们好担心,啊!”

  她突然被人扯开,罗杰看见希克娃仿佛对付小孩般轻轻松松地以两根手指扭转坎黛尔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你是什么人,竟敢碰我丈夫?”

  坎黛尔看着她,尽管面色痛楚,表情依然惊讶地反问。“丈夫?”

  “希克娃!”罗杰大叫。“放开她!她是我的学徒坎黛尔。”

  希克娃立刻放开坎黛尔的手腕。年轻女孩抽回手臂,轻轻搓揉。希克娃和阿曼娃像狼一样围着她绕圈,从各个角度打量她。

  “你们绿地人给予奴隶很大的自由。”阿曼娃说。“但她看起来还挺健康的——你到底有多少奴隶?”

  “我不是他的奴隶。”坎黛尔大声喊道。“我属于自已。”

  “她说得没错。”罗杰说。“她和其他学徒都是自由之身,坎黛尔是所有学徒中最有潜质的。”

  他妻子在其他吟游诗人走进来的同时继续围着坎黛尔绕圈。罗杰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号,不过没有见过面。领头的是哈利·滚球者。哈利早期的表演生涯经常站在大球上演奏。后来他不这么干了,不过“滚球者”的名号还是一直跟着他。

  哈利年事已高,早已从演出与教学的生活中退休,但他是声望绝佳的作曲家兼大提琴手。乔尔斯会长承诺派大师级的吟游诗人过来,但那些当红的吟游诗人似乎都不愿放弃在安吉尔斯挣钱的大好机会跑来洼地冒险。史来·六弦比哈利还老,肩上扛的吉他堪称古董。罗杰曾看过史来的表演,对他那双灵活的老手非常敬佩,但那是至少十年前的事了。

  其他人比较年轻,多半是一年前与罗杰在街头抢饭碗的年轻表演者。当时威尔·风笛手还是个学徒。罗杰心想他能出师是否纯粹因为同意接下来洼地学习这个工作的缘故。

  哈利与罗杰握手。“很高兴看到你平安回来了,半掌大师。你外出期间,我一直遵照你和公会长的协议,教导你的学徒音乐符号。他们……基础有点差,不过还是进展挺快的……”

  基础不好。罗杰哼了一声。真是委婉的说法。他们原本就是一群五音不全的乡巴佬,从未受过公会的正式训练;而滚球者则是公会训练的活广告。

  但一切即将改观了。

  “别管那个了。”罗杰说着把手伸到背包里拿出《月亏之歌》的乐谱,用力将乐谱拍上对方的胸口,滚球者反射性地接下它们。“我要所有人学会这首歌,教你的学徒尽量多誊抄几份。”

  滚球者震惊地看着乐谱。“这是什么理论……?”

  “测试过了。”罗杰说。“我的三人乐队可以发挥功用。就看其他人可不可以复制了。”

  罗杰的房间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但住过镜宫,以及来森堡到洼地之间所有旅店最好的客房之后,他以别样的眼光扫视自己的房间。这里又小又挤,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大杂货箱——随时打包好行李——艾利克以前总这么说。

  罗杰来到大箱子前,开始整理杂物,但希克娃阻止他。“拜托,丈夫,这种事让仆人去做。你亲自动手会令我们无地自容的。”

  “我没有仆人啊。”罗杰说。

  “那等新房间整理好后,我叫史密特的人帮你搬。”希克娃拉着他,一直走到床边坐好。

  他看着阿曼娃。“你说‘本当如此’是什么意思?”

  “嗯?”她问。

  “伯爵的接待厅里,”罗杰说。“我说我不会也不想接受任命时。”

  阿曼娃鞠躬。“我在……上次争吵后掷过骨骰,丈夫。它们说想要保有力量,你就不能宣示效忠任何人。很抱歉我质疑你。希克娃和我现在都是你的人了,不管你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对抗阿拉盖,我们都会追随你。这就是父亲要我们嫁给你的原因,我们不会再背弃你。如果你要求我们换上鲜艳的丝袍在夜里歌唱,我们会照做。”

  “如果我要求你们唱《伐木洼地之战》呢?”罗杰问。

  “我们依然会照做,但事后想办法让你后悔。”阿曼娃眨眨眼道。“我们是你的妻子,不是奴隶。”

  罗杰呆望着她们一会儿,接着哈哈大笑。

  “你信任魔印人吗?”阿曼娃问。“你知道他和我父亲之间的过节吗?”

  “是,我信任他,”罗杰摇头。“但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有什么过节。今晚我会和他谈,或许他会告诉我。”

  “你会把他说的事告诉我们吗?”阿曼娃问。

  罗杰看着她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他要我保密,我会照做。”他皱眉,接着耸肩。“除非我觉得不该保密。”他对她微笑,“我必须有主见,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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