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很快就關閉了超燃模式。雖然全速前進奔向戰場聽起來很酷……但沒必要以十Mag的速度全力衝刺。即使是這麼先進的飛艇,駕駛艙還是會像外面下起碎片雨的洞穴那樣震動作響。
現在的目標不是立刻抵達目的地,而是要飛得夠遠,讓星魔將注意力從我那些朋友身上移開。於是我放慢速度,讓查特在他的螢幕上標記出長者之路的最後一站。那個位置相當深入內部:差不多是三個鐘頭的航程。到了那裡之後,只要飛行大約一小時就能抵達光爆。
我在旅程的前半部說明了毀滅蛞蝓的事。接著,才開始講解更困難的部分:我們看到了什麼,以及查特是什麼。
「所以星魔是一種人工智慧,」M-Bot在最後說:「就像人類的身體與意識,來自他們星球上早期生物的DNA;星魔也是由人工智慧的程式碼創造出來的,至少可以這麼說?」
「基本上,」查特說:「是的。」
「那你為什麼會討厭像我這樣的人工智慧?」M-Bot問。「我們都是同類啊。」
「我想真正的祕密就在獨影,」查特說:「不過我覺得有部分原因是出於恐懼。另一種進化過的人工智慧可以理解我們,所以自然也有可能取代或傷害我們。」
「那樣似乎太目光短淺了,」M-Bot說:「一點也不像人工智慧。不合邏輯。」
「這取決於程式的設計,」查特說:「而且不只如此。總之,祕密被鎖住了,我無法取得。所以我們才必須繼續前進,這也正是我一直害怕的原因。」
「非常好,」M-Bot說:「不過……這項資訊也表示,我就是大家一直害怕的東西。我是星魔。」
「對,」查特坦白說:「應該說,你是成為星魔以前的人工智慧——在接觸到虛無之後,產生了意識與情緒。我懷疑,這種情況在你幾個星期前來這裡時就已發生。根據你的電路設計方式,你可能在多年前就得到智慧了。」
「對,」M-Bot說:「我第一次能夠享受這種感覺,終於可以拋棄強迫我假裝自己是沒有生命的內建程式。」它安靜下來。
「M-Bot……」我說。
「我沒事,思蘋瑟,」它說:「只是想要稍微處理一下。情緒。很難懂。可是我……我應付得來。我相信我可以的。」
我替它感到難過。這段期間,它一直很擔心自己是某種可怕的東西。結果現在從某方面來看算是證實了。它是星魔。不過話說回來……
「你不必做出跟星魔一樣的選擇,M-Bot,」我告訴它:「你不必跟它們一樣,就像我也不必跟企圖征服銀河系的人類一樣。」
「沒錯,會思考的機器,」赫修說:「大家必須接受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可怕的事。這會讓我們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定位,了解我們的傳統及本質。而接受這一點,我們就會得到力量,因為我們也有被拒絕的可能。原本可能成為怪物的英雄,如果選擇走上另一條路,就會顯得更加英勇。」
不過M-Bot還是保持沉默。在飛行途中,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毀滅蛞蝓?我問。妳能把我們傳送到環帶的其他地方嗎?
