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到民宿的小房间，加百列和罗德韩别有用心地一起建议我去洗澡，我知道他们的用意是彼此有话要谈，不希望被我听到。这种事不能成为惯例──他们把我当成易碎的玻璃，担心稍微一碰，我就粉身碎骨。我知道事情的关键在于加百列，不过现在不是积极争取、他就会敞开心胸接受的时机，所以我乖乖地进浴室洗澡。
当我穿着牛仔裤和T恤走出浴室时，加百列转身看向我，眼睛一亮地说：
「妳看起来……神清气爽。」
我懂他的意思，是指我的皮肤依然因汲取晨曦的能量而光华闪烁。
iPhone的哔哔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了然地跟罗德韩对看一眼，才捞出口袋里的手机看看上头的讯息。
「我该离开了。」他告诉我们。
「你要去哪?」我追问，焦虑的情绪在体内扩散，难以确认情绪的来源是我还是加百列。
「我说过离开之前还有几件事情要处理，这是其中之一，我保证不会离开太久。」加百列回答，大步走过来揽住我的腰，顺势拉进怀里，我闭上眼睛，贪婪地用力嗅闻他身上独有的柑橘香气。
「为什么不能直接跟我说?」
「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他给我一个拥抱，久久不肯放手，我试着探索他的心灵，竟被挡住，他隐藏了自己思绪和感受，看来用这种方式也找不到答案。他抽身退开，犹豫半晌，却依旧抓住我的手肘，无论他心底有什么盘算、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很踟蹰，那股犹豫不决的感受跟我的心跳一样强烈。
加百列将我的手肘握得更紧，指尖几乎掐痛皮肤。「我说过──要在这里结束，就是今天，在这里踏出终结的第一步。」话一说完，他转身捞起床上的外套就走出房门，根本没给我机会开口。
房门砰地关上，我强颜欢笑地看了罗德韩一眼，然后走向水壶，准备烧水来冲泡咖啡，即便我现在已不需要任何形态的咖啡因，但就是有一股冲动，想做一些习以为常的琐事。
罗德韩的眼神透露出不解和迷惘，等着水壶的汽笛呜呜响起，才伸手跟我一起握住水壶的把手。「去拿外套，亲爱的，我们出去散步。」
「我怀疑加百列会同意你让我踏出房门。」我边说边去拿衣服。
他蹙眉，最后点头表示赞同，打开房门，作势要我先行出去。
一路走下蜿蜒的楼梯，扶手的老旧栏杆摇摇晃晃，到了一楼的门厅，罗德韩瞥了一眼，才拨开沉重大门的门栓，却立刻伸手拦在我胸前，阻止我往前走。
我站在后面，他张望了一番。
「我先到屋外查看以策安全，妳在这里稍候。」
我在冷飕飕的门厅徘徊，双手抱在胸前，耐心地等待。加百列能够控制体温，我得学会这一招，冷的感觉真不舒服。一时无事可做，我百无聊赖地打量朴实的石板，用视线描画每一片石板的线条，衣帽架底下的地板有一条裂缝，我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然能够辨识出卡在缝中的灰泥和尘土。
「没问题了，不是故意让妳担心，只是小心为上，以绝后患。」罗德韩说着，挽着手臂护送我穿越私人车道。
室外寒气逼人，华氏零度以下的低温让昨夜的雨水凝结成冰，覆盖在人行道上，随着河堤的轮廓放眼望去，远处有一座桥梁，让我联想起旅游导览手册上的介绍，我特地深呼吸，再次汲取早晨新鲜的空气，仰望天空，阳光被浅灰色的云层掩住。
「我们要去哪里?」我顺口发问，开始沿着马路往前走，经过几家店面。
罗德韩摸摸下巴的胡渣。「我也不知道。」
我们沿着河堤走了好一会儿，他陷入沉思，不发一语，后来行经写着「磨坊草原」的指标，罗德韩拉着我转向公园入口，步道旁边摆了供人休憩的长椅。他解开保暖的围巾铺在椅子上，我莞尔一笑坐了下来，谢谢他的体贴和绅士风度，除了远处的树木随风摇曳，公园里恬静宜人。
「你还好吧?」我问。
「我很抱歉当时做了那件事情，莱拉。」罗德韩终于说话了。
我不安地挪动一下身体。「没关系，你不知情，我自己也懵懵懂懂，很遗憾没有在艾瑞尔揭穿之前先让你知道我的身分。」
