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泰拉脚下的台阶冰冷刺骨,却不及把她留在此处的那个无情男孩半分冰冷。以前倒是也有男孩将她抛弃,但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她想站起来,昂着头走开,仿佛他对她来说无足轻重,就像她对他显然也不重要一样。但是泰拉的四肢仍然像是纸糊的,虚弱无力。
一声夸张的叹息划破了仍在空中噼啪作响的烟花合唱。接着,杰克斯闲庭信步地走上台阶,一边走一边摇头。他看上去像是打扮了一番,随即又和人打了一架。他那件合身的上衣上满是磨损了的旋涡形金色刺绣。如果袖口和领子上的花边没有被扯下来的话,下面那件奶油色衬衫可能看起来还不错。他脖子附近的两颗纽扣也不见了:“我告诉过你,把自己封存进魔牌,是个坏主意。”
“你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泰拉问。
“我是命运。我无所不知。”
她试图摆出一个更端庄的姿势,但她的四肢仍然软塌塌地垂在冰冷的石头上:“你一直都知道结局是这样?”
“有这种可能性。”杰克斯继续懒洋洋地爬台阶。就算他很失望没看到莱金德,从他的声音中也听不出来。他那张英俊的脸叫人看不明白。他看起来完全无所谓,只是微微皱着眉:“你可不是会苦苦思念的人啊,这个样子并不适合你。”
“我没有思念任何人。我很生气。”泰拉说。她就是死也不愿意向杰克斯倾诉心声,但此时只有他一个人在,而且她的心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说:“我把自己封印在纸牌里,有一半原因是为了不让你夺走他的法力,让你杀不了他。然后,他就把我丢在这里的台阶上了。”
“你真的希望从莱金德那里得到更多?”
也许她并不盼着从莱金德那里得到更多,但她想从丹特那里得到更多。一个放弃了一切所求的人,怎么能抛弃她呢?他为什么回吻她?她刚把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他就应该松开她。
“你的确是害了相思病了。”杰克斯厌恶地扭曲着嘴巴。
“别再评价我了。我动不了,才会这个样子。如果我能动,才不会躺在这里。我会去找我妈妈。”
“这么说,你知道她在哪儿了?”杰克斯拖长音问道。
泰拉皱起了眉头:“难道你没有更重要的事可做吗?难道你不应该去和莱金德刚释放出来的其他命运一起庆祝一下吗?”
“你瞧你,只不过被困在纸牌里几分钟,就这么虚弱。其他命运被封印了几个世纪。他们可能已经从牌里出来了,但是,至少需要几个星期,他们或你母亲才能有力气睁开眼睛。他们就算真的醒来,可因为莱金德,他们仍然不能恢复全部法力。”
“那你为什么不赶快去策划一番,好把你剩下的魔法从他手里夺回来呢?”
“谁说我没有?”杰克斯笑了,露出了两个酒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见过他露出清晰的酒窝。她现在和那时一样讨厌他的酒窝。酒窝应该让人觉得迷人亲切,但他的酒窝总显得极富攻击性。
泰拉的胳膊和腿仍然不能动,但她还是瞪着他:“滚开。”
“很好。但我要带你一起走。”杰克斯敏捷地把她抱起,他那瘦削的胳膊比看上去要强壮得多。
“你干什么?”泰拉尖叫。
“带你去见你姐姐。省省力气吧,别挣扎了。”
要是泰拉能对抗他就好了。但她没有力气,而且,她已经厌倦了对抗。她的战斗在莱金德走开的那一刻就在那些台阶上结束了。她现在只想要这个夜晚结束,想要太阳返回天空,这样当她抬头仰望天空,就不会再看到满天都是血淋淋的星星,就不会再想起莱金德了。她唯一的胜利便是她母亲重获了自由,但在泰拉见到她本人之前,她觉得她仍然不知所终。
“你在哭吗?”杰克斯问。
“你敢为此批评我试试看。”
他的手绷紧。一个冰冷的吻落在泰拉的唇上,让她想起了恢复心跳之前的杰克斯。“如果你是为了莱金德哭,那根本没这个必要。他不配。但如果你的眼泪是为了魔牌而流……”杰克斯低头看着她,在一瞬间,所有的慵懒和漫不经心都从他脸上消失了,“我也做过同样的事。如果你不哭,你就不是人了。”
“我还以为你不是人呢。”
“我不是。但有一段时间我是。幸好那段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他补充道,但泰拉好像听到了一丝遗憾。
她伸长脖子看他。他迎着她的目光,她发誓他的表情中现出了一丝担心,他那双银蓝色的眸子失去了光芒,眼泪眼瞅着就要落下来。
“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她问道。
“如果你觉得我可爱,那你真需要花时间和更可爱的人一起待会儿了。”
“不,你太好了。你把我抱得紧紧的,说着心里话。你现在爱我吗?”
