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查特帶我回到我之前發現的那棟小木屋，他說我們得找些補給品。我試著解釋那裡已經被搜刮一空了，但當我們一抵達，他就直接把門給拆了。
我們各搬了一扇門到碎塊邊緣，在那裡等了一小時，然後再跳到下一個碎塊。新碎塊是個熱帶區，到處都是高聳的樹，樹幹光禿禿的，只有最頂端長有葉子。我們慢慢行進，邊走邊蒐集一些人頭般大小的奇怪堅果。這些不是椰子——我在了解舊地球的課程中學過——但是看起來很像。
晚上我們挖空這些堅果：撬開頂部，用手拔掉細長如纖維般的果肉。接著再把堅果內部的薄膜拉緊蓋住洞口，然後放著風乾。
那晚，我又無法聯繫上尤根。可是隔天早上醒來時，對一天的行程充滿了期待與興奮——因為在我們睡覺時，下個碎塊已經接近了。
是一片大海。
這是我在這裡見過最怪異的事了。碎塊的側面和底部都是石頭，大概只有一公尺厚，而裡面全部都是水;基本上，整個碎塊就像個大碗。它往遠方延伸了好幾公里，幾乎比我們之前到過的碎塊都還要大。
昨天的果肉乾掉後，質地變得像是繩子，而查特教我如何利用這些東西將門繫在一起，再把已經挖空的堅果綁到門上。堅果內充滿了空氣，而且不透水。我們在海上有了一艘能夠正常使用的木筏。
這太棒了。
就連M-Bot也很佩服。它在我們旁邊飛來飛去，用了「結構完整性」和「驚人的浮力」等描述來讚美這艘木筏。我們把船命名為鸚鵡螺號(Not-ilus)，而我驕傲地站在船首——呃，我把前面平坦的那一端稱為船首。查特輕笑著，一邊將彎曲的蘆葦稈和剩餘的果肉編成船槳。
雖然行進速度很慢，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像某個古代的玻里尼西亞英雄，第一次在大海上出航。而且還有更棒的事。這裡有海怪。
一看見牠們彎曲的身形在水中游動，我立刻跪在木筏上，開始擔心起來。但是也很興奮。你知道的。有海怪啊。
我望向查特，他一邊輕吹著口哨一邊將果肉編成更紮實的繩子。沒人會不小心厚臉皮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不論那些海怪是什麼東西，他並不擔心。
「喔!」M-Bot說，然後從我身邊飛過。「看哪!啊!嗯，轉向!向後轉!反轉船舵之類的!我們要被吃掉啦!」
查特冷靜地把繩子丟給我，他已經把其中一端打成了一個圓環，接著遞來一顆從某個地方採集的紅色小果實。
「讓果實漂在我們四周，」他說：「以它為中心把繩圈放到水上，然後準備拉。」
我照著他說的做，興奮得快克制不住自己。我站起來準備好，接著一個藍色的蛇頭出現咬住果實。我用力一拉，讓繩圈套住那個東西的脖子，而牠張開嘴巴……
……打了個哈欠?
呃，牠確實是一隻海怪，只是幾乎沒注意到自己被我捉住了。牠邊咀嚼著果實邊讓另一圈身體從水底深處浮出。牠看起來像一條蛇，差不多跟一個成年男人的大腿一樣粗厚，但是極長的身體旁長著小小的鰭足。牠開心地咬著果實，然後用懇求的眼神往上看著我，頭還在水裡擺動。
「你，」我告訴牠：「就叫尖牙屠殺者(Gnash the Slaughterer)吧。」
牠發出氣泡聲，接著急切地轉頭朝向查特丟進海中的另一顆果實。牠開始移動，拖著我們前進，嚇得我大叫一聲並緊抓住繩子。
「思蘋瑟，」M-Bot飛到我的頭旁邊說：「我不覺得那隻生物會屠殺任何東西。」
「這是一隻嘎爾夸(garqua)，」查特說，接著往後躺在木筏上——嗯，是我們這艘強大船艦的甲板上。「不是危險的生物。牠們來自蒙若姆(Monrome)。」
「蒙若姆?」我問。
「狄翁人的家鄉啊!」查特說：「就連我都知道，而且我還忘了我父母的名字呢。」見我依舊一臉茫然後，他繼續解釋：「在蒙若姆沒有掠食者。」
「什麼?」我說：「完全沒有?」
「完全沒有，」查特說：「只有食腐動物和草食性動物。」
我看著M-Bot，它在空中上下擺動模仿點頭的動作。「是真的，」它說：「但我不覺得這一隻是直接來自狄翁人的家鄉——狄翁人已經殖民了將近一百顆行星，而且通常都會把他們本地的野生動物帶過去。啊，不過他們會先消滅太過野蠻和具有攻擊性的當地物種。」
「聽起來很像他們會做的事，」我說：「但我還是覺得很怪。」
「妳以為每個行星都有跟地球一樣的生態階層嗎?」M-Bot問。
「呃……對，」我說：「我是指，這種感覺很正常吧。某些東西會吃其他東西。」
