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泰拉无法停止把花别在头发上。她知道她插得太多了,她的脑袋看起来像个花园,满是蓝色的鸡蛋花。她继续插花。
斯嘉丽走后,有人把一束鸡蛋花送到她的门前,却没有留下字条。泰拉估摸八成是杰克斯差人送来的,因为它们和那晚他送的飘逸礼服的颜色很相配。泰拉本来要把花扔出窗外,但花香闻起来是那么熟悉,让她一想到要和那束蓝花分开,就感到心痛。她把一朵又一朵花插在发间,沉浸在芳香中,全神贯注地把花朵编进鬈发里,她不愿想她即将去与莫里迪安帝国的女王一起用餐。
一想到这件事,她就心烦意乱。
她父亲是总督,请人教过泰拉与贵族进餐的所有礼仪,但泰拉只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与皇室成员共进晚餐。
她从那束越来越少的花束里又拿出一朵。
一阵咯咯的笑声从门口飘到了她的卧室。
泰拉从虚荣心中回过神来,只见杰克斯靠在门框上。
她本以为这一次他会摆出一副皇家风范。但就像命运舞会时一样,杰克斯甚至连外套都没穿。他穿着一件像溢出的白兰地颜色的宽松衬衫,肩膀处撕裂了,让人觉得他是把上面的装饰品扯掉了,他的衬衫甚至都没有塞在红褐色的裤子里,而裤腿则塞在毫无光泽的皮靴中。用“随意”这个词来形容他都显得是在夸奖他了,但他周围仍然弥漫着赤铜色的魔力光芒。
他用一只不戴手套的手拿着一个新鲜的苹果,那颗果子犹如处女的床单一样洁白明亮:“晚上好,多娜泰拉。”
“你知道的,溜进年轻女士的房间,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还以为我们早就不在乎这种虚礼了。但是……”杰克斯轻盈地离开门框,伸出胳膊,“……我保证今晚会好好表现。”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泰拉站起来,抚平长裙。她穿的这身礼服比杰克斯送的任何一件都要重。一半是不加修饰的浅蓝灰色丝绸,另一半裙身上有珠宝拼成的旋涡图案、青色天鹅绒花朵和冰蓝色花边,十分华丽。
“别担心。”杰克斯说,“我相信爱尔会喜欢你。”
“你叫女王爱尔?”
“爱兰丁这个字太拗口。”
“你叫我多娜泰拉。”
“我喜欢它的味道。”杰克斯的牙齿慢慢地咬破了苹果皮,他咬了一大口,露出了深红色的果肉。
泰拉强迫自己挽住他的手臂,她很清楚,她有任何不适和不快,只会让他从中取乐。但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表现得像个绅士,他们一起走上爱兰丁金塔的台阶,去最高楼层拜见女王。
杰克斯轻轻地揽着泰拉的手臂,泰拉随时都可以挣脱,而且,他的苹果比她更吸引他,他们就这样走上了几段楼梯。然后,他放下她的胳膊,突然转身面对她。
他用锋利的牙齿咬着嘴唇,而不是咬着一块果肉,他那水银色的眼睛在她的头发上流连。在上楼的时候,泰拉头上的花掉了几多。这或许最好。然而,杰克斯端详着她,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泰拉问道。
“必须让女王相信我们相爱。”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小心翼翼地选择下面的话,“我和爱尔的关系很复杂。如果我能杀了她,我会动手,但她身上有防护屏障,我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她老了,但还不至于马上归天。不过,她很快就会把王位传给我。但在那之前,我必须找到一个她认为合适和我统治世界的人。”
“你认为我就是那个人?”泰拉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但是杰克斯没笑:“你说服莱金德帮助你,你死后又复活了,你还敢吻我。你当然就是那个人。”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
泰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墙上的一面镜子。镜子里映衬出他们两个的身影。令泰拉吃惊的是,杰克斯在镜子里的样子完全不同;镜子一定无法捕捉到他的真正本质。他穿着破衬衫和脏兮兮的靴子,仍然像是刚从床上滚下来,或是从低矮的窗户里掉下来的,但他看上去也更年轻,更孩子气,像个淘气包,而不是邪恶的化身。他的眼睛是明亮的蓝色,没有了冰冷的银光。他的皮肤还很苍白,但他的面颊上有了一点血色,嘴角带着微微的弧度,看起来像是要说些顽皮的话。
“你看错人了,亲爱的。”杰克斯轻轻地把一只手压在她的脸颊上,把她的视线移开,让她看她自己的倒影。
她在镜子前坐了一个多小时,把花插在头发里,但她没看自己。有时当她凝视着镜子时,她发誓她看到的是死亡的影子而不是自己的影子。但此时当她看着自己的倒影,她并没有看到死亡。她的皮肤闪闪发光,不仅因为上楼梯而发红,还因为未来还有很多惊险刺激的日子在等着她。衬托之下,她旁边杰克斯的脸色突然显得更加苍白。他的容光焕发意味着他永远不会死于自然原因或致命的创伤,但她的容光焕发表示她是真正地活着。
“别人可能会低估你,多娜泰拉,但我不会。”
泰拉试图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她终其一生都被人瞧不起,父亲认为她一无是处,姐姐爱她,但又担心她总是麻烦缠身,祖母不待见她,有时,就连泰拉也瞧不起自己。最相信她的人竟然是那个慢慢杀死她的人,实在是有些残酷。
“如果我失败了,你会提早杀了我吗,就像你杀了你上一任未婚妻一样?”
