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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死是生的一部份,人生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人人皆有一死。
这么说的人肯定不认识我。
我大口喘息,空气立刻灌入肺里,某种形式的生命力开始在沉睡的体内循环,感官还处于钝化状态,周遭的一切移动缓慢,彷佛一段一段地逐格推进。就只有他,文风不动,用那种出人意表、让人完全猜不透的神情凝视着我。
阳光透过树梢,一丝丝的光影照在他脸上,有明有暗,唯有那对宝蓝色的眼珠不受影响。
气氛祥和宁静。
崭新的一天,早晨的薄雾轻触唇瓣,我徐徐地呼出一口气,好似将空气吹进神奇的球体,他的影像和背后白雪霭霭的山景顺势膨胀延展,我慢慢吹气,球体继续扩张,把他和周围的景色包裹在内。
单单一口气就把全世界容纳在里面。
景象美丽非凡,而他英挺帅气。
我回来了。
接着风起云涌、黑云翻腾,密云消散之后,另一对午夜般的眼眸带着催眠的魔力,墨染了雪白的美景,陌生人就站在距离金发男子不远处,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看。
他那黝黑的瞳孔幽深得似乎要把人卷进其中,然后吞噬并摧毁周遭的明亮和宁静,我还来不及弄清楚,目光就被他幽禁,无法挪开。
我忍不住惊慌起来,猛地倒抽一口气,刚刚创造的泡泡反向弹回来,风中弥漫着另一股奇特的气味,环绕在周遭,最终呛入我的喉咙,气泡爆裂,整个世界打在我脸上。
没有任何事先警告,宁静的气氛被破坏殆尽,突然天翻地覆,乱成一团,所有声音纷至沓来,几英哩外的鸟叫声刺入耳膜,远处树林里呼啸的风声像一波波的海浪冲击而来,陌生人朝我跨了一步──鞋子踩在雪地,冰块被他体重压碎的声音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我猛然坐直身体,拉长脖子转向浓郁气味的源头,静静瞅着那个大胆打量我的陌生身影,看他莽撞地逼近,但我注意力被分散,从他黝黑的眼眸转向手肘,他苍白的皮肤上有一小滴血迹,我见证他伤口愈合前的最后瞬间。
我的獠牙破皮而出,上唇微微颤抖,一股奇异的感受由内往外扩散,连肌肤表面都有强烈的热流,随后发生的事情根本不由自主,全然超乎我的掌控。两脚从本来平躺的石块上挪到地面,我低声呻吟,试着伸展身体,偏偏它还没有完全清醒,根本不听使唤,我一股脑儿摔在雪堆上,即使这样,我依旧驱策自己的身体,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往陌生人的方向爬过去,一心只想靠近那股气味。直到腰际突然被一对强壮的胳膊抱住,硬生生地拦住我的脚步,转离方向。
我极力抗拒,想要挣脱箝制,但他低声呢喃。「莱拉,不要。」凉爽的气息拂过耳垂。
我犹豫了一下,火热的肌肤贴着他彷佛要冒烟,新獠牙缩回原处,牙床疼痛不堪,四肢虚弱无力。他紧紧抱住我的身体,轻柔地把我放在地上,姿态充满保护的意味。
「你必须离开。」他仓促的语气突破纷扰的噪音传进我的耳朵里。
「可是……」陌生人的脚步声反而从后靠过来,我无法克制地嘶哑咆哮,指甲掐进雪地里。
「快走,」保护者立刻说。「现在就离开。」
寒风扫过我温热的脸颊,陌生人犹豫半晌,终于快步穿过空地。
我伸手摀住胀痛的耳朵,身体前后摇晃,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嘘,」保护者说,「没事了,我在这里,嘘……」他包覆着我的手。
温热的液体从我们交握的指缝渗出来,我的耳膜在流血。
旭日逐渐东升,晶亮的星星围绕着我闪烁发光,类似的景象以前就见识过,只是这一次,冰晶的闪光不只来自于他,也发自我的肌肤。他的光芒环绕着我,瞬间爆发出一股能量灌入我的身体,他和我的光芒融合在一起,重新点燃我们之间的联系。
被他拥抱的时间彷佛一辈子那么漫长,我闭上双眼,任由阳光的热量进入新生的皮肤里面,最后,周遭的噪音化成低沉的嗡嗡声,感觉还是不对劲,有点头晕。
