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反应得太慢，简直是迟钝。
乔纳被人抓住脚踝，头下脚上硬从空地上拖开，他手挥脚踢，不停挣扎，一面咳血，还试图站起来，年轻的男孩尝试用铁链捆住他的脚，但功亏一篑。看到他的血，体内的火焰来不及复燃，就被人拖着越过潮湿的草地，朝反方向而去，麻木感笼罩全身，四肢都使不上力，彷佛脱臼一般。
本来可以移动的身体，想要挺身奋战，却变得虚弱无力，绑架的人一手拖着我走，另一只手抓着银制的铁链，长长的链子在地面拖行，发出当啷的噪音。我的身体像铅一样沉。
「放开我!」我大叫大嚷，想要往前跑，远处的乔纳抱住小腿试着止血，鲜血从斜纹长裤的破洞里涌出来。
「用银炼把他绑住!」背后传来怒吼指挥的声音，年轻的男孩笨手笨脚，试着捆住乔纳，不停地围着他兜圈子，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卡麦伦!」那人再次大吼。
一直把我往后拖的手最终被我甩开，我手掌着地趴在地上，绑匪丢下我疾步上前，冲向乔纳和年轻的男孩。乔纳已经站了起来，但重心不稳、脚步踉跄，嘴里不停发出低沉咆哮和尖锐嘶吼，凶恶的嗓音充满威胁性，希望那样的警告足以吓退攻击者。
另一双结实粗壮的胳膊拉着我站起来，银制的铁链从他的手臂缭绕到指缝之间，摩擦到我身上的羊毛衫，衣服底下的肌肤因为炙人的热气开始融化，让我痛得大叫。旁边的家伙似乎没有发现异状，显然无意像他的同伴攻击乔纳那般对付我。
他们大概以为我是人类……
思绪一片混乱，银炼宛如磁铁产生牵引的作用，把我从核心往外吸去，大脑一分为二、无法兼顾两个方向。身体越靠近银炼，后果越惨，最后我失去意识，一头栽进黑暗里。
眼皮沉重无比，附近有含糊不清的声音，烟味缭绕在周遭，我勉强睁开眼睛，脸颊贴着老旧的塑胶，身体沉甸甸的，根本爬不起来。
我心慌意乱地猛眨眼睛，发现自己在车厢里，路面崎岖不平，身体随之上下震动，眼角撇见那银制的铁链随意缠在一起，就放在我身边。
我兼具吸血鬼和天使的特质，而此时银炼离我太近。
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身在何处，也不晓得在哪种交通工具中，不过附近应该还有其他人。银制品让我头晕目眩、脑波扭曲变形，只要链子一直放在身边，我大概会起不了身。
我慢慢调适自己的状态，等待下一次路面颠簸和震动。时机一到，身体立刻弹起，试着拉开自己跟链子的距离，不过完全没用，银炼跟着滑过来，其中一环还触及脸颊，我的皮肤立刻被烫得嘶嘶作响。
车子又再一次的颠簸震动，这回我纯粹出于本能行动而不是依靠理智来判断，身体趁机往后弹开，远离银炼。
终于可以好好喘口气，就算意识还有一点模糊，至少重新找回身体的掌控权，两脚刚恢复反应，我立刻站起来，匆忙走到最远的角落，尽量避开捆绑的工具，原来自己在温纳贝戈露营车里面，本来躺在沙发上，旁边暗橘色的绒面窗廉从栏杆甩到另外一边，另一头摆了桌椅，烟灰缸里面的烟屁股几乎要满溢而出，还有一迭扑克牌和几盒火柴。一块当初应该很醒目的蓝色几何图案的地毯横跨整个空间，现在却被污秽的泥巴和污渍遮盖得几乎看不见原来的样貌。
我和隔壁房间只隔了门口那一道珠帘，从晃动的玻璃珠中间，可以看到前方开车的驾驶，还有几个同伴坐在旁边，此外就是漆黑的路面。在车灯照耀下，一路绵延向前。
不知道他们把我抓来的原因，以及乔纳后来如何了。虽然还是不清楚乔纳跟我的关系，但记忆中他的笑声是那样的欢乐喜悦，缓和了我撕裂他的冲动，这是否意味着他对我有某种重要性，不是我想置之死地的对象。
我低头思索着，考虑扯开窗帘，爆出獠牙，强迫他们说清楚绑走我的原因和乔纳的下落。
「我已经说了对不起，佛格。」前面传来不安啧嚅的嗓音，充满浓浓的爱尔兰口音。
