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在奢華的房間中醒來。我沒有感覺自己睡了一整夜——但話說回來,我又不知道「夜晚」在這裡代表了什麼。我打了個呵欠,那些夢讓我感到……很不安。我思考著這件事,然後往旁邊一看——竟發現赫修正盤腿坐在床邊一張特大號的椅子上。
「我在妳睡覺的時候看顧妳,」他說:「確保妳的安全。」
太棒了。
我知道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這樣很怪,但我不會。守護刺客的外星保鑣?可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不讓人睡得更香甜安穩呢?
「我睡了多久?」我問。
「一個鐘頭,」他說:「我寫下了時間好記住。」
「聰明,」我對他說:「我要去沖個澡。也許你可以到外面等我?」
「我會去陽台,」他說:「景色美極了。我也會傳喚思考的機器過來,它想在妳醒來時獲得通知。」
不一會兒,我穿著一套剛洗熨過的飛行服走到陽台,頭髮還有點濕。赫修盤腿坐在地上冥想,他穿著戰士大衣與長褲,腿上放著一把小小的劍。M-Bot的無人機也飛到了這裡。其實,它讓無人機過來打擾了我洗澡。我沒有太生氣。畢竟,以前我曾在它的駕駛艙裡清潔過身體,所以它也算是看過處於那種狀態的我。
總之,我讓無人機出來陽台。M-Bot沒把全部的意識搬進去,它只是開始決定要把這當成一般的無人機使用。
我坐在陽台的地板上,背靠著通往臥室的玻璃門,然後向外看,目光越過紅色的岩石山丘,望向內部。
望向光爆。
那片廣大熾亮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某個東西爆炸到一半就被凍結住。那個巨大的光球感覺要吞噬掉附近的一切。雖然它很遠,可是似乎比以前更近了。
我一直以為,那就是我在虛無最終的目的地。畢竟那是離開這裡的路。我穿越了海盜的領域,更協助壓制了星盟。現在只剩一件事阻擋在我跟光爆之間:一片稱為無人之境的區域。星魔在那片地帶的力量最強大。
不會是永遠,我心想。只是……休息一下。一年左右。探險。戰鬥。確保星魔不會亂來。
可是在這裡,幾年的時間似乎很容易就會變成好幾十年。我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一座懸崖的邊緣。
我必須對自己誠實。星魔的提議不足以讓我留在這裡,光是那樣不夠。我毫無理由相信它們,卻有各種理由應該趁敵人尚不穩定時繼續前進。想留下來的渴望,對我的心造成更大影響。還有我心裡產生的情緒。我忍不住把那些情緒當成是懦弱。
我試著想像故事中的英雄會笑我,自己竟變得如此猶豫不決。但奇怪的是,我反而希望他們能夠理解。我……我出生在戰爭中,幾乎沒有童年。我父親在我八歲生日前就戰死了。我因為在飛行時失去同伴而心如刀割,可是如今卻再也記不得他們的名字或面孔。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過其他的選擇。不是戰鬥就是被消滅。然而現在,我知道了這不是活著的唯一方式。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有機會能夠逃離戰爭。我必須考慮。我怎麼能不考慮呢?
