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对于接下来的事,斯嘉丽宁愿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她不会记得泰拉像个布娃娃一样,从高高的阳台上下坠,鲜血在她周围晕开。
即便是在当时,斯嘉丽也无法从妹妹那毫无生命的尸体上移开目光。她一直在祈祷。祈祷泰拉能动。祈祷泰拉能站起来走路。祈祷有一个钟表可以让时光倒流,再给斯嘉丽一次机会去救她。
斯嘉丽还记得她第一天来时见到的那块可以扭转时间的怀表。如果朱利安偷的是那块表,该有多好。
可惜朱利安也死了。
斯嘉丽痛哭起来。她失去了他们两个。斯嘉丽哭呀哭呀,到最后,她的眼睛,她的胸口,还有她从不知道会疼的那部分身体,都开始传来剧痛。
伯爵走近,像是要来安慰她。
“别动。”斯嘉丽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求你了。”她哽咽着说出这几个字。她无法忍受任何人的安慰,特别不需要他的安抚。
“斯嘉丽。”她父亲说。伯爵走开,他走近。或者说,他是拖着脚走的。他驼着背,像是有一个无形的包裹压在他的背上。斯嘉丽头一次觉得她父亲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伤心的老人。她看到他的鬓边生出了很多白发,眼睛红红的。他就好像一条不能喷火、翅膀折断了的龙:“我很遗憾——”
“得了。”斯嘉丽打断了他的话;他活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甚至不愿意听到你的声音,我也不愿意让你假惺惺地道歉,从此不再愧疚。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方。”
“我只是在保护你们。”德拉格纳总督的鼻孔在喷火。他的翅膀或许折断了,可他还有火焰:“要是你们听我的话,而不是一向忤逆我,忘恩负义——”
“先生!”优婉大胆地走到德拉格纳总督面前,斯嘉丽之前都没注意到她,“我觉得你说——”
“滚开。”总督给了优婉一巴掌。
“别碰她!”斯嘉丽和莱金德同时喊道。莱金德像一道闪电似的向前走去。他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总督:“决不允许你再伤害我的表演者。”
“不然你能怎么样?”德拉格纳总督吼道,“我清楚规则。我知道,只要这个游戏还在进行当中,你就不能伤害我。”
“那你也该知道,游戏在日出时结束,很快就到了。太阳出来了,那些规则就再也不能束缚我。”莱金德咧开嘴笑了,“你们都见过了我的真面目,我就更有理由让你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莱金德手腕一抖,阳台上的烛台和火坑都变得更亮了,地狱般的橙红色火光投射到黑曜岩地面上。
德拉格纳总督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我不在乎你的女儿。”莱金德又说道,“但我的表演者个个都很重要,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勾当。”
“他在说什么?”斯嘉丽问。
“别听他胡说。”总督道。
“你父亲以为他能杀了我。”莱金德说,“总督误以为丹特是卡拉瓦尔秀的班主,就把他干掉了。”
斯嘉丽惊愕地看着父亲:“是你杀了丹特?”
就连此时站在远处的伯爵也被这个消息弄得心神不安。
德拉格纳总督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我只是想保护你!”
