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斯嘉丽告诫自己不要被冲昏头脑。
她早就知道莱金德是个毒如蛇蝎的人。一条戴着大礼帽、穿着燕尾服的蛇依然是蛇。他几乎与斯嘉丽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这并不重要。他或许不如她以为的那么英俊，但他整个人散发着优雅的气息，风度翩翩，有着阴谋诡计和幻想的特质，一双黑色的眸子闪闪发亮，让她感觉她才是魅力不凡的那一个，具有只有他能看到的魔力。
他看来比她以为的年轻，只比她大几岁，脸上没有皱纹，也没有疤痕。传闻说他长生不老，肯定是真的。他穿了件宝蓝色的短斗篷。他立即脱掉斗篷，搭在斯嘉丽瑟瑟发抖的肩膀上：“我建议你脱掉湿衣服，但我听说你是个端庄保守的姑娘。”
“鉴于我听说的关于你的话，还是不必说了吧。”斯嘉丽厉声说。
“噢，不!”莱金德用手捂住胸口，佯装出很受伤的样子，“人们说我坏话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浑厚而下流。他的笑声自洞壁反弹回来，不断地回响，仿佛有十几个莱金德隐藏在石头后面。即便他不再笑了，回响也仍在继续。他打了个响指，那可怕的回声才打住。莱金德的脸上依然挂着疯狂的微笑。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令人不安，活像是他想到了一个他不愿意和人分享的笑话。
他是个疯子。
斯嘉丽慢慢后退，飞快地瞟了水面一眼。朱利安本应该从那里浮出水面的，现在水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如果你是在等你的朋友，那我想他是不会出现了。至少现在不会。”莱金德的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残忍的表情，让她陷入了一种冰冷的蓝紫色感觉里，水只是浸透了她的衣服，这种感觉却深入了她的骨髓。
“你对朱利安和我妹妹都做了什么?”
“真是太糟糕了。”莱金德说，“你挺夸张，你一定会成为一个疯狂的表演者。”
“对于我的问题，这并不是答案。”斯嘉丽说。
“因为你问错了问题!”莱金德喊道。电光石火之间，他又来到她面前，比她以为的还要高大，比片刻之前还要疯狂。他的眼睛变成了全黑色，仿佛瞳孔吞噬了眼白。
斯嘉丽提醒自己，游戏下方的隧道能对人的大脑产生奇怪的影响。她站稳脚跟，毫不畏缩：“我妹妹和朱利安在什么地方?”
“我都说了，你问的问题不正确。”莱金德摇摇头，好像她叫他失望了，“不过你第二次提到这个问题，我倒是好奇了。要是在朱利安和你妹妹之间，你只能再见到一个，你选谁?”
“我已经结束了游戏。”斯嘉丽说，“我做到了信仰的飞跃。我不必再回答任何问题了。”
“啊，只可惜规则规定，你必须找到那个女孩，才算正式赢得游戏。”绿色的光在莱金德的头顶飞舞，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了闪亮的祖母绿色光芒。他会魔法，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他的魔法都是邪恶的：“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游戏要在夜间进行?”
“如果我回答你，你就会告诉我去哪里找我妹妹吗?”
“只要你回答正确。”
“要是我答错了呢?”
“那当然是我把你杀掉呀。”莱金德哈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很空洞，活像是没有铃舌的铃铛，“我只是在开玩笑。别那样看着我，活像我会趁夜偷偷溜进你的房间，把你所有的小猫都掐死。只要你答对了，我就把你那个男性同伴带来，你们可以继续去找你妹妹。”
斯嘉丽觉得莱金德根本不会信守诺言，但他就站在她面前，挡在台阶上，而她估摸她后面的河肯定不会通往什么好地方。
她努力回想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朱利安给她讲过关于卡拉瓦尔秀的情况。他们说了不希望我们入戏太深，但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关键。
“我觉得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游戏就会变得不一样。”斯嘉丽答道，“人们觉得在黑暗之中，没人会看到他们干的那些丑事坏事。为了玩游戏，他们会干出邪恶的勾当，会说谎。卡拉瓦尔秀在夜晚举行，因为你喜欢在一旁观察，看人们在以为没有任何后果的时候，会干出什么样的事。”
“还不赖。”莱金德道，“不过，我认为你早已意识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其实并不仅仅是一场游戏。”他压低声音说，“他们离开这座岛，他们在这里做过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虽然他们很希望那些事从未发生。”
“也许你该在人们来的时候提醒他们一声。”斯嘉丽说。
莱金德又咯咯笑了起来，这次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实感了。“真不幸，结局会这么糟糕。我本来还挺喜欢你的。”他用一个冰冷的指关节轻抚了一下她的下巴。
斯嘉丽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有点打滑，突然地又回头看了看平静无波的河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我的朋友在哪儿?”