赫修跟M-Bot都沒說話;我們三個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我們就像在家鄉看著軍隊遊行的觀眾,只是現在看的,是在遠處不可思議的光爆。
「太陽就是像那樣嗎?」我終於開口問。
「不,」赫修說:「我閉上雙眼,光線還是會穿透我的眼皮——但是並未伴隨著暖意。那就像太陽的鬼魂。所有溫度消散之後留下的屍體。」
「那有一點像太陽,」M-Bot說。目前赫修都是以正常的態度對待它,不過我提醒過他,別跟其他人說起M-Bot的事。「但同時又非常不像。比如說,它比太陽小多了。」
「那樣叫小?」我問。從我們這個距離看,光爆佔據了地平線很大一部分。
「以恆星而言,是的。」M-Bot說:「從我所能得到的最佳讀數計算,那顆球體跟地球的月亮尺寸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如果這裡是實境,那或許會是一顆中子星(注1)——跟赫修閣下的比喻完美符合。總之,它釋放出如此程度的光亮,應該不會這樣冰冷才對。」
我向前傾,試圖想像陽光的感覺。我的祖先大部分都住在會從天空傳來溫暖的地方。那一刻,我坐在虛無怪異的光線中,思考著自己的懦弱,突然覺得自己跟先人們變得特別疏遠。
在天防飛行隊那段期間,我學到了一件事:從傳統的定義來看,我不是懦夫。我不害怕戰鬥,不會逃離危險,可是……這裡有個完全不一樣的機會。可以完全地遠離戰爭,甚至是責任。
「星魔告訴我,」我輕聲說:「只要我答應不再繼續走長者之路,它們就不干涉我。它們甚至還暗示,會退出跟溫齊克的協議。」
「奇怪,」M-Bot說:「為什麼它們會提出這種條件?」
「它們怕我,」我說:「所以提議停戰。雖然它們討厭我在這裡,可是為了不再受到對彼此更大的影響,它們願意容忍。」
「要是我們繼續呢?」M-Bot問。
「它們會把這當成攻擊行為,盡其所能阻止我們。」
「進退兩難。」M-Bot說。
「但如果我留下來,就不會發生。」我低聲說:「查特要我跟他一起去探險,而佩格要我訓練她的人。他們兩個之前都向我提議過。」我往前傾,雙手交握,目光沒跟它的無人機接觸。
「星魔遵守協議的可能性有多大?」它問。
又是這個老問題。
「很難說,」我回答:「現在它們很害怕,可是誰知道呢?我們沒有證據能證明它們值得信任。例如,要是溫齊克來找我談類似的條件,我一定馬上拒絕。」
「奇怪,」M-Bot說:「思蘋瑟……我要坦承,我也一直在思考自己進退兩難的問題。」
我看著它的無人機。「什麼?」
「我的舊飛艇,」它解釋道:「上面有特殊的電路系統,可以讓我在虛無處理資訊,因此我的思考速度才能夠快到足以……當我自己。可是那架無人機……妳記得第一次發現我的時候,我是怎麼說話的嗎?」
「很慢,」我說:「好像說每個字都很費力。」
「我只能假設,」它解釋道:「處在環帶,會讓我能夠快速思考,無論我進入什麼機器都一樣。但我的舊飛艇,也就是讓我在實境能夠高速思考的那一艘飛艇,現在已經被摧毀了。說到這件事,我已經不怪妳了。我想我已經變得很成熟。」
我露出微笑。
「總之,」它說:「如果我們離開這個地方,我會發生什麼事?我的處理器會不會變得像是用燕麥片製成的,讓我的思考變回以前那樣?」
「我不知道,」我說:「但看來……至少有一小段時間……一定會那樣。」
「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它說:「想了好幾個星期,而我決定了。我願意回去。我們有一場戰爭要贏。我決定要試著住在我們最好的電腦裡,也許住在其中一座平台上。我想我可以成為很棒的太空站,妳覺得呢?」
它繼續說:「如果不行,溫齊克在拆解我那艘舊飛艇時一定製作了圖表,我們可以偷走那些東西。接著,我們可以替我製作出適合的新大腦。總之我決定好了,如果妳要回去,我會跟妳一起走。我只是……只是覺得應該要告訴妳這件事。」
可惡。它比我還要勇敢。我很慚愧沒注意到它面對的困境——從我們來到這裡後,這件事一定一直困擾著它。我這算什麼朋友。
想到朋友,我也對自己的猶豫再度感到丟臉。如果我決定留下來,到時要怎麼面對尤根?
