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實在很奇怪，我竟受到如此大的打擊。畢竟那根本不是父親真正的胸針。我還是無法解釋它怎麼會出現在口袋裡——不過話說回來，我也無法解釋碎塊上怎麼會有水。
然而，失去胸針讓我彷彿被搶走了某種很私人的東西。我跟實境唯一的真實連結。讓我穩定安心的根源。
查特!我傳送出去。圖騰不見了!
什麼?他回答。奈薛小姐，這件事跟我完全無關!我發誓——
我相信你，我說。我知道你沒拿，查特，可是它不見了。怎麼會?
我實在不知道，他回答。
好吧。我去接你。
等等，來接我?
我得提前偷走飛艇才行，我說。待會再解釋。
我惱怒地朝地上的空洞低吼了一聲，然後衝回飛艇爬進駕駛艙——同時一直留意著麥辛。他沒舉起武器。我對他點點頭，接著駕駛著M-Bot去找查特。雖然能感受得到他，不過實際見到本人後還是讓我鬆了好大一口氣;他站在藍色叢林碎塊的邊緣，一手高舉著打招呼，另一手放在臨時製作的吊帶上，同一邊的外套袖子則鬆垂在身體旁。
我把飛艇停在碎塊旁邊，打開座艙罩——然後立刻執行護盾啟動程序。雖然護盾的效果很差，但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
我正要出去扶查特，他卻已靈巧敏捷地爬上機翼。他站在座艙罩旁，留鬍子的面容露出牙齒開心笑了起來，然後用一隻手指向飛艇。「我們強大的駿馬，它可真漂亮!」
「等你看過它的規格後就不會那麼說了。」我說完，便站起身把座椅往前拉，露出駕駛艙後半部的貨物空間。「抱歉環境不夠好。」
「我見過更糟的呢，」查特邊說邊擠進去。「不過有個問題。少了圖騰，我擔心我們無法長程旅行。」
「不過你還有我之前給的餘燼，對吧?」我說。
「確實還有，那些至少可以讓我們再撐幾個星期。」
「目前這樣就夠了，」我說：「我們先逃出去，之後再想辦法查清楚圖騰發生了什麼事。」我關閉座艙罩，然後固定好座椅。在我後方的空間勉強足夠讓查特容身。只能暫且先這樣了，因為還有個更迫切的問題。
「九架戰機全都出動，」M-Bot說：「他們修復了兩位共鳴者的飛艇。大家很快就要追上我們。」它隨即放大接近感應器的畫面，螢幕上顯示出舷砲派飛艇的光點。
「如果他們繼續使用掃描器，」查特說：「恐怕我們就很難繼續行程了。」
「有任何建議嗎?」
「我們可以衝到另一個海盜派別的地盤裡，」他說：「不過那有可能造成反效果。其他派別會理所當然以為我們是舷砲派的人要突襲，因此採取行動。」
嗯，但如果能讓舷砲派的人因此暫時收兵，說不定可以利用這一招。我將飛艇轉往M-Bot指示的方向，開始往那邊飛。
「思蘋瑟，」M-Bot說：「我有壞消息。」
「我們飛不到那裡?」我猜測。
「以我們的最高速度，跟舷砲派那些速度比較快的飛艇相比，沒錯。我們會在抵達邊界前被攔截。」
可惡。查特的手從後方伸過來放到我肩膀上，我側頭看向他。
「還有另一個選擇，」他說：「我們可以直接往上飛。」
我透過座艙罩往上看著沒有盡頭的粉紅色天空。「上面有什麼?」
「我不清楚，」查特說：「我從來沒探索過那個方向，就像我從來沒離開過這片面積比較大的區域。環帶的左右兩側有些遙遠的區塊，但是那裡的碎塊間隔更大，要獨自跨越非常危險，即使是飛行也一樣。」
他繼續說：「我提醒過妳，遠離這些碎塊後會很危險。如果往上飛，我們可能會很快就忘掉自己，不過現在還有餘燼，應該能夠延緩影響。」
我立刻就做出了決定。我隨即往上飛升，讓已經超出速度負荷而咯咯作響的飛艇直接上升，進入廣大的未知地帶。
螢幕上的光點變慢了。很好。我們飛了整整十五分鐘，接著我開始放鬆下來，顯然舷砲派的人不會再追來了。
「思蘋瑟，」M-Bot說：「舷砲派向我們打招呼。妳要我接通他們的通訊系統嗎?」
「好。」我說。
通訊系統發出懷舊的細碎雜音。我試著把這當成復古風，而不是飛艇老舊到只要搖晃兩次再猛撞一下就會解體。
「小旋!」佩格的聲音刺進駕駛艙。「妳這個長了木倫的壞傢伙!為什麼不告訴我妳是飛行員!」
我沒料到會是這種語氣。
「妳猜中了我是一名士兵，佩格。」我回答。
「我以為妳是什麼特種部隊的成員!」她大聲說：「因為妳潛行的技術啊。哎唷!妳還把無人機偽裝成一架打掃無人機，我怎麼會知道妳是一位飛行員?」
