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他们从隧道里出来，眼前这个地方在午后阳光照耀下，显得截然不同，而在这样的情境下，朱利安的手是唯一真正实在的东西。
卡拉瓦尔的天空是奶油色的，像是奶油和香草混合在一起的样子。斯嘉丽总觉得她周围的空气尝起来应该和甜炼乳和甜美的梦是同一个味道，但她能品尝到的都是灰尘和薄雾。
“你想先去看哪里?”朱利安问。
整个游戏场地周围都是阳台。斯嘉丽仰起头，想看看最近的阳台上有没有人或是任何异样，只是雾气阻碍了她的视线。在地面上，夜晚看起来色彩缤纷的商店这会儿隐隐约约的。这条街的两端都建有精致的喷泉，却没有水喷出来。四周静悄悄的，静谧无比，笼罩在奶白色的雾气中。运河里没有五颜六色的小船漂漂荡荡，鹅卵石路上没有第三个人。
斯嘉丽感觉她走进了一段褪色的回忆中。仿佛这座魔镇很久以前就被废弃了，她回来后，找不到丝毫记忆中的东西。
“看起来都不像同一个地方了。”斯嘉丽向朱利安靠了靠。她之前还担心，他们一走到外面，就会有人把他们赶出游戏，但眼前这诡异朦胧的情景几乎同样吓人：“我看不到阳台。”
“那就别管阳台了。或许信仰的飞跃另有他意。”朱利安说，“你以前说过，你觉得提示和玫瑰有关。这里有没有其他东西能让你联想到与莱金德有关的那个梦?”
斯嘉丽的第一想法是，莱金德离开了这里。她没有看到一顶大礼帽，一片玫瑰花瓣，最亮丽的色彩则是浅黄色。她的眼睛虽然让她失望了，她的耳朵则捕捉到了一阵轻柔的旋律。
很轻。太轻了，听来几乎跟回忆一样。随着斯嘉丽和朱利安向前走，那个轻柔的乐声变得更实在，也更充满感情。音乐声自有玫瑰旋转木马的那条街飘扬而来，那里是唯一没有雾气的地方。她还记得，当她的世界变成黑白的时候，那里是仅有几个还留有颜色的东西之一。
旋转木马比刚刚流出的鲜血还要红艳，显然比斯嘉丽上次见到它的时候更有生气了。它的生命力是那么强大，她几乎都没注意到旁边那个坐在管风琴前的男人。他比她遇到的大多数工人都要年长，满脸皱纹，一副久经风霜的样子，还有一点悲伤，与他的音乐很像。斯嘉丽和朱利安走近，他停止演奏，但他演奏的曲子依然回荡着，如同香味一样，久久不散。
“行行好，点首曲子吧。”男人伸出一只手，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斯嘉丽。
当她第一次见到他在一个人们很少使用钱币的地方，祈求得到钱币，就该觉得异乎寻常才对。
斯嘉丽扭头看着朱利安，不愿意重复她在帽饰店犯的错：“你觉得这里有没有莱金德的感觉?”
“如果莱金德的感觉是令人不安和毛骨悚然，那的确有他的感觉。”朱利安眯着眼，注视着玫瑰旋转木马和管风琴边那个脸色红润的人，“你觉得从这里能到关你妹妹的阳台?”
