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毒液在血管中涌动,身体瞬间僵如死尸,我的眼珠冻结在仅能睁开的程度,死死盯着佛格惊恐的表情,看着他踉跄倒退、被树根绊倒在地上。
「你抓到人了,把他还给我。」佛格语音颤抖,就像呜咽的啜泣。
纯血的下颏裂开,随即发出鬼魅般刺耳的尖叫声,我没办法扭动脖子也无法转身,不过这回和上次不一样──那时中了艾立欧的毒──思绪若有似无,但至少还算连贯,而且条理清楚。显然中毒的后果跟上一次迥然不同,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体变了,不再是凡人。
一道身影擦身而过,然后站在我和佛格中间,深色的头发乱得像稻草似的,烘托他白皙的皮肤,一眼就认出他是艾欧娜项链锁盒里的男孩。
皮德雷。
纯血刺耳的吼叫伴随着嘶嘶声在空地回荡,连树林都传来回音,「牠」竟然在笑。
佛格跪在地上,摀住脸庞。「不!我不明白……」
哥哥站在面前,却已成吸血鬼。
原来我是佛格手里的筹码,用来换回皮雷德,他以为哥哥还活着,也没错,只是佛格没料到牠会被转化,话说回来,他又为什么会猜得到?封印猎人认为吸血鬼来自于地狱,根本不相信牠们曾经为人,这个错误的认知和算计害了我们所有的人。
皮雷德不停地咆哮,氤氲的瞳孔变成危险的血红,獠牙顶在嘴唇上缘,就在佛格埋头哀哭的时候,周围的缝隙逐渐成型,黑色裂口一个接一个开启,彷佛周遭的景色变成一张照片,被人用刀割出一条条裂痕。
皮雷德逡巡我的后方,大概在等候发动的信号。在接收到信号的瞬间,牠扑向佛格,把他从地面像拎小鸡似地拎高,抵住邻近的树干。
我把眼睛眨了一眨。我可以动眼珠。
只需在毒液里找着亮光,想着加百列,想着骑在乌丽背上高歌的感觉,美好的回忆点燃心底的火光。我专心想着加百列,白光烧得更旺,偏偏毒液像水漫了过来,火星立即熄灭。
纯血左顾右盼,斗篷的布料拂过我的耳朵,尖如利爪的手伸得很长,手里握着黑色水晶。
梅拉奇说的对,纯种吸血鬼的确是利用水晶来号令地球与三度空间的通道。
我的四肢仍然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皮德雷掐住佛格的脖子使劲扭转,而他蠕动身体、拚命挣扎。
墨黑的印痕从纯血掌心的水晶逐步往外泛滥延伸,把能量注入最显眼的缝隙,将缝隙越撑越开,距离佛格背上的树干只有两三英呎远。墨汁般的液体渗出水晶表面,穿梭在空间中,并勾住每一道裂口,好像穿针引线,直到所有的缝隙都被圈入黑色同心圆,类似的模式一再重复,在头顶上方造出一个圆锥体,所有人全被封闭在死亡圈内。
这时候乔纳和布鲁克连袂出现,硬生生剎住脚步,距离暗黑元素构成的环不过几公分远。
乔纳看了我一眼,这是他无法跨越的界线,来自第三世界的黑暗,只要沾到一点点,就会一命呜呼──形体灰飞烟灭,灵魂里的黯黑元素被吸入榨干。
他惊惶地望向最大的裂口,在头顶盘旋的黑色漩涡就是从那里冒出头,无论是吸血鬼围攻黑泽雷的那一天,或是任尼波现身山顶的晚上,乔纳脸上的表情都跟此刻一模一样──充满无比的恐惧,为我忧虑不堪。
他的恐惧引燃我体内另一股火焰,这一回火苗没有被消灭,不断熊熊燃烧,甚至冒出蓝色火焰,大火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烧尽所有的毒液,乔纳正是火苗燃烧时助燃的空气。
布鲁克尖叫地哀求、拜托我帮助佛格脱险。就算我可以瞬间移位,也不能现在就行动,我虽然可以穿越隔屏,将形体融入其间,但那样等于被迫进入第三度空间。
布鲁克陷入绝望,看着奋力挣扎的佛格,姑且不论他做了什么坏事,我知道就算可以逃出生天,也不能把他丢在这里等死,我和布鲁克或许不是闺密,但我逐渐珍惜这样的友谊,如果见死不救,布鲁克必定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站起身,震耳欲聋的噪音轰隆隆地回荡在树林中,连地面都在颤抖。
纯血麾下的第二代吸血鬼倾巢而出。