他发出嘲弄的笑声,回答道:“你真在意这件事,对吗?”
泰拉对他调皮地一笑:“我让你心跳加速。我好像也变成了命运呢。”
“不。”杰克斯紧张地回答,所有的幽默都消失了,“你还是个凡人,再有,我不爱你。”
他的手冰冷至极,她几乎以为他会像莱金德一样把她放下,然后离她而去。但不知怎的,杰克斯一直紧紧抱住她。他抱着她上了一辆空中缆车,到了车上,他仍然搂着她。车里有奶油色的靠垫,上面带着厚厚的深蓝色蕾丝镶边,与椭圆形窗户的窗帘很相配。她想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缆车,是否就是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他威胁要看看把她推出去会怎么样。想到这里,她靠在他怀里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虽然他对她很温柔,但他一点也不善良,更不安全。
“你想起你有多不喜欢我了?”他问道。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你当时就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这么说,你只是要迷倒你遇到的每一个人?”
他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胳膊;他的手指不再像恢复心跳前那么冰冷,但摸起来还是凉的。“等我恢复了全部法力,我就可以做最卑鄙无耻的事了。我可以说恶毒无比的话,相比之下,我在缆车里对你说的话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而人们仍然愿意出卖他们的母亲或情人来取悦我。虽然法力消失了,但身为王位继承人,也有类似的效果。”与她四目相对的眼睛是冰霜的颜色,不带感情,毫无歉意,“没人喜欢我,多娜泰拉,但不管我说什么,人们都同意。有时候,我唯一找乐子的方式,就是看我做出多么过分的事,别人才会退缩。”
“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有感觉。”
“但不像人类那么感情丰富?”
“是的。我需要付出更多才能去感受,当我有了感觉,我的感觉就会异常强烈。”杰克斯把手从她的胳膊上拿开,但有那么一瞬间,泰拉觉得他的手指变得像金属一样硬。
缆车到达宫殿,空气中弥漫着庆祝的浓烟。杰克斯甚至没有问泰拉的四肢是否恢复了。他又一次抱起她绵软的身体,抱着她走出缆车站,这时,最后一束璀璨的蓝色焰火冲向天空,蓝宝石色的光芒像雨点一样洒在爱兰丁镶着宝石的宫殿上。
杰克斯的眼睛在烟火的光芒下闪着水银似的微光,他的眼神半点不似人类,根本不能称之为“悲哀”,而泰拉却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你为什么不和女王一起看烟火?”她问道。
“你还没听说吗?她失踪的孩子回来了,而且,爱兰丁已经正式承认了他的身份,如此一来,我就不再是继承人了。”
泰拉并不为他感到难过。若是杰克斯大权在握,那对整个莫里迪安帝国而言,无异于受到瘟疫的荼毒。然而,这种情况还是叫她心生不安。那天晚上早些时候,爱兰丁谈到她失踪的孩子,听起来并没有母子团聚的欢愉。所以泰拉才怀疑爱兰丁的新继承人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是爱兰丁故意安排了这样一个人,不让杰克斯继位。
泰拉应该钦佩女王才对,毕竟她做了必须要做的事,来保护帝国免受杰克斯的荼毒。但有些东西感觉很不对劲。
“你可别晕倒在我怀里。”杰克斯说,“你姐姐生起气来可不好惹。”
“我不会晕倒的。”泰拉撒谎说,“说到我姐姐,你还没告诉我,她那天晚上和你在缆车里做了什么。”
“她热情地吻了我。”
泰拉喘不过气来。
杰克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别死在我怀里。我只是在说笑而已。你告诉你姐姐我找到了你妈妈,所以她想让我也帮她找个人。”
闻言,她感觉好了一些,却依然不安:“她在找谁?”
“反正不是现在和她坐在一起的那个男孩。”杰克斯慢慢地转向石像花园的方向。
空气暖和了一些,仿佛宫殿的这个角落没有受到任何坏影响。然而,雕像似乎比泰拉上次看到它们时更令人痛心。它们都比以前更畏缩了。就好像它们知道莱金德已经把众命运放回了这个世界,就是那些命运在很久以前因为想要更逼真的装饰品,便把满满一花园的仆人变成了一动不动的石头。
泰拉在杰克斯的怀里瑟瑟发抖。
斯嘉丽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和朱利安坐在石像中间的长椅上,紧挨在一起,像是和好如初了。泰拉发誓,有很多夜晚活动的蝴蝶在他们的头边嬉戏。
这个晚上,姐妹俩中至少有一个找到了幸福。
“你们终于和好了?”泰拉咕哝道。
斯嘉丽和朱利安猛地坐直身体。斯嘉丽从长凳上站起来,飞奔向杰克斯和浑身无力的泰拉。
“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斯嘉丽指着命运杰克斯说,与此同时,她的花边白手套变成了可怕的黑色皮革。
如果朱利安没有搂住她的腰,她恐怕不只是指指他那么简单。他装扮成了混沌,穿着沉重的铠甲和一双尖刺铁手套,他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但泰拉看到,在他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真正的恐惧。不像斯嘉丽,他一定知道杰克斯是盗心王子。如果朱利安真的是莱金德的弟弟,他一定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命运还活着。
杰克斯只是叹了口气:“你们一家人就没一个会说谢谢吗?”