「很正常，」查特說：「因為對我們而言就是如此。但這不表示其他地方也一定是這樣。」
好吧。我繼續抓住尖牙屠殺者的繩索。牠停下來去吃查特丟的果實——然後又心滿意足地拉著我們繼續前進。牠似乎以為只要一直往那個方向去，就會再找到果實，而查特為了強化牠的想法，又隨意丟出了一顆。
我認真思考著一個沒有掠食者的世界——呃，如果M-Bot說得沒錯，是很多沒有掠食者的世界。沒有打獵，沒有殺戮?適者生存的原則呢?不管怎麼說，難怪狄翁人會認為其他人都太具有攻擊性了。
不過我越想就越氣。因為他們的社會很和平，所以表現得一副很優越的模樣——好像他們發展了「最高等的智慧」。但那也只是因為他們在一個沒有掠食者的行星上進化，沒有得到啟蒙，或是學到更好的方式——他們就只是把自己的做法視為理所當然。
我猜很多物種都是這樣，包括我們人類。不過我們可沒征服銀河系——目前沒有——或是強迫大家照我們的規則生活。目前沒有。
今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大海碎塊上航行。抵達另一端後，我們又給了尖牙屠殺者一些果實表示謝意，然後繼續前進。我要強調一下M-Bot徹底錯了。尖牙是個厲害的屠殺者，至少吃果實時是如此。
我們在一個有許多洞穴的碎塊上過夜，那裡讓我想起了家鄉，而且這也是我踏上旅途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次，因為洞穴裡迴盪著的水滴聲聽起來很平靜，讓人很安心。隔天則充滿了各種不同的樂趣。攀登峭壁、兩座氣味完全不一樣的沼澤——真的，其中一座聞起來有肉桂味，就像……我曾經認識的某個人。後來我們抵達一個碎塊，上面有蜿蜒曲折的峽谷，也有形成漂亮圖案的彩色石頭。
一天快結束時，查特告知我們已經接近舷砲派海盜的基地了，而我竟然有種不尋常的鬱悶感。等一弄到飛艇，行進的速度就會快上許多——而且我也確實很想飛上天空。可是我真的很享受這段旅行的時光。
飛完剩下的路程……這麼做似乎會讓我史詩般的冒險稍微黯然失色。話雖如此，我想了想，要是故事裡有星式戰機，那些英雄想必也會使用的。例如吉爾伽美什(注1)就一定會這麼做。(但玄奘法師我就不太確定了。他可能會認為必須走完整段旅程才能提升自己的境界，或是說些什麼超有智慧的禪語。)
最後，我們在一個叢林碎塊上過夜，這比第一次抵達的那個碎塊好多了。這裡的矮樹叢比較少，而且所有植物都是藍色的，讓人感到很放鬆。這才是比較自然的顏色。
根據查特的說法，這個碎塊隔天就會經過海盜基地。於是我們決定在此處紮營，而他派M-Bot去掃描周圍是否有可能造成危險的生命體。
「我不覺得這個碎塊上會有大型野獸，」查特向人工智慧解釋：「不過小心一點總比被吃掉好。」
「而且，」我補充說：「要是星魔可以附身，它們說不定會利用某種我們沒意料到的生物。所以先調查一下這裡有哪種生物，無論大小。我可不想被一群殭屍花栗鼠嚇到。」
「殭屍……花栗鼠?」查特說。
「那樣的戰鬥可能會很有趣，」我說：「必須一直踢。踢花栗鼠的感覺大概就跟踢老鼠差不多吧。」
「那麼……妳踢過多少隻老鼠呢，奈薛小姐?」
「只有那些自找的。」我說，然後一手握拳打在另一隻手掌上。
M-Bot飛走了，查特跟我則開始摘下藍色蕨葉用來鋪床。我有點希望可以像故事裡那樣生一堆火，可是在這裡從來不會覺得冷——或是感到炎熱。再說，煙霧可能會暴露我們的位置。
我們很快就各自鋪好舒服的床。雖然我喜歡洞穴，但這大概會是我們在虛無所度過最舒適的一晚。
「謝謝你，」我躺上床時對查特說：「我是指這一切。」
「我每天都能得到報酬，」他說：「妳不必謝我!」
而且每一天他都渴望地注視著現實圖騰，但是我沒深究這一點。「你不只為我帶路，查特，你還教導我、讓我見識了不可思議的事物。」
「哎呀，」他說：「至少我很高興妳能看到類似大海的東西。我確實向妳保證過大海很有趣吧!總之，不必謝我。妳在那個被摧毀的碎塊上救了我一命!」
「你也救了我。」
「這表示我們是完美的團隊!」他說，然後躺到藍色蕨葉鋪成的床上。他用嚴肅的語氣繼續說：「真的，奈薛小姐，我很少遇到如此令人振奮的同伴。此外，妳也鼓勵我前往我逃避了太久的目標。為此，我要感謝妳。」
我點頭回應。「明天我們可能會遇上什麼情況?例如，那些海盜擁有現代化的武器嗎?」