牠们群聚在界线之外,带头的一位飞身扑向乔纳和布鲁克,他俩一跃而起,就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加百列骤然现身在耀眼的白光里。
局势紧迫,根本没时间和加百列眼神交会,皮德雷正在啜饮佛格的鲜血,狼吞虎咽的咕噜声立即卷走我的注意力。
我瞬间掐住皮德雷的脖子,猛力扯开牠的身体,牠摔得四脚朝天,力道之大,地面裂出一个大洞。
佛格颓然无力地歪倒在树干旁,后面的纯血嘶声低嚎,我一把扯破佛格的衬衫,用来当成止血带按压伤口,金属的血腥味让我的獠牙破皮而出,布料在短短几秒间就被鲜血沁透。
我从眼尾的余光瞄见加百列发挥超能力,白光一闪,连续爆炸的声响,处决一波又一波前仆后继的第二代吸血鬼。
布鲁克悄悄绕过黑色缝隙,低头闪避飞过头顶的吸血鬼。「莱拉,注意后面!」
皮德雷扣住我的手臂往后一扳,肩膀脱臼,不过才一秒钟的时间,伤处自动痊愈。
「别伤害他。」看我转身面对皮德雷,佛格立刻恳求。
纯血昂首阔步地走过来,皮德雷猛力冲撞,对准我的脖子攻击。
我收手握拳、左右开弓,对着纯血的方向,心随意转,悸动的光芒隐然成形。
旋转的光球飘浮在手掌上方,内心冥想它越来越大,它果然跟从我的想象,强光乍现,一闪、再闪,第三次开始往外扩散,连成一大片,就像先前加百列的手法一样,强光让吸血鬼无法靠近。我使出无影脚,扫过皮德雷的脚踝处,牠往后飞起,屁股跌坐在地,紧接着压住胸膛,让牠无法动弹,这家伙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封住最大的缝隙,黑色水晶能够开启,想必也可以用来封闭,但它依旧在纯血手里。
周遭的树林有如血腥的战场,一场恶斗于焉展开,吸血鬼抱头鼠窜、尖叫连连,在加百列的光芒下化成灰烬。
乔纳在我左边,位于布鲁克后方,当他撕裂攻击者的喉咙时,我可以感觉他的情绪变化,不像很费力的模样,忍不住纳闷是因为体内有我血液的缘故,所以他才能如虎添翼,远比敌人更强大。
枪声响起,意味着封印猎人加入战火,瞄准恶魔开枪,一支银头长箭破空飞过正前方,差点就命中纯血,可惜牠及时躲开,箭头继续飞向圆圈,我本能地举起手保护脸庞,然而长箭射穿黑线后便立刻消失不见。
原来是这样,圈里的我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皮德雷已经死了,我和佛格沉默地对看一眼,他立时了解我的打算,摇头反对,哀求我让他哥哥活下来。
我的光屏仍然竖立而起,有如纯血和我们中间的一面墙,皮德雷两眼发红,嘴巴像在喷火一样,在我脚下挣扎扭动,牠以前或许是佛格跟艾欧娜的哥哥,而今已经没有任何相似的特质存留在这个鬼家伙里面。
「对不起,佛格。」我冷静地道歉,膝盖一弯,给皮雷德机会窜向空中。
牠刚转动脖子,咆哮声立刻变成错愕的呻吟,我的拳头穿胸而过,五指大张,同时把涌起的胆汁咽回喉咙里面。
皮德雷的目光移向我的手臂,然后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无法理解发生什么事,白皙的皮肤逐渐透出交叉的黑线,逐渐往脖子蔓延,经过脸庞,彷佛树枝往外伸展,最后分叉变成纠结的荆棘,我的手从他胸口抽回,他往后仰倒,墨汁渗入他体内,就像层层包裹的线圈,躯壳逐步分裂成小碎片,就在圈圈边缘,遗骸立刻被卷入再也看不见。
「莱拉!」乔纳的叫声隐隐约约传入意识层,但是眼前的景象让我太过惊吓,当鼻子嗅到银与铅融化的气味要做反应时,迟了一步,子弹已经嵌入下背。我晕眩地转过身去,看见佛格虚弱地歪靠着树干,手臂颤巍巍地勉强保持平稳,正徐徐放下手里的枪。
我努力地伸手摸索背后的伤口,衬衫破了一个洞,身体烫得像着火,全身唯有的感觉就是剧痛,痛得受不了,我开始咳嗽,鲜血涌出喉咙,金属的锈味漫入齿缝之间。
原本保护着我的光屏消失无踪,纯血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但我头晕目眩,体力不支地跪在地上。
