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曲
飄浮。
我向外探索,像之前那樣尋找。就跟其他晚上一樣,什麼也沒找到。而且,我差點又被自己的疲累拉了回來。
但是不行。不,我可是無畏者。而且,我比之前更會運用自己的能力了。我比睡意更強,比我最糟糕的本能更強,強到足以……
推擠過去。我發現了尤根的思緒,立刻抓住那股熟悉感,然後將自己拉過去。
這次我打斷他刮鬍子。
他嚇了一大跳,因為我突然出現在他的鏡子中,跟他一起站在一間豪華的浴室裡。這裡有兩座洗手台。還好他身上圍著浴巾,不過我得說……這孩子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飛行員接受的體能訓練可沒法讓人擁有那樣的胸肌,除非再到健身房多做幾組鍛鍊。
「小旋!」他厲聲說:「這個時機不對。」
「哦,所以上次就比較好嗎?」我說,然後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拒絕表現出難為情的樣子。「至少你沒受到攻擊。」
他伸手想要抓起浴巾擦掉蓋住半邊臉的刮鬍泡,然後聰明地停住動作。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抱歉,」他說:「我不是故意兇妳的。妳不可能預先知道會看見我有失體面的樣子。」
「哈,」我說:「你是怎麼做到的?」
「什麼?」
「保持冷靜,」我說:「這麼體諒人。」
「指揮訓練。」
「才怪,」我說:「我知道你的祕密,尤根.威特。你是個好人。」
「那是……祕密?」
「噓,」我說:「我必須這麼說,要不然我看起來就會像個白癡,竟然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知道。如果你至少偶爾假裝自己是個蠢貨,那可是幫了我大忙。」
「我會努力的。」他微笑著說。
我往前走,從旁邊繞過他,站到他跟洗手台之間。他只能在倒影中看見我,再加上我們的身高差異,所以如果我站在這裡面對鏡子,就可以直接跟他眼神相對。他向後退,給我一些空間。聖徒啊,即使他臉上的鬍子只刮了一半,那副笑容也真夠可愛的。就連他那些正在復元的割傷也很可愛,看起來像是一位老戰士。
然而,我卻跟可愛完全扯不上邊。我從來不會為外表煩惱——在學校時期我曾嘗試這麼做,但孩子們還是常開玩笑說我看起來像齧齒動物。他們發現老鼠女孩有點像老鼠一樣矮小無趣後,還覺得自己太聰明了,能夠想出這麼貼切的形容。
不過……可惡。「我得找一把梳子,對吧?」我說:「還有好好洗一次澡。或是七次。」
「妳看起來還可以。」
「嗯,『還可以』。正是女人最愛聽的話。」
「對不起,」 他說:「我的意思是妳看起來像個野蠻人,剛殺掉第十七隻狂暴的老虎,要把牠們的虎牙拿來做成項練。」
「真的嗎?」我眼眶濕潤地說。雖然這很蠢,但……至少他努力了。
「妳就像剛從野蠻人的故事中走出來,」他說:「除了那套連身服以外。」
「這點我可以解決,」我說,然後把手伸向拉鍊。
光是讓他瞪大眼睛就值回票價了。可是他看起來真的很不安,於是我轉過身舉起雙手面向他。「開玩笑的!我在開玩笑,尤根。千萬別昏倒!」
他搖搖頭,拿了條毛巾擦掉臉上的刮鬍泡。他的左半邊臉上有黑色鬍碴,這本來會很性感的,只是……畢竟只有那半邊臉。我轉回來面向鏡子。
「你的臉是怎麼回事?」我問。
尤根皺起了臉。「我用力擠壓了一隻蛞蝓。牠讓我知道牠不喜歡這樣。」
雖然很想聽細節,可是我知道我們時間不多,於是沒再追問。
「之前我說謊了,思蘋瑟,」他說:「指揮訓練無法訓練我怎麼對待妳。沒有任何訓練可以做到。總之,我想我應該請妳回報情況。」
「經過幾天了?」我問他。
「自從上次見面嗎?五天。」
沒錯,虛無裡的時間感很奇怪。我以為對我來說才過了三天,但現在不再肯定。「我的任務有進展了,」我說:「等一下會告訴你,不過首先我有更重要的情報。尤根……我想星盟的領袖打算跟星魔談條件。結盟。」