“或许你现在该想想怎么保护你自己。”莱金德接着说道,“如果我是你,总督,我现在就离开,这辈子再也不到这里来,也不去任何我可能出现的地方。下次我见到你,结局就不会这么顺利了。”
伯爵第一个打起了退堂鼓:“我与任何谋杀事件都没关系。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她。”伯爵瞥了一眼斯嘉丽,就这么看了她很久。他一直都没说话,他的嘴唇弯曲着,刚好露出一口白牙。她头一次从他身边跑开的时候,他就是这副表情;仿佛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他急切地盼着开始游戏。
斯嘉丽感觉,尽管尼古拉斯·达西伯爵就要离开了,他们之间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伯爵一歪脑袋,嘲弄似的鞠了一躬。跟着,他转过身,大步走出大门,银色的靴子发出嗒嗒声。
“快点。”总督挥了挥一直颤抖的手,示意斯嘉丽离开,“我们该走了。”
“不要。”斯嘉丽又开始颤抖,但她立场坚定,“我才不要跟你走。”
“你这个愚蠢的——”总督咒骂道,“你留下来,他就会弄得我们家破人亡。这就是他的目的。可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他就输了。我很肯定伯爵还是会——”
“我绝对不会嫁给他,你逼不了我。是你毁了我们一家人。你眼里只有权力,只想控制别人。”斯嘉丽说,“但你再也摆布不了我。现在泰拉走了,你手里没有筹码了。”
有那么一刻,斯嘉丽很想跑到阳台边上,说,你赶快走,不然你将失去两个女儿。可她绝不会允许他像毁掉她妹妹那样毁掉她。她要做她早就该做的事。
“我知道你的秘密,父亲。我以前太害怕了,现在你不能利用泰拉来控制我了,我没有理由继续保持沉默。我知道你认为你能在杀人后逍遥法外,可要是我告诉你的守卫,你杀掉了他们的儿子,我想他们必定不会继续为你卖命。我会告诉整座岛上的人,你杀了费利佩,亲手把他淹死,而你这么做就是为了威胁我,让我听你的话。等到费利佩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你觉得你还能睡个好觉吗?而且,我知道的秘密不仅这一桩,这些事情一定会让你建造的一切毁于一旦。”
斯嘉丽这辈子从未这么大胆。她的心,她的灵魂,甚至她的回忆,都开始疼了。她身上的一切都疼痛不已。她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同时又感觉非常沉重。她连呼吸都是疼的,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说出话。但她还活着。她还在呼吸,还能说话,还有感觉。她整个人都处在痛苦之中,却也无所畏惧。
而且,她父亲头一次看起来很怕她。
他更害怕莱金德。不管怎么样,他这一走,她觉得他再也不会来找她了。要是没有了忠诚的守卫,总督肯定活不长。征服群岛不是太平地方,总有人想要篡权。
所以,当他走出门,她本该觉得胜利了才对。斯嘉丽终于自由了。终于摆脱了她父亲。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有了朱利安的那块带坐标的怀表,她就可以做到。
朱利安。失去他的痛苦与失去泰拉的痛苦不一样:失去他们两个,她好像被劈成了两半。她此刻泪如泉涌,一想到朱利安,她就想到了一件事。她还记得为什么她会把他的尸体丢在隧道里。
她赢得了比赛。她还可以要求领取愿望大奖,而莱金德就在这里。
有那么一刻,希望在她心里升起,相比沉痛的悲伤,这个希望显得那么轻飘飘。难以形容,闪着彩虹色光芒——根本不可能抓得住。
因为她要救的人不止朱利安一个。
斯嘉丽的胸口又疼了起来。泰拉和朱利安都死了。她感觉好像这不该是个选择。但这就是一个选择,让她感觉她不像个姐姐。也有可能是朱利安比她以为的还要重要,因为尽管她知道她会选择泰拉,可她无法立即说出口,仿佛有办法可以救他们两个,只是她还没想到而已。
一边是妹妹,另一边是斯嘉丽心爱的男孩子。
朱利安是因为她才死的。他拿他的一切去冒险,不光面对她父亲,还在斯嘉丽去见莱金德之前,送给她那块怀表。斯嘉丽还记得他挣扎着要把真相告诉他,他的声音听来那么紧绷。保护她又不是他的职责,他却还是尽了全力。他还让她感觉到了她从来不知道她会渴望的东西,为此,她会永远爱着他。
泰拉不仅仅是她妹妹,还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是她有责任去照顾的人。
斯嘉丽下定决心,于是转身看着莱金德:“我赢了。你欠我一个愿望。”
莱金德哼了一声,像是被逗乐了:“恐怕我的答案是不。”
“不?什么意思?”
