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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世界是观众、目睹了艾莫瑞的死刑,彷佛吓得倒抽一口气愣在那里,再也没了声音,一片寂静。

  脖颈后的暖意不见了,显然大天使已经离去,他所开启的缝隙跟着封闭。

  我飘然落地,站稳脚跟,肾上腺素开始消褪,身体仍然颤抖不已。我仰望天际,摇摆的树梢中间那一片天空又恢复晴朗的粉蓝,阳光再次普照,闪电也不见踪迹。

  环绕的墨色丝线缩回第三度空间,显而易见的宇宙通道封到只剩一处,范围逐渐缩小,慢慢消失。

  就在那处缝隙旁,布鲁克俯卧在佛格身体上,就像对着悬崖冲刷而下的瀑布一般,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封印猎人、罗德韩、乔纳和加百列看到我跟艾莫瑞交手的过程,几乎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站在原处,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一脸错愕、还带有震惊。菲南勉强移开目光,试着过去协助佛格。

  加百列当场目睹我超越极限,做出自己深信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脸上没有喜悦,而是苦恼。

  我追寻乔纳的反应,他已经回过神来,正越过空地,盯着菲南把布鲁克从佛格身上拉开。

  乔纳从布鲁克腋下抱住她,往后拖开,让菲南去协助他的堂弟,布鲁克气急败坏,像疯子似地反抗,乔纳被她推得脚步踉跄、蹒跚倒退地站在渐渐缩小的通道前面。

  布鲁克一把推开菲南,在那一瞬间很难判定是哪一项冲动占上风──带他去请求援助或是噬血的欲望。总之她把佛格扛在肩膀上,动作俐落迅速,逃窜到森林里面。

  乔纳犹豫、挣扎的眼神反应出内心的冲突,他为什么不追去?这里没有任何留恋的理由。

  他抬头看了过来,我们四目相对,他内心的焦虑和迟疑,涌入我的肺腑深处。

  加百列从背后用双手环抱住我,温柔地磨蹭我的脖颈,低声呢喃,我没有回应,全神贯注看着前方,注意力都在乔纳身上──他正拉起外套的兜帽。

  加百列牵起我的手,我不肯直视他的眼眸,他来回打量我和乔纳,手劲收紧,指尖掐入了我的皮肤。

  妳穿了乔纳的外套……加百列运用私人频道跟我对话。

  我转过身去,匆匆瞥了加百列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是难得的糊涂,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我以为他心知肚明我已经喝过乔纳的血,只是不愿意明说而已。

  但我显然误会了。

  他双唇微开,没有说话,声音直接传入脑海。

  那不是艾瑞尔的血……是乔纳。

  加百列浑身肌肉紧绷,我试着用感应的方式沟通,但心里听到的只有我们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是我本来忘记的,但他唱了出来:

  即便在装饰花环的时候,心底兀自悲伤,鲜花挣脱不了锁链的束缚。18

  这一句是由加百列对着我吟唱,他记忆中的眼睛接连看到一幕影像,是我失去生气的躯体躺在稻草堆上,而我透过他的回忆,目睹自己静止不动地平躺着,额头戴着以红白玫瑰细心编织的花环。

  眼前没有机会继续探索那一幕,加百列突然望向左侧,举起双手,我还没来得及深思他这个动作的目的,他的手按住我胸口,将我推飞开来。

  我正使劲撑住身体,避免像自由落体跌下去时,瞥见一道强光掠过刚才伫立的地方,等我重新掌控身体平衡,脚尖落地,庆幸地举手轻抚额头时,突然听见碰一声。罗德韩窜了过来,挡在我视线前方,把我抱起兜了一圈,将我护在胸前,紧箍身体不让我移动,但我迅速挣开,发现加百列双手平举面向前方,空气中浮现黄色微粒构成的碎片,顺着他双手的方向望去,是一块黑色脏污的遗迹,原是通往第三度空间的最后一道缝隙──它把电光般的微粒吞噬一空,旋即消失无踪。

