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当我再一次回到屋里，加百列正在用手机安排明天下午的事宜，但还是随时隔着玻璃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举步假装走回房间，然后踮起脚尖经过走廊，边走边回头，确定他没有再监视我的行动，这才走向大门口，还没跨出去，罗德韩就按住我的肩膀。
「妳要去哪里，亲爱的?」他问。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坚定地握住门把不想放手。
「我只想出去透透气，顺便私底下验证一下，测试自己的能耐，相信你能够理解。」
罗德韩用手掌压着门板。「妳不能一个人出去。」
我已经筋疲力竭，只能靠意志力支撑了，或许单独出门不安全，但我依然需要隐私的空间。「他们不知道我在哪里。」
罗德韩皱着眉头。「或许不知，但是外面依旧不安全，加百列说阳光已经产生必要的效果，妳用不着吸血，」他仔细地打量我。「真的吗?」
罗德韩没有完全信服，他是对的，但我想要私下厘清这一切──避开所有压力的干扰，当务之急应该是花时间思索如何对抗敌人，我却浪费在对抗自己。
「是的，没错，我很好。」我点点头，露出肯定的笑容。
「屋子后方有很多空地，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要辩赢这家伙等于自找麻烦，我决定改变策略。
「不，我还是先去探望布鲁克好了，晚点再来练习。」我回头穿过大理石走廊，才到一半又被堵住去路──这回是加百列。
他匆匆挂断手机，塞进后面的口袋。「莱拉，我不希望妳单独跟那群爱尔兰人在一起。」
就不能稍微让人耳根清静一下?
「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我提议。
加百列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封印猎人出来寻找并拯救那个女孩莱拉，交派这项任务的天使名叫安姬儿。」
我当场僵住，想也知道，佛格当然会告诉加百列，他仔细打量我脸上的表情，寻找线索印证心底的怀疑。
「我知道。」我终于承认。
「这就是妳没有立即回来的原因?妳想要自己寻找答案?」
我没有回应，径自低头不语。
「即便他们知道天使的下落，也不会透漏的。莱拉，就算他们真的知道，妳自己一个人也太危险了。」
「我明白。」跟加百列争辩毫无益处，我也懒得去尝试。「很抱歉让你为我担心。」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他清清喉咙。「别让他们知道我们在一起，无论吸血鬼是否改过向善，他们无法理解天使和魔鬼这种事，再者，妳现在是布鲁克。」
「好。」我收回手臂，加百列满怀歉意地轻轻捏捏我的肩膀。
「加百列?」
「嗯。」他跟在后面。
「菲南是那个比较年长的男孩，我不信任他，即使有光明的灵魂，他都不算友善，若要监视的话，最需要留意的人就是他。」我对菲南没什么好感，一则他令我不安，再者正是他朝我撒银网，就算是因为被错误的消息误导，我也不想原谅他。
「佛格说攻击妳的人就是菲南，他能活到现在算他走运，但我保证，他再也无法靠近妳。」加百列这番话充满尖锐的怒火，让我寒毛竖起，我的直觉归咎于是他过度保护我，但后来我有些懊悔，真希望当时更多留意他的反应。
我们站在拖车屋门外，食物的香气从窗户飘了出来，雷利和狄伦正好穿越草地走了过来，一手抓着银炼，一手拿枪，经过时对着加百列点头致意。
他叩了两下，门应声而开，菲南站在门槛内，掌心托着后脑，手肘抵着墙壁。
「我们方便进去吗?」加百列问得很礼貌。
菲南的背心随着身体的伸展缩到肋骨处，露出低腰牛仔裤，他一如往常戴着毛线帽，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似乎认为天气冷到要戴毛帽，却不考虑穿毛衣。他瞇起眼睛仔细瞅着我看，最后闪到旁边，点头示意邀请我们进去。