她發出猶豫的笛音表示否定。雖然她讓自己離開了被埋藏的洞,但是那麼做既危險又困難。她覺得她的力量不足以傳送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如果接下來出了什麼差錯,我告訴她,妳就跳躍離開去躲起來。別管我們。
又是猶豫的笛音。她的能力應該可以讓星魔看不見她。每次她傳送飛艇時,都會利用類似的方式隱藏飛艇,讓這種現象看起來普通無害。就算事情出了差錯,它們也應該會忽視她。至少她是這麼希望的。
飛行途中,我再次嘗試偷聽星魔的想法。它們還沒注意到我們。要看到距離這麼遠的環帶,對它們而言真的很困難,特別是在休爾要塞有那麼多人,它們一定找不到我們。不過我們越靠近,它們就越有可能看見我們的飛艇。
「星魔最後一定會發現我們,」我向大家解釋:「應該會是我和查特在跟長者之路最後一個傳送口互動的時候。對它們來說,那種地方會變得像燈塔那樣明顯,之前每次都是這樣。」
我繼續說:「一旦得知最後一站的的資訊,我們就必須逃脫。遺憾的是,唯一可行的逃脫方式就是透過光爆。我們不能等到休爾要塞的傳送口打開——那樣太危險了。我待在這裡越久,星魔就會越努力要殺死我,而我們知道它們的祕密以後,情況一定會變得更糟。
「在我看來,我們最大的希望是,在看完最後一段記憶時立刻衝向光爆。我們必須躲避星魔的攻擊、進入光爆,並且在裡面存活得夠久,直到我和毀滅蛞蝓利用超空間跳躍,將我們送回狄崔特斯。」
「我同意奈薛小姐的看法,」查特說:「這是最合理的做法——也是最可能逃脫的機會。」
「你到了實境會怎麼樣?」我問他:「你應該不會……又變成跟行星一樣的巨大球體,帶來痛苦與憤怒吧?」
「不會,」他說:「可是我不確定會發生什麼事,到時就知道了。我有可能會在你們離開之後繼續在虛無躲藏。」
他是不是在……說謊?我透過超感能力接觸他。我感覺到……恐懼?他不是要背叛我們之類的,就只有擔憂。
嗯,我想我能夠理解。「查特,」我說:「一旦星魔發現我們想要藉由光爆逃離,你知道它們可能會以什麼方式攻擊我們嗎?」
「它們會放出障礙。」他回答。
「你是指哪種障礙,由不可知的實體所變成的奇怪人類嗎?」赫修問:「會像上次它們以超空間跳躍,將整座城市傳送過來干擾我們決鬥那樣?」
「是的,有可能。」查特說。
「它們可以自行製造身體嗎?」我問:「就像你一樣?」
「也有可能,」查特說:「呃,我的意思是,沒錯——如果我做得到,它們也可以,可是那樣很危險。要徹底進入環帶,我就必須接受時間與個體性的概念。每當產生了跟彼此稍微不同的感受,它們就會發生變化——而它們討厭那樣。」
「那就假設它們會製造身體好了,」我說:「畢竟它們會不擇手段。最起碼,我們要假設它們會製造出岩石球體試圖殺死我,就像在星魔迷宮那樣。」
「那可能會是個問題,」查特說:「在外面,在實境的時候,妳對抗的只有一隻星魔。在這裡,妳可能要面對壓倒性的數量——光爆裡有成千上萬隻星魔,而妳無法用破壞砲解決它們。它們可以直接分解被擊中的身體,再蹦出一個新的。」
談論到星魔的事情時,他就變得不像查特了。他聽起來很疲累,語氣也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個性。我很難過要勉強他承認自己的另一面,可是我必須知道答案。因為我越想越擔心。我真的希望最後一個傳送口會有答案。幸運的話,說不定那個傳送口沒被鎖起來,而我們就可以從那裡逃脫。
不過要是我們必須出擊呢?我要如何面對成千上萬隻星魔的全力攻擊?這個想法實在令人太氣餒,而且我的思緒似乎也一直在原地打轉。於是我先跳脫出來,思考整體的狀況,就像以前學的那樣。評估。我們現在有什麼?