  传入太阳穴的耳鸣逐渐褪去,最后只有低沉的砰一声。

  站在右侧的菲南双手抱头、弯腰躲避,彷佛刚才突然有炸弹满天乱飞,封印猎人各自躲到断枝残干的树木后面,吓得忘记阖上嘴巴,怔怔地互相对看。

  我仔细搜索那片空地,试着判断刚才发生的事情,或许有可疑的东西企图从乔纳背后的通道闯出来作乱,被加百列及时发现,先把我推开,再以光束攻击,直接把那东西打回原处,然后加速裂缝的关闭。乔纳大概跑掉了,很高兴已经跟他道别过了──我可受不了再来一遍。

  加百列竟然连膀臂都在颤抖。

  加百列。我在心底扬声叫唤,压过内心不住回荡的噪音。

  他没有应声。

  我再喊了他一遍,他依旧不吭声。他没有光屏,也不是蓄意阻挡,就是……找不到人。

  加百列双膝着地的跪了下去,意气消沉,肩膀拱起,双手撑在大腿上,我急忙跑过去,弯腰将他抱进怀里。

  「出了什么事?」我心急如焚。

  罗德韩的手掌搭在我脖子后面。

  「罗德韩,你去找布鲁克,帮乔纳一把。」加百列霸道强横的下令。

  罗德韩没有移动。

  「拜托!快去!」加百列语气坚定。

  罗德韩站开一步,依旧不肯离去。

  「加百列,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你受伤了?」我用双手捧住加百列的脸庞。

  他的皮肤冷得像冰,我试着衔接加百列的气场,依旧感应不到他的存在。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终于抬起头看着我,彼此四目相对。

  加百列用力吞咽,喉结跟着鼓起,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失去原有的光辉,脸上细纹变得更深更长,手上也有奇特的现象,上百颗深色雀斑一点一点的密布其上。

  「你的光芒不见了……这是堕落的现象。」我不敢置信,喃喃低语,呼吸哽住喉咙。

  我扶着加百列的肩膀将他推向一旁,然后趴在地上,爬了一小段,困惑地拨开泥土查看,心里想着明明几分钟前乔纳还站在这里,我翻开泥土最上层,不死心地搜寻半天,找不到灰烬,也没有他曾经存在的迹象可循,他就这样消失了。

  不见踪影。

  我心里一片空虚,头晕脑胀,唯一留存的感觉是太阳穴周围沉闷的回音。

  搞不懂为什么,我就是不断拼命挖土,翻弄寻找,彷佛想要赤手空拳挖通一条隧道,找出乔纳的下落。

  气急败坏的心情,导致血色的泪珠夺眶而出,我的血就是他的血,两三个小时前他执意奉献自己的血,每一滴的意义都无可取代。

  罗德韩伸手把我拉起来。

  「够了。」他神情肃穆。

  我挣扎地推开,硬是坐回地上,愤慨地捶打地面,希望透过肉体的疼痛发泄沮丧的情绪,然而什么都没有。

  「我很抱歉,亲爱的,请妳……」罗德韩俯身凑近我的耳朵呢喃。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不再推拒,可怜兮兮地发出哀号声,紧绷的肌肉猛然松懈,手臂无力的垂落,指甲缝里塞满泥土,筋疲力尽的感觉垄罩全身。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罗德韩说,一手扶住我的腰支撑,怕我无法站稳。

  回过头看去,加百列仍然跪坐在地,我不想跟他有眼神交会。

  那群爱尔兰人站在原处,静止不动,头垂得很低,没有出声,很像默默地向死者致意,我知道这是他们表达尊敬的方法──对象是我,不是恶魔、也不是乔纳。

  我茫然地仰望天际,张开嘴巴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为乔纳的消失痛哭。

  我消沉地躲在房里,垂头丧气呆坐在凳子上,连续几小时,罗德韩过来劝了好几遍,我依旧不肯移动,彷佛离开了这里,就等于把乔纳抛在脑后,我得接受他永远不再回来的事实,心中纳闷他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不肯比我先离开。