我也有需要道歉的地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罗德韩用伊森的长剑刺穿我的胸口时，当时他以为自己杀的是纯血，哪知道阴影中的女孩就是我。我不只蓄意隐瞒自己过往的历史，甚至没让他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当时加百列认为暂时隐瞒这些已知的真相比较安全，可以给他充裕的时间调查未知的秘密。
「亲爱的，我关心妳，希望妳拥有快乐的人生和美好的未来。」罗德韩抓抓小腿肚。
「我知道。」能够认识罗德韩是三生有幸，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罗德韩，你要加百列下手时不要拖泥带水，那是什么意思?」
「噢，亲爱的，我是有债必还的人，一定要报答加百列救命之恩，但他现在已经找到寻觅多年的目标，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我就求他在你们离开前给我一个了断。」罗德韩不肯看着我，反而望向泰唔士河。
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不，罗德韩，我们只是要离开，不表示你就要放弃生命，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死，死亡的那端什么都没有。」
「我不怕死，莱拉。」他神情平静，继续眺望河水。
「你应该畏惧才对。」我反驳。
罗德韩终于转过脸来与我相对，用力握住我的双手，试着安抚我的情绪。
我不能就此罢手，他必须理解。「别说你的生命已经被人夺去，让我说清楚，你没有死，应该好好把握生存的机会，一旦生命不复存在，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妳说的对，我知道灵魂的颜色无法改变，但是加百列愿意在最后一刻给我光明，」他压低嗓门，呢喃地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至少那一刻我可以脱离魔鬼的掌握，重新认识我的神，找回渴望许久的平静与安宁。」他清了清喉咙。「少了生存的目标，何必紧紧抓住我现在这副──模样?」
我用力抽回双手。「因为你今天还存在，如果愿意的话，明天也能活下去。」我停顿半晌，等待路人走远，还来不及继续说下去，罗德韩就打岔。
「我的责任已了，甜心，再没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你不想为自己而活，那就为我，我需要你。」我苦口婆心地恳求。「我要活得快快乐乐的，罗德韩，希望你也是。」我说得煞有其事，但愿能够说服他。
「追求快乐是妳的权利，莱拉，只是……」罗德韩欲言又止，垂眼看着鞋面。
「只是怎样?」
「纯血在人间出没，转化人类来建立吸血鬼军队，以我对妳的了解，我不认为妳会袖手旁观。」
听了他这番话，我顿住，身体微微颤抖，试着否认他的看法。「你错了，罗德韩，我只想走得远远的，跑去躲起来。」
「或许吧，」罗德韩烦躁不安。「但妳不可能经年累月地冷眼旁观、视若无睹，总有一天妳会停止逃避。」
「你的假设毫无根据。」
「不，我有依据，当妳知道魔兽任尼波逼近的时候，妳选择迎向他而不是逃跑，为什么?」
「我不想连累别人，害你们通通死在牠手里，牠要的是我，跟你们不相干，只要我死，牠处心积虑创造新武器的阴谋就会落空，也就不可能点燃战火。」
「妳宁愿为我们、为每一个人类牺牲自己的生命，」他有些哽咽，清清喉咙才又开口。「任尼波或许打算制造终极性的武器，藉此点燃宇宙间的战火，但是因缘际会之下，如果牠所制造的不是天堂的敌人，而是地球的拯救者，那又怎么说?」
我不安地拉开距离，不想继续听下去。「我不是救世主，你在混淆视听。」
我猛地站起来，罗德韩跟着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臂，阻止我掉头走开。「加百列已经预备要成全我最后的心愿，我会做此要求是因为活着没有意义，生命再没有值得活下去的目标，莱拉，请妳给我一个理由……一个目标，只要妳心里有一丝丝要奋战的火花和想法，为世界争取自由……那我愿意等下去，在妳揭竿而起的时候陪伴左右。」