加百列保持一贯的绅士风度，让女士优先，我侧身避过菲南，跨进拖车屋。
艾欧娜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同时兼顾好几个煎锅，还得烤面包，金色长发随着身体的挪移飞扬甩动，偶尔抽空停下来把橘子汁倒满水壶。几个男孩窝在沙发上，盘子里装满丰盛的食物，填饱口腹之欲，布鲁克和佛格亲热地依偎在角落里，见到这幅景象，我挑了挑眉毛──我们的到来显然吓了她一跳──她悄悄挣脱佛格的胳膊。
「加百列!」艾欧娜从厨房跑出来，殷勤热烈地打招呼，荷叶边的短裙贴着大腿摇曳摆动。
「艾欧娜。」加百列微微一笑。
她脸上的红晕极其明显，很难让人视而不见，当她目光落到我身上，笑容变得有点僵硬，看起来小心翼翼。
「布鲁克，我……那件事我们深感抱歉，当时不知道妳的身分，更不晓得上主救赎了妳，妳已经洗心革面。」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处境实在不容易应付，没错，我是站在天使旁边，但是眼前这群人对恶魔赶尽杀绝，而我正是他们认定要除恶务尽的对象，坦白说，这样的看法不完全错误。
「不，要抱歉的是我，应该早点解释清楚，只是我不太敢确定你们能够理解。」
「一如我跟大家说过的，」加百列对着屋里众人宣布。「与我同行的这几位吸血鬼跟其他同类不一样，他们拒绝魔鬼的引诱，转而敬畏神，希望在大家聚集的这几天，你们能够彼此尊重，我会非常感激。」
佛格微微点头，看起来他对加百列的兴趣远远低于布鲁克，甚至意乱情迷地悄悄伸手到她的上衣里。
唯有艾欧娜带着惊叹的表情，细细聆听。
「从不知道吸血鬼还能够开口讲话，不过我们通常一遇上就格杀，根本没给吸血鬼开口的机会。」菲南面露狠劲地说。
我跟加百列对看一眼，我一副「早就告诉过你」的表情，这时突然警铃大作，烟雾侦测器响个不停。
「噢，糟糕!」艾欧娜跑回厨房，吐司烤焦了，黑烟从烤箱往外飘，艾欧娜试着拿出面包，一面上下跳跃挥动空气，清除警报器底下的烟雾。男孩们坐在客厅里事不关己、一动也不动。
她努力试着让警报器停止鸣叫，加百列走过去帮忙，接过她手里的擦碗巾，伸长手臂挥了挥，最后压下红色小按钮。煎锅里过热的油脂引走艾欧娜的注意，她赶紧将锅子从火炉上移开，几滴热油溅到皮肤，让她痛得皱起眉头、抓着那只手。加百列不假思索的用毛巾帮忙裹住烫伤处，带她走向水槽，打开水龙头浸泡。
看他牵起艾欧娜的手，忌妒感猛然窜过我的心底，好像被电击一般，我勉强忍耐住。这是艾欧娜，她不是蓄意伤害自己引人关注，但是加百列的碰触依旧让她兴奋得浑身颤抖，过了半晌才恢复镇定，让人看了更不是滋味。
「妳还好吧，小妹?」佛格大声嚷嚷。
艾欧娜悄悄抬头瞅着我的天使，惊呼一声，加百列握住她被烫伤的手腕，拇指按住红肿的地方，身体微微前倾，艾欧娜呼吸加速，有些急促，这些反应巨细靡遗，通通被我看在眼里。
我顾不得礼貌，径自拖着脚步往后退，甚至差点被塑胶门框绊倒，明知道艾欧娜没有恶意──顶多就是尴尬害臊而已──我可没有心情看下去。忍不住纳闷当加百列看见我和乔纳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有现在这种反胃的感觉。
我先绕过拖车屋，再大步走向庭园深处，还得看脚力承担的程度。
乌云堆积在头顶上方的天空，遮住明亮的阳光，随即下起暴雨，我拔腿就跑，可惜没跑多远，就觉得肌肉紧绷、浑身乏力，不得不停下脚步、弯着腰大口喘气。
放眼望去，附近几英亩都是空地，偶尔有几簇灌木林，矮树丛，间杂着一两棵树木点缀在其间，远处的马路看不清楚，唯有呼啸而过的车声让我知悉附近有公路存在，为这个寂寥烦闷的地方平添一丝生气。
但在这里，在这一块空地，我单独面对自己。
任尼波肯定知道我还活着，附近却没有任何纯血或第二代吸血鬼的形迹，让人纳闷怎么拖这样久都没有出现，或许真是因为邻近河流的缘故──流水有效阻止了裂缝的开启──假若牠们真心相信无论去哪一个空间，我都可以维持既有的形体，进而摧毁水晶星际或第三度空间，他们不是更应该上天下地、无所不用其极地跑来找人吗?