杰克斯露出不悦之色:“我没有杀她。”
“那是谁干的?”
“不想让我继承王位的人。”
苹果从杰克斯手里掉落,滚下楼梯,他抓住泰拉的胳膊。他把她搂得比之前更近一些,几乎像是在保护她,但在他们继续攀登时,他保持沉默,仿佛她提到他的前未婚妻,惹恼了他。如果泰拉相信他,她会感到内疚。但他是盗心王子,每个人都知道盗心王子不会爱。据说他有一个真心爱人,但泰拉怀疑他已经找到了她。他那么随意地提到希望能杀死女王,泰拉觉得杰克斯根本不会因为凡人的死而受到影响。
“为什么王位对你这么重要?”泰拉又走了几步,问道,“你可是命运,想必你不会愿意被凡人的力量所拖累。”
“也许我喜欢戴王冠。”杰克斯摇了摇头,更多的金发挡住了他的眼睛,“你见过女王的王冠吗?”
“没有。”但泰拉目睹了杰克斯穿得多么随意,即使事实并非如此,她也无法想象这位盗心王子拼了命也要当上继承人,只是为了能戴上王冠。除非那是一顶神奇的魔法王冠,只有当上皇帝才能拥有。
她正要问这顶王冠有什么特别之处时,但此时,他们来到了楼梯顶端。
泰拉没有数他们走了多少级台阶,但她猜想他们快到塔顶了。两扇黑漆大门立在他们面前,两边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他们一定是认出了杰克斯。卫兵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门。
密密麻麻的蜡烛自白色天花板上垂下,像是一个个发光的蜡质雨滴,金盏花色的光芒闪烁着,照亮了这个圆顶房间。泰拉瞥见精致的盛宴在烛光下冒出腾腾热气,房间另一边有一个雕刻精美的舞台,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一个女人的声音便划破了寂静。
“你们终于来了!”爱兰丁女王从宴会桌旁末端的一个座位上站了起来。
泰拉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妖怪一样的女人,面色苍白,骨瘦如柴,比安娜祖母还要冰冷,但女王面颊红润,皮肤黝黑,又矮又胖,让人感觉她抱起来一定软软的。
“亲爱的,你真可爱。”爱兰丁笑了,脸上露出了光彩,好像她一直把笑容留着,就为了在泰拉面前展现。这一表情照亮了女王陛下的整张脸,她头顶的金冠和镶着珠宝的品蓝色斗篷更加耀眼了。
泰拉行了屈膝礼:“很高兴见到您,陛下。杰克斯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
“他告诉过你他打算怎样杀死我吗?”
泰拉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别那么害怕。我只是在开玩笑!到目前为止,杰克斯是我最喜欢的继承人。”爱兰丁眨眨眼,把泰拉紧紧地搂在怀里。
安娜祖母瘦得像麻秆儿一样,所以泰拉一直认为老人都十分脆弱,一碰就破,但爱兰丁的拥抱很有力,她的怀抱十分温暖,而且她不在乎弄皱洁白无瑕的衣服。
爱兰丁放开泰拉,也拥抱了杰克斯。她甚至还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像他是个小男孩:“只要你稍加努力修饰一下外表,就一定能颠倒众生。”
令泰拉惊讶的是,杰克斯竟然脸红了;他的皮肤与其说是红色的,不如说是青的,但他的脸色的确是变了。她不知道脸红是否也可以假装,他不可能真的因为她的小动作而感到尴尬,但他的苍白脸颊却变得有点发蓝。过了一会儿,他咧开嘴笑了笑,这无疑是为了让女王相信,尽管他很害羞,但他很感激她的关注。他这么善于假装,实在叫人不安。
女王微微一笑,但她的笑容转瞬即逝:“杰克斯,你太瘦了。我希望你今晚能多吃点,不要只吃一个苹果。”爱兰丁转身对泰拉说:“你得让他吃得饱饱的。有人总想毒死我亲爱的杰克斯,所以他从不在我的私宴上大快朵颐。不过希望他今晚能好好吃一顿。我要的这桌筵席很适合……我的口味。”
爱兰丁哈哈笑着把杰克斯和泰拉领到一张堆满食物的桌前。从开着可食用花朵的蜂窝塔到嘴里叼着苹果的糖汁腌猪,这里有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每一道菜。那边是微型果树,长着巧克力李子和黄糖蜜桃。一块块奶酪从糕点做成的微型宝箱里探出来。倒转的龟壳里盛满了汤。三明治做成手指的形状。还有一盘盘粉色和红色的盐腌萝卜。水里冒着淡紫色的气泡,杯里装着桃红色的美酒,杯底有浆果。
“你们发现了吗,这里没有仆人。我希望我们几个能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我好多了解了解你。”爱兰丁坐在桌首。另外两把椅子在房间的另一头,面对着舞台。舞台上方的木拱门雕刻着朴素的椭圆形面具,有的皱着眉头,有的咧嘴笑着,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哈哈大笑,做出各种各样的奇怪表情,那些面具全都低头俯视着下面拉合着的童话般的绿色幕布。
“现在,给我讲讲你的事吧。”女王说,“杰克斯说你来瓦伦达是找你失踪的母亲?”