「不，这样不够，是你让他跑了。」旁边的乘客就是男孩称作佛格的那一位，他语气气愤地回应。
他们说的是乔纳?但愿是他。
气氛沉默胶着，看到车子开始转弯，我伸手扶着露营车的墙壁稳住身体。
司机一言不发，径自摇下车窗，窗户吱吱嘎嘎响，才下降到一半就卡住不动。当新鲜空气吹进车子里，绑匪的气味扑鼻而来。
他们是人类。
不是吸血鬼、不是天使，而是平凡无奇的人类，不管我的意愿就挟持我上车，旁边有另一扇车门，只要拉开就可以跳车逃生，应该不难，甚至可以靠着集中意念、瞬间移位……，或者先问清楚意图，离开前顺便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对人要有礼貌。
司机点了一支香烟，「卡麦伦，你说那个吸血鬼跟带走女孩的是同一组人马，看来我们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幸运得很，他们回来这里，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或许也在附近。」
我正慢慢摸向门口，一听到这件事倏地好奇心大起，他们知道乔纳的身分，并早就在黑泽雷小屋附近窥探监视，等着我们回来，等着我出现，这是为什么?
「我没那么走运，菲南，这一切要归功于这个白痴的家伙，让恶魔负伤逃走，他们肯定不高兴，你应该用银炼捆住他的脚踝──却让他溜了!」佛格对着卡麦伦大吼。
「我不是故意的，反正无所谓，他们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把那丫头救回去。」卡麦伦说。
丫头?我气得咬牙切齿，什么鬼东西敢喊我「丫头」?我不需要别人来拯救。
菲南咬着香烟，再次吞云吐雾后才开口。「你为什么吩咐卡麦伦射他的脚?何不开枪打胸口?直接杀掉，还留他一口气做什么?」
「我不必向你报告，」佛格反唇相讥。「这里由我指挥，记得吧?」
「是，那就当成给我面子。」菲南回应。
「我想审问她，或许能够快点找到那个女孩。」佛格说。「你忘了天使安姬儿说的话……知道吧，我们必须找到她。」
我心跳漏了一拍。
天使安姬儿。
我的母亲。
「你在急什么，佛格?」菲南的语气充满自信和克制力，没听到回应，他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父亲还活着，肯定会提醒你龟兔赛跑的真谛。」
佛格大吼一声，同时给了菲南肩膀一拳，害得方向盘急转，车子差点失控。「去死吧，那是小孩听的童话故事。」
「对极了。」菲南咕哝。
我不晓得这几个胆大妄为的男孩从那里蹦出来，但他们知道吸血鬼的存在，且到处寻找一个女孩，殊不知那个女孩就在他们的露营车里头。刚才的对话显示他们不知道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更没发现银制品对我的影响力。至少这次我占了上风。
听到母亲的名字，让我打消跳车的念头，如果他们知道母亲的下落，或许对我有极大帮助。
天晓得这几位流浪者怎么会遇上我的母亲，再者，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不久前，麦可才教了我宝贵的一课，被骗上当是何其容易的事情。当时我忽略了心底的第六感，差点害死大家。
不，任何人都休想再愚弄我，我不是笨蛋。
霎时露营车突然改变方向，方向盘急速右转，引擎随即熄火。
我坐在桌子上，躲开银炼，静心等待。男孩们自前座一跃而下，依然争论不休，他们绕到露营车旁边。我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心里纳闷着在近看之下他们是否会认出我的脸。
门把晃了一下，显然外面有人正在扳动它，然后，门开了。
灯光一亮，负责开车的菲南站在门口，视线先落在沙发上，旋即转向我所在的角落。