“我不肯定，但我觉得走这里，我们一定能到某个地方。”
阿伊可提醒得对，斯嘉丽和朱利安进帽饰店是个错误。她曾把斯嘉丽送到这个怪异的旋转木马这里，相信她此举也是在帮忙，完全说得通。也许是个巧合，但就算是巧合，她觉得，四周空无一人，他们却回到了这里，发现这个管风琴手正在等他们，并非是事有凑巧。
“那好吧，来一首。”朱利安把手伸进衣兜，掏出几枚硬币。
斯嘉丽想起阿伊可的话，补充道：“弹首好听的曲子。”
接下来的曲子并不优美，它自管风琴的琴弦中飘扬出来，如同一个将死之人在诉说遗言。旋转木马真的随之转了起来。一开始很慢，它优雅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很有催眠效果。斯嘉丽可以站在那里，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海枯石烂，可在她的梦里，莱金德在把她丢下阳台之前，曾警告她不要只是站在一旁看。
“继续弹。”她松开朱利安的手，一跃跳上旋转木马。
朱利安像是要去阻止她，可他也跟着跳了上去。
旋转木马加快了速度，没过多久，他们就处在相对的位置上。他们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寻找可以打开秘密楼梯的标志，手指都被扎出血了。
“红红，我什么都看不到!”朱利安在音乐声中大喊道。音乐声变大了，走音得厉害，这时候，旋转木马更快地旋转着，将更多花瓣抛入空中，宛若一阵红宝石色的旋风。
“在这里!”斯嘉丽喊道。她的手指传来一阵刺痛，她摸到了。如果不是下面藏了什么东西，这里就不会有这么多荆棘。荆棘是用来保护玫瑰的。斯嘉丽再次感觉旋转木马在传达一个教训，但她还没弄明白那是什么。这时候，她看到一个标志，太阳中有一颗星星，星星里有一滴泪珠。标志隐藏在一片玫瑰丛中，这片花丛和一匹小马一样大，形如一匹种马戴着一顶大礼帽。
斯嘉丽一边抓住花茎，以免自己掉下去，一边俯下身去按那个卡拉瓦尔秀标志。刚一按下，整个标志就充满了血。
旋转木马的速度更快了。一圈，又一圈。它转呀转呀，如同在跳一段具有毁灭性的舞蹈。跟着，中心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漆黑的圈圈。那好像一个洞，如同没有了星辰的黑暗天空。和其他通道一样，这次没有楼梯。斯嘉丽根本看不到底。
“我想我们得跳下去。”或许她关于阳台的猜测是错的，这才是信仰的飞跃。
“等等——”朱利安绕着那个洞，抓住斯嘉丽一只流血的手，阻止她纵身向前跳。
“你在干什么?”斯嘉丽喊道。
“我希望你拿着这个。”朱利安掏出一块连着一条圆环长链的怀表，塞进她手里，“我在表盖里刻了一艘船的坐标，就停在这座岛的海岸线上。”
朱利安的表情越发严肃了，斯嘉丽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恐慌。他现在像是在道别：“你现在给我这个做什么?”
“以防我们分开，或是出现了意外。船上有船员;你想去哪里，它都会送你去，而且——”朱利安没有说下去，有那么一刻，好像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旋转木马颠簸一下，慢了下来，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中心的那个洞开始收缩。“红红，你现在该跳了!”他松开她的手。
“朱利安，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看起来又悲伤、又后悔：“现在没时间说我想说的话了。”
斯嘉丽还有很多问题。她想知道，朱利安片刻之前还握着她的手，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松开，为什么突然看着她，好像他担心再也看不到她了。只是那个黑洞已经开始慢慢闭合了。
“求你了，不要让我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一个人用到这个!”她接过怀表，挂在脖子上。
跟着，她纵身一跃。
她向下坠，好像听到朱利安呼喊着，叫她不要相信莱金德。潺潺流水声湮灭了他的声音，跟着，她掉进了一条冰冷的河里。
斯嘉丽喘不过气，疯狂地摆动手臂，以免自己沉下去。她很开心她掉进了水里，而不是摔到岩石或尖刀之上。水流太湍急了，她根本无从抵抗。水流将她卷到水下，带着她漂流了一段仿佛是无休无止的时间。
她浑身冰冷，强迫自己不要恐慌。她能做到。河水不是要惩罚她。她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水流也不再湍急。她不停地划水，双脚猛踢，终于浮出水面。最后，她来到一道潮湿的台阶上。
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小小的绿色灯光，好像尘埃一样，闪烁着光芒。它们如同萤火虫一样，密密麻麻地飘浮着，将翡翠绿色的光芒投射到两座矗立在台阶入口处的蓝灰色皂石雕塑上。
雕塑是斯嘉丽身高的两倍，披着长袍，边缘淹没在水下。雕塑双手合十，似是在默默祈祷。它们闭着眼，表情却算不上安详，嘴巴张得老大，在痛苦地无声叫喊。斯嘉丽走上黑色皂石台阶。
“我都快对你失去信心了。”啪嗒一声，有人用拐杖敲打了一下台阶。与此同时，一级级平滑的台阶接连变亮。然而，吸引斯嘉丽全部注意力的，既不是台阶，也不是台阶通往的昏暗地域，而是一个戴着天鹅绒大礼帽的年轻男人。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他就突然来到了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扶她站起来：“我很高兴，你终于做到了，斯嘉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