泰拉坐下,她张着嘴想要回答,但她还没说,爱兰丁就又讲了很多杰克斯说过的泰拉的事。女王甚至知道泰拉的生日快到了,还答应给她办个小派对。
“杰克斯还告诉我,你对众命运很着迷呢。很久以前,我有一副特殊的命运魔牌。魔牌好像从来都没预示过好事。”她又笑了起来。
这笑声几乎和第一次一样让泰拉大呼惊讶。她没想到女王陛下竟然这么好脾气。也可能是她非常喜欢杰克斯。不管他说什么,她不是点头就是大笑,把食物堆在他的盘子里,就好像他是个孩子,尽管泰拉注意到杰克斯连一口都没吃。他把苹果从猪嘴里拔出来,但也没吃。他只是把果子在手掌上滚来滚去。
然后,他把另一只手放在泰拉的脖子上,冰冷的手指懒洋洋地拨弄着她的头发。他这是在做戏,但感觉自然而然。好像他伸手摸她是最自然的事情。她发誓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像晨霜一样冰凉,杰克斯注视着她吃下每一口食物,目光掠过她的嘴巴。
“你们俩都来试试这个吧。”爱兰丁指着一盘手掌大小的蛋糕,这些蛋糕看起来像是各种颜色的礼物。有橘色,有蓝绿色,还有银白色和海霜色,而那正是杰克斯眼睛的颜色。
“这是专为皇室定制的传统订婚菜式。只有皇家面包师才做得出来。其他人想吃都是违法的。每块蛋糕里都有一个惊喜,代表着你们的未来。一些蛋糕里装满了甜奶油,象征着甜蜜的生活;另一些里装满了糖鸡蛋,象征着儿孙满堂。”爱兰丁又眨了眨眼,泰拉差点没把嘴里的水喷出来。
自从在楼梯上吃完苹果后,杰克斯什么也没吃,他拿起一块与泰拉礼服颜色相同的蓝色天鹅绒糖霜蛋糕,送进嘴里。他把蛋糕咬开,浓稠的树莓果酱渗出来了。
爱兰丁鼓掌:“如此看来,你们两个之间将永远激情四射。现在轮到你了,亲爱的。”
泰拉永远不会嫁给杰克斯,否则,她宁愿被困在纸牌里,所以她选择哪块蛋糕应该并不重要。她真的不想拿蛋糕。她已经受够算命了。不过,杰克斯和女王都盯着她看。这不是一个请求,而是挑战。
“太有意思了。”爱兰丁低声说道。
泰拉低头一看,发现她的手指已经拿了一块毫无生气的黑色蛋糕,蛋糕上带着一个由深蓝色糖霜做成的蝴蝶结,它的颜色和丹特背上的翅膀文身的颜色相同。
“这让我想起了我遇见杰克斯的那个无月之夜。”泰拉撒谎道。
“哦,我不是在说蛋糕。”爱兰丁威严地盯着泰拉手指上那颗星爆状的猫眼石戒指,“我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戒指了。”
“这是我母亲的传家宝。”泰拉说。
“是她给你的吗?”爱兰丁的这句话说得和那晚她说的其他话一样热情,但泰拉发誓她的眼角在不自然地抽动,好像她的微笑不再发自真心,“她告诉过你这东西有什么用吗?”
“没有,她失踪了,而这是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你戴着戒指,是为了纪念她吗?”爱兰丁的表情变得柔和下来,“你真是个小宝贝。杰克斯当初告诉我他又订婚了,我还不相信呢。我担心……好吧,我担心什么并不重要。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要你了。但要小心你的传家宝。”她压低声音道,“那个戒指看起来像是来自星神殿的钥匙,如果确实如此,你母亲一定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价。”
泰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虽然难以置信,但她绝望却也充满希望,她很想知道,她戴了七年的那枚戒指能否成为解开母亲秘密的那把钥匙。
“对不起,打扰了。”一个刺耳的声音从舞台上传出来。
泰拉抬起头,只见阿曼德扮成了遇刺国王,这个命运代表着背叛或失而复得。他对着台下的几位观众笑了笑,那种表情就像他的服装一样让人不寒而栗。他腰间挂着一把血淋淋的红剑;他那暴露在外的喉咙上有着一道浓稠的血痕;他头上戴着一顶由匕首做成的邪恶王冠:“今晚能来这里,真是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