然而,在我心裡有一部分知道,自己不能只顧慮他的需求或是M-Bot的決定。我必須決定自己想要什麼,不能依據其他人想要我做什麼,而選擇自己的未來——即使那個人是尤根也一樣。這一次,我必須為自己打算。
我看著赫修,好奇他是否會發表意見。目前他仍閉著眼睛,繼續擺出冥想的坐姿。
「M-Bot,」我說:「我一輩子都在為了狄崔特斯的戰爭而活。這件事我不怪任何人——也許除了克里爾人吧。我們是為了生存而做該做的事,不過……我累了。我不想再看到人們死亡,不想把我的未來獻給戰爭,不想永遠過著壓力指數達到十分的生活。我虧欠了狄崔特斯多少?一個人到底要償還多少才足夠?」
它的無人機懸浮在我旁邊,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最後我望向它。這次,我真希望它是人,這樣就能看見它露出厭惡的表情。我說出這些話,得到如此反應是我活該。
但它是人工智慧。「我想,」它說:「那有點道理。」
我必須對它坦白。我必須說出來。
「我還有一個想留下來的理由,」我說:「我……熱愛這一切。我可以跟查特探險,而舷砲派的人很崇拜我。這就像活在故事裡。我一直都想要這樣,M-Bot,而在這裡我可以做到。我可以飛行,可以探險,可以跟星盟戰鬥。我可以對決,過著……」
「就我對妳的了解,」它說:「那更有道理了。」
「赫修閣下?」我問。「我需要你的智慧。」
「我失去智慧了,戰士姊妹,」他說:「智慧來自經驗,而妳也知道,我已經沒有經驗了。」
「即便你這樣的回答,也依舊讓我感受到智慧。」我對他說:「我想留下來,這算是懦弱嗎?並不是說我害怕繼續下去會死,只是……」
「妳已經厭倦為了同胞犧牲自己的一切。」赫修說。
「是的。」我輕聲說。
「那不是懦弱,而是自私。」他說。
我皺起了臉。
「然而,」他繼續說:「責任不應該毫無疑問地接受。責任可以是動機,但不應該是藉口。妳是基於榮譽和品德而戰鬥嗎?這是否符合妳的道德準則?」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想過那些事,」我說:「我是指,一邊是敵人,一邊是我們。我讓自己面對他們,然後攻擊……」
那不完全是事實。
「跟敵人生活過後,」我坦白說:「我明白了事情沒那麼簡單。先聲明,我並不覺得他們的理由很正常,然而他們大多數也都不是壞蛋。只是一般人,只是剛好追隨了壞蛋。」
「很好,」他說:「妳已丟棄了幼稚的世界觀。」他張開一邊眼睛。「在你們的物種裡,妳幾歲了?」
「是年輕人。」我說。
「那麼,我可能要質疑你們的社會怎麼會讓妳保持天真這麼久。」他說:「一位戰士首先必須要知道,眼前的敵人——自己必須殺死的人——也只是想要生存而已。無論身處哪一方,士兵都是一樣的。」
「我……不知道我們之中有哪個人知道敵人是誰,」我說:「只知道對方想要消滅我們。而且……赫修,我以為你剛剛才說,你不記得怎麼保持智慧了?」
「看來,」他說:「妳問對了問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這些話,因為它們是很簡單的事實。」他又閉上眼睛。「妳領悟到自己有選擇,戰士姊妹,而妳不是懦夫,也不自私。妳的問題無法定義妳這個人,只有妳採取的行為才能。」
哎呀,赫修還是同一個人——無論有沒有記憶。我真正害怕的,是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我知道自己留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會變得跟查特一樣。我認識的所有人——甚至是我自己——全都會慢慢消失。我只會記得故事,而且會越來越覺得自己就像故事中的英雄。我會忘掉所有的事,讓總是在說大話的那個自己掌控一切。四十年後,我大概連狄崔特斯的戰鬥及留下來的原因都不會記得了。
可是我會熱愛在這裡的每一刻。
我站起來走到陽台邊,注視著外面那片巨大明亮的白光——它有種柔軟的感覺。它似乎吸收了所有靠近的一切,融合到光線中……
我閉上眼睛,搜尋我的父親。
現實圖騰還在附近。我猜那可能是他的靈魂,儘管沒有實際的證據。也許我只是想要那樣相信。
但我能夠面對他嗎?在心裡有這種疑慮的狀態下?