“你这话问得好奇怪。”莱金德说，“我只是把事实告诉你而已，你甚至都不允许我碰你。你觉得你爱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在整个游戏里，除了对你撒了几句谎之外，没干过别的事。你的朋友叫你不要相信我，但你也不能相信他。”
“你说这话，只能让我更相信他。”
莱金德夸张地叹了口气，向后仰起头：“噢，你满怀希望，真是愚蠢至极。咱们走着瞧，看你能坚持多久。”
就在此时，有沉重的脚步声在他身后的砂岩台阶上响起。片刻之后，朱利安出现了。他身上是干的，除了斯嘉丽的父亲弄出来的伤口，他身上可谓毫发无伤。
“我们正说到你。”莱金德说，“是你来告诉她，还是由我代劳?”莱金德的眼睛闪烁着亮光，这次，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疯狂的意味。他十足十是一位绅士，戴着大礼帽，穿着燕尾服，神志正常，摆出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水从斯嘉丽的头发滴落到她的脖颈上，在触及她的皮肤后，变得滚烫。她真不敢相信莱金德竟然说到做到，可在此之外，她不喜欢他说的话，也不喜欢他用占有的眼神看着朱利安。
“在我看来，你的未婚夫注定只是个摆设了，不过他倒是说对了一件事。”莱金德说，“我不会帮任何人的忙。弄出了这么多艰难险阻，搅黄了你的订婚，却只落得让你和另一个人一起离开这座岛的结局，根本毫无意义。所以我才叫朱利安参加游戏，配合我。”
不。斯嘉丽听到了莱金德的话，但她拒绝消化吸收他的话。她不愿意相信他。她看着朱利安，等着他发出信号，表示这不过是一个更大的谎言。
与此同时，卡拉瓦尔秀班主看着朱利安，好像他是他的一项珍贵财产。叫斯嘉丽惊恐的是，朱利安竟然对着莱金德笑，在火光下，他的尖牙闪闪发亮。这与她在黑瞳海滩第一次注意到的邪恶笑容一模一样;只有成功地耍了残酷把戏的人，才会这样笑。
“一开始，我计划让你看上丹特。”莱金德说，“我觉得他更有可能是你喜欢的类型，但我觉得我偶尔看错一回，也是好事。”
“丹特和他妹妹也是这个游戏中的一部分?”斯嘉丽不假思索地说道。
“别告诉我这算不上高明的骗术。”莱金德说，“别发火嘛。我派人警告过你了，事实上，你两次被告知，不要相信任何人与任何事。”
“但是——”斯嘉丽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朱利安，“那你妹妹洛萨呢?全是谎话吗?”
有那么一刻，好像朱利安在听到洛萨的名字时皱了一下眉头，但当他再次开口，声音中没有一丝感情，就连他的口音都变了：“是有人叫洛萨，死法也和我对你说过的一样，但她不是我妹妹。她只不过是个不幸的女孩子，在游戏中入戏太深而已。”
斯嘉丽的手猛烈地哆嗦起来，依然拒绝相信他的话。这一切不可能都是假的，不可能对朱利安而言只是一场游戏。她知道，有些时刻他的感情是真挚的。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希望能看到一丝感情或是一个眼神，告诉她，他与莱金德同谋才是游戏。
“我看我的表现比我以为的还要好。”朱利安的笑容是那么邪恶，那种笑容是专门用来伤人心的。
只是斯嘉丽的心早就碎成一片一片了。多年以来，她父亲一次次割她的心，而她就任由他一次次伤害自己。她允许他让她感觉她一没价值，二没能力。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受够了被恐惧逼得只能以脆弱的面目示人，任由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到最后，只能哭鼻子，眼看着别人伤害自己。
“但你还是帮了我一个忙。”她又看着莱金德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的前未婚夫只是个装饰，连个人都算不上，没有他，我更开心。现在把我妹妹还给我，放我们回家去。”
“回家?现在你毁了你的全部未来，明天过后，你还有地方可去吗?或者说——”莱金德又瞥了一眼朱利安，“你说这话，是因为你依然心存妄想，认为他还在乎你?”