他眨眨眼睛,然後深吸一口氣。「真令人遺憾。」
「你就只能說這種話?」
「我被教導不能在淑女面前說出咒罵的話。」
「幸好這裡半個淑女也沒有,對吧? 」
他笑了。「妳說他們要談條件。所以還沒談成?」
「就我所知還沒,」我說:「不過星魔確實對溫齊克的提議有興趣,而且就我對他們的感覺……我認為會談成。除非我們想到辦法阻止。」
「我會把這件事報告給卡柏跟指揮高層,」他說:「這證實了我們最害怕的事:星魔的出現並非隨機——這只是個開端。還有其他事嗎?」
「我發現了一種遺跡,」我說:「很難解釋,不過我得知了一些關於超感者的歷史,也稍微學會如何更充分運用自己的能力。尤根,我很確定我們會這樣,是因為虛無滲進了我們的現實,改變了生活在那附近的人。」
「改變?」
「就想成是一種突變吧,」我說:「由次元之間脆弱的交會處滲透進來的特殊輻射造成。這表示我們不是怪人,我們是變種人。」
「這個嘛,」他若有所思地摸著下巴。「雖然我不喜歡『怪人』這種形容,但很多人會用這個詞稱呼發生突變的人。當然,『缺陷』可能是由突變造成的。總之我不太確定妳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並不是星魔安排的潛伏間諜。」我說:「事實上,我們的存在比它們更早。其實是超感者跟虛無融合了——這讓我們可以進入虛無,可以像虛無一樣扭曲我們的現實。」
他慢慢點頭。「如果妳說的是事實,那麼我們就有可能培養出更多超感者。」
「在狄崔特斯有一個傳送口,」我說:「就在伊格尼斯附近的通道裡。到洞穴的東北部找,附近會有一些舊管線,在那個地方會看到石頭上刻著一些奇怪的圖案。你可能會想研究一下。」
「我會派幾個人去做。」他說。
「要小心,」我提醒他。「超感者有可能掉進傳送口,然後被困在虛無這裡——而且很難離開。所以別找像我這樣的人。」
「了解,」他說,然後從倒影中看著我的眼睛。「這真的很重要。我很高興妳留在那裡,即使這表示……嗯,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做出手勢比著像鬼魂的我。
「我會在長者之路繼續前進,」我說:「不過首先得先處理一堆海盜。」
「虛無那裡有海盜?」他問。
「對。很棒吧?」
「我以為那個地方……呃……什麼都沒有。」
「是,也不是?」我說:「這很複雜。明天我要去偷一架星式戰機,順利的話,就能飛到下一個存放記憶的場所。」
他後退靠著牆面,雙手抱在胸前,陷入沉思。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看起來有多疲累。我很少見到尤根這樣,因為他平常似乎都是很有精神又可靠——他的皮膚是深褐色,所以很難看出像是眼袋之類的疲勞跡象。
「尤根?」我問:「你還好嗎?」
「這裡的情勢很緊繃。我們找到保護自己的方法了——行星的防衛系統已經完全上線,這要感謝小羅和工程師們。」
「嗯,那很好。你們安全了。」
「太安全了,」他說:「銀河系就要在暴君的控制下瓦解,結果我們卻躲起來。我知道我們才剛踏上星系的舞台,幾乎沒有影響力,但我覺得躲起來是不對的。我們應該要做點什麼。」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是政治考量,思蘋瑟。如果妳在這裡,一定會很憤怒。」
「你可以代替我憤怒。」
「我正在試,」他說:「不過妳也知道我父母是什麼樣子。我愛他們,思蘋瑟,可是……他們要負一部分的責任。他們會讓我們繼續躲藏,希望敵人會放過我們。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在妳告訴我星魔的事之前,我就知道不可能。」
「也許我的消息能讓他們聽進去。」
「也許吧。」他的語氣充滿懷疑。
我看看四周的裝潢。之前我就發現這不是一般的DDF宿舍廁所,不過現在注意到了更多東西。那些裝飾上面是黃金嗎?白色大理石?
