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摔出牆外。
就像是直接從石頭裡蹦出來，我撲通往前亂摔成一團。M-Bot發出悶哼一聲，無人機的機身摔到我旁邊，不過沒看到毀滅蛞蝓的蹤影。
我倉促爬起來，確認一下位置，張望四周看見了……一片叢林?就像真正的叢林。這地方讓我聯想到在舊地球的學校裡看過的圖片。覆蓋了滿滿苔蘚的樹木;樹枝彷彿斷掉的手臂扭曲著，從上面垂下來的粗厚藤蔓有如電力線。這裡氣味聞起來像是藻桶，只是比較……骯髒?有土味?
可惡。這裡真的是叢林——就像奶奶故事中人猿泰山住的地方。這裡有人猿嗎?我一直覺得自己可以當個稱職的人猿女王。
M-Bot懸浮到半空，轉了一圈查看環境。我們剛才是從後方那面牆摔出來的。這面平坦的石牆獨自立於叢林之中，就像一塊巨石。牆上長滿了雜草與藤蔓，還有很熟悉的雕刻痕跡。我在狄崔特斯通道裡的一面牆上也看過類似的雕刻。
從那隻星魔的感受中，我知道這裡就是虛無。我感覺得到是這裡沒錯，但說不出理由。我必須在這個地方尋找答案。現在想想，這件事實在太困難了。我……可惡，我才剛逃離星盟撿回一命，而現在竟然以為自己能夠找到關於星魔的答案，解開宇宙最大的謎團?
不只跟星魔有關，我心想。也跟我有關。因為在觸碰虛無和存在於其中的那些生命時，我感受到了令自己害怕的東西。一種同類感。
我深吸一口氣。首要之務是評估情況。M-Bot看起來沒事，而我還帶著那把偷來的能量步槍。武器拿在手裡真是安心多了。我穿著逃脫時的衣物：一套標準的星盟飛行服、一件飛行外套、一雙戰鬥靴。M-Bot讓無人機懸浮到我眼睛的高度，它的夾臂抽動著。
「叢林?」它問我。對它而言，我跟星魔交流的那段時間想必只有一瞬間。「呃，思蘋瑟，為什麼我們會在叢林裡?」
「不清楚。」我回答。我環視四周尋找毀滅蛞蝓的蹤跡。她跟我一樣有超感能力——蛞蝓能夠讓飛艇超空間跳躍——希望她已經照我的話做，安全回到了狄崔特斯。
為了確認，我使出能力，看看是否可以感應到她，以及能不能跳躍回家?我展開思緒，感覺……
什麼都感覺不到?我是指我的能力還在，但卻感應不到狄崔特斯、星魔迷宮或星界。我感應不到通常能夠藉由超空間跳躍前往的那些地方。真可怕。就像……在晚上醒來時打開燈，結果發現周圍是無止境的黑暗。
沒錯，這裡一定就是虛無。
「在我們進入黑色球體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星魔，」我對M-Bot說：「而且……我跟它們其中一隻說過話，之前的那一隻。它說去找什麼『長者之路』。」我把手指放到我們後方那面牆上。「我認為……這是個出入口，M-Bot。」
「那面石牆?」M-Bot問。「我們進入的傳送口可是個球體。」
「對。」我說，然後透過樹林往上望向天空。天空不知為何略帶粉紅色。
「也許我們穿過了虛無，來到另一個星球?」M-Bot說。
「不，這裡就是虛無。算是吧。」我用力踩了踩腳下的軟土。空氣很潮濕，就像在浴室裡那樣，不過這座叢林感覺太安靜了。這種地方不是應該充滿生機嗎?