他搀扶我站稳,我犹豫半晌,挣脱他的手,脚步却跟着踉跄,他立刻跟了过来,但我特意举起手,要他保持距离,我想自行站稳,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赤脚站在雪地里,专注地吸气吐气,慢慢练习,直到掌握住节奏。他一直在旁耐心地等待。
「我或许不记得名字,但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低语,「一道光,划分为二……。」
彷佛透过万花筒观察周遭的世界,记忆、思绪、感受通通变得更敏锐,我重生之后,新的生命形态比之前更加醒目显著。
「水晶──星际,」我说,「第三度空间、地球、家园、选择权,我可以做抉择……」
本来位于中间的模糊地带,如今带出不同形式的回忆。
麦可是第二代吸血鬼,本来打了如意算盘,要将我卖给他的葛堤罗──纯种吸血鬼艾立欧,可惜计画失败,自己反而丢了性命。
伊森是我第一世的未婚夫,因为误会而把我杀了,畏罪潜逃时,却不幸遇上纯种吸血鬼而被转化,从此翻转他的人生。伊森当年以为自己失手了结我的生命,却在一百五十年后发现我其实还活着,于是开始追踪我的下落,为了报复反而害自己走上绝命之路。
佛瑞德,是我印象所及第一位认识的第二代吸血鬼,当时我傻傻地将他当朋友看待,他却把我当食物,享用之前还残酷地玩弄我:用尖锐的倒钩刺入我的背脊,一路拖行穿越树林,直到阴影中的女孩──也是我自己──现身杀了他。
布莱德里是我在利穆镇的夜店中认识、虚伪作态的绅士,后来也变成我黑暗的另一面手中的牺牲品。就像其他得罪我的人一样,布莱德里尸骨无存,没办法再用那骯脏的手和言语调戏其他女孩。
而今阴影中的女孩消失了,她走到终点,而我死而复生,带我回家的──是他的脸庞和思绪,还有我心中的坚定意念。
我低着头,任由刘海遮住眼睛,然后慢慢转身面对他。看他双眉深锁,两侧的酒窝凹陷,瞳孔扩张,显然带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着我要说的话。
「加百列,」微微的笑意从嘴角扩散开来,我加了一句,「我的加百列,你在等我。」
他紧绷纠结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呢喃说:「这次我知道要等妳。」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用食指勾起我的下巴,顺手拨开妨碍视线的刘海,他的手掌捧住我的脸颊,坚定地探索我的眼神,然而随即移开目光──目光转掉的速度非常快。
奋斗这么久才得以回来,然而一个默默无声的眼神,就足以发现一道巨大的鸿沟隐隐卡在我们之间,当时我以为是因为我宝蓝色的眼珠里闪烁着墨黑的斑点让加百列别开视线,但其实是他不敢面对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害怕黑点背后隐藏的含意。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迈开大步穿越空地。我浑身散发出虚假的自信,彷佛对自己要去哪里极有把握,其实心里毫无头绪,然而我更担心越是站在那里,我们之间不言而喻的分歧会再扩大。
他快步跑过来握住我的手。「妳记得……所有的一切?」他试探地问。
「我记得……最后的六年,包括同一段时间的记忆和梦境,我还知道阴影中的女孩做了什么事,」我猛然吸了一口气。「她就是我。」
「她属于极端的黑暗,莱拉,她已经消失了,在妳心跳结束前,妳已经接纳自己双面的事实,这或许就是妳没有遗忘的原因。」
我们在雪地上跋涉,不时有光秃秃的树枝低垂下来,似乎在对我鞠躬致意,表示同情。
「我变了,这一次又变得不一样。」我叹了一口气,抽回自己的手。
「不,这是打从存在以来,妳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根源,明白自己的身分,妳就是妳,拥有特殊的天赋,至于在这个世界上要如何施展出来,就让我们一起去探索。」
我不确定他说的对不对,只觉得自己不再像人类。虽然有人类的相貌,也在地球上出生,然而当我在近乎两百年以前死于十七岁的时候,苏醒时已经承接了永生不朽的血统。