  天色微亮,光线还很昏暗,隐约映出天花板中央小型水晶吊灯的轮廓,我盯着它发呆,逃避现实的伤痛。

  觉得好厌倦。

  加百列已经堕落,从此跟艾欧娜一样,慢慢地等生命消磨──就像古老的建筑物,历经风霜雨打,肯定抵挡不住推土机上门,现在乔纳也走了,他们悲惨的命运都是我造成的。

  渴望和母亲重逢的念想害我付出惨痛的代价,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我其实心知肚明未来的事,只是还是希望她告诉我该怎么做、该走哪一条路,因为我不敢信任自己的决定。

  心头那种挥之不去、万分纠结的意念再也不容逃避。

  真相总是残酷的。

  看着手上的新戒指,它彷佛在提醒我终究要面对套回链子的理由,不是我所谓的习惯的使然,也不是心灵的安慰,而是因为没有拒绝的勇气。

  我从凳子上起身,漫步走向门口,一开门,加百列站在外面,背靠墙壁,垂头丧气──他一直在等我走出房门。

  「莱拉。」他拉我进门,伸手去开电灯,我按住他的手臂,摇头反对。

  「别开灯,这个房间不该有光,我宁愿坐在漆黑里。」

  他一脸倦容,示意我坐下,但我继续杵在那里,加百列已经换过衣服,高领毛衣配牛仔裤,脸色苍白,神情倦怠。

  「我们必须启程了。」他静静地开口。

  我挪动身体重心,直视他的眼睛逼问。「我们真的要避而不谈吗?绝口不提你做过的事情?」

  我深吸一口气,接续下去。「你杀了乔纳,加百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管是对他或对你自己?」我冷冷地质问,问题接二连三,似乎咄咄逼人,但其实我很想置身事外,彷佛这一切并未发生。

  加百列清清喉咙,握着我的手。「莱,我在巩固妳生命的韧性,妳啜饮他的血,就是跟他有连结,反之他也会跟你相连,这种牵绊太危险,彼此都可能害死对方。」他轻声解释,捏捏我的手。

  「你是为了保护我而杀死他?不是出于一时气愤、忌妒,或……」我胃里翻搅,七上八下,本以为加百列是勃然大怒,一时控制不住,但事实不然,他夺走乔纳生命的缘由是为了让我存活,跟汉诺拉的事情如出一辙,都是因为他爱我。但他是谁,有什么权力判定生命的价值孰优孰劣?这个举动泯灭了他剩余的光辉,我抽身退开,伸手摀住脸颊,惊骇地闭上眼睛。

  「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妳在盘算,莱拉。」他直言不讳,彷佛我应该明白他的心意,不应该诧异。

  「不,不要再说这种话,够了!」我怒吼。

  加百列移到侧边,用手背轻抚我的脖颈,接着转向下颏,温柔地捧起我的脸颊:「我爱妳,为了所爱的人,有些事不能手软。」

  我的眼睛刺痛,一颗眼泪滚了出来──我只允许到这种程度。

  「噢,加百列……你说你会撕毁一切,不计代价,即使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救我,」我猛然倒抽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撕毁一切,消灭每一个人,无论是汉诺拉、乔纳,甚至是你自己,这样苦心积虑只为了救回一个死人。」我甩开他的手。

  加百列双眉深锁。「妳没死,莱拉。」

  「对不起,加百列,你所爱的女孩已经消失了,该是放手让她走的时候。」

  「妳在说什么?我爱妳,拜托──」他恳求。

  我踟蹰着,我爱加百列,此生不渝,然而我们各自的抉择在无意间让彼此分道扬镳,越离越远,某方面而言算是松了一口气,我深知自己最终的方向,一直都知道是那样。

  我扶着他的手说。「我是你自甘堕落的理由,因为黑暗的行为才让你的水晶失效,而那些黑暗是我造成的。」停顿半晌,我努力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逼出我以为自己永远说不出口的告白。