一道光束從我的右側透進來，跟地面平行。所以這裡……有日落?我一直都很想看看那種景象，故事中的日落聽起來很特別。可惜這裡的樹林太密集了，我看不到光的來源，只知道大概方向。
「我們必須調查這個地方，」我說：「建立一個基地營，探索環境，確認我們的位置。」
M-Bot彷彿沒聽見，朝著我飄浮過來。
「M-Bot?」
「我……思蘋瑟，我很生氣!」
「我也是，」我說，然後一隻手握拳打在另一隻手掌上。「真不敢相信布蕾德背叛了我。不過——」
「我是對妳生氣，」M-Bot插話，同時揮舞著其中一支夾臂。「當然，我的感受並不是真正的憤怒。這只是由我的處理器合成出來的一種情緒表現，是為了讓人類有逼真的……的……哎呀!」
我把擔心的事擺在一旁，專注在它的語氣上。我之前發現M-Bot在小型無人機裡的時候，它說話時聽起來既遲鈍又含糊——就像服用了高劑量的止痛藥。可是現在它說話變得很清楚，速度也很快，更像原本的樣子了。
它在我面前嗡嗡地飛來飛去，感覺就像在踱步。「我已經不在乎那些情緒是假的了，也不在乎那是例行程式模擬出來的。我很生氣，思蘋瑟!妳在星界丟下了我!」
「我不得不那麼做，」我解釋：「我必須解救狄崔特斯啊!」
「他們拆了我的飛艇!」它嗖一聲往另一個方向飛，然後又突然停住，懸浮在半空中。「我的飛艇……我的身體……沒有了……」它往下垂，幾乎要掉到地面。
「呃，M-Bot?」我邊說邊走上前。「我很抱歉，真的。不過聽著，我們可以之後再談這件事嗎?」
我很確定這種叢林一定充滿了危險的野獸。至少在奶奶的故事中，人們在叢林裡一定會受到攻擊。這很合理：任何東西都可能躲在昏暗不明的樹幹、容易造成錯覺的蕨類之間。我記得自己第一次走出洞穴看到天空時，那種害怕的感受。要注意的方向太多，空曠的地方也太大。
現在的情況更令人不安。任何方向都可能有東西衝過來。我伸手觸摸M-Bot的機身，它還懸浮在地面附近。「我們應該檢查這個區域，」我說：「然後看能不能找到洞穴或藏身處。你的無人機有什麼感應器之類的嗎?能不能偵測到文明的跡象，像是無線電廣播?我覺得這裡會有採礦作業。」
它沒回答，於是我跪在它身邊。「M-Bot?」
「我，」它說：「很生氣。」
「聽著——」
「妳不在乎。妳從來就不在乎我!妳丟下了我!」
「我回來找你了啊，」我說：「我離開你是不得已的!我們是士兵。有時候我們必須做出困難的決定!」
「妳才是士兵，思蘋瑟!」它大聲說，同時懸浮到空中。「我是設計用於尋找蘑菇的調查型人工智慧!為什麼我一直要被妳逼著做事?我根本不想進入那個球體，結果妳就把我拉進去了!啊!」
可惡。那架無人機的喇叭還真是出乎意料地大聲。而且遠處傳來了轟鳴聲，彷彿是在呼應它的叫喊。那陣聲音在森林裡迴響，聽起來很可怕。
「聽著，」我對M-Bot輕聲說：「我明白。如果我是你也會生氣，我們——」
我話還沒說完，它就嗖一聲飛進了叢林，一邊還輕微地啜泣著。
我咒罵了一聲後試圖跟上去，可是它會飛——我卻必須穿越矮樹叢。我跳過一根倒下的樹幹，不過到了另一側後，還得扭動身體擠過纏成一團的藤蔓和蕨葉。接著，有某個東西絆到我的腳，讓我狼狽地摔在地上。
勉強起身後，我發現它已經不知去向了。說到這個……我是從哪個方向來的?那邊那根木頭是我剛才爬過的嗎?不……那是在穿越藤蔓之前的事。所以……
我哼了一聲，坐進一堆樹根之中的凹陷處，把槍放在大腿上，然後發出嘆息。哎，我的任務跟以前一樣，又是以這種方式起頭：惹毛每一個人。我知道自己得放鬆一下，擁有許多強烈情緒的可不是只有M-Bot一個。
我面對過飄浮在太空中、以為我沒有生命的星魔，後來在醫院甦醒，逃離要解決我的刺殺小組。現在，我又不得不做出倉促的決定來到這裡，而且很擔心自己做錯了。
也許之前就應該回家才對，然後想辦法讓別人來虛無尋找答案。某個聰明的人，像是小羅。或是某個仔細的人，例如金曼琳。現在我只有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庫那的情況如何，也很擔心我的朋友們。