或许我不该浪费时间去担心牠们为什么不来，应该专心预备对付牠们的方式。
如果我真是宇宙无敌，那么是体力超强?或者力量无敌?他们做不到的我都可以?事实却不是如此，在乔纳吸血之前，我费了很多力气才得以召唤并掌控天使的超能力，如果使用到吸血鬼的能力，身体还会隐隐作痛──说到树，我的那些超能力根本使不出来。
无论如何，都要再试试看。
我略略环顾四周，前方围了一道篱笆，我闭起眼睛，想象自己站在篱笆旁边，但睁开眼睛时我不只没有前进，反而浮在空中，我双手上下拍打着，进退不得，也无法回到地面，只觉得好懊恼，再次闭紧双眼，试着想象脚边的重量，努力地想──想什么都好──只要能帮我踩到草地上。接着我直线坠落，这回摔得很重，脚踝严重扭到，我硬是忍住不尖叫。
糟糕，麻烦大了。
我的身体由外至内，完全跟我想的不一样，根本不听使唤。我知道身体的饥渴，却又不能忘却背后的含意──血可以帮助我存活，更可能终结我和加百列的关系。
我带着沮丧的心情从地上爬起来，蓄意用脚踝使力，不管它撑不撑得住，也不在乎会不会骨折，总而言之，我就是要站起来，要走到远处的那棵树，要找到力气把它连根拔起。
只要有心，必能超越障碍。
我吃力地拖着身体前进，一心一意要走到柳树那里，站在低垂的枝枒下，手掌贴着历经风霜的树皮，我抹掉额头的汗水，膝盖半蹲，张开双臂环抱树干。
静静数到三，屏气凝神，召集体内所有的气力，涌流而出。
我一鼓作气、死命地用力，搞不清楚究竟奋斗多久，哭得涕泪纵横，直到最后自己终于承认挫败，忍不住嚎啕大哭的时候，手掌已经磨破皮，伤口渗血、鲜血顺着手腕流下。
我累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至少我是这么以为。
坐在随风摇曳的柳树下，从细长的枝条间眺望远方，四周缺乏缤纷的色彩，彷佛乌云罩顶夹着倾盆大雨，景色灰蒙蒙的、只剩单一的颜色。
唯有一样例外。
美丽的蓝闪蝶在我虚脱乏力的眼前翩翩飞舞，慢慢地飞过来又飞过去。
它从那里飞来的?或是我在做梦?
我惊皇失措，如果是梦，任尼波就会循着意念找上门，恐惧的情绪漫过全身，蝴蝶似乎感应到我的情绪，速度忽地快得不可思议，瞬间飞到我的鼻尖前面，上下飞舞，左右盘旋。
然后就定住了。
没有烧焦的气味和刺耳摩擦的噪音，任尼波显然不在这里。
蝴蝶在我的肩膀上方徘徊，翅膀拂过我的耳垂。
蝴蝶拍动的翅膀轻触着我的皮肤，随后传来一个声音──小女孩稚气的嗓音低声呢喃，「El efecto mariposa」13。
我拉长脖子往右看，长相清秀的小女孩坐在旁边树干底下，宝蓝色的洋装配黑色针织外套，那对有如弹珠般的眼睛立刻勾走我的注意力──如同不透光的玻璃环绕淡褐色星形的漩涡，仰头凝视天空，让人惊奇。
她抓着我的手，若不是因为那肌肤冰凉的触感，我会把她当成幻想。
「妳就是原因，」她说。「他注定要救妳，让他救妳，莱拉。」
她的身影忽然烟消雾散，同一只蝴蝶飞了回来、取代女孩原先的位置，再往上飞起，停在离我下巴一个手臂的距离，不停地拍动翅膀，像是挥手告别。
蝴蝶那光彩夺目的蓝色翅膀似乎能够吸收我眼中的光芒再加以反射，颜色变得更加璀璨明亮，极其鲜艳，随即化成白色火焰，就像过于靠近篝火的纸张，蝴蝶翅膀的边缘忽然着火，随即在眼前燃烧，白热色的火星飘然飞散。
等我清醒过来，加百列跪在旁边，将我抱在胸前，等我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蓝宝石般的眼睛对着我闪闪发光。
让我再一次想起刚才的蝴蝶，也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他说要救我──直到永远──女孩似乎是一个征兆，强化我已知道的事实，提醒我要努力抓住目标，不要轻言放弃，或许她是我心灵的化身，派来提醒我为了加百列，必须奋战不懈，一如他也会为我挺身而战一样。
我要坚持下去，努力找方法，不能轻易屈服。
13 二○○四年上映的美国电影，中文译为「蝴蝶效应」。这个名词最早出现于气象学方面的论文，后来引用到混沌理论，意指微小的变化可能带出长期而巨大的连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