我感覺到他了。那股情感一直在指引我,支持我。那真的是父親嗎?我知道不是奶奶或尤根。所以……也許那是神?就像聖徒之書中提到的?
胸針輕撫過我的思緒。它在歡迎我,想要我現在去找它。我有勇氣那麼做嗎?
「在這裡等著,」我對赫修與M-Bot說:「我很快就回來。」
我踏進房間外的走廊。光線照在我認為太過柔軟的裝飾上。一條褐色地毯,以及有圖案的牆壁。我再次閉起眼,將一隻手放在牆面上,摸到像是紙張的奇怪材質。我已經習慣了光滑的金屬或粗糙的石頭。
我沿著牆面慢慢走,閉著眼睛搜尋那道思緒。尋找我的父親。之前,我將訊息傳送給它,你加強了我在狄崔特斯上生活的記憶。你可以再做一次嗎?
好奇。
因為我必須要有罪惡感,我心想,這樣我才會強迫自己回去。
透過我們之間精神連結,那股傳遞過來的感覺就像一股衝擊波。那不是我要的記憶。也不是譴責。
而是認可。
那種感覺很平靜、溫和,能夠理解我。彷彿一陣溫暖的微風輕撫過我的靈魂。沒有話語,只有意義。沒關係。妳的痛苦是真實的。妳的熱情是真實的。
妳可以選擇。沒關係。
這股情感震撼了我。我跪到地上,低下了頭。這不是我預期的,當然也不是我想要的。我需要罪惡感來驅使自己,不是嗎?
然而那種認可我這麼做的情感依然持續著。沒錯,如果我不回去,有些人的確會難過或憤怒。可是沒有人能說我未盡到本分。光是試圖跟星魔達成停戰協定,似乎就已足夠了。就算不是……我們也不應該一直無止境地給予,直到自己被搾乾為止。那不是愛。
我可以留下來。如果我想要,就有資格留下來。那道熟悉的思緒並不是想要說服我。它認可我放手——如果我真的要那麼做的話。
我靠在牆邊,把頭埋在膝蓋之間,感受著流過體內的暖意,直到它以眼淚的形式流出來。就像整個人被裝滿了。
我解釋不了自己為什麼會哭。那不是悲傷或高興的眼淚,就只是……淚水。
我無法判斷自己在那裡坐了多久,但我不覺得這是虛無奇怪的影響所導致。最後,我完全釋放出來,發現自己坐在寂靜的走廊上,心情意外平靜。
我還沒做出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我必須找回胸針。我必須確認它是否承載著父親的靈魂。
我爬起來,然後開始尋找。我跟那道思緒之間彷彿連接著一條光繩。我一直走,不管腳下有什麼。到了一樓,我進入一個大房間,裡面擺著幾乎跟走道一樣長的桌子。可惡,這是餐廳嗎?那些吊燈亮得看起來像是著火了。
那道思緒就在附近。目前有幾個海盜在餐廳裡,包括麥辛和一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人類。我以前見過他嗎?他身上有長板派(Long Plank Faction)的標誌。
麥辛友善地對我揮手,而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感到……被牽引著……
我走到餐廳一側,稍微摸索了一番後,發現有個電源插座鬆了。我扳開插座,後方竟然是一個隱藏的小空間。裡面有兩個東西。我的胸針,以及一個小而破舊的動物布偶。從臉部和爪子的形狀看起來,那有點像是一隻外星狗。
這兩個東西旁邊散落著現實餘燼。我不必聽人描述,就知道那隻布偶正是基地的現實圖騰。它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躲藏,我的胸針說——不過那比較像是一種感受而非話語——就在戰鬥開始時。這裡有些人會想偷走我們。
光是看見現實餘燼就立刻讓我感覺好多了。我也感到跟以前的自己連結更加深刻。
能找到你真棒,我對胸針說。謝謝你。真的非常謝謝你幫忙。
為了答覆我,胸針發出了一陣獨特且快樂的笛音。
注1:Neutron Star,為處於演化後期的恆星,是黑洞之外密度最大的已知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