「我應該有表現出我對星式戰機很熟悉吧。」
「熟悉……不必長出謙虛的卡拉姆了。我在掃描器上看到妳飛行，而我從沒見過那麼厲害的技術。我在庫米拉站(Culmira Station)跟無人機操縱員相處過一段時間，他們根本比不上妳啊，女孩。就連虛弗爾也很佩服。」
「謝謝稱讚。」我告訴她：「跟其他人說我很抱歉偷走飛艇。我必須去拯救銀河系。事情解決以後，我會再看看有沒有辦法幫助你們。」
「小旋，」佩格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些：「妳知道妳現在要去哪裡嗎?」
「現在嗎?我正在甩開你們。」
「是嗎。」佩格說：「妳知道如果離開碎塊太久會發生什麼事嗎?」
我沒回答。
「就算妳真的撐過接下來的階段，」佩格說：「妳之後要怎麼做?妳沒辦法在上面待太久，而且只要一下來，就會被我們的掃描器偵測到，我們會立刻追上妳。如果往左右兩側去，妳就得應付其他的海盜派別。」
她繼續說：「我猜妳可以往內部去——妳會直接進入星盟的採礦設施。我向妳保證，他們一定會嚴密看守邊界——我們已經突襲過夠多次，可以證明這一點。妳很厲害，可是妳能飛贏一百艘敵人的飛艇嗎?更糟的是，妳能用那架廢鐵辦到嗎?」
「我猜我們只能等著瞧了。」我告訴她。
她輕輕咒罵了一聲。「一個人需要的不只是木倫啊，女孩。思考一下吧。妳在這裡無法獨自生存的。妳需要盟友、朋友和支援。」
「思蘋瑟，」M-Bot出聲。它暫時讓通訊系統靜音了。「妳看查特。」
我回過頭，目光越過座椅頭枕，望向擠在後方的他。老人的眼神已然變得呆滯。他毫無生氣地看著前方，連我的手在他眼前揮動也沒反應。
有東西開始從他周圍冒出來：一陣閃爍的銀色薄霧。是現實餘燼。我也感覺到薄霧圍繞住我，它們好像正在……瓦解?
餘燼在這種高度會被摧毀，這或許是為了防止我們飛到高空迷失自己?我咬著牙讓飛艇平飛，不再增加飛行高度。
「佩格又說話了。」M-Bot輕聲說。
我點點頭，讓它恢復通話。
「如果妳還沒感覺到，也應該很快就會開始了。」佩格說：「妳還能記得自己嗎，女孩?」
「我很好。」我咬緊牙關說。
「是嗎?妳能記得父母的臉孔嗎?還有家鄉的朋友們?」
我試著不去理會——可是不敢切斷通訊，因為她說得沒錯，可惡。他們到底長什麼樣子?現實餘燼似乎正努力不讓我失去自我，而我也感覺到自己的記憶開始慢慢消散。
「或許妳可以獨自跟整支艦隊戰鬥，」佩格說：「不過妳在上面待得越久，就會失去越多。而且就算沒飛得那麼高，光是一個人旅行也很會很困難。妳家的所在、妳最熱愛的時光、妳愛人的名字，那些全都會變得模糊。妳的生活終將變成紙上的一道污跡——原本的文字成為不具意義的抹痕。」
我懸浮在那裡，無限的空間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但我還是看得見光爆。我感覺得到星魔就在其中。它們正在找我。在這裡，在這麼高的地方，它們會找得到我。為了復仇，它們會對我做出難以想像的可怕之舉。它們會奪走我的自我。我的身分。我的記憶。
「最近發生了奇怪的事，」佩格在通訊系統上說：「我收到報告說，有人變成像是星魔的樣子，眼睛會發光。妳不能自己一人獨自飛行，小旋。這並不代表妳很弱。無論妳多麼有決心，還是需要跟現實有所連結才行。」
我深吸一口氣。「我不能花好幾年的時間都在清理起落架，佩格。」
「女孩，妳當地勤太浪費了，」佩格說：「妳回來，我就把我們最好的飛艇給妳。」
「我無意冒犯，佩格，」我說：「可是我剛剛才用扳手攻擊妳，還偷走了你們的飛艇。我並不想這麼做，不過是妳把我逼到角落，強迫我出手的。我不相信妳會輕易放過我。」
「喔，我不會輕易放過妳的，」佩格說：「我會用那艘飛艇跟妳交換條件。」
「什麼?」
「妳想不想為我打敗海盜冠軍?」
我皺起眉頭。其實我一點也不反對這麼做——但她問的方式令人擔心。我覺得她在玩什麼把戲，而且跟其他海盜無關。
然而……可惡，我不知道餘燼還能撐多久。還有查特……他的情況不妙。我降低上斜環的動力，讓機身慢慢下降。
這一切可能都是陷阱，可是……佩格說得對，我們不能飛到那麼高。我暫時先把對查特的擔憂擺在一旁，專心在目前的對話上。