我双手互抱，揉搓手臂，试着抵御寒气，但我心里很清楚，皮肤的寒意不是来自于刺骨的冷风。抬头看向罗德韩，他的眼神满怀期待，静候我的答案，我努力构筑的堤防开始溃决。
「就算真的尝试，也必定失败。」
「亲爱的，连试试看都不肯，才是失败。」他掐掐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我深深吸气，试着慢慢咀嚼罗德韩想要传递的讯息，我怎么可能正面迎战纯种吸血鬼和他们极力招兵买马的第二代大军?就算我拥有超能力，却不会控制，又如何能够运用自如。况且影响所及不只我一个人而已，还有加百列，经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历经一切波折终于找到我、救回我的命，还依然爱着我──我不想让他再次失望、伤心。
「这件事不只牵涉到我自己，还有加百列，他知道……也了解不同空间的存在，还有各自的居民、利害关系和风险，他都盘算过了，却还是决定离开。」虽然一部分的我觉得这样说就像胆小的懦夫，躲在加百列后面，把他推出来当挡箭牌，但这的确是事实。
「莱拉，妳必须探索自己灵魂深处，寻找并决定之后要走的道路，相信自己足以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不这么做，就算找到自由和快乐，那些终究是过眼云烟，存留不了多久。」
「万一我所选择的道路反而把我引向歧途，远离自己追寻多年的一切，那时又会如何?」
「妳指的是加百列?」
一提起他，我伸展网络探索，试着和他连线，却仍然没有反应，他的讯号处于封锁状态。
「怎么了，罗德韩?为什么用那种语气说他?」我追问。
他双眉深锁，用力揉搓下颚。「他从美国回来以后就变了。」
「变了?怎么说?」
「算了，我们回去吧，妳冷得脸色发青，好像不舒服。」这回罗德韩没有督促我走在前，而是大步走开，任我慢吞吞地跟上。
我不想轻易地被打发，更厌倦被人当成不懂事的小孩，于是加快脚步追上罗德韩。
「罗德韩，加百列哪里不一样了?」
他直视前方、没有看我一眼，继续疾步向前。「加百列尽己所能地试着保护妳，这些我能理解，他有自己的盘算，至今都没有坦白告诉我究竟在计画什么，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只怕这是几百年来我头一回无法认同他的决定。」
「罗德韩，他有危险吗?」我必须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他终于松懈下来，脚步放缓，低头凝视我的眼睛。「对，他的处境跟妳一样，不管怎么跑，你们永远有危险。」
我们继续散步，我的心思却系在加百列身上，暗暗纳闷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会不会碰上纯种吸血鬼或大天使?我挂虑他的安危，于是扩大心电感应的网络圈，突然一道光射入──璀璨耀眼，让我完全看不见亮光的背后有什么。我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在脑中架设围墙防堵加百列探究我的意念，相同的，他采用的方法是无法跨越的亮光。
就在我跟着罗德韩的脚步慢慢走上斜坡车道、回到民宿前门的时候，连结似乎起了变化。我闭上双眼，聚精会神地注视那片光，隐约看见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缝逐渐深入白色光影，随即我感受到有某种近乎恐慌的情绪──那似乎是加百列的感受渗透过来。罗德韩先进门，我伸手扶住门框，稳住自己，好心无旁鹜地撕裂加百列的白色防护罩，然后我看到了──夕阳的形状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
我知道他在哪里。
黑泽雷庭院里的小木屋。
一想到他可能有危险，反胃作恶的感觉就在胃里酝酿，正想要重新连线，白光已缝缀补满那道裂缝，再一次把我阻挡在加百列的防线外。
恐惧让我的肾上腺素狂涌而上，我一个箭步窜上马路，朝树林的方向狂奔，速度奇快，原地卷起一阵风扫向罗德韩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