圆圈外围闪烁的强光静止下来,加百列束手无策地大声嚷嚷、心急如焚,无法阻止接下来的事情发展。
「把子弹挖出来。」本来在正前方战斗的罗德韩现在紧张地蹲在圆圈外,大声命令我,他用坚定的目光凝视我的眼睛。「现在就伸手进去掏子弹。」
我的指尖探入体内,靠着触感摸索炙热灼烫的来源。
指尖终于触及子弹,我顾不得火烧的感觉,咬牙咽下血腥味,从背部掏出那颗祸源。
即使呼吸不顺、气喘吁吁,歪曲失真的思绪重新成形,皮肤也在修复过程,然而纯血已经揪住我的后颈,将我转了一圈面对他,牠锐利的獠牙立刻刺破我的皮肤,在我试图防卫以前,毒液已经注入体内。
这是前所未见的剧毒,跟牠们浓缩两倍用来让我无法动弹的毒物迥然不同,这种比较类似麻醉剂,逐渐冻结身体机能,牠把我拎得高高的、几乎悬在空中,任由我拼命挣扎踢腿。
如果梅拉奇说对了,那么第三度空间纯粹就是冰冷闇黑的物质构成的,也是这些墨色缎带的源头,加百列的光芒或许能够抵挡黑暗,但在第二度空间的地球上,根本无法制伏它。
纯血的毒物侵入体内。
我被打得溃不成军。
牠张开血盆大口,我再怎么抵抗都无济于事,徒然浪费力气,沉重的脑袋垂了下来,这时突然看见:纯血的眉毛上方没有记号!牠不是任尼波。
任尼波没有亲自到场,而是派人替代,为什么?
纯血的利爪划破我的手臂,带出一条条血痕,握住我的手腕举向牠那恶心的嘴巴,牠一口咬破我的血管。
剧毒顺着血管蔓延全身,我的手臂开始泛黑,类似刺青的印记隐然浮现在皮肤表面。
牠想唤回阴影中的女孩,让她重新活过来!牠们以为只要她在,就会毫不迟疑地服从指挥,不受任何道德良知的约束,俨然变成牠们手里最大的武器。殊不知如果我的灵魂沾染污秽,一旦被黑暗充满,也会同时迎来我的毁灭。
「艾莫瑞!」乔纳在背后大叫一声。
葛堤罗艾莫瑞。
乔纳的创造者。
这个名字让我两眼血红,就是这个纯血转化乔纳,狠心偷走他的人生。
这家伙的名字如同一根巨锚,让我心情无比沉重。
让我突然有了奋战的渴望。
乔纳的话在耳际回响:拥抱自己的全部,妳将会所向无敌……
拥抱光明很容易,但我却不敢拥抱黑暗的自己,因为害怕做了之后,得到的后果和我所能获得的结果不成正比。但我吸收阳光,也从乔纳的血液里汲取黑暗能量,现在的实力处于最强悍的状态──只是需要发射的勇气。
纯血揪住我的T恤,将我拎得高高的,直到双脚离地,牠把我靠近他的身体,然后伸出分岔的舌头,轻舔我的脖子,品尝肌肤的滋味,预备痛下毒手。
我必须鼓起勇气,不能再胆小下去。
我必须停止考虑加百列,从此为自己而活,不然就得死在这里。
我决定要拥抱真实的自我。
闭上双眸,不再对抗邪恶的毒液,而是迎接它的到来。我深呼吸,专注地冥想,鼓励它不要蹂躏我的灵魂,而是逐步稀释、溶入灰色的我。当那团幽暗和其他部分统合在一起时,内在刮起强劲的风暴,身体慢慢吸收,唯有靠着坚强的意志力,用思想的力量下指令,达到自然的平衡。
我倏地睁开眼睛。
「不。」我冷冷拒绝。
纯血抽身退开,只差毫秒的时间牠就刺破我锁骨的皮肤,他看着我的手臂,错愕地发现原本刺青般的印记竟然消失无踪。
体内饱满的能量如同高卷的浪潮,在顶点爆开,涌流过四肢百骸,舒畅而奇妙。
从现在开始,我真正势不可挡,坚不可摧,所向无敌。
艾莫瑞松手,我没有摔在地上,反而飘在空中,双唇微开,低哼咆哮。
「任尼波没有亲自出马,」我停顿半晌,倾听佛格若有似无、胸口起伏的呼吸声,「因为牠知道我的威力。」
艾莫瑞掌心依然握着墨化的水晶。
「现在就关闭。」我朝最显著的缝隙点头示意。
艾莫瑞自尖锐的獠牙缝里发出嘶嘶声,鬼祟地移动脚步,预备跳进宇宙通道逃命,我已经算到牠会走这一步,眨眼的瞬间,我伸手揪住牠的斗篷,把牠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念头一转,只是让牠逃亡还不够,不──我要报仇。
「做了那么多坏事,应该把你的心脏挖出来看,但我怀疑你还有那种器官。」我的食指在艾莫瑞胸口兜了一圈,勾起他的下巴,不许牠逃避我的眼神。
「把水晶丢进去。」我命令。
这回纯血乖乖听命,水晶凌空飞过,被裂口吸进去,螺旋形的黑色浓烟从上往下蔓延,阳光破云而出,映照着艾莫瑞畸形怪状的脸面,牠抽搐了一下。