  「我真正的生命从你开始,但你不能再跟随下去,我朝着终点而去,绝不能让你……,你去找艾欧娜吧。」我声音开始颤抖。

  加百列一听到她的名字,有些迟疑。「我不爱她。」

  我伸手拨开垂到他脸上的金色头发,拇指轻轻地抚摸自他眼角往外蔓延的皱纹。「你会的,你们接吻的时候,我看到你在发光,就在午夜钟响之前,然后她的光和你的融合在一起……」

  加百列眉头一皱,预备开口反驳,但我接着说下去。「有时候强光的作用和黑暗雷同,都会让人盲目看不清楚,或许是你没发现,也可能是你不想面对,但你必须和她携手,她会引导你回归光明。」眼睛违背了我的意愿,泪水涌进眼眶。

  加百列有话要说,我用手指按住他的唇。「她能救你,而我不能。」

  「我不懂,妳弃我而去的原因是因为妳要拯救我?或者背后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妳变心了,不想跟我在一起了?」他一面拉扯毛衣的袖子,遮住斑斑点点的双手,一面等待回应。

  我推开他的衣袖,露出他皮肤上的雀斑,他立刻拉住袖子遮掩。

  「菲南说过,我们身上的疤痕意味着我们是正义战士和英雄,你也提过这些就是你的印记,你若可以从容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又何必掩藏这些痕迹。」

  「我遮盖的原因是不想造成困惑,让人误会故事里的英雄是谁,莱拉。」他迅速回应。

  他的上唇微微颤抖,我们之间或许失去原有的感应和连系,但我仍然看得出来他不是完全坦白。

  「不,你的遮掩是因为你把这些当成做坏事的记号,但我们彼此都知道你不是坏人,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回应,我立时领悟这个想法和这番话正中事实,我握着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即便在装饰花环的时候,心底兀自悲伤,鲜花挣脱不了锁链的束缚。』你曾经对着我吟唱这一句,那天你替我戴上花环时,我还认为这句形容得很贴切,」我终于领悟个中深意。「其实这一句应该在形容你……如果不改写,永远都会这样下去。」我呢喃低语。

  我们沉默地凝视着彼此,再也走不出下一步,彷佛我们的棋局到此结束。

  我倾身吻他嘴唇,尽力珍惜当下的时光,无论堕落与否,他是我的天堂,这一点从来不曾改变,未来亦然。

  勉强抽身退开,但他伸手箍住我的腰将我搂向他胸前,几乎要压碎一样,他的吻充满绝望的情绪,甘苦参半,眼底满是悲伤,如柠檬般酸涩的泪水湿润了我的唇,让我忍不住跟着掉泪,他的鼻尖轻轻磨蹭我的鼻梁,紧紧依偎着,不肯松开。

  「我希望成为妳所倚靠的那一位,莱拉。」

  「总有那样的一天,加百列,这一点我不怀疑,只希望那一天来的时候,你会选择艾欧娜。」我哀怨地说。一股冷冽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上爬,彷佛有人走过我的坟头。

  他搂着我,吸着我头发的香气,我知道如果现在不做,以后更不可能。

  松手退开。

  我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几乎不敢肯定双脚能否支撑身体的重量。

  「等等!」加百列大声嚷嚷。「如果妳离开的理由是为了要救我一命,那妳不能走!」他沙哑地说。

  我停住脚步。

  「妳怎么会认为我有可能移情别恋……」他压低声音,「因为妳爱上他了,对吗?」他迟疑询问着。「告诉我,妳是否选择了他,就算他死了,还是宁愿选他不愿选我。」

  我回过头去,不愿意跟他眼神交会,即使光线昏暗,他依然看出真相,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不可置信、呢喃地追问。

  我哽咽着,无法开口。

  「曾几何时,妳跟他坠入情网?」

  我用力眨眼睛,呼吸异常沉重,最终鼓起勇气凝视他的眼睛,透露被乔纳点燃的光芒。

  「很久以前,在一棵圣诞树底下。」

  18 《The Gentle Harp》一曲贯穿全文,原词作者是Thomas Moore(1779-1852),爱尔兰著名的诗人、歌手和作曲家,这首歌原是为了纪念他的朋友于一七九八年因参与争取爱尔兰脱离英国统治的叛乱活动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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