「你在家裡,」我猜測:「想要說服你的父母?」
「我以為要是能在非正式的場合談話,他們也許會聽進去。我早就該知道的——他們已經替我安排了四場晚餐,對象全都是適婚的年輕女性,來自下層洞穴。」
他是指有錢人的洞穴。那些地方受到了最好的保護,不會受到地面攻擊影響。「幸好我不是會嫉妒的人。」我說。
「還真有點希望妳是,」他說:「要是妳過來砍掉一、兩個人的頭,說不定其他人就會放棄了。」
「尤根,拜託,」我說:「斬首是針對戰場上有名的敵人好嗎。」
這逗得他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他走向我。雖然無法觸碰彼此,可是我能感受到他的思緒——而我也成功克制衝動,不使用新能力去刺探他腦中在想什麼。我們就這樣站著,在短短的時間內對看、感受彼此。因為我們只能這樣做。
「你知道嗎,」最後我開口:「發現你不是穿著制服洗澡讓我有點意外。我本來還以為你會根據某個過時的規定隨時穿制服,否則會被記上十六分之一的違規點數。」
「等著看有人發現我跟一個女孩在浴室裡會怎麼樣吧。」
「我敢說隱形的女孩不算數。」我說完話,便感覺到自己開始慢慢消散。「好好照顧自己,尤根。」
「妳也是,」他說:「把這當成是命令。」
我點點頭,然後把手伸向他。在一切消失而我被拋回虛無時,我覺得自己好像抱到了什麼,那是跟他有關的東西。他的本質還殘留著,例如他的氣味,還有他在我腦中的畫面:刮了一半的鬍子,疲倦的面容。
話說回來,這算是一種成功。我能夠再找到他,這讓我對自己的能力更有信心。事實上,我自信到做了一件可能很蠢的事。我去找星魔了。
上次像這樣作夢時,我偷聽到了一場重要的談話。我還能再做到嗎?我展開思緒,試圖捕捉……跟上次一樣的感覺。同樣的地點嗎?這種地方不可能會有地點的,應該比較像是頻率或是——
某個東西撞進了我腦中。
那個時候果然是妳!布蕾德說。就是妳在看。我告訴過溫齊克,可是他不相信我!
我想要抽身,可是她比我受過更多訓練,而且似乎有某種能力可以抓住我的思緒,這是我從來沒碰過的情況。我就像蜘蛛網中的蒼蠅,雖然拚命地飛,卻被布蕾德的思緒緊緊抓牢。
我就知道妳還活著,她說。妳真的逃進了虛無,對吧?妳這隻鬼鬼祟祟的小蟲。
布蕾德,我回應她。妳不必這樣的。妳不必——
我當然不必,她說。妳知道我最恨妳什麼地方嗎,艾拉妮克?就是妳一點也不想承認我能夠有自己的想法。對妳而言,我只是個誤入歧途的笨蛋。
溫齊克要殺掉所有的超感者,我說。他向星魔保證會那麼做,妳知道的。妳就是傳達這項條件的人啊!
她的反應是大笑起來。要不就是她不在乎,要不就是她有某種我不明白的計畫。此外……因為我的能力進步了,所以我還能感受到其他的東西。在她聽來,我的控訴過分簡化了。或許是在侮辱她。
她想要撕裂我的思緒。不過我以前在保護自己的時候學到一件事:霸凌者以為你會退縮。
我直接衝上前戰鬥。我沒有啜泣,沒有縮成一團,也沒有退卻。我使出全力攻向布蕾德。雖然我沒有形體,只是一團思緒,但我們確實碰撞了——就像兩道爆裂的光線噴出火花。兩顆星星交會。
她受過訓練。但是我很凶猛。
最後是布蕾德率先退開,然後逃走,剩下精疲力盡的我緩緩進入夢鄉。我的夢裡有只刮了半邊鬍子的軍官,以及由龍拉動帆船的壯闊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