第二代吸血鬼目睹他们的主子听候我的差遣,各个都愣住,随即醒悟过来,四散尖叫逃命。封印猎人逮着机会,发动一波波的攻击,我抿紧嘴唇,冷笑着看好戏。
无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预想中的风暴:头顶的天空变成白色画布,黑色闪电照亮天际。
电光一闪,分岔为三。
我飘然上升,一手跩着艾莫瑞悬在空中。
纯血的哀号在寂静的衬托下显得加倍尖锐,当下无风无雨,但我看到远处有一群大乌鸦振翅急飞,逃离他绝望的歇斯底里。
我凭借意志命令内在的能量,能量像一缕轻烟从掌心袅袅升起,这回不是全黑,而是我灵魂的色泽──灰色。
纯血警觉地阖起下颏,烟雾转而飘向他的眼窝。
当下我清楚知道自己的能耐远远超过他们,我就像调色盘,融会贯通,他们不管怎样都追赶不上。我是中间值,就像第二度空间一样,地球是我的家乡,不是他们的地盘,我在这里可以大展所长。
我的能量以烟雾形式钻入牠的身体,牠开始窒息,灰雾开始袭击牠的内脏,逐步侵蚀牠的本体,即便牠反抗,一样赢不了这场战役。
「我们等着瞧,看你是死是活?」我说。
雷声轰轰,震耳欲聋。
一道光照得我脖颈处暖洋洋的,背后的半空中又出现一条缝,看来我再一次引发大天使关注,亲自下来察看,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纯血──既然大天使亲临现场,那就让他看个够吧。
纯血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有羽毛状的刺青图案,现在却开始抖动,彷佛从皮肤表面剥离,渐渐褪色,最后超越牠原有的形状,变成背后的羽毛翅膀。
我屏息以对。
艾莫瑞的身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握紧拳头揪住牠的斗篷,牠张开嘴巴、獠牙突出。我掌心袅袅升起的烟雾暂时停住,扭头回望,一具高大的身影飘摇在金色裂口前的高空──大天使那对雄伟壮观的白色翅膀蜷缩在背后,他微微上前,我再度命令灰烟从掌心窜出,他举手示意,停在原处,刻意保持距离。
我的注意力回到艾莫瑞身上,细微的裂缝密布在眼球巩膜上方,眼窝慢慢变成乌漆妈黑的泥潭,眼球爆了出来,和着血水流下脸颊,牠顿时失明。牠的皮肤开始一片片剥落,露出腐败的肌肉,蜘蛛网状的血管微微浮起、变粗,最后裂开,涌出黑色油脂。
牠内在黑与白的冲突越演越烈,黑暗无法和光明融合在一起,终于从里往外,逐步地将牠吞噬。
「救命!」牠哀叫着,骷颅般的手探向半空中,摸索、寻找,最终摸到我的手腕,死命地捏紧,这一用力,反而连手骨都断了。
我瞪着牠,再一次印证梅拉奇说的话句句属实,明知道艾莫瑞企求速战速决,痛快一些,甚至盼望可以如同来的时候一样,也在光中离开。
休想,牠不配。
牠的翅膀开始枯萎败坏,最后连稀薄的羽毛都开始耗竭、随风飘散。喉咙溢出痛苦的哀嚎,受不了折磨的惨叫声,震耳欲聋。
犹豫不决只有一剎那,随即想到乔纳被牠害得这么惨,还有数以百计、甚至上千人遭到相同的残害,我要代替他们来行刑,报复是他们的权利,我也一样,就从处决牠带给我暂时的满足感吧。
我决定做为法官兼任陪审团,确保正义得以伸张,我瞇起眼睛,傲然地扬起下巴,扭头瞅了大天使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我最后的裁判结果:艾莫瑞和大天使们都会面临相同的判决。
「绝不留情。」我低声说。
艾莫瑞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声,最后一片皮肤慢慢从脸上剥离,蜥蜴般的舌头逐渐融化,不只失明还变哑巴,从此无声无息,再也无法出声恳求。牠苟延残喘的受苦更加巩固我的决心,直到牠几乎烧成灰烬时,我才松开紧抓着斗篷的手。
燃成灰烬前的火星从天空飘落地面,纷飞翻舞。
四周异常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