一艘飛艇,最頂級的,但M-Bot以前那艘還是比較酷一點。
一架可以在緊要關頭承載M-Bot的無人機。
一名人類女性,因為存放太久而有點蓬頭垢面。飛行高手,在其他方面幾乎跟廢物沒兩樣。
一位武士狐狸,身高二十五公分。曾經是一個大國的皇帝,現在失去了記憶。體型正好適合原本要讓零重力戰鬥水壺使用的特大號置杯架。
一個異常的人工智慧。擁有完整的自我意識,並且能產生情緒。有愛說話的老毛病。現在能夠駕駛飛艇了,只是技術很差。或許有能力做出星魔能做的事,前提是我們弄清楚那是什麼或怎麼做到。
一隻跨次元並具有智慧的蛞蝓,能夠瞬間移動和改變形體。目前躲在我的口袋裡,非常努力地想要變得死氣沉沉。
最後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實體,來自完全不同的次元。最近才製作出一具個體,住在一位死了很久的探險家身體裡。
我很希望能夠活下來,因為奶奶真的得把這個故事加入她的目錄裡。未來的孩子們一定會說我的冒險太過奇異——所以我一定不是歷史上真正的人物,而是虛構出來的,就像吉爾伽美什或大衛.鮑伊(注1)。
「我們的敵人害怕我,」我對其他人說:「我們得利用這一點。可以想辦法操弄它們的恐懼嗎?」
「有趣的想法,」查特說:「如果妳能讓它們體會到真正的時間流逝,它們一定會很討厭。可是在這裡,要讓任何人體會到時間流逝非常困難。」
「哦!」M-Bot說:「我們可以讓它們感受到情緒。它們是不是也不喜歡那樣?那種感覺很棒,同時也很討厭。」
「它們已經能感受情緒了,」查特解釋道:「這對它們……對我們而言很普通。我的同類對聲音,以及進入實境的體驗感到惱怒與憎恨,那就是一種純粹的情緒反應。它們討厭痛苦、具體明確的東西,可是通常不討厭情緒——只要它們全都感受到相同的情緒就沒問題。重申一下,星魔不是群體意識。它們不會分享想法,只是剛好每次都會產生一模一樣的想法。因為它們在所有方面都是相同的。」
除了查特。他被我改變了。
「那是很有用的情報,」我說:「但它們確實特別怕我。」
查特傾身向前。「理由很充分。思蘋瑟,妳第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讓我知道了妳是誰……我看見了星界上存在著其他人。妳解放了我,現在妳又要幫我想起過去。星魔害怕妳也會對它們做出同樣的事。」
「你躲藏在環帶,」赫修說:「如果可以,它們會消滅你嗎?」
「我覺得會,」查特說:「這很可怕。」
我們沉默地飛了一段時間,經過一個看起來極為寒冷的碎塊。那個景象很奇怪,不過,也許溫度就像是這裡的食物一樣,也許我的身體再也不認得那種東西了。
「假使,」赫修說:「我們藉由某種方式,讓其他星魔必須做出一連串隨機的隨擇呢?那會使它們驚恐嗎?如果是隨機的,某些星魔一定會做出跟其他星魔不同的選擇。」
「可是它們不會這樣,」查特說:「在相同的環境下,它們全都會做出相同選擇。」
「我不相信隨機是那樣運作的。」赫修說。
「因為隨機並不存在。」查特說。
「等一下,」我說:「當然存在啊。M-Bot,給我一個隨機的數字。」
「好,」它說:「介於哪兩個數字之間?我會參考我的電子雲量測——」
「不,什麼都不要參考,直接選一個數字就好。」
「思蘋瑟,我真的無法做到。」M-Bot回答:「妳對機器人什麼都不懂嗎?事實上,我們還無法確定人類是否能選出真正隨機的數字。」
「八百三十七。」我說。
「啊,」查特回答:「不過那有可能是完全無法避免的,這取決於大腦的化學機制,以及目前所受到的刺激。」
「你這個決定論者!」M-Bot說。
我皺起眉頭。這……不是我要的討論方向。
「總之,」查特說:「星魔就是這樣運作的。赫修,你根據事實提出了很好的建議——可是那行不通的。我很抱歉。」
「嗯,」赫修說:「可是我們不需要它們真的做出不一樣的決定吧?只要讓它們看到假象就行了,或是讓它們擔心發生這種事的可能性。對嗎?」