「妳為什麼會在意海盜冠軍這種事?」我問佩格。
「其實我並不在意，」她說：「不過我必須奪回休爾要塞——星盟的採礦基地，我的家。」
奪回星盟基地?有趣。如果查特說得沒錯，長者之路真的會繼續往內部通向光爆，那麼我就得想辦法潛行通過星盟的領域。要是他們忙著跟海盜戰鬥，這一定能為我提供一些有用的掩護。
「我正在聽，」我說，然後將機身往前傾。「繼續說吧。」
「所有派別的海盜人數加起來，便足以在這裡挑戰星盟的勢力。」佩格說：「如果我們一起攻擊，就可以壓制他們，控制住採礦基地。」
「聽起來很不錯，」我說：「可是妳要怎麼讓其他派別追隨妳?我上次聽說，就連妳兒子都不聽妳的話了。」
佩格笑出聲。「妳不知道的可多呢，小旋。我可以辦到的。我只需要找一位出色的飛行員打敗海盜冠軍，讓樹開始生長。」
我繼續下降，同時聽見查特有了動靜。我瞥見他在眨眼。餘燼已經停止瓦解，而降低高度後，我也感覺到自己好像躲過了某種非常危險的狀態。
「很好，佩格，」我說：「我會考慮的。不過在達成協議前，我還有一個條件。我必須去看你們領域內的一些遺跡。給我一艘飛艇，讓我去看那些遺跡，然後我就會替妳解決那位冠軍。」
「遺跡嗎?哎唷，女孩。我可以直接帶妳去看遺跡，明天就去。聽著，這是很好的交易。妳幫助我——也許再幫忙指點一下我的戰士讓他們進步——我們就可以給星盟一記重擊。光是那一點不就很值得了嗎?如果因此阻止他們上斜石的採掘工作，你們的戰爭也會變得輕鬆很多。再說，等到妳下次想要離開我們的時候，還能開著那艘妳贏得的飛艇。怎麼樣啊?」
「給我一點時間。」我關掉通訊系統。
「思蘋瑟?」M-Bot說：「我很擔心。妳好一點了嗎?」
我有好一點嗎?我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記憶。我……對，我還記得。尤根、金曼琳、FM、亞圖洛、奈德。卡柏。奶奶。我的母親。
我還記得他們……但可惡的是，我再也記不清楚他們的面孔。在這裡待得越久，情況就越糟。我正在失去一些東西……能夠證明我是誰的東西。
不過，我至少恢復了剛才飛到高空時失去的大部分記憶。
「奈薛小姐?」查特問：「或許我之前的建議不夠……聰明。」
「可以算成功，」我回頭看他。「也可以算是失敗。總之你還好嗎?」
「感覺像被當成馬可夫高地狼(Markivian barrow-wolf)的咀嚼玩具，」他說：「我錯過什麼了嗎?」
「舷砲派要我回去，」我說：「他們會給我一艘飛艇——一艘很棒的飛艇——而且會帶我到長者之路的下一站。可是我必須答應替他們打敗海盜冠軍。」
「那真是……奇怪的要求啊，」他說：「我不知道他們的小比賽這麼重要呢。佩格正在盤算著什麼，我猜她一直都在盤算。」
「她想要奪回星盟基地，」我說：「她告訴我的。」
「有抱負!」查特說：「我喜歡。這個嘛，我認為我們也得不到更好的條件了，或許就答應吧。最糟還能發生什麼事?」
「他們可能會囚禁我們，把我們綁在牆邊。」
「那麼我們就再逃跑一次!」查特說，接著語氣卻變得有些悶悶不樂，不像剛才那樣戲劇性。「我已經獨自旅行了很久，思蘋瑟。有妳的陪伴很棒，真的，但如果能花點時間跟一群人相處，我會覺得很……安心。」
「M-Bot你呢?」我問。
「如果能讓我離開這艘飛艇，進入近幾世紀製造的產物裡，」它說：「我就同意。」
我打開通訊系統。「好吧，佩格。成交。」
「哈!哎唷。」
「不過還有一件事，」我說：「妳得再準備另一個床位，我會帶一位朋友來。」
我切斷通訊，往原路飛回去。在我們飛行時，其他飛艇想必已經降落了，因為當我一接近舷砲派的碎塊，就看見所有海盜都出來迎接，他們全都聚集在機棚前方。雖然這是一群烏合之眾，不過我見過更糟的。例如天防飛行隊，我是指我們剛開始訓練的時候。
我飛過去降落。查特跟我堅定地對看了一眼，然後爬出駕駛艙。我本來還以為舷砲派有可能會把我們抓起來，不過幸好沒人拿出武器，甚至還有零星的歡呼聲。
這是勉強裝出來的。我看見麥辛的眼神中充滿了不信任，但這是我自找的。
好吧，我會好好面對這一切。總體而言，竊取飛艇行動還是成功了。而明天我也終於可以繼續踏上長者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