莱金德冷冰冰地说:“听你的语气,我认为你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
“我赢得了比赛。”斯嘉丽争辩道,“我解开了你那些混淆不清的提示。我找到了我妹妹。你欠我一个愿望。”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真以为我会给你一个愿望?”莱金德周围的蜡烛闪烁了一下,仿佛是在和他一起哈哈笑。
斯嘉丽攥起拳头,让自己不要哭,即便此时泪水就在她眼里打转。给她一个愿望,让她在两个她深爱的人之间做选择,已经够残忍了,现在竟然没有愿望,那感觉真是难以言表:“你是怎么了?现在有两个无辜的人死了,你一点都不在乎吗?你真是冷酷无情。”
“如果我那么卑鄙,那你为什么还好端端地在这里?”莱金德说。当他看着她,眼睛里不再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如同闪闪发光的宝石。如果换作别人,她肯定会发誓说他看起来很难过。
那肯定是她很难过的缘故。斯嘉丽能看到各种东西,是因为莱金德显得更黯淡了。比他在隧道里或是刚来到阳台时都要黯淡。仿佛他之前一直有魔力,这会儿,不知怎的,魔力消失了,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莱金德了。在隧道里,他白皙的皮肤冒着亮光,现在似乎灰蒙蒙的,几乎有些模糊,好像她看到的是一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模糊的透视图。
多年以来,斯嘉丽都认为没人比她父亲更坏,没人能比莱金德更懂魔法,卡拉瓦尔秀班主尽管能用火来变魔术,现在却好似没那么强大的魔法了。或许,他之所以说他不能奖给她那个愿望,是因为他做不到。
斯嘉丽见证了很多奇迹,所以她相信真的有愿望成真这种事。她试着回忆所有听过的关于魔法的故事。优婉曾说过,不同的东西能让愿望成真,时间就是其中一个。她祖母说那就是渴望。朱利安将他的一天生命送给她,用的是他自己的血。
血。对了。
在卡拉瓦尔秀的世界里,鲜血具有某种魔力。如果一滴血能给别人一天的生命,或许斯嘉丽献出足够的她自己的血,就能让朱利安和泰拉都活过来。
她转身看着小优。“我怎么才能到街上去?”斯嘉丽不肯定这个女孩会不会回答她,但小优马上就告诉斯嘉丽怎么去找她要找的东西。
外面越来越黑,时间是以秒计算的,灯光暗了,昭示着这是夜晚的最后一小时。
一大群人围在泰拉周围。宝贝疙瘩泰拉再也不是斯嘉丽的泰拉了。不会再有她的笑,她的秘密,她的取笑,所有组成斯嘉丽心爱妹妹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斯嘉丽没有理会看热闹的人,自顾自蹲下,妹妹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泰拉看起来破碎不堪,手臂和腿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亮丽的米色鬈发浸透在鲜红的血液里。
斯嘉丽狠狠咬了一下手指,将血滴在掌心。她把带血的手掌按在妹妹那一动不动的蓝紫色嘴唇上。
“泰拉,快喝!”斯嘉丽说道。她的手指哆哆嗦嗦,一直把手按在泰拉的嘴上,泰拉没有动,也没有呼吸。
“求你了,你对我说过的,人生有很多值得我们追求的。”斯嘉丽小声道,“你不能死。我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
斯嘉丽闭上眼睛,像是在祈祷一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她父亲杀了费利佩那天,她就不再相信愿望这回事了,可卡拉瓦尔秀让她再次相信魔法。莱金德说他不会实现她的愿望,这不要紧。就好像她祖母说的那样:如果一个人最渴望一件事,那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还可以借助魔法的力量来实现愿望。斯嘉丽最爱妹妹,这样一来,再加上卡拉瓦尔秀的魔法,或许就够了。
她继续重复自己的愿望,周围的烛灯渐渐都燃烧殆尽,到最后,不再有任何火焰,她怀里那个女孩依然一动不动。
不管用。
泪珠顺着斯嘉丽的脸颊滚滚向下流。她可以就这么抱着泰拉,等到她们两个都变干瘪,化为灰尘,提醒其他人,在充满欺骗的卡拉瓦尔秀中入戏太深,就会落得她们这样的下场。
这个故事本可以到这里就结束了,只剩下无尽的泪水和喃喃的泣诉。然而,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也就是夜里最黑暗的一刻,一只古铜色的手轻轻地晃了晃斯嘉丽的肩膀。
斯嘉丽抬起头,就见优婉站在她面前。蜡烛和提灯几乎都灭了,冒着烟,斯嘉丽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听得出她那轻快活泼的声音:“游戏很快就要正式结束了。过不了多久,清晨的铃声就会敲响,人们也会去打包行李。我想你或许要去收拾你妹妹的东西。”
斯嘉丽仰起头,看向泰拉的那个没有边缘的阳台——不,那个没有边缘的阳台属于莱金德:“不管是什么,我都不要了。”
“但或许你想要也说不定呢。”小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