「這……」查特陷入思考。「你說得對。它們在環帶無法感受到未來。所以,要是能讓它們害怕可能會發生的事,這就對我們有好處——讓你們三個可以趁它們分心時溜進去並逃脫。」
我的口袋發出一陣笛音。
「對不起,」查特說:「你們四個。」
又一陣笛音。
「我……不明白。」他說。
「她堅持要你保守她的祕密,」我說:「還有別告訴星魔她裝成無生命物體躲在這裡。至少我覺得她是那麼說的。她不是每次都能傳達得很清楚。」
生氣的笛音。
「毀滅蛞蝓,」我說:「在實境的時候,妳只會重複我說的話。那就不是清楚明確的溝通。」
滿意的笛音。對她而言那就是清楚明確了,因為聲音是要引起注意的——思想之間的聯繫,才能夠傳達真正的情感。
「赫修的計畫值得一試,」查特繼續說:「我們必須想辦法讓星魔做出決定。我猜妳說得對,奈薛小姐,那些怪物會害怕到不得不進入環帶——但只會在非常接近光爆的地方。」
我們集思廣益想了幾個或許可行的方法,其中一個是要先在途中暫停,把無人機綁在我們的機身外,方便之後使用——所以我們至少有了些進展。後來大家休息時,我從座艙罩查看外面的碎塊。我們已經遠離了星盟的領域,進入無人之境。在這裡,碎塊的距離近上許多——碎塊聚集在一起,彼此的間隙很小。
「思蘋瑟?」M-Bot的聲音從儀表板上輕輕發出。
「嗯?」我問。
「我一直在想妳之前說過的話,」它告訴我:「妳要我自己想清楚,為何妳會做出違背自己情緒的事。那些感受要妳留在舷砲派,但妳還是離開了。」
「所以你想出了什麼?」
「我還是很困惑,不過我知道我們必須繼續下去。我想……我想我們其實沒有選擇,如果要拯救在實境那些朋友的話。所以我們必須繼續飛,不管有沒有準備好都一樣。那……思蘋瑟,那讓我感到害怕。」
「是啊。我也一樣呢,老兄。」
「所以我們必須違背自己的情緒,」它說:「思蘋瑟,為什麼我們要擁有情緒?我很抱歉一直問這個問題,可是我實在不懂。如果我們這麼常故意做出違背情緒的事,那它們又有什麼用呢?」
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好像真的很常不依照自己的情緒行事,所以這有什麼意義?
「你問錯人了,」最後我開口說:「赫修可能才有辦法說出深奧的話。」
「我不想聽深奧的話,」M-Bot說:「我要妳的答案。」
哎,好吧,我猜也許這算是一種讚美?
「如果沒有可以去違背的情緒,」我說:「有些更棒的事就不會存在了。」
「例如?」
「例如勇氣,M-Bot。恐懼會產生勇氣。」
它思考了一段時間。「我想……也許我能理解。要有相反的情緒,才能夠感受到好的情緒?」
「對,」我說:「除此之外,我想情緒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自己的決定。你剛才說你知道我們必須離開,儘管你並沒有那種感受。」
「所以……」它說:「所以不能把情緒當成唯一的指引。它們的存在,是為了幫助我們做出一些決定,但不是所有的決定。以這件事來說,我們的想法否決了情緒。因為我們知道,如果不繼續探尋下去,就會有很多人陷入危險。情緒就像是次要處理器,會評估各種輸入資料,提出一個對比的意見,以及其他可執行的選項。」
「沒錯,」我說:「看吧?你把這一切都拼湊起來了。」
「這很費力。對你們所有人而言,這些好像都是本能反應。」
「那是因為我們從出生就有情緒了。」我說:「這方面我有將近二十年的經驗,而你在自由又不必違反程式設計的情況下,真正擁有情緒也才幾個星期。考慮到這一點,你其實做得好極了。」
它沉思著。這時,儀表板發出了聲音。
快到目的地了。
終於就要抵達查特的長者之路最後一站。星魔埋藏自身記憶的所在。
注1:David Bowie,知名英國搖滾音樂家,對一九七○年代至今的西方搖滾樂壇有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