「一嗅到鲜血的气味,我的獠牙就从牙床底下冒出来,加百列,」我停顿半晌,让沉重的真相浸入他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我是光也是黑暗,现在果然是这样,只是一时间还不明白这些对我的意义是什么。艾瑞尔说过,我可以维持既有的形态纵横任一个空间,因此一度空间的大天使和三度空间的任尼波才想要寻找我的下落,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来到二度空间。」
他顿时停住脚步,我的话终于勾起他的某种反应。
「是的,」他说。「一旦他们发现妳还活着,肯定会追到天涯海角,没找到绝不罢休,所以我们收拾一下,立刻离开,先躲起来避风头,妳已经承受太多的折磨,我希望一切到此结束。」加百列绷紧下颚,果断地睁大眼睛。
看来他变得更加坚毅,不再为了安抚我而特意淡化冲击,或者径自代我做决定。
走没多久,就看到一座法国封建时代的城堡,孤独地矗立在前方,氤氲的薄雾缭绕在它的四周。
「你就住在这里?」我扬起眉毛看向加百列。
加百列宛如富商巨贾,财富多得不可思议,我提醒自己改天一定要记得问问,究竟他的钱从何而来。
「这里很小,我又不能带妳回谷仓,汉──」他支吾不语。
汉诺拉。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脚趾头就像抽筋似地蜷缩起来,可悲得很,我没有忘记她,事实上,还有好几桩跟那个吸血鬼有关的事情,我宁愿抛在脑后,能忘掉最好。
「那里不安全。」他说下去。
距离城堡入口顶多几公尺,但我钉在原地,踌躇不前,加百列跟着停下来,伸手与我十指交握,我立刻知道他已察觉我不安的情绪。
不晓得我在生死间作困兽之斗的时间有多久,但他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宽阔的肩膀和强壮的手臂依然带给我诸多安全感,就像一面无懈可击的城墙,护我平安,我知道他宁愿面对生命的终点,都不会再容许别人介入我们之间,或者把我带走。天哪,他真的很帅。
「我爱妳,莱拉。」
这句话让我非常惊讶。
「我、爱、妳。」他再次坚定地说。
「这句话应该早一点告诉妳才对,」他说下去。「我很明白自己心里的感觉,以为不说也没关系,这么久以来,我对妳的感觉从来不曾改变,认为妳会了解,毕竟我们天天厮守在一起……我应该早点告诉妳的。」
此时此刻,面对他宣示的爱意,我不想争辩其它细节,质问他既然爱我,为什么几分钟前连和我目光相对都有困难,更不想去质疑这份爱情的含意。我微微一笑,嘴角带着些许的哀伤,相信他轻而易举就能发现。
我曾经面临生命的终点──真正的死亡──再爬起来后,感觉身心俱疲、浑身乏力,只想摆脱纯种吸血鬼和大天使这些复杂的人事物,不想成为双方交战争夺的工具,我已经受够了,只想赶快结束,恢复原本平静的生活。
在第一世时我爱上加百列,随后在地球上流浪了近两个世纪,不曾再见,但对我而言,他一直常相左右,只是被我埋藏在记忆和内心的深处。
「我也爱你,愿意按照你的话去做,无论你要带我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握紧他的手。
我的苏醒,如同破蛹而出的喜蝶4,不同于他那种带着美丽蔚蓝色彩的蓝默蝶,然而只要他对我存有一丝丝如我对他的感觉,就算心底有再多的不解和困惑,我都愿意极力拍打翅膀,毫不犹豫地跟随他,飞向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感觉有一股不安的焦虑涌进他心里,但他仰起头,金黄色的发丝微微挡住眼睛,让我无法看清楚他眼中透露的讯息。
「真的吗?」他终于说话。
「是的。」我说,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加百列松开我的手,指尖在掌心绕圆圈,接着问:「那乔纳呢?」
我搔搔手臂上缘,深思半晌才回答他的问题:
「对不起,你说谁?」
4 喜蝶的翅膀形状和颜色与尺蛾极为接近,因此在过去也被称为喜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