斯嘉丽很想说这根本不是妄想。她认识的那个朱利安会为了她而受尽折磨。那怎么可能是虚情假意?她拒绝相信，即便朱利安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是这个世上最蠢的女孩子。而且，他可能是对的。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一个真相。自从朱利安带她来到这座岛，那个表情始终都在，那是个额外的迹象;不管是沮丧、愤怒，或是大笑，总是有迹象显示，她触及了他的内心。
现在则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怜悯都没有。在充满危险的一刹那，斯嘉丽怀疑她相信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跟着她灵光一闪。以防出现意外。
那块怀表。斯嘉丽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枚冰凉的饰品。她抓着怀表，想起了朱利安在旋转木马上说的话，心跳不由得加速。
“那是什么?”莱金德问。
“没什么。”斯嘉丽说。只是她说得太快了，而莱金德更快，他一把掀开披在她身上的宝蓝色天鹅绒披风，用冰凉的手指扯掉了那块怀表。
“我不记得在你身上见过这东西。”莱金德歪头看向朱利安，“是你刚送给她的礼物?”
朱利安没有否认。莱金德打开了那块暂时当作项链的怀表。嘀嗒。嘀嗒。嘀嗒。怀表的秒针指向十二，小盒中发出了说话声。那声响比窃窃私语声大不了多少，但斯嘉丽听得很清楚，那是朱利安的声音。
“我很抱歉，红红。我希望我能说出我为什么而道歉，只是那些话——”他停顿了一会儿，嘀嗒嘀嗒，秒针继续绕着数字旋转。跟着，仿佛这伤害了朱利安，他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游戏。我希望你能宽恕我。”
莱金德眼睛周围的肌肉一颤，猛地合上怀表，对朱利安说道：“我记得这不在我们的计划里。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我想这已经不言而喻了。”朱利安答道。他转身看着斯嘉丽，露出了她一直在寻找的眼神，他的棕色眼睛里写满了各种无言的承诺。他很想将事实向她和盘托出，但好像他的身体无法做到。他中了咒语或魔法，不允许他说出那些话。他依旧是她的朱利安。斯嘉丽能感觉到她那颗破碎的心重新拼合在了一起。这本可以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时刻，只是莱金德偏偏在此时抽出一把刀，刺进了朱利安的胸膛。
“不要!”斯嘉丽叫道。
朱利安的身体开始摇晃，整个世界似乎与他一起倾斜摇晃起来。洞穴里的翡翠色光芒黯淡成了棕色。
斯嘉丽跑到他身边。鲜血从他漂亮的嘴里向外涌。
“朱利安!”他瘫倒在地，她连忙跪在他身边。莱金德并没有刺到他的心脏，但肯定扎穿了他的肺。大量鲜血涌了出来。肯定就是因为这个，他刚才才这么冷漠地看着她，不会因为一个眼神而泄露真相。他早就知道，莱金德会为了他的背叛而惩罚他。
“朱利安，不要……”斯嘉丽用手捂住他的伤口，她的手在这一天第二次被鲜血染红。
“不要紧。”朱利安咳嗽起来，更多鲜血顺着他的嘴向外流，“是我活该。”
“别这么说!”斯嘉丽扯掉肩膀上的斗篷，用力把它按在朱利安的胸口上，试图止住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结局会是这样。”
“那就不要让现在这局面成为结局。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不值得你为我掉眼泪。”朱利安伸出手，想抹掉她的泪水，可他的手还没够到她，就垂了下去。
“不要!你千万不要放弃。”斯嘉丽央求道，“求你了，不要离开我。”她有很多其他的话要说，她担心如果她说再见，他就更会放弃了：“你不能丢下我。你说过你会帮我赢得游戏的。”
“我那是在撒谎——”朱利安的眼神有些涣散，“我——”
“朱利安!”斯嘉丽大喊道，更用力地按住血流不止的胸口。这时候，更多鲜血浸透了她的斗篷，染红了她的手：“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撒谎了。如果你能活下去，我就宽恕你所做过的一切。”
朱利安闭着眼睛，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朱利安，请你坚持下去。整个游戏下来，你都在为我战斗，现在，不要停下。”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有那么一刻，仿佛他就要回到她身边了。“我说的我脑袋受伤的经过，那是在骗你。”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很想找回你的耳环。但那个人比看起来的要厉害很多……我遇上了一点麻烦。看到你的脸，我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他的唇边漾出一丝微笑，“我本来应该离你远点……但我真的希望你能赢……我希望——”
朱利安的头垂了下去。
“不要!”斯嘉丽感觉到他的胸口在她的手下停止了起伏。
“朱利安!朱利安!朱利安!”她把手放在她的心脏上，却感觉不到它在跳动。
斯嘉丽不知道她呼唤了多少次他的名字。她念出他的名字，像是在祷告，在央求，在低诉，在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