孤獨一人，與世隔絕，不知所措。而且最糟的是，我唯一的同伴剛剛發脾氣離開了——根據程式的設計，它應該要有穩定的情緒才對。
奶奶故事中的人物有過這種感受嗎?我真想知道蒙古的忽圖倫(注1)和蠻荒西部的災星珍(注2)會如何處理排山倒海的情緒。
我不知道在那裡坐了多久，久到發現這個地方的光源似乎都沒移動過。我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件事上，不讓自己因為尤根和朋友們的事越來越焦慮。
我決定了。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就必須盡量弄清楚一切，然後想辦法回家。「M-Bot?」我朝著樹林說，聲音聽起來很沙啞。「如果你聽得見，可以請你回來嗎?我保證會道歉——甚至會先乖乖聽你罵我。」
沒有回應，只有樹葉輕微的窸窣聲。於是我強迫自己更仔細評估情勢。無論如何至少做點什麼，這樣才能重新開始掌控情況。卡柏教我的。
可惡。我跟卡柏說過庫那的派系想要和平，溫齊克跟布蕾德可能會利用這一點引誘卡柏談判——然後欺騙他。
不行，我告訴自己。評估情況。
我大略檢查了一下步槍。之前逃脫時幾乎沒使用到能量，這表示我有動力來源——而且差不多有五百發子彈，這取決於我要使用一般或強化的能量彈。
很可惜，現在身上的飛行服沒有醫療腰帶或求生包，不過還有在星界用於理解外星語言的翻譯別針。我翻找外套口袋，希望之前曾經隨手塞進小刀之類的東西。結果，我抓出了一把發亮的沙子。
發亮。沙子。
是銀色的，就像把星式戰機的機身磨碎，而且閃耀著。我坐在那裡盯著沙子看，有一些還從指間落下，這種場景還真是突兀。
聖徒啊，這是什麼?我握住手，把沙子放回口袋，結果又發現了其他東西。在沙子的底部有一團什麼?我往下挖，然後拿出了父親的飛行員胸針。我在他死後一直藏起來的那一枚。可是……我知道自己跳進傳送口的時候它並不在身上。我甚至沒帶到星界，而是把它留在狄崔特斯了，在我房間裡。所以這怎麼會出現在我的口袋，還埋在銀色沙子之中?
我對此感到不安，連忙把胸針收起來。雖然口袋裡沒別的了，但我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東西：我的能力。我知道自己無法藉由超空間跳躍回家——在這裡，我甚至無法感覺到家。可是我還有其他能力;我最早展現出來的能力是「聽見星星」。確切的意思，是我能夠遠距離溝通。或許無法超空間跳躍離開這裡，但也許能藉由思緒找到奶奶?
我向後靠著樹幹，決定試試看。我閉上眼睛，然後……傾聽，同時展開思緒。雖然這聽起來很蠢，不過我跟奶奶練習了很久。而今天我確實感應到了什麼。
附近有一道思緒。感覺很熟悉，我以前好像碰過。是誰?不是奶奶……不是尤根……也不是星魔。我試圖接觸那陣思緒，結果產生了一種……滿足感?真奇怪。
接著，我感應到了別的東西。附近還有另一道思緒。不管是誰，總之他們是超感者，因為當我們的思緒一接觸，我的腦中就突然聽見了聲音。
您好!對方說。環帶(belt)中的另一位超感者嗎?
對!我傳送出去。我迷路了，你可以幫忙嗎?
小心一點，對方說。如果妳使用能力，在這裡可能會被危險的東西聽見!妳在哪裡?描述一下妳的碎塊(fragment)，我會盡力找到妳的。
碎塊?我傳送出去。我在一座叢林裡。附近有……呃……一棵樹?
我必須找個更明顯的地標，然而一想到此我就猶豫了。萬一對方是敵人呢?我如何知道這個聲音可以信任?
就在此時，我遭到攻擊了。
注1：元世祖忽必烈的侄孫女，也是著名的蒙古公主及女戰士。
注2：Calamity Jane，美國女性拓荒者及偵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