“每次我见到你,我妹妹都很伤情。”斯嘉丽说。
“不是每一次都这样。”杰克斯露出一口白牙,他的目光迅速地从朱利安身上回到斯嘉丽身上。泰拉不知道杰克斯无声地说了些什么,但无论那是什么,都让斯嘉丽紧紧闭上了嘴巴。
“真的不是我的错。”杰克斯继续说,“你妹妹赢了比赛。但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倒在神庙区,而莱金德竟然把她丢在那里,真是绅士所为啊,他也算不上什么君子。”
“你见过莱金德?”斯嘉丽问,她的口气既好奇又怀疑。朱利安的脸上也流露出互相矛盾的表情,仿佛他也感到既惊讶又紧张。每当斯嘉丽在房间里,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可是现在,他却看着泰拉,像是生怕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似的。
“我……”泰拉的舌头突然如打结了一般,杰克斯的胳膊顿时紧绷起来。就因为这个,他才一直假装关心;他仍然想知道莱金德的身份,好恢复全部法力,这样他就可以做更多事,而不仅仅是用吻杀人了。但是,即使泰拉愿意和他分享莱金德的秘密,她的舌头却发沉,魔法控制了她的喉咙,她感觉不管她怎么努力,她都无法把那个秘密说出来。
“我不太记得了。”泰拉回避道。然后,她瞥了朱利安一眼:“我一赢得比赛,莱金德就走了。”
朱利安的眼里闪过一丝放松的光芒。
斯嘉丽的表情变得更加谨慎。
杰克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胸部贴着泰拉的背,缓缓地起伏:“我想我该走了,还得去找你母亲。”
“不!”泰拉说。
斯嘉丽僵住了。
杰克斯挑起眉毛:“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难道不想见她吗?”
“我当然想见她。我是不想让你碰她。”
“我会戴手套的。”杰克斯说。然后,他在泰拉耳边轻声说道:“人们知道与命运做交易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但他们还是照做不误,因为我们总是信守诺言。我告诉过你,如果你赢了比赛,我会让你和母亲团聚,我现在就去安排这件事。”
杰克斯小心翼翼地把泰拉放在一个冰凉雕像张开的怀抱里。
有那么一会儿,她特别想感谢他。但她就算死也不愿意感谢他。“我还是恨你。”她说。
“或许这样最好。”
他走出花园,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一走,斯嘉丽就把泰拉从雕像僵硬的怀抱中扶了下来。
泰拉的腿还是软绵绵的,但只要斯嘉丽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她就能站得住。她靠在姐姐柔软的身体上。花园里还是很暖和,但有阵阵寒意袭来。孤独的雕像上开始结霜,夜晚活动的蝴蝶早已远去。
“我们能回宫殿了吗?”泰拉含糊地说。
“当然。”斯嘉丽说。
“需要帮忙吗?”朱利安问道。
斯嘉丽飞快地摇了摇头,他们默默地交流着什么。朱利安迅速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转身面对泰拉。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
“对不起。”他说。他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但泰拉知道他是在为莱金德道歉:“在别人参加他的比赛的时候,他可以让他们成为他的世界的中心。但比赛结束后,他总是走开,从不回头。”
泰拉觉得朱利安是想帮忙,但不知怎的,他这么一说,事情反倒变得更糟了。
“没关系。”她说,“我很高兴比赛结束了。”
朱利安抓了抓脖颈。泰拉担心他会说些别的什么话,叫人伤心难过。但她猜测他更渴望去找他的兄弟,而不是继续和她交谈。当杰克斯抱着她出现的那一刻,朱利安就一定知道,事情并没有按计划进行。
他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花园,消失在夜色中。
他一走,斯嘉丽就扭头面对泰拉,看样子有很多问题要问。泰拉不知道姐姐想问的是母亲、比赛,或者是泰拉做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虚弱。
泰拉只知道她不想争吵,也不想看到她姐姐脸上出现任何失望的表情。斯嘉丽理应得到答案,但泰拉还没有准备好把她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她只是想有人安慰她,照顾她直到天亮。
斯嘉丽用力地抱住她:“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我都等着听。”
“我宁愿忘记。”泰拉倒在姐姐怀里。她本不想说什么,但她一开口,剩下的话便一股脑儿溜了出来:“我犯了个错,斯嘉丽。我从来不想爱上任何人,但我好像已经把心交给了莱金德。”