「是的，」他說：「但要記得，他們大多都是遭到放逐的人——不是真正的軍隊。他們是不得已才聚集在一起，是為了接近彼此的思緒。」
「為什麼那樣能讓我們比較不容易遺忘事物呢?」我問。
「這真的很奇怪，對吧?就像……人們待在一起的時候會變得比較真實。也許待在一起，我們才能提醒彼此活著的感覺。擁有家人的感覺。」
他的目光往上穿透樹林，用渴望的語氣說出剛才最後那句話。不管他的家人是誰，他都已經遺忘了。真希望他能把M-Bot當成好久不見的朋友，跟它重聚，而不是把它看成「可憎之物」。但我決定不在這種時刻提起這話題。
我們沉默了一陣子，接著查特先開口，而他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些：「我在這裡曾經有一艘飛艇。我決定一路飛向光爆——如果可以的話，我要從那裡離開，回到從前的生活。可是……我飛著飛著就迷失了。我想就是在那時，我完全失去了對家人的記憶。在那裡，只有我獨自一人，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想起自己是誰。」
他繼續說：「回到碎塊上之後，一切似乎都有幫助——岩石、結構體、樹木。妳可以說這讓我們有依靠。 哈!總之，我想我們兩個一起飛的話會很不錯。我們會互相支持，再加上妳的圖騰。這樣應該夠了。應該吧……」
查特出神了，而我一想像失去那麼多的感受，就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我必須保持專注，找到我要的答案後就回家。已經……我來到虛無已經多久了?大約一個星期?
我睡了多少次?我心裡納悶著。三次?還是四次?
我記不起來，這很令人不安。於是我專心想著接下來的任務。「我們一到海盜所在的碎塊就先派M-Bot偵察一下。」我告訴查特：「或許他們不是真正的軍隊，但至少有一定的實力，才能夠偷走飛艇並留下使用。」
「這倒沒錯，」查特說：「我同意。就當他們的能力還可以，但還不到受過軍事訓練的程度。」
「我敢說他們會輪流休息，也會派人值勤看守是否有人接近，甚至派人巡邏。所以，我們有兩個選擇。第一，趁大多數人外出參與戰鬥時襲擊。在戰鬥期間，他們留下的人可能會分心，讓我們趁虛進去偷走飛艇。」
「前提是他們不會出動所有的飛艇去戰鬥，」他說：「否則我們就沒機會竊取了。」
「我猜他們夠聰明，會保留戰力——就算沒有，他們的停機坪也一定會有正在維修的飛艇。M-Bot應該能夠判斷哪艘還可以飛行。」
「聽起來還是很危險。」查特說，接著往後靠著他臨時鋪的床。「我猜他們在戰鬥期間會更加警覺，而不是鬆懈。」
「好吧。我們的第二個選擇，就是在大多數人睡覺時出擊。偷偷潛入，讓M-Bot駭進一艘飛艇的安全系統，然後在他們察覺之前開著我們的戰利品離開。」
「他們會追來的。」查特提醒。
「相信我，查特，」我說：「或許我不知道怎麼建造木筏，但我可以輕易飛贏他們任何一個人。」
「了不起!那麼我很期待到時候的飛行囉。」
M-Bot飛回來了。「我使用紅外線掃描器搜尋有體溫的生命體，結果沒發現任何比蟲大的東西。」它說：「沒有花栗鼠，殭屍或正常版的都沒有。」
「謝了。」我說。
「那……不是『騙到你了』的玩笑吧?」它問。「派我出去找東西?我分辨不出來。」
我完全忘了之前曾那樣整過它，所以花了點時間才想起來它說的是什麼。「不是玩笑，」我向它保證：「我們真的想要你檢查這個碎塊上是否有危險。」
「謝啦。」它說，然後又飛走了，可能是要開始尋找蘑菇吧。我在原處坐了一下，注視著上方……
然後在M-Bot回來時嚇了一跳。
我……我已經坐了多久，竟然沒注意到時間?查特已經睡著了。
我無法判斷。可能是一分鐘，也可能是一個小時。不過M-Bot的夾臂裡有七種不同的蘑菇樣本，而它正在一一擺放分類。所以……可惡。
我在床上翻過身，很擔心時間突然流逝這件事。奶奶曾經告訴我，有個人不小心睡了好幾百年。那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對吧?通常這種念頭會讓我保持清醒，但這次，我直接睡著了。
注1：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的半神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