「啊，妳醒了。」
「你们是谁?」我反问。
菲南搔着脖子，施施然地走过来，长袖衬衫的布料紧贴着二头肌，黑色刺青图案沿着脖子往上延伸，直到方正的下颚底部。他头上戴着毛线帽，剃过的鬓角留下灰色阴影，模样看起来有些像军人。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捞出椅子反转跨坐在上面，手臂横放在椅背上。「无名小卒，朋友和我正好经过，看妳遭到攻击，就出手救了妳。」他看似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眼神却十分专注，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当时印象有点模糊，」我将错就错地问。「是谁攻击我?」
「某个家伙。」他说。
「是喔。」我双手抱胸，翘起二郎腿。
「妳独自一个人在树林里做什么?」
「清晨出来散散步。」
「妳要去哪里?应该问妳从哪里来才对?」他不停追问，重心放在前面的椅脚，木头摩擦吱嘎有声。
「从我住宿的旅馆，要去商店买牛奶。」
「真的?」
「是。」他为什么对我如此感兴趣?
他不甚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我们相互打量着对方，他正要开口说话时，另一个男孩突然闯了进来。
「妳醒啦，还好吗?」他笑嘻嘻地边问边穿过凌乱的房间，站在审讯我的军人旁边。
「听说你们从某个无赖手里救了我，看来我应该说谢谢才对?」我腼腆地微笑，从桌子后面走出来。
「是的，我叫佛格。」他伸手过来。
他的体格和高度似乎都比审问者小一号，后者依然警觉地盯着我。佛格身着宽松灰色运动裤、帆布鞋、长袖衬衫，外加米白色背心，然而身上最醒目的是胸前那条金色十字架项链，在灯光底下，射出闪烁的白光。我的目光重新移到佛格脸上，他挂着大大的笑容，不时拨弄浓密的金发，青涩的模样宛如青少年乐团的成员──不像舞枪弄剑的吸血鬼杀手。
我靠过去跟他握手，就在握手的时候，一股奇特平静的感觉流入体内。
「我的兄弟应该没有想到要自我介绍，对吧?」佛格戏谑地用手肘顶向另一个家伙的肩膀。
「我是菲南，请问妳怎么称呼?」他讪讪地站起来。
我一时有些犹豫，不确定要选哪个名字，指尖在掌心画圆，呆呆看着佛格几秒后才开口。
「布鲁克。」
决定报上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名字，好吧，应该是第二，「汉诺拉」绝对不可能。
「对，呃，今晚我们在这里露营，如果可以，明天再送妳回家，或者先打电话通知妳父亲，请他来接妳?」佛格显得亲切体贴。
我在外逗留了好一段时间，加百列肯定会担心我的去向，呃，假设他和汉诺拉会面结束已经回民宿的话。当然啦，我也可以敞开心房和他联系，但是一联系上，他会马上赶来带我回去。万一他认定这几个小鬼知道我母亲的下落，更会毫不犹豫地避免让我跟他们接触，确保我不会找到她。因此我需要时间，小心周旋，消除他们的防卫，试探他们究竟知道多少内幕，更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
「事实上，我有点像孤鸟，方便跟你们窝几天吗?」我问。
「可能有点困难。」佛格低头看地板。
「不会。」菲南回答得很干脆，但从头到尾还是盯着我看。
佛格错愕地抬起头，怒目看向他，然后转向我，抬了抬眉毛。「妳会下厨吗?」
「以前曾经在B&B民宿打工，英式早餐最拿手。」我极力推销自己。
「好极了，那么妳去厨房当艾欧娜的助手吧。」佛格说。
菲南张开嘴巴正想反对，佛格已伸手搭着我的背，抢在他抗议之前，踩着滑步带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